谁知那三名党人提至瑞督面前,更不待瑞督发话,他们转神色不变,侃侃陈词。第一句话便骂瑞督:“你是满奴,没有讯问我们的资格。”随即盘膝坐在地上,历叙满人占据我们中华国土二百余年,苛待汉人,无所不至。目下列强环伺,有累卵之危。攝政王政出多门,朝廷二、三亲贵只知招权纳贿,结党营私,更没有一件政事可以折服人心,奠安国体。“我们汉族男儿若再不出任艰危,驱除异种,眼见得黄帝子孙,不久就要陷落于你们这一班满奴之手。不幸事机不密,今日为你所捕,要斩就斩,暂不皱眉。至于你若要问我们有多少党羽,老实告诉你罢,除得你们满奴,大约四百兆人民,没有不是我们党羽呢。”这一番话,转说得堂上众官爽然失色。只把个瑞督气得须眉倒竖,一句话也再讲不出来,挣了半晌只说了一句:“快将这厮们推出去,斩讫报来”。果然没有片刻功夫,早将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呈至座前验看。瑞督仍是蕴怒于胸,呆呆坐在椅子上面,口里只嚷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神态如画。)

是时已是黄昏光景,瑞督见张统领还没有回报,只得吩咐各官,先行各归公署。又谆嘱黎协统,今夜务宜加紧戒严,以防不测。各官听了瑞督吩咐,霎时间便行作别,纷纷回署。转是黎协统坐在马上,细味适才那三名党人的言论,心中十分感慨,没精打采的驰出文昌门,回他自己的大营。(黎协统心事,于此先伏一笔,方知下文出而任事,并非仓猝举动。)

是夜约莫有二更光景,瑞督因为今日变故,兀自不乐。独自一人刚在签押房里假寐,几个心腹卫兵严装伺候,猛见西南角上火光烛天,隐隐有呼噪声音。内中还夹杂着连珠快枪,仿佛爆竹一般,不住价响。几个卫兵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只拿眼睛在那里打话,似乎说:“这种声息,很有些不妙。几曾见当这戒严时候,又在深夜,谁人敢施放枪炮?莫非城外大营有什么变故?”正在迟疑不决的当儿,谁知那种声息更来得利害。而且愈逼愈近,霎时之间,那火光已将签押房里一带窗纱上照耀得如同白昼。这才从梦中将瑞督惊醒,再一侧耳细听,忽然直立起来,对那几个卫兵说道:“怎么这样奇怪?外间很不平静,你们快替我打探,进内回报。”

卫兵刚待发脚,外面已奔进好些军官,向瑞督禀报道:“回大帅的话,适才有人传报,说是南湖兵变,此时已抢入文昌门,直向楚望台军械所进发。所有省中电线电话,均为变兵割断,外间消息概不灵通。大帅快发命令,若何办法?营务处铁大人此刻已整齐队伍,静候大帅示下。”瑞督一听此言,顿时面如土色,说:“真、真有、有此等事么?(适才如此狠法,惟其不信真有此等事也。)你、你、你们快去替我传、传、传张统领进见,要、要、要赶紧扑灭才好。”那些军官刚待答应,谁知一个开花炮弹已直向督署打过来,顿时将督署前面一带房屋打成童粉。从这炮声里面,已听见男啼女哭,一派仓皇声音,如潮而起。又有人报进来说:“署前署后,火光四射,更不知有许多党人在里面,为外兵接应。”

说话时间,那流星弹子好似雨点一般,简直不断的向屋面上擦来擦去。瑞督将身子平空直挫下地,只索索的用双手护着耳朵,嘴里连珠价叫苦不迭,(威风那里去了?)只说了一声:“快命铁大人带队伍向外面镇压。”说毕之后,一溜烟回转上房,早见上房里面太太同少爷、小姐抱头而哭,见瑞督进来,大家探问消息。瑞督只有摇头的分儿,一言不发,跳入自家卧室之内,匆匆的换了青衣装束。携着家眷,带了几名心腹护兵,扑入署后一座花园里,命人推倒一堵墙壁,大家从缺处爬得出去,沿街掠巷,向文昌门拥出。好在江心里尚泊了好几条兵舰,护兵们递了信息给舰上军兵,放了几只舢板,瑞督同家眷由此便躲上兵舰暂避。可怜城里的官长一共也不知道,还有人陆续的向督署里听候瑞督命令。

此时督署里已经鸦飞雀乱,各人顾得性命,躲避一空。张统领瞧出光景不妙,他打的主意也同瑞督一样。及至跨上兵舰,才知道瑞督早在那里,暗暗叫声惭愧,只好假装着说是特地来保护大帅的。患难相见,分外亲密。忙打了电报到京,只说:“党人谋乱,事出仓猝,不及防御。不得已在兵舰上布置一切,想不日即可扑灭。乞皇上稍纾廑念”等语。

著书到此,觉得天下最不平的事,是做大清国的官僚最做得过,做大清国的百姓是最做得不值。譬如这武昌城里,此一番掀天揭地的大变,分明是瑞督一个人酿出来的。然而他虽然酿出来,他一个不尴尬,他有兵舰可以潜身,他有心腹兵士可以护卫,他的妻子老小可以安然无恙,他的生命财产可以丝毫不受损失,他的失守地方罪名朝廷可以不加追讯,还许他在外调度一切,希冀他指日克复。(连用几个“他的”,痛心之词,不忍卒读。)只苦了那一班老百姓。这一夜大家刚是太太平平,蒙着被头高卧,冷不防从睡梦里被那些连珠大炮打得魂飞魄散,胆战心摇,一个个叫苦不迭。又不敢出来探望,只吓得女哭男号,走投没路。幸喜得这一番起义的军人,却含着政治臭味,与寻常贼寇不同,虽然整着大队进城,除得占据了楚望台军械库,与百姓们却丝毫无犯。

至于城里,也有好些军队,却多半与他们一鼻孔出气,听见他们举了义旗,一个个早也袖缠白布,登时附和起来。半夜里大家便在凤凰山顶上,安了几尊大炮,直向督署开放。后来打听得瑞督业已逃遁,他们恐怕误伤了百姓,也就不浪费子弹。却分了好些军士,第一先去打开藩库。

那时藩台也躲得不知去向。其余的官吏更是吓得胆战心惊,各在自己衙内收拾些细软预备率领着妻子儿女逃走。更不敢出来同他们交涉。桌司木廉访虽然是个好官,然而他的宗旨却是甘心为大清国的忠臣,虽不反对,也不附和。当时虽也饱受了些惊吓,却自己镇静。等到第二天一早,便乘了江轮,避往上海。只苦了省城里面一班旗员,军人起事,大半为的满,汉种族起见,凡遇见旗人,无论男女,概不肯轻轻放过。

一直闹到第三天上,营中有些明白事体的,觉得一味捣乱,没有一个人出来总揽大权,万一北边派兵南下,如何可以对垒?于是一面晓谕商民各安生业,一面便想举出一个声威素著的大员出来做了总司令官,才可以整齐划一,调度进行方法。大家商酌,先是想公举张统领,谁知张统领业已同瑞督打成一路,躲入兵舰。后来有人建议说:“与其举张统领,不如举黎协统为是,因为黎协统人极文明,军事学识又富有经验,且秉性慈祥,为众心所服。”此言甫发,欢声雷动。随即派了代表,立刻向黎协统处劝驾。黎协统初时怕他们激于一时意气,因而暴动,不肯允诺。后来经代表再三敦请,并责以大义,黎协统觉得义不容辞,方才允许临时担任,又要求几条条件,第一不许妄行杀戮。大家异口同声,一一如约。黎协统自是遂为武昌临时都督,出示安民,部署诸事,井井有条,众心慑服。不到几日功夫,夏口、汉阳同时光复。

黎都督知道甘海卿长于文学,遂聘为秘书。甘海卿便在都督面前保荐韩素君才堪大用。都督亦素仰素君文名,立时下了一个手谕,命夏口厅厅长卢绍香速请素君出狱,送至督府襄办内务。卢绍香接到手谕,哪里还敢怠慢,亲自整束衣冠,到羁押所里恭恭敬敬告诉素君都督这一番盛意,并卑躬屈节向素君道歉,请素君担待一切,在都督面前仰望栽培。(此辈宗旨,如是而已。)素君连日在所里,也听人传说省城兵变、瑞督逃遁的事,心里正十分惶恐。虽然知道党人义举,并非一朝一夕,然而却还不料得成功如此迅速。今日忽然的见卢绍香说黎都督请他出来办事,无如素君平素的情性异常恬淡,雅不欲卷入政界旋涡,随即向卢绍香谦辞,请他婉谢都督厚意。卢绍香哪肯答应,坐在所里立逼素君换了衣服,恭恭敬敬将他延入署中,特别款待。(方为阶下囚,忽成座上客。世事无常,真足使人浩叹。)自己陪着素君,寸步不离。外面虽示谦恭,内里却异常防范,恐怕素君逃遁一般。

素君便趁这个当儿,探问老苍头在医院里究竟曾否痊愈,想要自己去探望一次,卢绍香笑道:“此事正不须先生劳心,兄弟敬仰他的忠义,常不时的命人去抚慰他。昨日还有家人上来禀告,说此人经医生调治,现已疮口平复,饮食如常。据医生说,一时还不能让他出外自由行动,总希望他回复了精神,然后可以离院。当时兄弟又吩咐小价,速将先生脱难的情形,以及都督厚意,去详细告诉他,叫他宽心,这病自然格外痊愈得快。”(随手补出连日情事,免占篇幅。是文家可省则省之法。)素君连连称谢,感谢卢绍香办事周到。又因为卢绍香近来因大局变迁,署里公事愈形忙碌,刘家庙一带由都督派遣重兵防守,转运器械,筹划粮饷,日不暇给,不便多在他署中耽搁。又深恐家中听见武昌乱事,放心不下,随时又发了一通电报,大略叙述居民安堵,自己无恙,叮嘱凤琴母女不用悬念。

发电之后,于次日便别了卢绍香,先向医院里探视老苍头。两人相见之下,异常悲感。素君好言抚慰了老苍头一番。老苍头也劝素君:“不必久在武昌留恋。此番乱事,料想清廷未必甘心,一旦派兵南下,此地断非乐土。况且主母同小姐等远在苏州,两地悬心。在小人看来,无论如何,老爷总宜返转故乡为是(忠言说论,使人一读一击节。)素君点头叹道:“你说的话何尝没有见解。在我瞧这情形,武昌既举义于前,难保别的省分不继起于后,万方一概,你能料定我们家乡便没有变故么?至于黎都督为人,我平时同他虽然没有深交,然而他是最长于军事学识,又非张统领可比。今日若是张统领做着都督,不瞒你说,我是断然不就他微聘的。黎都督调度有力,湖北军队平日又操练有素,即使北兵南下,未必遂操胜算。我也是中华国一份国民,又承甘老爷盛意推荐,我想且去同他们盘桓几时,再斟酌行止,尚未为迟。还有一句老实话:依你主意,就想我此刻立即返乡。我看你病体虽无妨碍,一时总不能出这医院,你替我想想,我如何就忍心决然将你放在此地,我转孑身远去呢?”(情至之文,令人闻而酸鼻。)

老苍头听素君说着这一番恳切的话,只含着两眶老泪,也就怆然无语。半晌又问道:“老爷此番脱难,自然算是侥天之幸。但小人自从身入医院,外面的事一概不能知道。老爷可晓得那个苗子六同这姓冯的奸奴,此时究竟有无下落呢?”素君道:“那个姓苗的,我也不知道他还在哨船上不在。至于冯子澄的事迹,说来想你也要好笑。”素君便又将木廉访讯问的事说了一遍。又说:“我如今是出来了,冯子澄依然还押在署里,随后我再来设法将他弄出来罢。我替他计算,听人播弄,转害了自己,甚不值得,也算可怜了。”(仁人之言。)老苍头倚在病榻上,忙欠起身子,双手拱至胸口,意思是感谢上苍,觉得报应不爽。又拦着素君说道:“主人也未免过于仁慈了,象这样毒如蛇蝎的人,你还忙着去搭救他。依我的主见,须得让他坐一世的牢狱才好,难道又将他弄出来害人不成?”素君叹道:“话虽如此,然而你须体贴你小姐的用心,他对于他们父子,总想将他们拔出来才完心愿。好在他虽想害我,毕竟也不曾损我毫末。我若是再将他搭救出来,他纵是刁恶,也没有不知道感恩的道理。只要他知道感恩,就可化恶为善。我若是同他一般见识,这冤冤相报,几时才得干休呢?你好生静心在这里调理,不用再操这些瞎心。我这一来若是在都督府里领点薪水,你的医药费用,倒可以不必焦烦。我过一两日再过江来看你,我此时便向省城里去了。”

武昌起义以来,一时风发云涌,全国震惊。黎都督出任其难,幕府多才,忙着遍发檄文,倡言排满,人心为之大快。所有留学东瀛的志士,散居欧美的华侨,或出皆财,或施实力,奔走国事,如醉如狂。满廷经此巨变,心胆俱碎,又不甘于退让,自然少不得派兵遣将,希图扭转乾坤。那时候芮大烈已微服入京,夤缘入陆军部荫江门下。此时便随着荫江,率领精军数万,直薄汉阳。黎都督日夜焦劳,筹划守战之策。其间或胜或负,自有民国正史详载当时事实,苟于我这部书中事迹无关,我也不便替他们铺张扬厉,徒然占我稗史范围。(笔墨俱化烟云。)

我于此时,理合放下这武昌战事,再叙凤姑娘在苏州被那病魔缠扰,将近一年。缘疟疾是最缠绵的症候,暑湿燥火风寒,外淫六气,喜怒哀乐爱恶,内感七情,任是姑娘善于调摄,珍重孱躯,无如他这情欲已深,易伤营卫。虽然有时候强支瘦骨,排遣闲愁,无如秋月春花,触境都增悲感。一时恨不得身添双翼,天南地北,去觅我患难相护之人。只是力不从心,反增新病。又因为自从接得他父亲手扎,说冯子澄负义,便借阿祥失散的事,平空在汉口提起诉讼,心中格外焦急。转怕母亲听见此种信息,弄出别的缘故,遂不肯将这封信给母亲阅看。芳心打算,总希望病体立愈,亲到武昌,向公庭上同冯子澄折证此事。至于老苍头剖腹鸣冤,他一共还不曾知道。

这一天,又刚值举发疟疾之期,寒热交作,拥着几叠香衾,和衣而卧。娘姨正在房中蹀躞,问寒问暖。房廊之下,有两个侍婢替他煎药。是时红日衔山,余光照入纱窗,一抹鲜红如血。觉得房门外面有人走动,凤琴朦胧之际,还疑惑是他母亲来看望自己,勉强欠起身子,呻吟着问道:“外面走的是谁?”接着便听见有个人答道:“姐姐,是我。姐姐身体可大好了不曾?”说着,就跨进门来。凤琴一眼见是他兄弟寿琴,微微含笑说道:“多谢兄弟。我这病势,老远便这个样儿,也不见得大好,也不至于增剧。今天想是星期,兄弟倒出校得早。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书籍?若是我可以看得的,你便替我搁在案上,我头目清楚些,可以借此消遣。”

寿琴道:“这不是书籍,是今天上海递来的报纸,有一件极可怕的事,我特地先来告诉姐姐。姐姐你听了不要害怕,这报上的说话,也未必便全然可以相信。我是不拿给母亲看的,母亲看了,定然吃惊。所以我想同姐姐斟酌,还可以告诉母亲不可以告诉母亲?”凤琴听他说的话“郑重,不觉从枕上便将身子抬得一抬,忙问道:“报上说得什么事?你赶快告诉我。”寿琴道:“报上说,昨天武昌失陷了。”凤琴大惊失色,又问道:“哎呀!是哪里失陷了?”寿琴道:“便是父亲寓在那里的武昌省城,说是被党人占据,连瑞制军都逃跑了,如今是全城沸乱。想武汉三镇,也指日可以光复。但是我所虑的,父亲住在那里不知吉凶如何。我所以不敢将这件事冒冒失失去告诉母亲。”

娘姨此时也立在一旁,听他们姐弟说话,听到这里,只吓得牙齿抖战,说:“这可了不得了!好好一个武昌城池,怎么会轻易落在党人手里?我同小姐住在城里的时候,不是记得有许多军队驻扎在阅马厂的,他们难道是吃粮不管事?就不该同那些党人打仗?”寿琴道:“你知道什么,报纸上说的党人,就是军队,军队就是党人。”凤琴此时倚在枕上,只觉得一阵头晕,顿时香汗淋漓,将一件紧身小袄都湿得透了。一骨碌跳下了床,忙拦着寿琴道:“你何必同娘姨在这里辩驳这些不要紧的话?第一先要打电报到武昌询问父亲消息,……”

话还未毕,早见他母亲薛氏满脸泪痕,颠颠的跑得进房,可巧看见他们姐弟都在房里,便含悲带咽的说道:“寿儿你打外面回来,你可知道武昌省城有了乱事了?我此时心里毫没主意,特地走来同你姊姊商议怎生办法。”寿琴惊讶道:“咦!这件事母亲如何得知?我也为这件事,同姐姐在这里焦烦,父亲陷在城里,毕竟怎么摸样?”薛氏叹道:“託上苍庇佑,你的父亲倒还安然无恙。”说着,便从手里递过一张电报,交给凤琴,说:“这是你父亲的电报,你们先拿去看看。是门口小高刚才送进来的,不然我哪里会知道外间这些事故呢?”凤琴持电报在手,寿琴也挨着姐姐肩下一齐阅看。凤琴心中才稍觉宁贴。又叹道:“父亲素来不乐仕进,据电报上的话,他老人家居然也肯阑入都督府里去办事。只是大乱初起,一时未见得平静,何必卷入这重旋涡?适才我同兄弟讲,正欲发一电报探询父亲消息。此刻既然接到父亲手谕,也不必忙着去覆电了。只是我们总该恳恳切切的写一封信与他老人家,劝他老人家返乡为是。母亲意下以为何如?”薛氏道:“这个自然是要紧的。这封信还须得你自家去写,不知道你这病体可能执笔不能?”凤琴道:“说也奇怪,我适才正坐在被里发热。猛的被兄弟跳进来告诉我这件事,吓得我一身冷汗,顿时头目觉得清爽许多。敢是我这病魔因此便要脱体,也未可知。”薛氏道:“谢天谢地,但愿如此便好。尽今儿晚上,你如有点精神,便将这封信切实写起来,最好便说我病势临危,求他赶快回来一面,不怕你父亲不相信。”凤琴笑道:“这也可以不用。父亲他不是没有见解的人,明哲保身,见机而作,他老人家自然胸有成竹。不过我们做儿女的,总不放心将他老人家单身留滞在外面罢咧。”(知父莫若女,凤琴之谓矣。然而薛氏见解,毕竟不脱一个寻常妇人,写来恰好。)

凤琴正在此处同薛氏讲话,寿琴站在桌边也不参赞一语,只将那几张报纸颠来倒去在那里阅看。猛然看至武昌通信那一栏内,又失声怪叫起来说:“这还了得,竟有这一件怪事!如何父亲电报里并不曾提着一句?难道又是这报纸上扑风捉影不成?”薛氏见他这种情状,还疑惑是依然为武昌战事,又索索抖起来说:“寿儿,你又在报纸上瞧出什么事故来了?怎么忽然这样大惊小怪?请你老实说了罢,须知你母亲此时已是心胆交碎,再禁不起你的恐吓。”寿琴道:“姐姐你看我家老苍头,居然有这般义气,怎么会在公庭上替父亲鸣冤?竟会用飞快的刀子,将肚腹剖开来,流血遍地。母亲你听了,且不用着急,幸喜还不曾损失性命,已经送入医院里去救治去了。”凤琴此时已将报纸拿在手里,将这件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不禁泪流满面,不住称赞道:“真是算得义仆,报纸上褒赞,果然一点不错。然而毕竟苦了父亲。”薛氏哭道:“怎么你父亲又同谁打起官司来了?你看,这些事我拢共一点也不知道,你们接到父亲的信,差不多的说话,轻易也不肯告诉我。看是你们体贴我的地方,然而我过后听出来,毕竟也是愁肠百结。以后有什么故事,请你们兄妹不用将我当着外人才好。”凤琴勉强笑慰道:“这件事早经过去了。母亲你想想,此时武昌业已闹成这个局面,料想父亲不会还有讼事缠身。不过前几次父亲有信到家,也曾提及此事,我怕母亲听了又要悬心,所以权且搁着,不曾禀告。至于老苍头这事,父亲尚未曾写信回来,女儿实情并不知道”。

薛氏叹道:“说来实是可怕。你们年纪轻,毕竟不省识外间这些利害。你想想你父亲这件讼事若不是受了人的冤屈,即老苍头何至出此手段?料想迫于万不得已,才做出来,你想危险不危险?此番乱事发生,据你父亲电报的话,又说是已入都督府里办事,可想不至为讼事所累。不然,我若是听见这非常消息,我又不知要几夜眠不贴席哩。老苍头为人实在可敬,忠肝义胆,在寻常奴仆里万万寻不出来。这是从你们祖父手里教导出来的,你们感激老苍头,还该感激自家祖父。自此以后,我们越发要另眼看待这老苍头,在我们家里,他要算得是个功臣呢。”正是:

欲识老奴多气节,须知祖父有贻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方叙素君出险,忽然陡接武昌兵变一事,预为下文俞竹筠归国张本。此回承上起下,斗榫极紧。

薛氏之关心素君,犹不脱寻常儿女之见。若凤琴则深知阿父之为人,且知大事之结束,其见解述与薛氏不同。写来真是异常出色。

独鹤评

素君平时常抱归隐之志,然闻黎督之徵召,独欣然愿就,足见具此经济,未尝不欲有为,特遇非其时,斯入林必密耳,固与一味苟全性命者不同。观其对老苍头云:我也是中华一份国民。其意在言外,始终不能忘情家国也。

上半叙武昌乱事,既极有排山倒海之势;下半述家庭之谈话,又是细针密绣之文。笔墨随处变换,逐令阅者眼光亦随处变换,此所以能尽小说之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