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文仔细看去,原来竹筠早将他适才所发的议论,都眷清在上面,简直一个字不曾遗失,不禁暗暗好笑,指着竹筠说道:“你这人真可谓爱而不知其恶了,这又算甚么呢?”(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竹筠笑道:“我也没有别的用意,我思量将夫人这一番话,明天打个电报,送至中国上海报馆里,做他们一篇社论,警觉我们四万万同胞。我还记得,当初表妹娉娉亲口告诉我,说他同凤姑娘订交的原因,便是因为在报上看见他一篇《国会评论》的文章。如今象夫人这一段透辟的论说,想也不亚凤姑娘手笔。天下事无独必有偶,夫人同凤姑娘真可算得珠联璧合了。”(又回抱本书第三回情事,真是随手生发,相映成趣。)阿祥站在一旁,听见竹筠称赞锦文,语中又牵涉到凤琴,霎时脸上便露着无限得意颜色,忙插嘴道:“古来有个难兄难弟,如今叶小姐同凤姑娘也可算得是难姊难妹了。”

锦文连连摆手,向竹筠微嗔道:“你们真算是少不更事,日下中国乱得什么似的,你们还有这闲情逸致,竟要向报馆里去铺张扬厉,同那一班文人墨客争竞文章价值起来,岂不可笑!我问你们,如今第一件要紧的事,须大家斟酌个回国办法,我们究竟预备在哪一个省份起事?也没有冒冒失失,大家一哄归国的道理。凡事宜先定方针,你的方针定了没有?”这一句话转把竹筠提醒了,连连说道:“不错,不错。事机急迫,如何竟没想到这一层?”

竹筠话还未毕,忽然厅上的电话铃子叮叮呜呜响动起来。竹筠忙跑出外边听了一会,匆匆进来告诉锦文道:“原来我们同志的人,也正在中国会馆提议此事,嘱我前去会议。他们倒也知道提议及此,我立刻便去同他们斟酌,再定行止。”阿祥说道:“我也陪着俞先生去走一趟。”锦文点点头。等他们出门之后,自家便向房间里去打叠随身细软,恐怕起身仓猝,临时不及检点。

恰好忙至日落时分,竹筠已同阿祥匆匆的回寓,锦文便问今日所议之事如何。竹筠笑道:“目前各志士可算都接到武昌电报,纷纷都拟回国办事。除得湖北一省业已光复外,其余不曾光复的省分,拟各人承认一省,大约以本省人办本省的事居其多数。我其时身列会场,心口商酌,本想便承认了江西,又因为冯先生放凤琴姑娘不下,立意嘱我承认江苏,我却不过冯先生意思,遂当场宣布了这宗旨。好在江苏地方广大,承认的并不止我一个人,分头办事,正自无碍。后来大家承认定了,业已发了电报到武昌,候武昌都督命令,然后买轮东驶。”锦文先前听着,只管点头。后来又听见他们发电到武昌取决行止,不禁哑然失笑,说道:“这个办法,却是画蛇添足了。武昌都督,大局草创,内筹粮饷,外御北兵,料想日不暇给。况侨居日本的志土不下千人,都督未必一一知道谁是谁省的人,便命谁去指挥一切。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是恐防掣肘的意思。今日的事,要在大家肩此重担,能干的便赶着去干,何必又多此一番手续,迁延时日?依我的主张,大家既已议定,只须发一电报报告一切,万不可再等复电。他人我不能干预,你既然认定了江苏,你此刻便发一电,说是已经取道东下,明日我们便即动身。你放心,将来断不至有独断独行的处分。”(幸锦文姑嫂如此斩截,是以不先不后,适与北门行刑者相值。否则,凤姑娘性命殆哉。)阿祥大喜,益发佩服锦文知识,竟非男子所及,竭力赞成,自不消说得。竹筠也觉得这话很有至理,便连夜出去号召他的一班同党,约有三、五百人,都是听候竹筠指挥的。

次日,便陆续上船,手枪利刃,各人暗暗藏在箱箧之内,行踪诡秘,一时人却瞧不出军队形迹。沿路换船,大家都不离左右。所以抵了苏州,神不知鬼不觉的预备定期举事。因为阿祥既无拳勇,又无军事学识,竹筠是以只分派他在船上执掌会计事务,兼管收发文件。(量材器使,俞竹筠真有大将之风。)

竹筠甫近码头,城中党人已知消息,连夜的上船接洽,并报告双统领近日举动。大旨说程抚台颇有心反正,惟慑于双统领兵力,未敢妄动。双统领近来益发以杀戮党人为事,连日以来,被他破获机关,随时正法的业已不少。惟是其时诸党人尚不知萧楮卿告密,是以并未述及凤琴一节情事。竹筠又问他们军队可曾运动成熟。他们答道:“所有省里的新军,抱的都同我们一样宗旨。但是巡营兵士,旗人居多,却未敢冒昧同他们接洽;便是接洽,怕也无用,少不得有一番酣战。”竹筠听了,暗自沉吟一回,随即发遣了他们,叫他们在城里乘机行事。“只须我们一进了城,你们便去联合新军,直扑旗营,四面包围,出其不意,料想他们未必遂有抵御能力。如若他们愿意投降,我辈亦不可多所杀戮。”当下众人都答应了,依然纷纷散去。

这一天,竹筠见各事已经妥帖,派了几个有名望的志士,向别的城门进发。自家便同锦文带着心腹兵士,约有百名之多,来攻北门。讵料入城之初,便从无意之中,先救了凤琴姊弟,夫妇非常快乐。一面着人送凤琴姊弟上船,一面便向巡防大营进发,去救凤琴眷属。

且说郁金标自奉了凤琴之命,去向学校送信,及至到了学校,已知道统领业已派人将寿琴拿获,他只急得跺了跺脚。又跑回大营,更是吃吓不小,早见凤琴姊弟已拥出北门行刑。自家心绪如麻,走投没路,含着满胞眼泪,重又跑入营仓,一眼瞧见他妻子正坐在那里痛哭。郁金标恨得将他妻子一顿痛骂,说:“咱原叫你快领着小姐逃走,你不听咱的话,如今弄得这步田地,哭也没有益处。太夫人此时在那里呢?咱们还须打别的主意。”他妻子拭了拭眼泪,刚待回答,忽然觉得满营的兵士,大家交头接耳,象是议论甚么重大事件似的,仓皇情状,看去很叫人诧异。

郁金标知有变故,更不同他妻子讲话,如飞的跑出来询问消息。内中便有好多兵士告诉他道:“郁四哥,你还坐在梦里,你通不知道外边党人已入了城,正不知有许多军马。少待片刻,统领必有命令,我们大约准定要开火了。”郁金标故作失惊,问道:“这话可是真的?”又有一个兵士说道:“这个如何敢造谣言?适才罗营官押着韩小姐出城行刑,便遇见党人大队,已经将韩小姐姊弟抢劫了去。罗营官抵御不过,早败回大营,只不敢进去禀见,怕统领要办他的罪名,他们还在外边商议办法呢。”郁金标听见韩小姐遇救,一块石头从心头放下,不由要咧开嘴来大笑,一个转念,便乘机说道:“哎呀!罗营官这罪名敢自不小,怕他这脑袋儿保不住在颈项上面了。统领砍了罗营官,少不得又要派遣咱弟兄们开火抵御。我想党人声势浩大,各省都有接应,咱们侥幸胜了他,料想这小小一座苏州城池,也禁不得他们再来攻打,万一打了败仗,咱们兄弟们还想有性命么?罗营官便是咱弟兄们的榜样。咱们想,党人原是咱们汉族同胞,咱们弟兄何苦帮着旗奴杀戮同种?目前清朝气数已尽,识时务的算是好汉,咱们弟兄还该打一个好主意。”郁金标故意在操场上指手划脚的演说,四面围拢的兵士越聚越多。

在这个当儿,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便觉得一片拍掌的声音,如雷而起。内中又有人高声吆喝道:“站队!站队!”军营的规矩,大凡军心变动,不待长官命令,思量举事,便例行喊起站队来。站队之声未绝,立时全营之中,倒有大半营的人,一例的鱼贯立正。众人便公举郁金标演说。郁金标又将适才的道理侃侃说了一遍。大家莫不异口同声的喊着:“赞成!赞成!”这时候,恰好罗营官也在其列,见军心已变,恰好可以掩护自家失脱要犯的大罪,挺身出来,向郁金标握手。郁金标大喜,便请罗营官发令,大家愿听驱遣。

众人刚在这里纷乱,不无有些风声传入内帐。双统领此时还不曾知道凤琴被劫,党人入城的消息,不过防着自家兵士存有异心,立刻遣了自己一个心腹,拿着令旗,飞驰出来弹压,命他们各归队伍。那个心腹正是旗人,糊里糊涂的跑至操场,宣布统领的话。还不曾说了两句,一颗首级,忽的伶伶俐俐滚下来,尸体平空裁倒在地,还不知是谁人所杀。大家见祸事已肇,势成骑虎,更不容迟缓,罗营官一声口令,大家便向空中放了一排枪,掉转队伍。直奔统领帐里杀来。统领见事不妙,好在帐前还有他的亲兵,更不待统领命令,便上前迎敌,互相攻击。硝烟弹雨,弥漫空际。郁金标乘势又跑向各军队里,竭力去运动,不转眼之间,可算全营反正。那些迎敌的兵见势不佳,除得被弹子击死的不计外,其余全行倒戈弃甲,奔避不遑。双统领已不知去向。罗营官见事已大定,随即收集队伍,将辕门那个大蠢旗一霎时换了白色义旗,飞舞空际。(此全是郁金标之功。回想当日素君救拔此人之时,可谓识人。)

及至俞竹筠同锦文并辔而来,猛然见此情状,转大大吃了一惊。勒住部伍,命众兵士在营外向空放了一排枪。里面旋即也放了一排枪相答。这个规矩,便是互相接应的意思。少顷,遥见营里一个人骑着一匹快马,驰近竹筠军队之前,手中并无军器。这边兵士闪过两旁。竹筠欠身还礼,便问那人姓名。那人口称姓郁,名字叫做金标。随即将在军营运动反正的话,说了一遍。并请竹筠入营检阅军队。竹筠问道:“你们统领首级何在?”(问得厉害,可见竹筠精神。)郁金标又道:“此事实不敢相欺,双统领见军心已变,乘隙逃遁,一时尚无从探其踪迹。大营无主,务望军长速与维持,免生他故。”

竹筠回首望着锦文,不免脸上露着迟疑颜色。锦文知道竹筠用意,遂向郁金标问道:“此番全营反正,可算全是你的功劳。你在营中现充何职?何以知道我们军队入城,竟肯出此义举?你须详细说出来。使我们知道此中原委。”郁金标忙道:“咱原在营中充当什长,咱们统领他是旗人。咱们众弟兄早想替汉家出力,只是苦于职分太卑,未敢妄动。昨夜因为谋救韩家小姐,咱同妻子竭尽心力。不料统领竟在今日清晨发下行刑命令,巧遇军长大队,救得韩小姐性命。行刑的罗营官,也因为身负重罪,不敢往见统领。恰好经咱几句话运动,全营弟兄们大家赞成,是以唾手告了成功。”锦文听毕,十分奇异,又问道:“你同韩小姐有何感情,便恩量救他性命?”郁金标道:“这其中情节,却非一言可尽,简捷说去,便是因为什长曾受过韩小姐的老人家大恩。军长们如若不肯相信,此时韩太夫人尚在营仓,什长已命妻子将他老人家救得出险,安然无恙。”

竹筠拍掌大喜,向着锦文说道:“这不消说了,看你这般忠肝义胆,使人可敬。可知你尚且不负韩老爷,定然也会不负中华民国。事不宜迟,我们便进营去料理罢。”郁金标听了,方才大喜,便在前引导。竹筠、锦文率领许多义军,缓缓并辔而行,马上笑谈道:“奇极!奇极!苏州光复,看似我们夫妇稍效奔走之劳,不图这一段伟功,仍出自韩老伯之手。韩老伯身居千里之外,竟能使桑梓之乡,不折一兵,不费一矢,坐收奇效。照此看来,韩老伯可算功人,我辈竟做了他一般功狗,真是可喜。”(运动巡防军队,全赖郁金标。郁金标所以运动军队之心,全是因为思救凤琴而起。至于所以欲救凤琴,又因为素君当年一串钞票之恩。因果相库,奇幻莫测,论事迹则君子修德必获报,论文章则首尾相生,一丝不乱。经俞竹筠夫妇口中轻轻点出,此书乃觉出奇无穷。)刚说着话,已到内营帐内。其中还有好些上级军官,齐齐都向竹筠行礼。竹筠都用好言安慰。

锦文此时便命郁金标引着他,去见凤琴母亲。薛氏在先并不知道凤琴姊弟就刑之事,及至郁王氏将这番情节一一禀告,薛氏又惊又喜。娘姨抱着意琴,侍立在侧,彼此相对,默然无语。后来又接连听见外边枪声,还不知道是凶是吉。正坐在营仓里听候消息,忽然看见郁金标领了一位女将军进来,容光绝代,走近自己身旁,深深的鞠躬行礼。吓得薛氏茫然无措。转是郁金标略略将今日事迹表明,薛氏才知道全营业已反正,双统领逃遁无踪,心下大喜,重又向锦文拜谢搭救女儿之恩。锦文谦逊道:“道途迂远,来迟几日,转累师母多受惊恐,甚抱不安。此地非久谈之所。凤妹妹等,侄女已命兵士将他们送至船上。师母此时还是先回公馆呢,还是先到船上去同凤妹妹们相见?”薛氏是个胆小的妇人,见他们军务空偬,不便耽搁他们的事,遂向锦文说道:“前日被这里军人将舍间掳掠的不成模样,家上仆婢俱逃,主持无人,意欲速行回家料理一切。至于小儿女辈,既蒙救获,也不忙在一时相见。”锦文连声道好。旋又指着王氏向郁金标问道:“这人想就是你的妻子了。”王氏十分乖巧,早已瞧出锦文如此举动,知非寻常人物,见锦文此时询问着他,忙跑上一步,伏地叩拜。锦文弯着腰,一把将他扯住,笑说道:“你们夫妇建下如此功绩,实在令人钦佩。我们都是为民国出力的人,何消行此大礼。此次师母急于要回公馆,就仰烦你带着人,将我这师母送回去罢。至于你的丈夫,我还要带他回帐,恐怕另有差遣他的去处。”王氏此时已立起身子,连连答应说:“请小姐一切放心,咱依着小姐命令,亲送太夫人回府,决不有误。”锦文大喜。又向薛氏告辞,并说:“一俟城中大局平定,亲送凤妹妹们到师母公馆里,再行拜谒。”薛氏谦逊着。锦文一直送出营仓门外,只见郁王氏早已派遣了人,在外面唤进几顶官轿。让薛氏以及娘姨、婢女等人坐入之后,自家在后边亲自押着,滔滔滚滚,出了营门。一路上有知道这件事的,都随声附和,议论着:“韩家素来仁厚,断不至遭意外之祸,今日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可想天道福善祸淫,是再也不会错的。”

且说竹筠当时在营中部署一切,井井有条,众军官莫不心折。不曾隔了多时,外边的各志士已全行由各城门进城,市廛不惊,人民安堵。大家都得了巡防营反正消息,齐围拢了来见竹筠。竹筠快慰非常,便在营中开了一个临时军事会议,预备派人到抚署里,向程抚台接洽。其时营中两位上级军官挺身出来,愿担此任。竹筠允诺。这两位军官立刻带了二百名小队,驰向抚署去了。

锦文此时已盈盈单身入帐。(何以不提及郁金标?使人诧异。)竹筠问了韩太夫人现今若何安置。锦文遂将郁王氏送韩太夫人回转公馆的话说了一遍。竹筠见各事已经粗粗布置,便拟同锦文回船去见凤琴。锦文笑向竹筠说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你如何便忘却了?”竹筠凝神,只想不起何事,笑说道:“此番举事,饶幸成功,自谓各事均已妥帖,夫人如何还出此言?我自愧初膺大任,心绪如麻,有想不到的去处,还请夫人明白告诉我罢。”锦文笑道:“凤妹妹被祸之由,固出于双统领惨酷手段,然而双统领他并不知道凤妹妹是我们同党。这其间却有个人挟嫌诬陷,跑来告密,是以险些丧了凤妹妹姊弟性命。我们救出凤妹妹之后,凤妹妹已将大略情节告我知道。只是他专注重救他母亲,临行之时,尚谆谆见嘱,他却不曾托我们捕捉这奸奴。然而你既操本省生杀之权,有功者固不可不赏,有罪者亦不可不诛。万一再容这奸奴逍遥法外,所谓不除荆棘,终碍芝兰,不去鸱枭,终伤鸾凤。论私情固无情良朋,讲公谊亦有亏国法。”

锦文尚待再说下去,竹筠早已跳起来说:“不错,不错,我如何竟将这事忘了?难得夫人提醒我。这奸奴是谁?叫甚名字?住在何所?请夫人从速告我,我立刻命人去捉进营来,迟了还须防他逃遁。”锦文笑道:“不瞒你说,我也防着这厮逃遁,是以擅发命令,刚才便在那边差遣了郁什长,带着兵士前去捕捉。(锦文姑娘所以不同郁金标一齐回帐缘故,在此点明。)不久想也该到了。原来这厮便是在九江陷害冯先生同凤妹妹的那一干人的羽党,他名字叫做萧楮卿。闻知他在先也曾受过韩老师恩惠,然而比较郁什长,则彼此心地迥不相同。古人说修德获报,照此看来,却也不可一概而论。无怪我们这位韩老师,素来抱持厌世主义,觉得社会流品,尚且不能使人满意,那政界潮流,他老先生自然是独善其身,不肯阑入这旋涡了。奇怪,这姓萧的因为九江光复,幸逃法网,谁知他这奸心不死,及至回里,转又思量?将韩老师合家一网打尽,这颗心也就算得极毒极辣的了。”锦文说话时间,俞竹筠已是怒发上指。便是帐下一班军官,也就摩拳擦掌,恨不得生啖其肉。又想到双统领近来杀戮党人,不计其数,其间难保便没有挟嫌诬控、含冤而死的人。

俞竹筠同众人等了一会,还不曾见郁金标将萧楮卿捕获前来,便十分焦急,登时又加派了二、三十名军士,前去帮着郁什长四面兜捕,免得奸人漏网。

且说萧楮卿自从告密之后,又做了眼线,将凤琴内眷一齐捕入防营之后,其意本为希冀重赏。谁知当这乱世之秋,军营杀戮党人已成惯例,在先虽有酬赏名目,落后告发的人越来越多,究竟也没有人曾得过多少银子赏号。萧楮卿本是个无赖的鄙夫,他不识时务,还眼巴巴的以为建了这样大功,双统领不酬报他的金银,或者定然有个保举,博取得一官半职。他那里想到凤琴就获之后,防营里早将他这告发的人置之不议不论,且没有功夫查问到他。(为楮卿计,损人不利己,真是个何苦而已。)他不识机窍,还几次三番跑到营门外面探头探脑,打听他自家消息。起先还有些兵士用好言安慰他。后来见他跑得勤了,只管缠绕不清,而他们又谁也不敢替他向统领面前禀陈他这意思,也就十分讨厌起来。及至去到三、五次上,早被那些军士泼头泼脸的大骂一顿。

他还晓晓不服,又被兵士拿着马棍打出来。

萧楮卿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抱头鼠窜,溜之大吉。(读书至此,为之一快。)一头走,一头恨着自己利令智昏,何苦白白前去害人?与自己又未有一毫益处。一个转念,便想道:“与其做大清国官吏的走狗,倒不如我也去假託一个革命志士,一般还可以巴结上进。”主意已定,是以防营里若何审问,若何行刑,他一共也不去打听。他看见武昌民军声势浩大,他早鬼鬼祟祟,背地里纠合了他那一般无赖朋友,随声附和,也思量设一个同盟会支部。以为一经这支部成立起来,万一苏州光复,少不得借这名目,好向民军里面乞求一份津贴,为餬口之资。(当时如萧先生用心的人,想也不少,甚么开会呀,集社呀,总而言之,皆是懒口而已。一语抹煞,言下有无穷感喟。)

谁知这一天刚在睡梦之中,猛然听见外边枪炮隆隆,人声鼎沸。自家一骨碌翻身坐起,已有人告诉他,民军业已破城,不由吃了一惊。旋即穿好衣服,匆匆出门,去集合他的一班同党,思量举行一个欢迎大会。不多一会,又打听得双统领逃走,全营反正,格外高兴。大家公议说:“事不宜迟,第一要赶紧向民军那里露一露面,以便将来有事好同他们接洽。”萧楮卿便用了一个同盟支部长名义,结了小小团体,一窝风飞也似的向防营赶来。(不请自到,可谓巧绝。在迷信者,几疑此公恶贯满盈,鬼使神差,教他自投罗网。其实世间一切贪夫,一举一动,无非自投罗网而已。若萧楮卿,其显然者也。)

郁金标率领多人,及至围绕了他的住宅,却不料扑了一个空。第二起兵士同郁金标会合一处,见犯人并不曾获到,打听出他们有个秘密巢穴,大家随即跑向那里去寻获,依然又扑了一个空。大家相顾无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将他的家小先行锁扭起来。萧楮卿并不曾娶过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吓得只是怪哭,少不得随着他们奔走。(嗟乎!捕人母者,人亦捕其母。然则非自捕其母也,一间耳。果报森严,可畏也哉。)

当时萧楮卿这一干人挟着一团豪兴,趾高气扬的,成群向街道上横冲直撞过来。百姓们偶然挡着他们道路,他们便睦转眼珠子,大声吆喝,骂道:“你们这一班死囚!全然没有知识。你们知道我是谁?我们便是顶呱呱的老同盟党。目下清朝的皇帝都没有我们尊贵,不要惹我们发起兴来,一声号召,杀得你们全城干干净净,鸡犬不留,叫你们知道我们这同盟党的利害。”内中便有好些忠厚的父老,伸伸舌头,埋怨他们:“无端的得罪了同盟党,果然一个不尴尬,他们使起性子,便杀了你们,有冤也没处去伸。”

萧楮卿听了这些话,也不做理会,一口气直跑到防营营门外面。早见左右有十六名卫队,荷枪鹄立,气象森严。萧褚卿排开众人,昂然便想直往里走。那些卫队见这样冒失,那里容得,便上前诘问,拦着不放他进去。萧楮卿气吽吽的说道:“我是同盟支部部长萧楮卿,有话要向贵营军长面谈,你们胆敢拦着不放,是何用意?”内中有个卫队冷笑道:“本营关防严密,奉军长命令,无论何人,不得擅自入营。你先生既是同盟支部部长,有何凭证?请取出来,以便转达。至于见与不见,还须等候军长示下遵行。况且军长此时要务正多,应接不暇,任你便真是甚么部长,怕也没有工夫请见。”这几句说话,直把个萧楮卿气得暴跳如雷,不由指手划脚,大声喊道:“如今世界是共和了,各人有各人的自由。甚么叫做军长?论起平权大道理来,他也不配拿‘军长’两字来压制我们。老实说,他也是党人,我也是志士,名分相同,阶级平等,你们不引我进去,难道我便不会跑进去?那时候先同你们军长讲话,然后再和你们这班野蛮军士讲话。”(满口新名词,由他说得嘴响。世间固有摭拾几句新名词以恫吓人者,是皆萧楮卿之类也。一笑。)

萧楮卿之所以拚命的狂喊,在他的意思,总想将这声息传入里面,惊动营里长官,不至为兵士们阻塞贤路。果不其然,那一派喧哗之声,遥遥的直达帐内。竹筠同锦文等坐在里边,虽然听不出外间是何缘故,也觉得军营重地,总不合有人哗噪。忙遣了身边一个卫队,从速前去查问,快来回报。那个卫队奉着命令,如飞的跑得近前,向他们询问。萧楮卿一眼瞧见帐内果然有人出来,心中大喜,深幸其计已遂,并不待营门口的那些警队分辩,引着他那一班同类挤得上前,拉拉杂杂,也说不出一个道理,只顾提着自家名字,左也是萧楮卿,右也是萧楮卿,好象他这鼎鼎大名提出来,便令人吃吓似的。最妙那个出来的卫队,一共也不曾听出情由,又恐怕延误时候,军长见责,好在此时满耳朵里都灌的“萧楮卿”三字,掉转头来,便飞跑入帐,禀告道:“外间有个萧楮卿,要见军长,营门外面弟兄们不肯放他进来,是以在那里哗噪。其余并没有别的事故。”

俞竹筠此时正因为捕捉萧楮卿的人不曾回营,十分焦躁,猛然听见这句话,兀的跳起身子,骂道:“你们一班人真糊涂,太不懂事,难得他竟寻到这地方来了,如何还拦阻着不放他进来?真是可恼已极。你快快去传我的话,叫他们赶紧放这人进来,不可贻误。”那个卫队听竹筠说毕,那里还敢怠慢,又如飞的跑出营来,一面跑着,一面伸着舌头,暗想:“这个姓萧的不是军长的好友,定然是军长的至亲,你看军长这样焦急,险些不误了大事。”及至跑到营门前面,见那个姓萧的还站在那边手舞足蹈的讲话呢。那个卫队忙近前埋怨着说道:“兄弟们也太不懂事,军长听见是萧先生求见,急得甚么似的,骂着弟兄们糊涂,命弟兄们快请这萧先生进见。”当时那些军士听见这话,各各吃得一吓,只顾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互相埋怨。萧楮卿听着好生得意,忙伸出一个大拇指头儿,向那些兵士说道:“如何?”

随着萧楮卿同来的一班人,始则见兵士们不放进去,也帮着萧楮卿嚷闹。及至此时听见军长请见,大家转噤住了,又有些羞答答的不敢举步。(绝倒。)萧楮卿瞧出他们这种神情,即便说道:“储位既然不敢面见军长,不妨在此稍等一等。好在军长是仰慕我的大名,单派人请我相见,诸位退后一步,正自不妨。”(未得好处,互相藉重;既得好处,便思独享。写小人心事如画。)众人答应了。

萧楮卿便大摇大摆,随着那个卫队昂然走过几重营房,直入营帐。抬头一望,已见军长是位西装少年,英姿飒爽。身边坐着一位女郎,其余便都是些武装军官,肃穆无哗。大家都拿眼睛望着自己。萧楮卿在这个当儿,早把适才一番高兴提在冷水里。他在九江本是吃过女郎亏的,今日又看见锦文在座,虽然不见得就是当初在九江捕获我的,然而见他又是身作西装,眉横杀黛,眼露威风,不由浑身发出粟块起来。(故见锦文姑娘咄咄逼人,亦是萧楮卿贼人胆虚。)然而已经到了此处,少不得硬着头皮,向座上行了一鞠躬礼。

俞竹筠也不还礼,劈口只问了一句:“你这厮可是在九江就捕过的萧楮卿么?”萧楮卿此时正鬼忑忑的深怕人知道他在九江的事迹,忽然被竹筠第一句就提着他的病根,诸君想想,他这时候有个不魂从头顶上面冒出去,胆从粪门下边溜出来的道理吗?早已面色如土,索索的抖着说道:“我、我、我不是九江的萧楮卿,我是、是、是苏州的萧楮卿。九江的萧楮卿,他、他、他是我的兄弟,得了一个瘟病,早、早、早在九江死掉了。”竹筠猛将案子拍得一拍,厉声喝道:“这厮胡说!天下那里会有哥子叫萧楮卿,兄弟也叫做萧楮卿的道理?而且你既然在苏州不在九江,九江的萧楮卿得病而死,你如何会知道这般清楚?”萧楮卿被竹筠这句话一驳,一时对答不出,赶忙辩道:“我、我、我这兄弟,确系在九江得病而死。军长如若不相信,我那时候押在九江警署里,亲眼看见他死的,一点也不敢说谎。”这一句话,将帐上帐下的人都引得笑起来。俞竹筠勉强忍着笑问道:“可知你这厮是在九江就捕的萧楮卿,不然你如何会押在九江警署里呢?”萧楮卿才猛然省悟,觉得适才的话已说错了,早扑通跪了下去,说:“我萧楮卿该死!委实曾到过九江一次。但是今日求见军长,与当初的事毫无干涉,军长又何必重提旧案?”竹筠重新喝道:“九江旧案姑且不提,我但问你:在这几日前,为何在双统领这里告密?几乎误了别人性命。你见清廷未倒,便来诬陷平民;及至义军事成,你又冒称革党。寡廉丧耻,蝮口蛇心。万一中华民国的国民都象你这样,岂不贻笑列强,留贻国耻!我早已命人去捕获你归案,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竟使你前来投首。”

竹筠刚说到此处,营门外面早有郁金标同着兵士多名,将他母亲已锁扭前来。那些同党听见这种消息,早已纷纷逃窜。(收拾此辈,笔墨最为干净。)萧楮卿才懊悔自己不该妄冀好处,转弄得身家莫保,旧案齐翻,一味价只有俯首乞怜的分儿,更没有话可以辩白。

依竹筠主意,便要立刻将萧楮卿推出辕门外面枪毙。转是锦文拦着说:“这个且缓,他既思量诬害凤妹妹,我究竟不知道这厮同凤妹妹有何不解之仇,必欲置于死地。此时便把他明正典刑,凤妹妹心里谅不舒服。最好停会子将这厮带至船上,让凤妹妹亲自讯他一讯,且可从这厮口中追究出当初在九江的同党,后来若何结局,然后让凤妹妹亲自手刃这断,庶几稍泄胸中愤懑之气。城外商船辐辏,益发将这厮罪状宣布出来,也叫一般社会上人知道,阴贼险狠,最干天忌,害人者适以自害,这厮便是宵人榜样。至于罪人不孥,古有明训。这厮所犯的罪,尚不至累及妻子,何况年高老母。便可当堂释放,昭示大公。”竹筠点头称善。便是那些营官,也觉得锦文措置有方,人人心折。恰好送薛氏回府的郁王氏,在这时候归营覆命,竹筠便命他将萧楮卿的母亲好好带下去,送他回家。又命郁金标将萧楮卿押在营仓里,听候发落。(嗟乎!押凤琴者,此营仓也,押萧楮卿者,亦此营仓也。曾几何时,祸人者适以自祸。彼欣欣然向防营告密,自以为算无遗策者,宁复料及有此一日哉?世间一切负心贼子,可以返矣。)分派才毕,先前向程抚台署里去接洽的军官,业已骑马返营。竹筠欣然迎入帐内,询问一切。正是:

方拔鲸牙来海峤,重开虎帐展雄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郁金标在第一回书中,几使人读之灰心短气。

而不谓在金闾城中,竟有此侠义之举。俞竹筠论功行赏,深加倚畀,宜哉。萧楮卿,一小人之尤耳。然小人之心,往往欲害君子,而君子卒不为其所害,天转若有意无意,使之颠倒迷惑。所行之事,使人可恨。又使人可笑,落后依然成其为一小人而已。然则人生世上,亦何苦乐为小人,而不乐为君子哉!

独鹤评

郁金标,一什长耳,寥寥数言,便能使全营反正,足见军心浮动之际,最易惑诱。不知者以为小说家言,或过轻率。实则一夫夜呼,征者四起,一部民国光复史,强半如是。仓卒成功,此国基之所以不固也。

萧楮卿假托民党,私设支会,固是小人行径。然在光复之初,此等举动,几于到处皆是,甚有因此扶摇直上,以乡曲无赖,一跃而为民国伟人者。举世滔滔,若萧楮卿者,犹其不幸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