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剧运动若从春柳社算起,到如今已将近三十年。把剧本创作约略数数看,大的小的总共算来,却数不出三十个剧本。剧作者和导演,也还不到三十人。用这个数目来装点中国三十年的话剧,说来未免太寒伧了。虽从民八以后就有所谓戏剧专门学校(如北京的人艺戏专校,山东的戏剧学校,南京的国立戏剧专校),和美专的戏剧系(如从前北京的美专戏剧系),以及若干爱美剧团(如南方的南国社,北方的小剧场,职业剧团,中国旅行剧团)作种种努力,教育部还特派专家去国外考察,考选学生出国留学,话剧运动总依然热闹不起来,观众对它无多大兴趣。话剧的演出,只是玩票的剧团募捐办游艺会时一项节目,若从职业上着想,还老象是作赔本生意似的。这种寂寞当然有种种原因,如导演人才的缺乏,剧本的缺乏,都是事实。看看职业剧团不得不临时拉人排演编译的剧本,玩票剧团到排戏时也不能不用编译剧本充数,就可明白。其次如有历史背景的京剧抬头,而且势力日益扩大,如方便而又普遍的有声电影的活动,自然都成为话剧发展的障碍。仅就这几件事来看,话剧的将来,也就很令人悲观了。它或许还有一条出路,转入电影,转到那个新的充满了希望的事业上去,但这只是剧本作者个人的出路,对于话剧前途,是只有更加消沉的。想起到现在话剧团体还常常用《茶花女》来号召观众,我们作观众的在失望之余,实在不免还感到一点羞惭。

话剧在艺术部门或文学部门都显得异常寂寞,因之对于锲而不舍从事于此道的朋友,我们更特别表示敬意,留下一点希望。话剧剧本《雷雨》引起社会普遍注意,恰好证明这种普遍情绪的存在。它的分量,它所孕育的观念,便显示作者一个伟大的未来。《日出》是曹禺先生第二个四幕剧,分别登载在《文季月刊》上,写的是烂熟了的都市生活苦乐的对照:花钱的是在一种空虚无聊上花钱,挣钱的生活在一种如何现实苦痛生活里挣钱。写人物如时髦女子陈白露,富孀顾八奶奶,男妓似的白相人物胡四,都凸出在纸上,呼之欲出。写特殊空气如第三幕之三四等妓院,声色交错,在舞台上是否能表现得轻重调合恰到好处,尚有待于导演的努力,至少在剧本上却可说是一篇有声有色的散文。此外如写李秘书之狡而诈,张乔治之俗而伪,阿根翠喜在业务上的当然本色,方达生李太太在性格上的各有不同,都显得如一个大手笔,精明强干,出手不凡,而且恰到好处。全剧在各幕分配上不大匀称(第三幕与一二四幕对照),在场面上又似乎太“热闹”了一点。因人物进进出出于一会客室中,虽热闹也就微嫌杂乱(如第二第四幕之各事凑来)。且在小小人事上也有可商量处。(如写盖一座大洋楼,仅用一二十个人工打地基。买公债不由经理本人或银行业务主任,却派给一个秘书去办,且一出就是二百万。又银行多的是保险箱,经理文件既有秘书,却搁在人人可开的抽屉里。扣工钱一类事,一个庶务主任也许可以上下其手,秘书实无能为力,更何况盖大房子照例是包工,一个银行秘书哪能兼包工人的事务?旅馆茶房只是一人,照业务上习惯,似乎不能在需要人的晚上陪胡四逛下处许久。一个银行经理即或不经董事会通过,可随时升一个私人作襄理,经理也无和襄理来结算薪水的道理。……凡此种种,大致都是作者对于各行各业程序习惯认识不大完备,因图剧情热闹,致有疏忽处错误处。)此外在人物性格行动上也有些可斟酌地方,(如小东西的生活观,潘月庭在业务上理应十分精明却糊涂,小东西在三等下处还被人嫌是小雏儿不上盘,却反而受那个金八垂青。)……凡此种种,或放大,或缩小,或加强,或忽略,为求得戏剧效果,小毛病自不可免,亦不足为病。但与人情违反,场面又过于热闹杂乱,在演出效果上,就容易把它的庄严性减少,而邻于谐趣,反造成“文明戏”空气,这一点似乎很值得作者注意。但就全个剧本所孕育的观念看来,依然是今年来一个伟大的收获。要中国话剧运动活泼一点,且与当前文学运动目的一致,异途同归,这种作品尤其有意义,有贡献,应当得到社会注意和重视。

这个剧本作者似从电影《大饭店》得到一点启示,尤其是热闹场面的交替,具有《大饭店》风味。这一点,用在中国话剧上来试验,还可说是“新”的。近代话剧的观众,即因生活日益复杂,剧作者的种种新试验,观众必然能接受的。如果一个作者注意到话剧的观众,明白他们到底还是知识分子居多,极端相反的一种试验,就是减少场面的复杂,而集中人物行为语言增加剧情分量的方法,似乎同样值得有人来努力。作者第三个剧本的问世,也许能够用一个比较单纯的形式。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