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陶甘刚上到东楼第二层的楼梯口,忽见半明半暗的走廊上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子正匆匆溜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欧阳小姐。”狄公道,“我正要找她问话。”

他急步追到那女子身后,轻声叫道:“欧阳小姐慢行。”

欧阳小姐惊叫一声,回过头来。狄公见她眼睛睁得老大,吓得脸如土色。这回狄公看仔细了,欧阳小姐果然与白玫瑰十分相象。

“欧阳小姐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贺你的舞艺,并无他意……”

“多谢老爷,我此刻得赶快走,我必须……老爷千万不要阻拦。”

“莫不是摩摩那小子又要奈何你?为何如此慌慌张张,心烦意乱?”

“不,不,我得赶快去喂我的黑熊。”她摇了摇头说道。

狄公见她一味用左臂护住身子,机警地问道:“你的左臂受伤了?”

“哦,不,没有,很久之前被黑熊咬伤过,如今早好了……我……我得走了。”

这时宗黎急急走来,大声说道:“狄老爷,我担心我的诗引不起你的兴趣。”

狄公皱眉道:“倘若我是真智,非叫众道人将你缚翻了罚一顿棍棒不可!”

狄公转身,却见欧阳小姐早已溜去,心中老大不乐。

“真智不敢对我怎样。”宗黎又说道,“家父宗公曾是这朝云观最大的施主,至今我家每年还捐赠观里许多钱谷,养活这些群居终日、无所事事的道士!”

狄公打量了一番这位沾沾自赏的秀才。

“这么说,你是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令尊的诗蜚声海内,天下传颂。我见公子你也才华不凡,今夜你那首五言诗做得很不错,那阕口号实在是拙劣得很,句法破碎,气脉不贯,不足为训。”

宗黎不无得意地说道:“我只是消遣消遣真智。别看他呆头呆脑,如死水一潭,内里可很有些脏污哩。”

宗公子这话是何意思?那口号说‘侮食金丹丧寿考’不知究竟何所指,‘玉郎’又是谁?不妨坦率与下官说来。”

“老爷,那‘悔食金丹’的是朝云观的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故诌之为‘玉郎’。此人不仅纯德非常,素行不疚,且仪容秀伟,骨格清奇,决非红尘中人物。与家父最为投契,胜过这真智不知几何了。两年前玉镜真人仙逝,他们管叫‘升天’、‘羽化’,孙天师命真智用法衣裹定了他的遗体,涂抹了香泽膏油,塑成金身。如今正端坐在观后圣堂下的地宫里,在黄泉中与蚁虫宣道论法,能不‘悒悒’?”

狄公频频点头,此刻他无意打听朝云观法嗣承续的佚闻,他心里只惦念着摩摩、欧阳小姐和那个奇怪的残臂女子。

他说:“宗公子,此刻我想去看看戏班的优伶们,想来也都已卸妆了吧。”

宗黎道:“晚生也正要去那里,不妨为老爷前面引路。”

他们折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西边都有门户。狄公问道:“欧阳小姐的房间也在这一排门户中吗?”

宗黎道:“还要向前些。老爷,我不敢独个进去她房间,那匹黑熊端的令人胆寒。”

狄公道:“此刻她一定在房中,适才你不是见我与她在走廊上说话么?”

宗黎惊异道:“什么?老爷与她在走廊上说话?这怎么可能?我上楼来之前正经在大厅里与她说了不少话哩。此刻她还在大厅里。”

狄公大为困惑,陶甘也不住搔腮,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

宗黎推开了一扇门,狄公见那房间里乱七八糟堆了许多东西,关赖子和两个女子立起身来向狄公鞠躬施礼。

关赖子战战兢兢向狄公介绍了丁香小姐和他的妻子。

狄公问:“摩摩和欧阳小姐在什么地方?”

关赖子恭敬答言:“老爷,摩摩大概到仓库交还戏装去了。”他指着梳妆台上一堆弄皱了的血红纸团和脸盆里的红污水又说:“他在这里洗净了脸上的油彩就走了。欧阳小姐,她头里还在大厅里,她说她喂过了那匹黑熊便过来。”

狄公看了看脸盆里的红污水和那些染红的纸团,心想,那红色会不会是人血染浸。

宗黎问丁香小姐:“你何不去帮欧阳小姐喂熊?你们小姐妹间关系不是很好嘛?”

丁香小姐笑道:“你还是多多关心白玫瑰吧!多做几首情诗献给她。”

宗黎咧嘴笑道:“白玫瑰我固然有诗献她,但我也为你丁香小姐做了一首情诗哩,还是四言正声。你听:

天道昭昭,惟阴惟阳。

人有男女,禽有鸳鸯。

凤飞千里,惟求其凰。

美人如玉,在我身旁。

魂飞魄散,目迷心狂。

载言载笑,瓠犀①芬芳。

娇啼哭婴,求我诗章。

搔首蜘橱,意且仓皇。

胸墨无多,才尽江郎。”

丁香小姐脸面盖得绯红,嗔道:“谁求你的诗章了?好不知羞!还‘魂飞魄散,目迷心狂’哩。”

关太太道:“宗公子,休得一味厮缠住人家姑娘。会做诗,去当今圣上前讨个官儿做做,也省得在这道观中栖栖皇皇,没头苍蝇似的乱哄。”

宗黎嘻笑着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了香小姐,时光不饶人,二十四岁的红粉千金了。没听市井上流行的那首歌么?

男子二十尚未婚,

容貌姣好三月春,

女子二十尚未嫁,

残阳秋风伤落花。”

丁香小姐正待发作,狄公起身告辞,示意陶甘随他出来,低声吩咐道:“我还得要设法寻到摩摩,你则留在此地摸索些情况,我总感到这观里有许多奇怪之事。对,欧阳小姐再露面时,你定要问问清楚,她在大厅里究竟待了多少时间,她不可能分身出现在两个地方。”

陶甘说:“多半是宗黎这小子扯谎,这走廊虽窄狭且黑暗,但欧阳小姐白衣裙兀自分明,他焉得视而不见?”

狄公道:“倘若宗黎的话属实,我思量来,适才与我们说话的可能倒是装扮成欧阳小姐的白玫瑰。我见她的左臂不能动弹,似是新受了伤,可适才在绣幕后看戏时却是双手有力地抓住本栏杆,这又不由令人生疑。不管怎样,陶甘,你要多摸些内情,尽可能探出其中委曲。”

狄公接过灯笼向楼梯走去,陶甘又重新口到关赖子的房间。

狄公边走边思忖。他发现宗黎虽放任自流,不拘礼节,但性情开朗,胸无城府,且与戏班的优伶们厮混得很熟。看来他对白玫瑰怀有好感,但白玫瑰已决意出家戴黄冠,他一厢情愿,可惜难酬。他也知道了丁香小姐与欧阳小姐友情深笃。但这些目下似乎都不是狄公所关心的,他心中只想着那个至今尚未露面的蹊跷的摩摩。

他明白自己在向仓库行去,但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走错了路。走廊愈走愈窄,也没有了灯彩,蜘蛛网垂挂到他的头上。楼梯尽头隐隐传来道士们晚课斋醮②的唱喝之声。

他打算转去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耳边忽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侧耳细听半晌,但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也不知说话的人藏在哪里。他摇了摇头,抬步向前,猛听得那嘀咕声中冒出三个字:“狄——仁——杰”。狄公大吃一惊,再要细听.周围只是一片坟墓般静寂。

注释:

①瓠:读‘户’,瓠犀:瓠瓜的子。因排列整齐,色泽洁白,所以常用来比喻美人的牙齿。

②醮:读‘叫’,祈祷神灵的祭礼,后专指道士、和尚为禳除灾祸所设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