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黑幽幽,只有转弯抹角之处方吊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狄公慢慢走着,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有人再来暗算,但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自己出气的声音都微微听得出来。

狄公此时心里正一团乱麻,扯理不清。丁香小姐告诉他的情况更使他感到迷惘,现在不仅是摩摩连欧阳小姐的行迹他都感到不可思议了。

他摇了摇头,黑暗中摸索着绕到东首走廊,看看到了第四间房。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答应。他推了推门,门并没上锁。他想此刻正是搜索摩摩房间的良机。

狄公推开房门轻轻蹑了进去。房间内靠墙一张大柜,柜门打开着。正中一张方桌,桌上的蜡烛摇曳了几下熄灭了。他随手关合了房门,伸手去衣袖中摸撇火石。突然他听到身后发出一声深沉的嗥叫。

他迅速回过身来,房门口一对幽绿的眼睛正盯着他。“熊!”——狄公猛然醒悟。他摸错到了欧阳小姐的房中来了。他急中生智,飞快绕过方桌钻进了大柜,紧紧关上了柜门。

黑熊摇摆着进了房间,它显然已看见了狄公,嗥叫了两声,用两只巨掌抓搔着柜门。

狄公吓出一身冷汗,一瞬间他想起来了这是左边第四房间,他将方向搞错了。如今无可奈何,只得死死将柜门拉住。

黑熊有点发火了,开始用笨重的身子撞柜门,大柜被撞得“吱轧”直响。要不了几下柜门便会被撞开,甚至连大柜都会被撞倒,因为黑熊是力大无穷的。

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寒栗,全身汗涔涔。心想黑熊一撞破柜门,他的性命便休矣。想到此,不由悔恨不迭,不应如此冒险在这古观里乱窜乱闯。

大柜剧烈摇晃起来,正十分危急时,忽听得欧阳小姐一声叱喝:“嘟——回到你的老地方去!”

黑熊乖乖地爬到欧阳小姐身边,欧阳小姐从抽屉里抓了一把果脯扔给了那黑熊。黑熊接过,摇头晃脑走到房间的隅角蹲下。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不由暗自庆幸。他推开柜门正待钻出来向欧阳小姐致歉,却见欧阳小姐开始宽衣解带。这不由使他十分窘迫,他想不如等欧阳小姐换罢睡装,再出来向她谢罪,他正要拉上柜门,突然他惊呆了。欧阳小姐将将头上美丽的长发脱卸了下来,露出了一个男子的头颅。并换过了男子的内衣。

狄公张大了眼睛,忍不住将柜门推开,大声叫道:“下官误入此房中,望……”

欧阳小姐转过身子来。猛吃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潜入我的房间。”

狄公看清楚了,果然是一个俊美的男子。

蹲在隅角的那匹黑熊嗥叫了一声,摇晃着站起向狄公扑来。那男子挥手叱令黑熊归去原处,慢慢走到狄公面前。

狄公长揖施礼,开言道:“贵公子鉴谅,下官正是这里的县令,因避雨借宿观中。适才误入你的房间,险些被这黑熊伤了性命。”

那男子走去将隅角的一条大铁链锁了黑熊。乃开口道:

“原来是县令老爷,小民知罪了。小民原是男子,假扮作欧阳小姐,万望老爷详情宽谅。”

狄公道。“贵公子,容下官一猜。你并非别人,你姓包。一是白玫瑰的兄长。不知下官猜得对与不对?”

那男子一惊:“老爷猜得正是,只不知老爷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不过,我并不姓包,包太太也不是我们兄妹的母亲。”

狄公点头笑道。“你演戏,你妹子看戏时便露出了形迹端倪。摩摩的剑险些伤你时,白玫瑰惊恐万状,但这匹黑熊扑向你时,她却若无其事。这正说明她对你的一切十分熟悉,当然她也十分爱你,生怕你有不测。再说,你俩的容貌也是十分相象。此刻你如实告诉我,你们兄妹因何来这朝云观。”

“小民名叫康翼德,家父是京师巨贾康武,玫瑰是我妹子,兄妹两个极是亲密和睦。一年前玫瑰她爱上了我们的一个表兄,我那表兄是个秀才,家父明言,秋闱他倘是考上举人便答允这门亲事,考不上则休想娶我妹子。我那表兄心事重重,竟科场失利。金榜无名,羞愤交加,一气之下投河自尽了。玫瑰闻讯,哭得死去活来,大骂家父屈杀表兄性命,矢志永不嫁人,决意出家作女黄冠。双亲愈是劝慰,她出家之意愈坚,甚至以自杀胁挟,双亲无法,只得让她暂留居于京师的白鹤观静养。

“我不忍玫瑰从此当道姑,故天天去白鹤观劝说她回家。谁知她竟冲我也骂,拒绝再见我面。双亲为之后悔不迭,忧心如焚,生怕她出意外。过了几日,我心中不忍,又去白鹤观,却不见了玫瑰。观中住持有意瞒我她的去向,我贿赂了观中两名道姑,才得知玫瑰已被一个叫包太太的施主带去汉源县朝云观出家。为之,我决意暗中跟随她,保护她,得个方便再规劝她回心转念。

“一日,我听说京师关赖子戏班应邀来朝云观贺庆真武帝君寿诞,我便装扮成一个江湖女艺人,找到关赖子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收留我当伶人一同去朝云观演戏。并申明情愿不领薪俸,只求他瞒过众人,故此一时装作欧阳小姐。我在这观中见到了玫瑰,她仍念意坚决不肯回心。且又被包太太那贼婆娘一意撺掇,我没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看觑时机,从容图之。”

“摩摩舞剑时有意消遣我,反帮了我的忙。玫瑰为之十分感动,兄妹之情唤醒了她的出家痴念。她乃稍稍露了回心之意,且她与宗黎的相见重新燃起了她向往生活的火焰。但她又撇不过包太太的面皮;包太太是一个虔敬的信徒,又是朝云观的大施主,与真智很有交情。我见玫瑰进退两难,便要她偷偷来我房中一聚,细细商计个两全的法子。她答应了,我们互换了衣裙,一是为了瞒过包太太,二也是免了许多别的纠缠。”

“换罢衣裙,她将多出的装饰挟在左胁下匆匆在前先走,我则后面紧紧跟定。谁知出大厅门口我与宗黎正撞个满怀,免不得又寒暄几句。等我摆脱了他的纠缠,上楼进来这房间里时却不见了玫瑰。我又去包太太房间,那房间早熄了灯,我急得到处找寻,几乎寻遍了每一个房间,谁都没有见着玫瑰。老爷,明天一早我还得去包太太房间找她,很可能玫瑰她上楼来时被包太太当面撞见,故一时走脱不了。”

狄公道:“我曾听说过令尊的大名。你们因何不通报官府?原可以让官府出面劝止住白玫瑰的一念孤行,并保护她的安全。”

康翼德道:“玫瑰出家我双亲曾当面答允。白鹤观、朝云观执海内宫观之牛耳。方今从朝廷到州县道教气焰熏天,官府尚奈何不得他们,莫说我们一介平民了。故此只得扮作女装暗中行事。”

狄公道:“如今你就将此事委托于我,明日一早我见了包太太及令妹时,一定竭力劝说她回心转意。我想宗黎也会劝她的。只要她本人回心,不怕包太太和真智阻拦。要知道我狄仁杰毕竟是这里的县令,我是最不赞成闺阁女子去当尼站或道始的。且不说伤风败俗,有误入火坑之虞,还有违孔子先师的教诲。康公子,我还想问问你,你的左臂是不是受过伤?”

康翼德答道:“三年前左臂被这匹黑熊折断过,后来虽接合了,但象今天这样的阴雨天气使犯酸痛,动弹不得。当时它是为了表示对我的亲热,并非有意伤害我,我待会儿还要放它到庭院里去活动活动,它整天关在这房间内也太烦闷了,难怪它适才火气那么大,差点儿将那大柜都撞倒。”

狄公终于明白了:欧阳小姐在戏台上左臂不能动弹是由于曾经折断过,天阴犯痛的缘故,而他与陶甘头里在走廊上遇到的正是白玫瑰,她装扮成欧阳小姐的模样,故一时蒙过了他们的眼睛。白玫瑰的左臂不动弹只是由于她左胁下挟有东西的缘故。她之所以急匆匆,神色慌张是担心撞见包太太,谁知后来果然撞上了包太太!

狄公忽然问道:“你在寻找包太太和令妹时可曾见着摩摩?”

“没有。这个丑八怪老是想缠上丁香小姐;倘若我不装扮作女子,我会狠狠揍他—顿的。别看他会弄剑,但角力、相扑可远不及我。我还可以叫我的熊去吓唬他。老爷,说实话我非常喜欢丁香小姐,只不知丁香小姐心中可有我。平时她认为我是女子,故彼此很是亲密,情投意合。一旦知我是男子,真不知会如何大骂我鲜廉寡哩!”

狄公笑道:“康公子信得过我,我将劲力为你们撮合。如果令妹对宗黎也有意思,我也愿从中做伐,成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