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骑着马又进入黑松林。这回是离开清川镇了,同前日走来这清川镇时景致仿佛,心情迥异。

午后热辣辣的日头经浓技密叶一筛,落到身上,星星点点的只觉舒爽筋骨,走动血脉。这时他心里漾溢着一种大功告成,激流勇退的得意感,庆幸玉珠串完壁归赵,陷害三公主的阴谋终被他亲手挫败。此去回浦阳县治又好说与夫人们听听这碧水宫的精雅侈丽、三公主的美貌绝伦,大清川上下碧波无垠、风光旖旎更会令她们心注神往,猜测不已。这时不知怎么狄公忽又想到了紫茜,临行前紫茜要去了他的那个葫芦,算是留念之物。她聪明颖慧、解趣任性又心胆可照,这两三日里倘不是赖了她处处时时鼎力帮忙,自己又如何破得了这个案子?三公主与紫茜年岁相仿,却如个笼中的彩鸟,锦衣王食,有人服侍。却没有自由,一味孤独,临到危难之时几无自救之力,其实亦一可怜人也。紫茜恰如个林中的野雀儿,啼飞栖息,自由自在,好不快活。——正思想时猛见前面一株偃蹇的古松后闪出一匹老青驴,葫芦先生稳坐在驴背上,把一双眼睛细细瞅着狄公。两支拐杖搁在身背,一个葫芦挂在跨前。

“狄县令依旧这份穿扮,老朽十分敬仰。我早就猜到那一幅黄绫不会将你的魂魄儿勾去。嘿,你的葫芦哩?”

“我将葫芦送与客店中一个女子了。葫芦先生,在离开这清川镇时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先生旷世高人,只恨下官福薄,没法追随,时聆雅教。”

葫芦先生笑道:“老朽那日不是说过,你我还有一面之缘哩。今日这一别恐是东土西天,形同参商了。不过,你也莫感伤,须知世上事都属前定,神仙帝王、倡优乞丐莫不如此。能看破这一层,便进一重境界、登一重天。”

狄公抚须笑了:“世上事有缘的并非没有,但不必事事有因果。先生言语行止如此,必是个翻过筋斗、经几番沧桑来的。”

葫芦先生惊道:“足下亦知麻衣、六壬,已看破老朽底细。其实又何必厮瞒,老朽即二十五年前浴血疆场之欧阳将军。当时被番邦掳去,国中以为捐躯矣。漠北囚禁了十五年,拼死逃回本土。从此埋名隐姓,刻意诗书坟典。谁料知逃名不易,约身有束,致使浮声虚传,闻于今上,遂被聘入宫中做了公主王孙们的师傅。我与学生,平日教训且是严格,闲时情趣,又十分融洽。学生中惟三公主最为聪明颖达,每解经典,自发精髓,娓娓说去,往往能摘郑、马之误,剔先生之疵,每弄得老朽十分狼狈,故此一发钟爱赏识。今日三公主遇奸竖暗算,老朽便大胆妄为,将你举荐。足下果然不负重托,洞奸究如照烛火,拔三公主于水火之中,老朽这里也致谢了。”说着在驴背上略略躬身,算是施礼,花白胡子几乎碰到了他那个葫芦。

狄公忙拱手还礼,口称“折福”。

葫芦先生解下自己的葫芦,递给狄公道:“你的葫芦送了人,许多不便。足下既称老朽为葫芦先生,如不嫌憎,留下也好做个留念。这葫芦之妙,便在‘空’。足下莫以为这‘空’便是无,不足用。《南华真经》载言,车有幅毂,乃有车之用;室有户牖,乃有室之用。其之所以有‘用’便在‘空’之一义。”

“为人之道也如此,将那荣华富贵看作浮云一般,也是仗了这一个‘空’宇。目空心大,方可荣辱两忘。世人熙熙,只争着一个利;世人营营,只奔着一个名。老朽看得多,那争得利的,终为利殒身;那奔成名的,尤如抱虎而眠,袖蛇而走,更是危险十分。名为公器。岂可以独占久得?只恐是限厄到来,却如那私盐包一样,恨不赶早一时挣脱哩。到那步田地,再悟得一个‘空’字,怕是迟了。——老朽今日送你这葫芦也是送你这一字真经,切记,切记。”

狄公谢过,去向马鞍后系了葫芦,抬头已不见了葫芦先生,不觉一阵惘然,忽听得背后马蹄急急。

“老爷,让我们好追……”

狄公回看一看,却是自己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两人。——原来他们在七里庄当夜便打杀了那匹危害一方的野猪,庄主褚太公大喜,设下盛宴庆功,故此淹留下。——当时便约定了两天后来清川镇会齐狄公,同返回浦阳县城。

乔泰道:“我们赶到清川镇一问,乃知老爷刚走。想是进了这林子,便马不停蹄追赶来了。”

马荣道:“我们在七里庄外的山田里伏击了那匹大野猪,剥了六百斤肉哩。老爷,可钓着了大清川的大赤鲤?”

狄公捋须微微一笑:“鲤鱼未钓着,却钓着一个葫芦,十分有用。”

乔泰、马荣两人说:“我们口渴了,葫芦里可是盛有茶水?”

狄公道:“不,里面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