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日记里有一节:

×月××日,这是我再别N姊的一天!

人类像Sandwich——人类是给面包夹逼着的一块肉!我是为面包的缘故要和N姊作别!

两个月前——学校长把出校证书给了我之后——我就想离开村的,N姊,我最爱的N姊,也最爱我的N姊——她不许我这么快离开她,她哭着对我说,“你待M回家后去罢!”我的行程竟为N姊迟了两个月!

今早八点多钟,吃了早饭,他们只让N姊一个人伴我行数里山道,往火车站。到车站时,大钟告诉我再待九分钟,她的两针就要成直角,距开车的时刻还差一点又三十九分。

N姊在休息室里的一隅暗哭,她太哭得不成样子了!休息室中的人都望着她,望了她之后又望我,望得我很难为情。

今天早上起床得快,仅够时间梳洗和装饰。怎么今天她没把平日爱戴的,镶有几颗淡碧色珠儿的黑褐色压发梳儿戴上呢?她只胡乱的把头发松松的编了根辫子。额前有好些短发在晨风中拂动。她的口唇也没有点血在流通,脸色也异常苍白。

她明知我看见她哭了,但她总不把眼泪给我看。她想说什么似的,没说出口,便把脸翻了过去,过了一刻又翻过脸来笑向我!

我写给她的信——别她后的几封信,可以当作我的笔记,都抄在下面:

这封信是在火车中写的。N姊!你去之后,等到十点半钟才开车!

我再违你的命令了,我在车中睡不着,取出你给我的那本书来读,读了半页,再读不下去,我无聊万分,所以写了这封信。

火车震动得很利害,你看我写的字多潦草,我怕你看不明白。我后来想,我所写的,我所说的,你都不会明白,不会了解,再有人会明白我,了解我么?

N姊!现在我们离开了,不知何时才得会面,我们不要再把我们所热望的收藏着,只把反对的来相探试!我已经把胸腹剖开给你看了!N姊你还在踌躇么?

不时有几个小山冈在我两边走过去,我才晓得火车早过了L平原。L平原是我们俩的纪念地,我竟把她忽略过去了,可惜,真可惜,N姊!你以后还去采雁来红花么?采得的时候,望寄我几枝,采的时候,也望你思念及我!

火车现在蜿蜒的在深山道中进行。两面高冈如飞的向后面退去。

隧道在前,我暂停笔。

黑暗继续了十一分钟。

到了F车站了,我忙翻看旅程表,我知道我已离开K村两百多里了——不是离开K村,是离开你两百多里了!

火车的轮不住的辗转前进,我的心也跟住他们不住的思念你。火车在F车站休息十分钟,我在这十分钟思念你更切!

可恨的汽笛!可恨的汽笛!她只管催着我远离你!

N姊!我的哀愁,我的苦楚,都跟着离开你的路程成正比例!

我头痛得很,我的脑壳像快要破了,我的心房像快要裂了,我想睡!除了睡再没有方法。

我每枕在你腕上,我就安心睡下去。你以前每天晚上看见我想睡,你不许我睡,你要我睁开眼睛,你说我们快要离开了,有限的光阴不要睡过去了。我没有听你的话,我睡了,你就哭了。此刻你若在这车里,和前晚上一样的对我说,我一定不会叫你哭,你也一定不会哭!

K村两月前早没有雪了,北地比K村地方高,也比K村的气候寒,夹线路的两面高山上的积雪还没有融解,由车外吹来的小风也很冷。

你近这几晚上说的话像活动影戏,现在又在我脑膜上重演出来了。

我早就想哭了,我此刻很想哭了,无奈同车的搭客都守着我,禁止我哭!N姊!你不是说,我们太深进了么?我们太冒险了么?我想我们再没有第二条路走,我们既然深进就要深进到底!我们既然冒险,就要把这冒险事业干到底!

车外下雨了,车窗都给看车的关闭了,我更要闷死了!车里黑得很,我暂把信笺和铅笔收藏起。

到了S市,天也黑了,我这封信由S车站寄的。

除写信寄你之外,我像不会干别种事了!N姊!我现在旅馆的一间很狭窄很寂寞的房子里,一个人坐着没事干,我又想写信了,你不会说太多写信讨厌的吧?

我想不到我会有这样寂寞的一晚!

我还有很要紧的话早就想说,还没有说,我现在对你说罢!你允许说么?你不答应,我也可以不说,不过,不过,万一,万一,万一,……是真的!……我的胸里,像给什么填满了,我不能再写了!你等我下一次的信罢!

这封信和前一封信,你或者会同时收到。

隔一天的日记里,还有下面的一篇笔记,说明了是那一天寄给她的信:

我今天早上要搭小汽船向H城进发,以后我要在那边和人争面包吃了,也要在那边思慕K村了——有你住在那边的K村,我思慕得更要亲切。

我昨晚在旅馆里梦见你睡在我腕上,我梦见你伏在我胸上,我梦见……!到后来我又梦见他,我在梦中失望极了,我在梦中哭了。

我初想不该写,也不敢写,现又觉得想写的不妨写。他们有他们的真理,我们有我们的真理。他们要把你属他,不属我。这不是以五十步笑百步么?不是的,竟以百步笑五十步了!N姊!你说我们犯罪么?我说他们都是犹太的祭司和长老们,他们是胡乱把圣者定罪!N姊!你不要卑怯,你不要灰心!你要忍耐着等我!你不要忘记我!待我把愚昧的义理铲除去,把迂腐社会的束缚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