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氏的家中,目前已经不象早先那样的清贫,因为少爷桂祥已有了差使,家道从前年起,就渐渐的变好一些了,把典质出去多年的房屋,也赎回自住,房子虽不太大,可也是三重院落,前院有门房,是专为男仆居住,管看门,并管传达的。现在纳兰老副将虽巳病故,但二位姑娘都已长了起来,且已决定孝服满后,即将入宫应选秀女,前途无限。老亲旧友谁敢显出炎凉之态,而和他家疏远?所以现在老副将的开吊,设祭诵经等等的事,很有不少的亲友争着给忙碌,人家银子也有,清江浦吴棠知县,馈赠的那三百两银子。也不能一时花完,不过京城的规矩,灵柩只许出城,不准进城,纳兰老副将的灵柩现今停在永定门外石佛寺,昨天已经开过吊了,但是今天还要去供饭,烧纸。以后天天如此,再有十几天才能够安葬。现在这几辆车上,有她们的兄弟,还有至亲,不想才走到正阳桥,就遇见了裘文焕被打的事,若没有裘文焕,她们姊妹和灵柩,也不能平安返京,所以现在也算是“感恩图报”,就把裘文焕送到了她们的家宅。下了车,窦老头儿倒有点纳闷,因为裘文焕也不用谁搀扶,他就自己下来了,跟着窦老头进了门房,这时他的精神哪象曾经晕倒过一回。他的脑袋,慢说用扁担打,就是用铁锤子砸,也恐怕砸不晕了。他进了屋就自己例茶喝,他可真渴了,一连喝了四五碗,窦老头儿欢喜得直眦须子,说:“好!好!只要没打伤太重就好,刚才看你趴在地下那个样儿,我可真害怕,现在我放心了,因咱们是患难朋友吗!你喝酒不喝?我这儿有好陈绍,刚开坛的。”裘文焕摆手说:“我不喝。”窦老头儿又说:“你来得好,因为我不能长在这儿待着,我那三个儿子,二的在宫里,大的在銮舆卫,用得着我再给人家看门,当小使吗?这两天因为丧事没完,我不能够不帮点忙,丧事完了我就得回我的家当老太爷去啦。可是这儿没有个人也是不行,雇个闲杂人,又靠不住,你总是个熟人,又有本事,人也忠厚,在这儿看门真合适,虽然也没有什么多大好处,可是总比常飘流着强啊!我说老裘,你是我的老兄弟,咱们是自己人啦,你得听我的话,你的这身衣裳,可得换一换,等大爷回来,我跟他给你要几件衣裳,你就换上,因为你别看这宅门小,可是亲友多,旗人家,更好体面,听差的也得讲究点衣裳……”裘文焕却说:“老大叔!你的盛意真叫我感激不尽,可是我本是个粗人,不曾给人听差……”窦老头儿却说:“你说错了,谁又是个细人呢?慢慢练着就好了,当听差还有什么难处吗?”裘文焕又说:“我是洒脱惯了,受不了拘束。”窦老头儿说:“不要紧,这儿的大爷跟大奶奶全都没脾气,又没有老太太,二姑娘人也很好,大姑娘虽说有点脾气,可是待人也宽,对你更得有个担待,再说你在这儿又只管看门回事,其实门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扫院子都许用不着你。不过即是有个门房,就得有个门上人,这才显着排场,其实你就是天天在这儿睡觉——可就是别唱戏——因为得规矩才行。”裘文焕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干。”窦老头儿怔了怔,又说:“你一定是以为这事没出息,其实在这儿出息才大呢!两位姑娘不久就要被选入宫,说不定就是娘娘,这儿就是娘娘的娘家,房子都得重新盖,上下听差的不知要添多少,你要是愿意在这儿,保管大管家是你的,你要是不愿意在这儿,可以保举你进宫去伺候皇上,当一名侍卫……”裘文焕一听“侍卫”这两个字,他突然显出特别的注意,赶紧问道:“什么叫侍卫?”窦老头儿说:“侍卫就是跟着皇上,保护皇上的,就好象是皇上的保镖的。有头品侍卫、二品侍卫,那非得是亲友近派,象你可不能当,你只能当一个三品侍卫,挂着刀站在宫门。……”裘文焕赶紧又问:“那口刀是皇上给,还是自己预备?”

窦老头说:“刀是官发的。”裘文焕又说:“是宝刀?还是平凡的刀?”窦老头儿发怔了一下,说:“你这话我可听不明白,怎么刀还分宝不宝呢?”裘文焕兴奋看说:“宝刀就是能够削铁如泥,切金断玉……”窦老头儿摇头说:“我没听说有那么快的刀,可是皇上家里一定有,也许将来你把皇上伺候好了,皇上能够赏你一口。”裘文焕说:“伺候皇上是怎样伺候?是不是皇上叫我去杀谁我就得去杀?”窦老头儿说:“皇上也不是不讲理呀!再说深宫大内,譬如有人招恼了皇上,那是得交慎刑司衙门去拷问,有的立毙杖下,有的拉到菜市口去正法,侍卫并不是刽子手。”裘文焕又问:“假若宫中的妃嫔有错,皇上叫来侍卫,交给侍卫一口宝刀,命他去杀某某妃嫔,这侍卫是不是得去下手呀?”窦老头儿更发怔了,说:“宫里也从来没有这事儿呀?不过,皇上说话可是金口玉言,慢说叫你去杀妃嫔,就是叫你自己抹脖子,你也得当时就遵旨,——这不过都是譬喻,一辈子可也没这事,因为皇上才是慈心善心的一位佛爷呢!皇上是龙,——‘真龙天子’,所以侍卫就叫做‘虾’,虾是保护龙的……”裘文焕又摇头:“伺候皇上,在宫里,我也不能干!”窦老头儿又说:“侍卫也不能天天见着皇上,想伺候还不行呢。非得圣旨呼唤,也只能站在宫门——跟在这门房一样,不能随便往里怔走。干脆说也是天天没事,白天睡觉也行。真正随身伺候皇上的是象我二儿子——他是太监,他可不能娶媳妇啦,你要是当侍主,还照旧能娶媳妇。”裘文焕又笑了。窦老头儿说:“你别净笑呀!这是真的,以后我不能保你当侍卫,可准保你成家,没事儿你就相看,看见谁家的姑娘好,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去说亲,我大儿子在銮舆卫当差,銮舆卫就是不但管伺候皇上和娘娘的龙车凤辇,还专办皇上家的喜事,自然不能把皇上家的轿子抬出去给你娶亲,可是喜事也一定替你办得热闹,还许不用你花钱,你就留点心吧!北京城的好姑娘可有的是。”这话倒不由得使裘文焕生出了无限的幻想。

他想起来今天遇着的那个女子——牡丹,在我假作被挑水的打晕了之时,不知她看见了没有?她若是看见,心里作何感想呢?是笑话我武艺不高?抑或是忧虑我受伤过重?

他又想刚才的事,觉得仗义斗殴,也是痛快的,但若出了风头,实于自己的事有碍,自己此番出来,原是受师父的嘱咐,寻找那口利器,为师父雪耻。在清江浦没有找到,才到北京来找,现在北京也还没有找着,如何就可以出很大的名,而与许多的人作对?今天改悔得快,装死而下了台,躲到这里,暂避锋芒,可是我连什么所谓订亲娶媳妇的事也全都不应当想,因为没那闲功夫,我唯一的事,就是得把师父所嘱的事办成。

他发着呆,想他的心事,可是牡丹的倩影仿佛在他眼前晃,娇音又似在他耳边直响。他是一个出身僻乡,在山谷学习武艺近二十年的独身汉,老实头,铁罗汉鲁男子,清江浦有多少娼妓,他连正眼看一眼也没有,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个牡丹使他挂上了心,销散了魂。

窦老头儿到底把他的陈绍酒拿出来了,说:“你先等一等,我叫小孩来给买点盒子菜,咱们先就着酒儿吃着,现在也该吃饭了,咱们二人随便用点。还是那话,你不能不答应我,你绝不能走,这里实在是需要有你这样儿的一个人,给看门,你听说吗?……”压下点声儿又说:“近些日北京城里飞贼可闹得很凶啊!有好几家大宅门,连王府里夜晚都有蹲房越脊的人进去了,咱们这儿虽说不是太大的宅门,可是人口少啊!也得提防着点!你的武艺本来不错,那天在骆马湖,打跑了那些个湖盗不全亏你一个人吗?连这儿的两个姑娘,都说你是一位侠客,今儿你吃的亏,也不能怨你本事不好,是他们的人太多了,又加上那挑水的,是个怔小子,出其不意打了你一扁担,要不然,你还得把他们都打了。所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在这儿,飞贼一定不敢来。”

这时,裘文焕听了,他就不住地发怔,思索,因为他听说北京城现在闹飞贼,已经不止一次了,大概飞贼闹得真厉害,这实在可疑,莫非是已经先我而来,但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是谁呢?

他脑里就猜测着飞贼,窦老头儿又跟他说了些话,他全都无心去听。酒热好了,烙来了几张葱油饼,还有盒子莱——即是什么腊肠,小肚,酱肉等等,都切成了薄片,可以佐着酒也可以卷在油饼里,大口地吃着。裘文焕倒是吃了不少,酒却没喝几口,他就好象是醉了,倒头躺在炕上,待了会,就鼾声如雷。

其实他没睡。他只在想那飞贼和牡丹,这同时占据在他脑里的两个人。他恨不得当时就与那两个见面。躺了多时,外面的天色渐晚,他就起来了,揉揉眼睛说:“我先出去一趟。”窦老头儿说:“你出去还有什么事?你再等一会儿吧!反正大爷跟二姑娘回来,绝不到天黑,你既在这里看门,还得见见他们呀!”裘文焕说:“我的衣服这样破,怎么能够见他们,别看在街上见了,那不要紧,到人的宅里,还想作事,这个样子就不行,大爷就有旧衣裳,我穿上也未必合身,我先回店,把我行李拿来。”窦老头儿又说:“又是你那份破铺盖卷吗?”裘文焕摇摇头儿说:“不是!我来到北京,已经置了一身衣裳,平常我舍不得穿,现在我去把衣裳换了,剃剃头,反正不到天黑我一定回来。”窦老头儿说:“其实明天剃头也不要紧,不过你既是要出去会儿,我也不拦你,你可快去快回,别等天黑。也别不回来,因为待会儿我一定把你愿意在这儿看门的事,跟大爷,姑娘去说,我还得给你作保,保你一定干得下来……得得!你快走吧!别麻烦啦……”他跟着裘文焕出了房门,又说:“你看!现在天就快黑了!”裘文焕笑着说一声:“回头见!”他就急急忙忙走去。

他又走出了“前门”到了那五牌楼,正阳桥,此时已经薄暮,对面看不清楚人,车马纷纷,城里的往城外赶去,因为再待一会,城门就要关了,街上已经敲起了头一更锣,催着人快回家去睡觉。裘文焕却赶忙又来到那“铺衬市”,到了牡丹住的门前,把那破门一推,门就几乎掉下来,院里一间一间的倾斜的低矮的房屋,破纸窗上都映着黯淡的灯光,这间屋里有丈夫喝醉了酒,回家跟老婆吵架。那间屋里,又有个小孩在“呱啦!呱啦”因索乳而哭啼,裘文焕却拉门进入今早他曾经来过的屋里。

屋里的人吓了一跳,韩七嫂仍在床上躺着,她问道:“哎哟!这是谁呀?”在炕边孜着一点蜡头,牡丹正斜坐着拿针线缝补她的一件小褂,一看见裘文焕,当时就站起身来,一手扶墙壁,壁上往下不住“哗哗”落土屑,她惊讶的从微弱的灯光下,看明白了对面的人,她紧蹙含忧,惊疑带惧的神情,立时全都消逝,她把明眸向裘文焕扫了一扫,轻声说:“慢着一点!”这时她母亲又问:“哎哟!是谁呀?”两只眼睛却没有张开,微微的还有些呻吟。牡丹又摆手,裘文焕见她的手上还戴着一个白银戒指。他走向前,指着炕上躺着的人,压着嗓音问道:“怎么样了?”牡丹皱着眉,眼泪含在眼包里,悄声的说:“晚上什么东西也没吃!”

裘文焕忿恨的咬牙,压着声说:“那费彪,真该杀!他把你妈打的伤一定不轻!”牡丹又摆了摆手说:“你小声说话,别叫我妈听见,先让她歇一会吧,她本来自从我爸爸死了,就有这老毛病……”又问说:“你到底怎么了?我听说你在正阳桥叫人拿扁担给打死啦?”裘文焕笑着说:“那是装死,我因为看见我的熟人坐着车来了,我才故意装的,一来藉此脱出重围,二来我好到那熟人家里去,现在己找着了个事。”牡丹又惊讶地说:“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你是哪儿人呀?”裘文焕说:“我是河南人,我也没干过什么事,不过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好人……”牡丹点着头说:“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说着又把眼睛向他掠了一下。

裘文焕说:“你是个好姑娘,长得真好看,更难得的是今天我去跟人打架,你还去跟着我,劝我,可见你是关心我……”牡丹说:“不是!我知道那些保镖都很凶,你干吗惹他们呀?……”她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那躺着的韩七嫂又呻吟着说:“是谁呀?我怎么听见有人说话呀,是我作梦了吗?”

裘文焕大声说:“是……”“我”还没有说出来,却被牡丹把他拦住,几乎要用手来捂他的嘴。裘文焕也不敢再说了,站着,身子连动也不敢动,牡丹又近前,几乎扒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今儿我跟着你,看你跟人打架,回来就挨了院里的邻居和我妈的一顿好骂,她们说我又发疯去啦。告诉你以后别上这儿来,别叫我妈跟院里的人知道……”

裘文焕听了这话,不由得大不乐意,就正色说:“我来这里,就为看看你妈,她要是被人打得太重,我再拿出钱来绐她看病,她若是因此而死,我得替你们报仇,为人间除害,不能就饶了那双刀费彪!”牡丹急得轻轻跺脚,又摆着双手,小声说:“算了吧!你别给我们惹事了!”裘文焕又说:“我还是为来告诉你,我没有真被人打晕,我并且……”

牡丹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就行了,因为,人谁没良心,你是一个好人,要是真叫那些个凶保镖的打死了,我也……我心里也不好受,今天一天,我就发愁极啦!不知为什么,心里就那么不痛快,现在才算好一点……”裘文焕说:“我来还想问问,因为今天我既同你们相识,你妈又因我的事,才招恼了费彪,才受的伤,那么,她不能够出去作买卖了,你们可怎么吃饭?”

这话勾起了牡丹的伤心,她一对一对流下了泪珠,摇摇头说:“我妈好着的时候就是天天能够出去换肥头子,把换来的烂纸烂布卖了,得来的钱,我们娘儿俩,也是吃不饱!”裘文焕又有点纳闷,在越来越微弱的灯光里,看着牡丹的模样,真不像穷人家的女儿,这微胖的美丽脸儿,哪里像常常吃不饱饭?穿的这么整齐,还镶着花边的衣裳,裤子,又哪像没有钱的人。手上,她现在戴的是一个白银的戒指,不是今天早晨她戴的那两个珐琅戒指了。可见她的首饰还真不少,这又是哪儿来的钱!因此,裘文焕很狐疑。

但现在牡丹可真伤心,拿手绢擦着眼泪,抽抽咽咽地哭着,俏声说:“我们不愿意跟人哭穷,可是穷也瞒不住人,不穷能住这地方吗?早就住那大宅门去啦!我们也不愿意沾谁便宜,因为还没穷到要饭的地步。今儿,你给的那银子,要不看你还是个好人,由我这儿就不收!”裘文焕赶紧解释说:“我拿出银子是为你妈买药的……”牡丹点头说:“是呀,要不然还不知道你的心眼好呢!你的心眼要不好,你爱跟谁打架,爱叫谁打死,我才管不着呢!就因为我觉得你好,我才不放心你,可是邻居都骂我,我妈也疑惑我……好啦,话都说明白啦,你快走吧!以后可别再来……”说着她急急的向外推裘文焕,她的妈又在炕上呻吟说:“牡丹!给我倒点水……你跟谁说话啦?”牡丹赶紧暗暗的摆手,不叫裘文焕再言语,并且努努嘴,意思叫他快走开。

裘文焕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二十多岁,从来没遇到过这事,也没接近过一个女人,如今这牡丹,仿佛令他的英雄气短。

他走出了屋,从那纸窗上,远望见浮动着牡丹的俏影,他又发了发怔,便向门外走去。才出了门,却见东边不远之处站着两个人,靠墙仿佛也蹲着一个,在那里抽着烟袋,火光一明一暗的。裘文焕就心里一动,赶紧退身回来。暗想:“这一定是双刀费彪派来的人,他怕我受伤不重,还能够来,所以叫人来这里蹩着我,自然,我不怕他们,不过何必又给牡丹家里惹事呢?”想到这里他把两扇门轻轻闭好,并把插头插上。这院里的人家虽不少,可是大概都劳累了一天,这时多半都休息了,所以院子里倒没有人,天又黑,裘文焕又向牡丹住的那屋投了一眼,他便飞身上房。这房子可真不行,脚踏在瓦上,瓦就要掉,因为本来都是碎瓦,他赶紧跳到别家的屋上,轻轻地走,原想走过几重房屋,再跳下胡同里,不料突见身后有一条黑影飞来了,他一惊,赶紧闪身,幸亏他闪得快,不然准挨这人一脚,这人来到他的近前,一脚没有踢着他,就“嘿嘿”一笑,遂即跳到另一幢房屋上去了。裘文焕不服这口气,赶快的去追,前面的人真快,又越过了两幢房屋,顷刻之间,便已没有了踪影。裘文焕几乎惊得叫起来,心说:好啊!都传说北京城里现在闹飞贼,如今,可叫我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