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佞治小说为业,二十余年于兹矣。毕生除半部分精力为新闻记者外,胥消磨于构思书写之间,此虽不得云业近专门,然尚能力守见异思迁之戒。其必写小说与当记者并兼者,则以中国文人卖文,计字论钱。辄日千字若干元,专写小说,势不能糊口。而专事新闻,既不堪久为夜间工作,且弃去少小之所嗜好,又非所愿。蹉跎半生,毫无成就。遂依然措大,有如今日。但读书略获进益,差知富贵浮云,苟吾心之所安,初亦不必他求。故韩愈所云,而发苍苍,而视茫茫,而齿牙动摇,窃犹乐此不疲也。抗战军兴,文人曾一度等诸废物,而不佞则以身为记者,犹得托迹后方。至一章一回之经营,本欲搁笔,乃战局稍定,社会颇感需此。吾本家山全破,行李萧然,苟可稍益得钱,略解困苦,又何乐不为?于是来渝之次岁,又稍稍以小说稿,发表沪汉港渝数地。论其动机,至为鄙陋可笑。但苟利国家,于字里行间,自当勉为之。盖吾为中国人,自当有以报中国,报国而又在吾职业中为之,未另有所耗于血汗,此最便宜事,奈何不为乎?以此,四年以来,吾未尝敢言有何运动,亦未尝敢言有何贡献,且亦不必云曾如何如何紧守岗位,徒令人齿冷肤栗。但社会不厌我,拙作能在报端日日发表下去,斯亦足矣。吾既立此一准则。故发表于汉港沪者,其小说题材,多为抵抗横强不甘屈服的人物。发表于渝者,则略转笔锋,思有以排解后方人士之苦闷。夫治苦闷之良剂,莫过于愉快。吾虽不能日言前方毙寇若干,然使人读之启齿一哂者,则尚优为之,于是吾乃有以取材于《儒林外史》与《西游》、《封神》之间矣。此《八十一梦》所由作也。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张恨水序于重庆之南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