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半阴晴的天气,太阳在白灰色的云层里,时时的透露出来。这是四川的春季,已经是很好的天色了。为了旧居的房屋,让雨冲洗坏了,只好暂住在旅馆。无奈一家人拥挤在一间屋子里,非常不舒服。而且每日这两顿饭,就发生问题。妻又对我说:“这附近没有一点防空设备,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就颇为可虑。无论如何,我们应当在空旷而有防空设备的地方赶快去找两间房子。至于要用多少钱,我们倒不必计较。”自搬到这旅馆里来以后,妻始终是皱了眉头子的。我听了这话,想起朋友介绍的新市区一所房子,立刻就去看房。那是空旷岚垭里面。西式的楼房,背靠了一座小山,门口除了有三棵高大的梧桐树,还簇拥着一丛竹子。树竹之外,还有一片水田。远对高高的大山,局促在市区小巷子里的人,对于这环境,先有三分满意。那是一个六七层台阶的八字门楼,梧桐树的新绿叶子,撒了一片浓荫,把门前罩着。门是敞开的,门框上并没有贴着招佃的租帖,我疑心我是错误了,踌躇了不敢上前。但根据朋友所说的门牌号数,那是对的,而且门上贴有一张金寓的字条,更与朋友所说的相符。我就大着胆子,走上台阶,对门环轻轻敲了两下。这是北平与南京的规矩,颇不适用于重庆。我就只好走了进去,站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这院子是个长方形的,三面白粉墙,东角有两棵枇杷树,西角一棵夹竹桃,鹅卵石面的地,长着浅浅的青苔。上面一带走廊,并排五开间房屋,这更让我满意了,心里自己告诉自己,假如这里有房子的话,决定在这里住下了。正如此想着,出来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着蓝绸长夹袄,鼻梁上架着大框圆眼镜,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缓缓走了出来。问道:“做啥子?”我听他是本地口音,我只得勉强操了下江川话,答道:“贵处有房子出佃吗?”他道:“是哪一位介绍来的?我们并没有出租帖?”我说:“是安生介绍来的。”他有了一点笑容,点头道:“房子是有两间,我们要熟人介绍来的才出佃。阁下是不是姓张?”我说:“是。”他捧着水烟袋,走下了台阶,又问道:“阁下在银行里服务吗?”我心想:这好像就是房东。恐怕不会欢迎穷大措,又含糊答应了一个是字。但我的良心立刻裁判我犯罪了。所以那个是字,说出来是很低微,几乎我自己都听不到。他道:

“贵处哪一省?”我说:“安徽。”他又问:“府上有多少人?”

我说两个大人,两个小孩。他问道:“府上只有这几个人吗?”说着,眼珠在眼镜里面向我周身一溜,他疑心我撒谎。我说:“舍下人口很多,但都在故乡没有出来。”他问:“你贵处沦陷了吗?”我说:“一度沦陷的,但已经收复多时了。”他点点头说了一个“哦”字。我心想我还没成佃客,你已考问得够了。但我依然很客气,向他笑道:“房子在哪里?可以引我看一看吗?”他将手上的纸煤,指了走廊里面东西一间房子道:“就是这个,房子很好,用不着看。”不过他虽这样说了,倒是捧着水烟袋走上了台阶,引着我到门边,推开了门让我张望。这是西式建筑,房子是前后间,地板油漆得光亮,靠墙一排纱窗,光线也很充足。我完全满意了,就问这房租要多少钱一月?他道:“我们重庆规矩,房子是论季佃的哟。”我说:“我知道,问起来当然是多少钱一个月。”他把左手托了水烟袋,纸煤压在烟袋底下,右手来慢慢的搓着,眼皮下垂,沉着脸色道:“你看,这里有电灯,你随时搬进来,插上灯泡子就亮了。自来水也在附近……”我说:“我相当满意,但是要多少钱一季呢?”他说:“本来我们不出佃的,这不过是分给朋友住。每间屋子要一百六十块钱一个月,一季三个月,先交,另交押租两个月。”我沉吟了一会,笑说:“两间屋是三百二十元一月,一季是一千二百八十元,再加押租六百四十元,共要交出一千九百二十元,才可搬进屋子来住了。”

他说:“押租是要退还的。你看看,我们房后面这个防空壕,有多么结实。”我本不想看,这样高贵的房价,根本我无力负担,话不必向下说了。但是他既提到了防空壕最好,我倒要看看。便问:“在什么地方?是打的山洞吗?”那人满脸是笑容,点点头道:“可以来看看,就在这屋子后崖脚下。”说着,他就在前面引路。我跟他转过这进屋子,后面又是一进屋子,在他房的后壁就是借石崖当墙。在石壁脚下,开了一个洞门,他开着外面的两扇白木门,扭着洞里的电灯,笑道:“你看吧,全市也不会找到我这样的几座防空壕。不说房租,就光是这座飞机洞洞,我们也可以卖人家五十元一张的防空证。假使府上有四个人,这房子算是白住,不过是出了四张防空证的钱罢了。”他说着,一定要我进洞去看看,表示他所说的,实在是真情。我随他进去看看,这洞也不过丈来深,三四尺阔,除了这是在整个石山里打进去之外,也没有别的可宝贵之处。于是问他道:“你先生就是房东了。”他沉吟了一会子,引我出了洞,熄着电灯,关了洞门,很久才答道:“这房子是我亲戚的,但我能做主。”我这就断定他是房东了,因道:“房子我是十分满意的,这房钱可不可以……”他不等我说完,仿佛像街上小贩子回价的声调,答应了我地道川调三个字“没有少!”我们已走到了堂屋里,我虽嫌着房钱过于昂贵,在一切条件上,妻是满意的,在万不能放松的当儿,我找了一点他让步的地位,因问道:“可不可以按月付款?”他脸上一点笑容没有,摇摇头道:“本城的规矩,都是论季吗!”我觉得这房东有包孝肃的人格,铁面无私,只得告辞道:“好!我回去商量商量!”他依然板着面孔,并不理会我。就在这时,一阵吆唤的声音,破空而至,“号外,号外!日本军队总崩溃,我军收复南京的消息。号外号外,日本发生革命,下江日本军队大败的消息!”“买号外,这里这里!”“买号外呀!”立刻大门外,一阵喧哗。先前几声吆唤,送进我的耳鼓,我还是侧了脸静心的听着,等到喊过了两遍,我忍不住了,转身就向大门外跑了去,这地方虽然空旷,可是四面八方,都有房子。只见各屋子门里牵连不断地向外吐着人,全奔了大路上来,向两个报贩子围着。我抢上了前买得了一份,来不及找地方坐了,就站在路边水田埂上两手捧着一张号外看。果然纸上茶杯口大的题目:“东战场寇军总崩溃,我军今晨光复南京。”我定了一定神,再将消息的全文看看。那文字说,今日公布消息:“自去冬以来,东京迭被轰炸,日本人民,反战情绪日高。加之海洋封锁加紧,敌国物价腾涨,粮食缺乏,人民已无法生活,前三日,海军被英美荷联合舰队击溃,全国哗然。大阪首先发生民众革命,一部分驻军附和,警察未能干涉,次日风潮波及东京。皇军及军部要人,一律出逃。全国骚然。在中国敌军,初尚力守秘密,后以日本广播不断送出消息,敌军下级军官,首先动摇。东战场安庆、芜湖、南京、徐州、杭州敌军,于昨日上午,突然崩溃,纷占舟车,奔赴海口,企图回国。以上各城郊我游击队伍,由民众欢迎入城。首都附近,本有游击队极多。昨晚少数同志入城侦察,证实敌军大部已退。今晨拂晓,我游击队若干,由中华门向城内进攻。敌军略予抵抗,即溃奔下关而去。晨九时,我大批游击队入城。在城五十万人民,鹄立街头,燃爆欢迎,欢呼之声,上达云霄,并有人民将旧藏之青白国旗,升悬鼓楼,人民见之肃立致敬,有喜极下泣者。我大队正规军已接得命令,赶赴南京,今日下午可到。其安庆以上之敌军,南北归路已断,将悉数被俘。”我将这张号外,一口气把它读完,只觉周身血管紧张,脊梁上出汗。心里头那一种愉快,立刻我身子就像减轻了几十斤,也好像我变成了一个四五岁小孩子,我不能平平稳稳的走路,我必须跳着走。我这一跳,至少可以跳在那电线杆上坐着。我也怕这张号外读得太快了,有什么错误,两手捧了那张号外,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果然,我们已光复了首都,扬子江上游的敌军,一齐要被俘。我想着妻住在旅馆苦闷得不得了,这一下子,可以高兴一阵了。于是拔开两腿,赶紧就向旅馆走。可是没有走到十步,就听到后面有人高声叫着“张先生慢走”。我回头看时,正是那位房东,老远抬起一只手来,向我招了几招。我回身迎着向前,他放下全副正经面孔,每个细胞里都推出笑容来,向我点点头道:

“我看你老哥是个规矩人,极愿意和你交一个朋友,若是你老哥有意佃我的房子,我愿减少一些房价,押佃那简直就不要了。”我说:“好!多谢你的盛意,等我回去和太太商量好了,再来回信。”房东道:“还有一件原因,可以奉告的,就是我家许多木器家伙,都可以借用。”我说:“那更好了,内人一定也满意。”房东说:“我们收复南京了,阁下不回下江吗?”我笑说:“回是要回去的,但是也不能马上就走。”那房东听说,脸上透着有点懊丧。慢吞吞地道:“这号外是宣传品,哪有浪样快哟?”我也顾不了许多,说声再会,径自向回家路上走来。由小路走到大街,也不过十几分钟,又看到几个贩报小孩子,胁下夹着整叠的印刷品,手里飞舞着两张,口内大喊“第二次号外,第二次号外。”随了这叫唤声,街上人也就都围着卖报的纷纷抢着买。

我挤了上前,买着一份,就站在人家店铺的屋檐下,两手捧了看。见那号外上印着两行大题目,“我军又收复镇江常州,华北寇军全部动摇”。再看那本文说:“公布消息,我军收复南京后,残余寇军,大部分乘火车顺京沪线东溃,少数由下关江面,乘轮逃走。镇江常州两处少数寇军,得知南京寇军崩溃消息,已先数小时,截留火车,悉数逃往上海。我附郊游击队,兵不血刃,已入城安民。又据可靠情报,平绥线上寇以孤军深入,准备撤退。山西寇军,且已由风陵渡北撤,平津寇军干部,一面搜刮财货,预备万一,一面放出议和消息,以定汉奸之心。华北寇军之总崩溃,其时期亦已来临矣。”我又定了一定神,想着,这两次号外,接连看来,消息也很有秩序,大概不会有什么夸张。果然如此,我为了职业关系,应当首先离川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一阵劈劈啪啪的爆竹声,把我惊醒过来,回头看时,我正站在一家小百货公司门口。有一个人操着南京口音道:“噫!这不是张师儿?请进来吃杯茶。”我也认得这人,是在南京花牌楼开小洋货店的王老板。便笑道:“好了,王老板,我们快上夫子庙奇芳阁吃茶了。”他也笑容满面,拉着我的手到他账房里去坐。大概是十分高兴的原故,在身上掏出钥匙,开了账桌子抽屉,取出一筒三炮台香烟来敬客。我笑道:“拿这样好的烟敬客,也太客气了。”王老板笑道:“烟马上要落价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回南京的时候,少不得还有许多事要请你帮忙。”我说:“那当然。不过你这公司股东很多,都是有办法的人呀。”王老板将脸色一正,把他坐着的椅子拖开了一步,低声向我道:“我这些伙计,在此地占我的便宜占够了。到了南京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门面,有我自己的主顾,实不相瞒,在四川做了两三年生意,我也多少有了一点本钱,回去我要自己做生意,不同这些人合作了。”我说:“你们都是共过患难的人,不应当……”王老板抢着说:“现在有什么应当不应当?他们在重庆另做了许多外快生意,也没有分过我一文。回到南京去,他们的店面子没有了,只有我的。跟着合作下去,那只有他们图现成,我不干。”他说到高兴的时候,仿佛他已把所有的财产都收回来了,昂着头靠着椅背,颇是得意。就在这时,一个小徒弟抢着进来报告,洪老板来了。一言未了,便听到外面有人喊了进来道:“痛快痛快!日本鬼子也有今天。陶然兄,我们也买两千爆竹来放放吧。”说着,见一个胖子,满脸通红,满头是汗,手里拿了呢帽当扇子摇,一路笑着叫着,走了进来。王老板道:“你看到号外了?”洪老板道:“我买了,我都买了。”说着,在怀里掏出七八张号外放在桌上。我们彼此也认得的,我道:“听说也只发过两次号外,买上许多做什么?”洪老板笑道:“我也莫名其妙,看到街上许多卖号外的,我就忍不住买上一份。我们可以回老家了,花这两个钱,不在乎,不在乎!”王老板笑道:“你倒来得快,马上就决定回老家了。”洪老板笑道:“我们做生意的,讲个早晚市价不同,自然要抢回南京,好去布置一切。”王老板淡淡地道:“是不是回南京去做生意,我还没有决定。以后我们要做建国事业,应该投资到农业工业上去。做商人总是一个剥削分子,在生产和消费的两者之间弄钱。说厉害一些,和贪官污吏好不了多少。”他说着,取了一支香烟,昂起头来吸着。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一个做老板的人,会懂得这些玩意。洪老板也被他三言两语抵住着,只望了他说不出话来。我含着笑,也取了一支烟来吸。王老板将身子摇摇道:“张先生,你不要笑我,我早就觉悟了。以后我们……”门外又突然发出一种上海腔道:“陶然阿在里向?今朝格号外,阿看见?真来得痛快。格转小东洋败得个邪行,真是晤拨想到。吃老酒去!吃老酒去!”随了这话,一位八字胡须光头的人,走了进来。虽然是个老年人,然而身穿一件蓝湖绉夹袍,两只袖子,反卷了里面白袖衫子一截袖头在外。王老板笑道:“刘老板又有好题目吃老酒了。”刘老板一摸胡子道:“勿!阿拉野有一眼正经事体,搭耐商量。昨日子坎坎在仰光定仔一批货,大概值五万洋钿,要是货运来拉。阿拉应该到仔汉口哉!阿是要触霉头?耐阿有啥法子好想?”这位老板,不折不扣,说一口宁波腔的上海话,嗓门来得特别大,把全屋人的视线都吸引住了。王老板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呢?你再打个电报去,定洋上吃点亏,把货退了就是了。”刘老板以为我也是生意人,挨了我身边坐下,向我道:“格种法子,大家才会想。阿拉生意上,同外国人蛮讲信用个,定洋向来先拨三分之一。要退货,定洋勿会退回几花来。所以阿拉勿情愿格样做。”我笑道:“为了庆祝胜利,刘老板就牺牲一点吧。只当你挣几十万洋钱当中,少挣一点。”王老板道:“几十万?他做的是五金电料生意,不到一年,挣了二三百万了。”

刘老板笑道:“勿听俚话。俚自家倒发仔好几十万哉!”说着,很诚恳的望了王老板道:“规规矩矩,耐阿可以打一个电话拨秦科长,格批末事,就算俚公家定来里。公家愿意退脱仔,格笔定洋,算阿拉事先代公家垫出去格,将来公家划上一笔,问题就了结末哉。秦科长和阿拉来来往往,做仔几十万洋钿生意,俚腰包里向有几花,大家才明白。格转回南京,俚又要在新住宅区盖洋房子哉!格点小事体,俚总可以帮帮忙。自然,阿拉还有条件……”他说的时候,王老板只管向他丢眼色,禁止他向下说。无奈他放开嗓子,说得十分高兴,哪里收得住。王老板只好向他笑说家乡话道:“格位张先生,是报馆里向格人,拨耐刘老板格种闲话,在报浪登出来,阿要难为情?”我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大家都是熟朋友,我也不能那样开玩笑。”这一下子,把刘老板的脸涨得通红,瞪了眼望着我,只管摸胡子。我只好站起来笑道:“你们谈生意经吧,我也要出去打听打听消息。”王老板跟着我后面,送到店门口来,笑道:“那刘老板是个酒鬼,你不要信他的话。”我点点头笑着。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向我低声道:“我倒有一件生意,想邀你参加。”我笑道:“要我做生意,笑话!”王老板道:“说明白了,你自然不笑话。我们几个朋友,原包了一只小火轮,专跑嘉陵江几个码头,现在好改跑宜昌一段了。我们打算不零碎搭客,包给人家坐。现在谁不赶着想回下江,这一定是可以挣钱的事。新闻界你熟人很多,可以替我介绍一下。我把这只船专门做新闻界的生意,好不好?你老哥要回去,无论家眷有多少人,分文不取。”说着,他伸手拍了两下胸。我还没有答复他的话,街上一阵喧哗,人像潮水一般涌着。在人丛里,有几辆大卡车,慢慢的移动着,车子上竹竿跳了长短白布横披,有的写着“抗战胜利”,有的写着“公理战胜”,有的写着“民族解放万岁”。又有十几根长竹竿,全绕着爆竹,直挑过人头上去燃放。车上男女,打着锣鼓,带笑带嚷,一嚷身子一耸。马路上的人,不管爆竹在头上爆炸,莫名其妙的包围着车子,狂笑。有几对男女,索性牵着手在人丛里跳舞。我心里想着,这一切举动,都是心理上一种反应,虽日过分,其实也不必奇怪,正在如此着想,忽然人丛中有一阵颤巍巍的声音发出:“好哕,回家哕!回南京哕!”随着这声音看去,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太太,蓬着一头短发,半敞着一件大袖黑绸旗袍的胸襟,在人丛里跳跃。她操了一口纯粹的南京土腔,见人就拉着手。我心想,这老太太有点大喜欲狂,所以如此。谁知她竟扑了我来,两手拉了我的手道:“乖乖回家哕!回南京哕!”这一声乖乖,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这时,有一位穿西服蓄有短须的老绅士,带了一位摩登少妇,观看热闹。他见我受窘,手摸了短胡子微笑。他身边的那位年轻太太,更笑得前仰后合,闪在老爷身后。可是那位疯老婆子已经奔上街心了,却又回转身来,斜刺里直扑了那老头子,那老头子并未提防,她两手猛可的一下,将老头肩膀搂住,咄的一声,尖出嘴来在老头子左腮上亲了一下。接着两手捧了老头子的头,向怀里一拖,咄咄咄一阵响,又在他脸腮上,鼻子上,额角上,乱吻了一阵。当然,时间比较长些,这位老爷,就连连的推了几下,没有把她推开。直等她工作完了,她两手一扬,又喊着:“回南京去了!回家了!”再跑上了街心去。那位青年太太,站在旁边,气得两眼笔直,周身发抖,一个字哼不出来。这一下子,那些站在街边笑我的人,移转了视线,一齐对着这两位少妻老夫,拍手大笑。我对于这两位,本可以报复一下。不过我想着,这空气太紧张了,应该找一点小笑话来松懈一下子,就随他去吧。好在这马路上,又来了一群学生,各人手上举着纸旗子,口里唱着“打回老家去”的歌。街上的民众,随了这歌声,热烈的鼓了掌。我就借着大家那起哄的劲儿,随了拥过马路的一阵人潮跟了走去,向前走,更是热闹的街市。自我到重庆来以后,很经过几次大节令,没有看到街上有今天这种热闹,繁荣的马路,都让来往的人,挤得满满的。在高坡子向前看去,只见一片黑点,在街头上浮动。断续爆竹声里,一阵一阵的涌起着人的喧哗声。那声音像是远处听着海潮,又像是近处听着下起掀天大雨,我心里想着,这是全市民众高兴的一天,在这人潮中,谁对谁闹点小乱子,都不足介意。这没有什么可看的,还是回去吧,于是我在人家屋檐下,一步一步地移着向前。不多远,看到两个穿西服的少年,左右夹着那个老疯妇走回来。她两手虽然被人握住了,然而她那身子,还不肯安静,一步一声,口里依然喊着,回家了,回南京了。我闪在一边,看这疯妇过去,倒为之默然,觉着她这一个剧烈的反映,决不是偶然的。于是我就把这问题扩大起来,这满街上人山人海的民众,岂不是一种反映?再把这些人,每一个个别的观察起来,当然也不外乎是一种反映,正这样看出了神,带了思索走路,却有一张报在我眼前一扬。看时,半空里飘飘扬扬,正飞舞着传单。我以为这是哪家报馆,又在散着胜利的号外,我也和其他的走路人一样,在别人头上抢过来一张,看时,前面一行大题印着“预言果然全中”。我想,这是哪个报馆里编辑先生闹新花样,在号外上,竟会印着这样卖关子的题目。再看下文的小字是:“抗战必胜,及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皆能言之,而不能举出确切简单之理由。山人自幼得名师传授,熟悉易理,曾推算日本命运,至今年告尽,于三年前,即出有日本必败论专书一本问世。今日号外与该书所言‘将来必有此日’完全符合。对国事推算精确,对个人穷通天寿之推算,其能丝毫不爽,更可待论?兹值抗战胜利,凡我同胞,均当有一种做新国民之打算。其有不明何去何从者可速来本命馆问津。山人为庆祝胜利起见……”我噗嗤一笑,把传单丢去,就不必向下看了。我又想着,这也不能怪算命的。我和我的朋友,都在今日以前说过这种话的,难道就不应当表白一番?我这样想着,我面前就站着一个人。长袍马褂外,在纽扣上挂了一只特等机关的证章,叫了一声老张,满脸是笑。

我看他面团团的,带了红光,嘴唇上有胡无须的,带了一点黑影,神气十足。我仔细看那人,有点熟识,却又不敢相认,因为把他的姓名忘记了。他见我犹豫的样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笑道:“我是沈天虎,二十年的老朋友,隔了几年不见面,就不记得了吗?”我笑说:“原来是沈大哥,难为你倒记得我,我常在报上的要人行踪里看到你的大名,我想不到你会在大街上走。今天怎么没有坐汽车呢?”天虎不答复我这一问,他又问道:“我的预言完全中了。前天我在报上发表的那篇论文,是我三年来得意之笔,你应该佩服吧?你看,现在日本败了。明后天我又要发表两篇惊人的论文你看!”我笑着说是。他道:“你来四川五年。现在可以回南京做斗方名士去了。”我笑道:“哦,你也知道我在四川五年了,你来了多久?”天虎道:“我来了三年多,我早知你在重庆。田处长说,二十年的老朋友,只有我们三人在重庆。”我说哪个田处长?他说:“田上云呀!在北平同住公寓的朋友。”我说:“你们常见面吗?”天虎笑道:“天天在一处玩。”我道:“当处长的老朋友,天天在一处玩。而我这穷蛋……”他红着脸说:“我现在不便和新闻界来往,你住的地方不好。”说着,他忽然转一个话锋道:“这次回南京,我要出十本小册子。我以前推断日本必败的文章,现在用事实来对照,你看,哪一句不能兑现?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能说,那全是盲从,应该把我在报上作的论文,当了圣旨读,中国人才有希望。”他说着,微微地挺起了胸脯。我说:“你这些论文,是谁送到报馆里去的?”天虎道:“送去?报馆里人,不登门求我三次,我不给他稿子。”我笑道:“然则你刚说不敢接近新闻界,是对我一个人说吗?”他道:“老张,你变了,你会穷死!穷得又像当年上北平去读书一样,穿别人不要的坏皮袍子过冬,再会再会!”说着,他走了。可是走了几步,叫声老张,回转身来,又向我招招手。我迎上前笑道:“沈大人,还有何见教?”这是我们十年前的老玩笑,他倒不介意。笑道:“日本军队总崩溃的消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我说:“我看了号外才晓得,我一个穷记者,怎能比你们参与机要的阔人呢?”沈天虎道:“我是为国家,我阔什么?你们干这种自由职业的人,那才是阔呢。”说毕,他点了个头,算是真走了。我站着倒有点出神,心想,阔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后,更阔。而穷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穷。这样看起来,贫富始终是个南北极。现在要回南京,看这情形,还是那样。王老板要抢回南京去开更热闹的大店,沈天虎要回南京去出十本小册子,就是那个算命的山人,也要宣传曾出力抗战,向社会索取代价了。我在出神,而大街上走来凑热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我被人拥挤着,不知不觉的,只管向热闹的街上走。这时,又换了一个情景,满眼是国旗飘扬,爆竹比以前是更热烈,仿佛成了大年三十夜。硫黄气味,不断向鼻子里袭着。想到过年,真也有人满足了这个情调,路边一家绸缎公司,咚咚呛呛正敲着过年锣鼓。我抬头看时,那铺子门口,由屋檐下垂了两幅丈来长的白布,一幅上面写着:“本号即日还京存货大甩卖”。又一幅写着:“庆祝抗战胜利空前大廉价”。我觉着,做商人的脑子都是寒暑表的水银管,一遇到热,水银立刻上升,反过来,立刻下落。此风一长,庆祝抗战胜利的热心商人,大概不多。于是我在回旅馆途中,更留心的向街两边张望。果然,照这家绸缎公司出花样的,倒很有几家。有两家手法最妙,一家是江苏小吃馆,在门口贴了红纸条,正写“庆祝抗战胜利,欢迎顾客,奉赠白饭一碗。并新出胜利和菜,每席三十五元,可供四五人一饱。”又一家是理发馆,在玻璃窗户上,贴着格子大张纸条,上写着“启者,抗战胜利,全国欢腾。本馆主人,向来提倡爱国,犹不敢唯有五分钟热度。早知必有今日,现在果然胜利,本馆主人,亦有微功哉!现为表示起见,欢迎诸公理发,刮脸全洗分发等等,一律照码九五折,并奉送电机吹风。本馆主人沈天龙谨白”。我看到最后一句话,倒吃了一惊,这老板怎么会同我的朋友政论大家沈天虎名字仿佛。莫不是他兄弟行,转又一想这广告除了欠通,还有几个别字,沈天虎也不会有这样的兄弟行。随着,我又发现了自己的思想,有点奇怪。我怎么丢了正事,只管在街上跑?“打算向哪里去呢?”这一省悟,我才转身回向旅馆。刚一进门,有人迎了我笑道:

“密斯脱张,消息很好呀!”说着,伸手和我握了一握,原来这是老友牛博士。他穿了一套笔挺的西服,在手臂上搭了一件细呢大衣。身后站了一位二十上下的女郎,脸上胭脂涂得红红的,绞丝般的长发,披在肩上。身穿一件束腰的咖啡色呢大衣,露出领子里一幅大花绸绢。牛博士便向两下介绍道:“这是密斯脱张,这是琳琅姐。”琳琅听到密斯脱张上面,并没加以处长司长的形容词,只淡淡的向我一点下巴。我倒很恭敬的鞠了半个躬,因为她是话剧明星,我早已久仰了,但也不敢对她久看,因向牛博士道:“达克透牛很忙,有工夫到此地来玩?”他道:“不,我临时要在这里找间房子,准备一夜的工夫,写好一个剧本,今天不过南岸了。”我说:“这样急,一夜要赶起一个剧本来?”牛博士道:“我们定下星期六起,作为庆祝胜利戏剧周。抗战以来,我对于宣传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大后方的大都市,我都跑遍了。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也对得起我所学。这一周戏剧,要结束我这三年以来的生活了。”他说着这话,把头微微昂起。我道:“达克透牛,又要跳出政界来了?”他摇头道:“唉!难说。我实在无意做官,我不必提此公是谁,你也知道。某部长他少不了我。”说到这里,牛博士就透着得意,正要跟着向下说,琳琅女士就一扯他的衣襟说:“阿根来了。”随着这话,一个勤务兵装束的人,走来面前站住,牛博士皱了眉道:“找了你半天,哪里去了?”

说着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十元钞票,交给他道:“到糖果公司去买一盒糖果来。琳小姐每次吃的糖果,你知道吧?”阿根说知道。琳琅道:“那糖果平常是三十块钱一盒,今天减价了,可以打个八折,不要糊里糊涂。”阿根道:“是,还买什么吗?”琳琅道:“买一盒鸡蛋糕,买一听纸烟,钱不够吗,你先垫上。”牛博士又掏了一张钞票交给阿根道:“索性带些水果回来。”我有点不愿意看这种情形,和牛博士告辞而别了。身后有人叫道:“有了一角了,有了一角了,来来!”又一人道:“别开玩笑,他不会打牌。”我回头看时,是蔡先生夫妇,我们是老同学而又同住一家旅馆。他们在房门口向我笑。蔡太太笑道:“我们三缺一,请你凑一席吧。”我说:“蔡先生已经代我声明了。”蔡太太道:“庆祝抗战胜利,今天不打牌,那太岂有此理?”我笑道:“我记得武汉失陷的那几日,你们也是说不打牌岂有此理,过一天是一天。现在……”蔡先生将我牵到他屋子里去,笑道:“不一定要你打牌,有话商量。”我进去看时,果然还有两位朋友同在候成局面,正捧着号外看,研究时局。蔡先生把我拖到睡榻上并坐下,低声向我道:“我在南京的两所房子,是租给同学住的。当时为了同学的面子,我用最低的房价租出去。南京的房子都加了租,我的房子,除了一文租钱加不上去之外,又为了同学换纱窗,安自来水,修理院墙,栽花木,多投资一千多元。”

我笑道:“这是过去的事,你提他做什么?”蔡先生道:“自然要提呀,托福托福,我那两所房子,敌人没有给我破坏。据南京来信,是两个日本医生,把我的房子占了。不但一切如旧,就是破碎的玻璃,也给我一块块的给修补了。现在南京的房子,烧的烧了,拆的拆了,新房子一时盖不起来,我敢断言,这次抗战胜利,大家回南京去,住的问题一定要大闹恐慌。房价不成问题,是要涨起来的。你也是同学会常务理事之一,我和你商量,找几个在川的同学,把这房子退给我吧。在‘八·一三’以前,同学会还差我三个月房钱,除了押租,总还差我一个月的钱,我不要了。”我笑说:“呵!重庆房东先生的本领,让你学了去了,靠这两所房,你要找出个生财之道来。”蔡先生红着脸,没有答复。蔡太太原和两位来宾在谈牌经,这就掉过脸来插嘴道:“鸟向亮处飞,谁看到有捡钱的机会不捡呢?眼见得南京的房子要俏起来,我们那两幢房子,还要半送给同学吗?四年以来,我们几乎穷死在四川,同学当这个长那个长,这个委员那个委员,也不拉我们一把。”我笑道:“嫂子,我是和二哥说笑话。这次回到南京去,同学像我们这样的,已是穷得落在泥沟里。得了法的同学呢,又早爬在云端里了。这样两极端情形,同学会根本不会再组织起来,你那房子就是再送给同学会也没有人住。话倒是归了本题,我这次回南京去,少不得要用几间房子,我先定下,你租给我一幢吧?真话!”我说着,把脸色正起来,还向他夫妇一点头。蔡先生不敢答复我的话,望了他夫人。蔡太太点了一支卷烟吸着,微笑道:“你府上人口多。”我说:“唯其是人口多,所以先要把房子定下。”蔡太太头一撇道:“老朋友,还不好商量吗?将来再说吧,不过为了便利回南京的朋友起见,房子我们要拆开来,一间一间租给人。”我见她显然在推辞着,索性逼她一句,站起来问道:“那么,每间要多少钱一个月呢?”蔡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民国十七年的旧账可查,一间房子租一百块钱还算多吗?”我吸了一口凉气,望了天花板,正在出神。却听到窗外又有人叫着“号外号外”!随了这号外声音,有人叫道:“回家,且慢欢喜!捆行李的绳子,突然涨价,三块钱一根,大网篮也卖到二十块钱一只,到宜昌的船票,恐怕要卖到五百块钱一张了。不等家里卖了田寄川资来,我们怎走得了?天下事,无论好坏,一切是小人的机会,一切是正人君子的厄运。”我在号外声中,混了半天,觉着所见所闻,都有点出乎意料,正没法子理解。当屋子里的人脸色一变之下,这个人最后两句话,把我提醒了,而人也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