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了一封信,墨迹淋漓的,还是极新鲜的字迹。拆开来一看,上面写着:某某兄:今天又是星期,我们自昨晚起,下了一个最大的决心,这一个星期日,决不打牌,但是怎样消遣呢?看电影,是三年前就看过的影片,而且有一张片子在汉口还温习过一次。听京戏,听我内人唱两句,比他们好。听川戏,我耳朵还没有那种训练。听大鼓书,有些书,我都听得能唱了,这真是一个不易解决的问题,今天怎么混过去?本来呢,每日办公回来,未尝不感到这时光无法消遣,但在街上兜两个圈子,打八圈麻将也就过去了。星期日,尤其是无聊,街上兜圈子,人碰人,实在可以止步。虽然也还可以打牌,但这半月来,把第三个月的薪水,都预支来输了一半了,实在应当变更作风,邻居古松兄,就是变更作风的一人,曾花二十元置了一副围棋子来代替中发白。然而我是一手屎棋,他又不和我下。此外,只有两种办法……我看到这里,且把信先放下不看。心里暗下想着,我这几位朋友,除了以上所说的那几件消磨时间的办法而外,他们还有什么办法?而且还有两种。因此,我总想有半小时之久,依然不得要领,只好再掀开信纸来,跟着看下去。那上面原来是这样接下去的。两种什么办法呢?第一种,我和朋友去借些书来看。然而这有一个最大的苦恼,自从干这劳什子以来,书就成了仇人,一捧了书就要打瞌睡。白天睡足了,晚上会失眠的。第二种呢?倒也干脆,就是买一瓶安眠药水来,喝上一饱,死了拉倒,活了找不着刺激,又办不了什么事。哈哈!这到底是笑话,你不要害怕。我还有个第三条路,便是让内人自己上菜市,买了一点小菜回来烧着吃午饭,请你先一两小时来摆摆龙门阵。然后喝一两杯大曲,吃着干烧鲫鱼,椿芽炒蛋和蒜苗炒腊肉,饭后并请你和我们设计,下午怎样消遣?你若不来,那些小菜我吃不了事小,这大半天日子怎么过去呢?真不是假话。我欣慕门外山脚下打石头的那些石工,早上便来工作,晚上回家洗脚睡觉,他决不发愁这日子不容易过去。宇宙待我很好,我太对不起宇宙。问题越说越远了,但实际些,还是望你看到信就来,即请早安。弟吴士干拜手。我看到了这封信,不由得大笑了一阵。一个失业的人,穷极无聊因而要自杀,那是可能的。一个有职业的人,而且收入相当宽裕,也要无聊得自杀,社会上的事就不容易让人揣测了。然而这吴先生需要我去谈天,也就情见乎词。我只得把要做的事停止,前去访问他。他所住的一幢上海弄堂式房子,上下三层楼,自然带有卫生设备。而最妙的,便是上海弄堂式房子,由后门进出的习惯,这里也有了。虽然他这幢房子,大门对了弄堂的空旷所在,然而他家还是由后门进厨房,转到客堂间的后面去上楼。我转过了厨房,就听到前面客堂间,劈劈啪啪一阵播弄麻将的声音。这楼下是另外一户人家,我不便去探望。上了楼梯口,我叫了一声士干,他就在房子里笑着答道:“请进,请进,我已经等久了。”我走进屋子里去,见士干穿了西服,踏着拖鞋,架腿坐在布沙发上,两手捧了一张报看,他桌上也放了一张报,在社论栏里,看到密密层层的圈上好几行圈圈。我笑道:“士干,你真是我们新闻记者一个好友,连社论都过细的看过了。”

士干放下了报,站起来笑道:“你所说是极端的相反,大概我有事的时候,几天都少看报,至多是看看题目。到了我没有事的时候,不但是社论,广告我也看的。这对新闻记者无干。今天这张报上的社论,我就看过了三遍,最后我用墨笔把说理动人的句子圈点了起来。其实我对这国家大事,倒不那样操心,只是太太带老妈子买小菜去了,让我等得太无聊。”说着,打开抽屉,取出纸烟听来敬烟。他又呵了一声道:“你戒了纸烟,还是抽一支吧,不抽烟岂不更无聊?”我笑着让他坐下,问道:“你怎么老说无聊的话?以前你太太没来,你一个人住在旅馆里,你说无聊,还情有可原,现在……”士干和我排坐着的,他伸手按住我的手,把头就过来,对我耳边低声道:“现在我感到太太没来以前,比如今舒服多了。我回来了,她天天照例是不在家,而……”他没有说完,笑着摇摇头。我笑道:“总是在外面打牌,而你又不能劝阻她吗?”

士干笑道:“还不光是这个。消费方面,也感到家在故乡和家在重庆,有十与一之比。假使太太在故乡没有来,我每月寄百十元钱回去,家里要过极舒服的日子。现在重庆这个家,每月是一千五百元到两千元钱的开支,家里老太太,按月还要寄百十元去。加上各种应酬,简直不堪想象,原来是在南京积蓄的几个存款,带到重庆来,按月补贴早用光了,这次过年,不是武公送我二千番,就是个大问题。”我笑道:

“你倒有这老上司帮忙,好在他们也不在乎。”士干道:“不在乎?现在除了两种人,靠俸给生活的人,谁不是贴本?武公的就每月由八千贴到两万。”我道:“你说的两种人,是哪两种人呢?”士干还没有答复我的话,只听到一阵高跟鞋声,吴太太掀着门帘子进来了,她虽然是三十以上的人,化起妆来还是很摩登的。新烫的卷云头,每个云钩式的头发,都是乌光的。在蓝布罩衫外沿露出里面红绸长袍。她笑道:“呵,张先生来了。我上菜市去的,身上弄得脏死了。”其实,她那件罩衫,不但干净,而且还没有一点皱纹,我已知道她说脏死了,是指着穿布衣而言的。我笑道:“吴太太亲自上菜市买菜请客,至少,恐怕弄脏了丝袜子,真是不敢当。”吴太太在烟听子取一支烟卷吸着,吴先生擦了火柴燃着。吴太太喷出一口烟来,笑着摇摇头道:“丝袜子穿不起,不怎么好的,也要廿块钱以上了。张先生有朋友从香港来没有,代我们带一点东西来。”我笑道:“半天云里飞来飞去的朋友,我不大多。”此时楼下有人高叫着吴太太。

她向士干笑道:“你看,我一说话,把事情忘记了,你下去替我打几牌,我去烧小菜。”士干笑道:“岂有此理?我去打牌,你去烧菜,把来宾撒在这里独坐吗?”吴太太道:“张先生当然可以去看牌。”士干道:“人家可不像我们这样一对赌鬼。”我笑着欠身道:“吴太太还是去治公,我和士干聊聊天。府上不是有一位下江娘姨吗?她足可胜任去烧小菜的。”吴太太笑道:“可是可以做的,不过一两样菜,还是我自己动手放心些。”她正在考虑这问题,楼底下又在高声叫着吴太太,她来不及说,径自下楼去了。士干摇摇头笑道:“真是没办法。可是也难怪她,两个孩子都没有带出来,这里又很少亲戚来往,除了打牌,没有什么来消磨时间。她曾一度兴奋着要去找职业,可是说起薪水来,总不过百余元,又鼓励不起她的兴趣。再说,住的这个地方不好,前前后后十几幢房子,几乎每家都有一副麻雀牌留着消遣。只要少了牌友,彼此都有凑角的义务。不然,你下次约人,人家不来。纵然不打算约人,女太太最讲面子。人家约着来了,不去不好意思。所以太太们的雀战,也是个骑虎难下之势,自己想不来,而邻居来约了,只有去。除非输得太多了,牌友存一番恻隐之心,说是某太太输得太多,不必约她吧。然而输了又需要捞本,所以在许多原因之下,是成天成夜的打牌了。”说话时,她家的下江娘姨,走来倒茶,只是微笑。士干道:“你笑什么?这还不是真情?现在找老妈子,她第一件事,就要问太太打牌不打牌。太太打牌的话,少要两块工钱也干。平均每日分五毛钱头钱,一个月也分十五块钱呢。”娘姨站在一边微笑,等他把牌经说完了,笑问道:“太太买了好新鲜鲫鱼,怎样做呢?”

士干笑道:“新鲜鲫鱼罢了,还要加个好字。”娘姨笑道:“很大,总有半斤重一条。”我道:“价钱可观吧?”娘姨道:“平常有七八块钱,可以买到了,今天礼拜恐怕要对倍。”我听了这话,不觉身子向上一升,望了她。她点点头道:“真的,我不撒谎。”我向士干笑道:“在下江,我们餐餐吃鱼,有时真吃得腻了,何必花这大的价钱买鱼吃?”士干道:“在南京,在汉口,我们对于鱼并不感得很大的兴趣,可是到了重庆,就非常的想吃鱼。每个星期日,同事要到我家里来吃家乡小菜,这鱼就是不可少的一样。我想鱼价之高,也许是下江人好吃,把它抬起来的。”那娘姨静静地站在一边,手提开水壶,直等他吩咐鱼要怎样吃,不料他老是说。士干想过来了,因笑道。“我想喝点鱼汤,就是萝卜丝煮鲫鱼罢。”娘姨道:“有火腿炖鸭子。”他笑道:“我提调不来,干脆你去问太太吧。”娘姨去了,我笑道:“你的菜,办得这样丰盛,不是小菜,而是大菜了。”士干道:“在重庆有家眷的旅客,每个星期日,对于同事,有这种义务。好在这并不花我主人的钱,来宾是白吃自。”我道:“原来是摊公分,我该摊多少呢?”士干将手掌连连摇着,笑道:“非也。无家眷的同事,不能不找一个地方打牌。打牌,无不抽头之理。难道主人还能干收头钱吗?就把这个来垫补小菜钱了。平常打二十圈牌,大概可以抽百十块钱头子,除了开销佣人和买纸烟,吃一顿,我还赚一点钱,吃两顿,我便蚀本,牵长补短,每月倒不因此增加什么负担。负担在自己凑角而又每场必输。”我笑道:“你贤伉俪,都是此中能手,何至于场场输?”士干道:“这有一个原因的。输了自然是输了。赢了呢?越觉得这是意外财喜,并不拿去抵偿往日所输的,更不会留着将来去输。太太拿着胜利品,一定是去商场或百货公司,钱多则买衣料,钱少则买香皂手巾,或卤菜。我呢,也不会留在身上,到街上买点零碎。巧呢,遇着三朋四友吃顿小馆子。因此,往往赢拾块钱,反要花六七十元。所以输了是输,赢了也是输,岂不是场场输?这赌钱废时旷日,劳民伤财,甚至伤了朋友们的和气,实在不成其为娱乐。今天我要你来聊天,就想躲开这一场赌。”一言未了,早听到楼梯上一阵皮鞋响。

有人大声笑道:“为什么躲开这场赌?我们老远的跑了来凑这个局面,主人翁不赏脸吗?”随着这话,进来三个中年人。一个穿西装,两个穿青呢中山服,外面套着细呢大衣。在重庆,这是一种生活优裕者的表现。士干和我介绍着,全是他的同事。穿西装的叫熊守礼,两个穿青呢中山服的,叫牛有廉、马知耻。他们见我穿一件破旧的蓝布大褂,不怎么和我应酬,也不介意。熊守礼在茶几上烟听子里取出一支纸烟,塞在嘴角上,两脚提了两服裤脚管,人向沙发上一倒,坐了下去,然后擦火柴点着烟,喷出口烟来,表示得意。接着道:“昨晚吃醉了,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士干道:“哪里有应酬,会把你酒坛子灌醉了。”熊守礼笑道:“没有女人的地方,我是不会醉的。昨晚在花……”他说到这里,突然将手捂住了嘴,笑着低声道:“你太太在哪里?”士干笑道:“没关系,在楼下打牌。你们的行动,她也管不着。”熊守礼道:“自然是管不着,可是我们在这里信口胡说,有引诱人家先生之嫌。”马知耻将放在沙发上的报纸拿起来看了一看,笑道:“一天到晚,也不知忙些什么,今天连报都没有看。”牛有廉将手敲了茶几道:“不谈闲话,老吴,我们正为找你而来,你的意思怎么样?”士干笑道:“你看,一大早我太太已经让邻居拖了去凑角了,现在我自己家里又要凑角,这未免不像话。我买了真的茅台,大家在这里喝两杯,饭后我们再找个地方去消遣。”熊守礼道:“哪个上午喝酒?”士干道:“我今天实在不愿打牌,无论三位做什么事,我都愿意奉陪。”马知耻道:“报上登着话剧的广告,我们看话剧去。”熊有礼连连摇着头道:“要说赏鉴艺术,我根本不懂。要说去听宣传,这一套,我们比演戏剧的还知道得更多。”士干笑道:“他这个人未免太煞风景。”

牛有廉突然站起来,将挂在衣架上的帽子拿在手上道:“若是不打牌,我看看几位朋友谈天去。”士干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吗?谈天我不会吗?何必另去找人?”有廉道:“你是有家有太太的朋友:不陪你没有关系。有一班朋友,重庆没有家眷,住在旅馆里,星期日这一天万分无聊,就希望朋友去谈天。我们喝一壶茶,抽几支纸烟,彼此都混过去半天,自己方便与人方便。”士干道:“虽然都强调无聊,可是也没有意义。”马知耻一拍腿道:“不,谈天很有意义。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有几个朋友,每逢星期在一处谈天,结果,就合资囤了两千元的东西,其初,当然是好玩。看看摆的龙门阵,对与不对,就是把本蚀光了,好在也不过每人几百元。不想过了两个星期,竞差不多获了三分之一的利息。于是他们继续往下干,现在已经凑合了一个小公司了。拿薪俸过日子的人,不做一点买卖,真是不行。”士干拍了手笑道:“来来来,我们立刻开一个兼营商业座谈会,我们来找一个题目谈谈,也许谈出什么办法来。靠薪水过日子,现在总是感到不够,实在该想个生财之道。”口里说着,两手掌互相搓着,似乎很急于这个座谈会的成功。我坐在一边,也就很想听听这些先生们的商业眼光。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问道:“吴公馆是这里吗?”士干迎出去,接了一封信进来笑道:“你们不用发愁没法子消遣,现在消遣的法子来了。”说着,抽出信纸,两手捧了念道:

天气渐长,又逢星期,怎样得过,真是问题。来了二友,牌瘾来兮,连我在内,三个差一,若是好友,快来救急。两浑熊守礼笑道:“那里三差一,看这信的口气,是牟国忠来的。”士干笑道:“除了他,还有谁呢?他每次差角,就到这里来拉我,若是不去,一定他要发脾气。现在好了,有三位在此,可以随便去一位。”马知耻笑道:“那更属不妥。我们现成的局面还凑不起来,若是走掉一个人,这里反成了三差一的局势,那又叫谁到我们这里来凑呢?”士干笑道:“我今天实在不能奉陪哕,我老早约了这位张先生到这里来谈天的。”我听说,只好站起来道:“假使为了我在这里,拆散了各位的牌局,那我就先行告辞。”他们正为了这牌局之成否,犹豫不定,那个送信的人却在门外喊道:“吴先生,去不去吗?”马知耻将手平伸,作个围拢人的样子,口里连道:“都去都去,好久没有打扑克,我们到老牟家里凑一桌扑克去。老吴,你对这个不感到兴趣吗?”士干笑道:“打扑克,你们说一句就是了,也不打听打听扑克牌什么价钱?前一星期,已经涨到八十块钱一副。打起来不怎么讲究,至少也要买两副扑克牌。这是一个小录事的一月薪水了。”马知耻道:“要是这样说,我们什么都不能干了。这是当录事的一个月薪水,岂不是当勤务的两个月薪水了吗?”士干道:“你外行,你外行,当录事的怎样能和当勤务的打比?”一言未了,一阵高跟鞋子响,吴太太跑进房来了,看到大家站着,便笑道:“怎么大家都要走了?不打牌?”熊有礼两手一拍道:“你们先生不来,我有什么法子?”吴太太笑道:“没有这个道理,诸位特意地来了,让诸位失望回去。士干不来,我来我来。”士干道:“楼底下那桌牌怎么办呢?”吴太太道:“只有这四圈了,我请了一个替工。”

士干透着这太不像话,回过头来向我望着笑道:“一个人打两桌牌,你所见这个新闻吗?”吴太太笑道:“你是孤陋寡闻,怎么没有?大名鼎鼎的女法学士,她一个人同时可以打四五桌牌呢。王妈,来,搭桌子。”她口里喊着,把三位来宾,一齐拦住。将送条子来的那个特使,打发走了。女仆听到自己家里打牌,精神奋发,在楼下邀了一位同志上楼,不到十分钟,就在屋子中间把牌场面摆好。我被挤着坐在屋角落的小沙发上。虽然士干还陪着我谈话,可是他坐在他太太身后的椅子上,脸对了我道:“你看罗斯福总统的和平运动,能够实现吗?”我还不曾答复呢,他回过头去,看到桌上有人和下牌来,他一拍手道:“唉!太太,四个头的白板,是好东西,你怎么不吊头?”吴太太道:“你知道什么,我放出了东风去,庄家和三番。”吴先生理输了,搭讪着递我一支纸烟,我笑道:“我还是没有开禁,依然戒着纸烟。”他自己擦了火柴点着烟抽了,笑道:“东战场现在我们打稳定了。我们的游击队,有时可以打到上海附近去。”吴太太回过头来道:“士干你来看看我这手牌怎样的打?”吴先生便抽着烟向太太怀里的牌看,实行参谋职责。我看到这种情形,吴先生实在不能安心陪客,倒不必徒然在此打搅,便向他道:“我到街上买一点东西去,回头再来。”吴太太听说,回过头来道:“不打牌,看几牌又有什么要紧呢?打过这四圈,我们就吃午饭了。”我道:“我在街上溜一溜再来吧。”

说到这里,也不再等主人翁的许可,我就戴着帽子走出来。

有牌牵连住了的人,他是不会怎样客气的。吴先生送我到楼口,也只说得回头要来,并不强留。我走上大街,抬头一看,正是一个阴雾天,在人家空档里去看半空里的山头,都像画家用淡墨在旧纸上勾的一点影子,轮廓不清,街两旁店家都明上了电灯,街上湿粘粘的,似乎洒过一阵细雨。惟其如此,街上走路的人挤成了群,街中心的人力车延长着一条龙似的飞跑过去站,汽车边站着等公共汽车的人就有几百人。

越是这种情形,我越不敢坐车子,只在人行路靠里,缓缓地走着。忽然后面有人叫道:“老张,我陪你一路走。”我回头看时,士干穿了漂亮的皮鞋,追上来了。他道:“预备的那些菜,中午来不及做好,改了晚上吃了,我们出来吃小馆子。”我道:“你太客气了。家里有人打牌,自己又出来陪朋友吃馆子。”士干道:“这种情形就太多了。自己和朋友订了约会,就不能不去,而家中有三位朋友来凑一桌牌,又不得不打。这样也好,让这些找牌打的友人,以后少到我家里来两次。我们早一点到馆子里去,去晚了,怕没有座位。”于是我们先走进一爿改良的川菜馆子去。可是,不用我们上楼,只在楼口上,就看到拥挤着一群进退狼狈的男女。出得店来,我们改向一家平津馆子去。这里究竟是北方人的作风,进门一个小柜台,里面坐着一位戴瓜皮帽穿青布马褂的账房先生,他满脸笑容的站起来,迎着比我们先进去一步的三位女士道:“您啦,真对不起,没有座位了。”士干回头向我一笑。我道:“我有一个见解,这种中式的菜馆子,一定满是人。那上等馆子,价钱太贵,下等馆子,有些人不屑去,或者还有办法。”士干对于我这个提议,却也赞同,但他不好意思先引我到下等馆子里去。便走一上等馆子来,像我们两人,不能去找雅座房间,自然是先到小吃部去。这里一间大敞厅,约摸有二十副座头,除了每桌都有人坐着而外,有好几副座上边,都站着有人等缺,弄得送菜送饭的茶房,一手捧碗,一手挡着,侧了身子走。这还是初春天气,每个茶房额角上的汗珠子,豌豆般大,滚将下来。进门的账桌边,就立有夫妇两个。只看这位夫人穿了灰鼠大衣。脸上涂得红红的,两只耳朵上,挂了两个大银圈圈,一阵阵香气,向我们鼻子送来,十分摩登。在那位先生之后还有穿青呢中山服的汉子,夹了大皮包。

在这一点上看起来,当然是一位大阔人。除为了吃馆子,要他站着等候人吃饭,那岂是可能的事?士干向我笑道:“这又不行了怎么办?”我先走出大门来,然后笑道:“我的判断错误。我以为向吃大馆子贵东西的人少,想不到大馆子比中式馆子还挤。那末,我们找最小的馆子吃去吧。”于是又碰了两回壁,最后还是在大街里面巷子口上,找到一爿纯粹旧式川菜馆子。店里说是楼上有地方,及至上得楼来,也仅仅靠窗户有一张小桌子空着。但我一看那桌面油腻的,想到这里做出来的东西,是不会怎样干净,一个感觉如此。

第二感觉立刻发生,索性对全楼观察一下,这楼板就是潮湿着带一层黑泥。左右两堵墙边,虽都摆了一个粗瓷痰盂,但盂子的脏水和纸片,都齐了盂口,而楼板上还有几块浓痰。我实在不能来连累请客的士干再跑了,就眼不见为净,面朝着外坐了。士干也觉这地方不怎么舒服,胡乱要了两菜一汤吃饭,为了其中有一碗炒鸡丁与牛肉,开账来竟是三十三元七角,给茶房七张五元钞,连小费还嫌少呢。茶房送上一粗碗冷水和两条灰色的手巾把来,手巾上腾着热气把汗臭味送过来。我们都不愿领教,要了几块擦碗筷的方纸,将嘴抹抹,便出来了。士干道:“这吃得太不痛快,我们看电影去吧,也好出出这口闷气。现在一点钟,两点半钟这场的票子,总可以买到的。”我对于这提议,也无可无不可。不料到了电影院门口,那一块六尺长方的客满大字牌子,已横立到马路边上来。士干道:“什么?开映电影还一个多钟头,就客满了,难道这些人坐在里面静等着吗?我不愿回去了,回去就是坐牌桌子边看牌,太让人意气消沉了。前面一家戏院子演话剧,我们看话剧吧。”话剧是三点钟开演,也许有位子。我对于他不回去看打牌这一点表示同情,便又随着他再走一个剧院,到了那门口,见沿台阶一直到马路上,都站满着是男女顾客。门口墙上,悬着两块黑牌,上写白粉字,今天日晚两场票均售完,诸君原谅。士干道:“好哇,索性连晚场都满座了。老张,你和我出一个主意,让我躲避今日下午这一场牌局。”我道:“到郊外走走,好吗?”士干道:“天气这样坏,什么意思,而且我们用什么交通工具坐到郊外去呢?”这话是对了,要到郊外去,除非运动自己两只脚,像士干这种身份的人,不会轻轻松松走三里路。我们在街上人行路上走着,还考虑着这消遣的问题,在一问一答之间,常是让走路人把我们挤开了。士干把我拉到一块空隙地方站住,因道:“你的意思要我遛遛大街。你看街上这些人,许可我们慢慢遛吗?我们到公园里坐茶馆去好不好?”我笑着望了他,他道:“明知无聊,但我要避开家里的牌局,我总得在外面混半天。”由了他这话,于是我们又走到公园里去,那山坡上不多的几棵树,虽稀疏的生长了一点嫩叶芽,而这阴暗的天气,风吹到脸上,还很有一点凉意,这似乎还不是个坐茶亭的时候,可是站在山坡路上,老远向茶棚里看去,见里里外外,全是人影晃动,哄哄说话声。我便站住了脚笑道:“不必过去了,这里也是客满。”士干笑着,依然的向前走着。看时,果然茶亭里外,除了桌子茶几不算,靠栏站一带椅子,也没有一张是空的。士干见一个茶房提着开水壶在座位中间来往着,一把将他拉住,因问道:“我问你一句话,你们这里还有茶碗没有?”茶房被他愕然,望了他道:“茶碗怎么会没有?”士干道:“有茶碗就好办,你随便给我们两个人先拼两个座位。若连茶碗也没有了,那我们只好再作打算。”茶房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转着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指着亭子角上道:“那里还可以加两个凳子。”随了他这一指,有人在茶座丛中站了起来,高抬一只手,在人头上向这边招了几招。

士干笑道:“老柳在这里,有办法了。”这老柳是彼此的朋友,他长一脸的大麻子,终年穿着破皮鞋和蹩脚西装,另成一种形态。但他极会说笑话,索性取号柳敬亭别号麻子。因为他这样取号了,我们倒不好叫麻子,就叫他老柳。老柳笑道:“这里来吧,我们正欠着两个股东呢。”我们顺了他的招呼走过去,见那里三位陪着他,也都是士干的老友。我们挤了坐下,以为加入股份,是加入吃茶股份,就没有接着向下说这话。老柳便向士干道:“加入股子的话,你怎么不搭腔,难道你另外有什么好买卖可做吗?”他道:“我有什么买卖?你说得我莫名其妙。”老柳道:“你真不懂的话,我就来告诉你。”说着,将食指沾着茶,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道:“我们这个,组织了一个公司,借了这点力量。”说着他又在桌面上写了四个字。笑道:“大批的运着甜的咸的向下跑,船也不空回来,运着穿的用的这样来回一次,就是一二百万呢。因为这样一来我们要弄点外快,谁也不能拦阻。我们现在知道,这样东西。”说着又将茶水写了几个字,笑道:“不久的将来是又要涨钱的。因为这一点计划,还没有发表出来,社会上是不知道的,趁此我们把货买二三百件到手上,就派它每件只涨在百元以下,我敢说十天半月之后,我们可以弄到三四个月的生活费。我们商议两日,计划完全定了,就是定金方面,我们还差一二千元,想加入两个股子,而你对某方面又是有办法的,正说着你呢,所以看你来了,我们欢迎之至。”士干听了他这一篇话,立刻满脸是笑,两眉连闪了几下,回头倒向我问道:“老张,你看这事我能干吗?”说着,伸手搔搔头发。我笑道:“将本求利,有什么不能干?若说到身份上去,你们的头儿大买卖也干了,你们作他这千分之一的小买卖,有什么不能干?不过老柳说的这些话,我还不大懂。就依你们的计划,这些货物,总也要六七万元的资本。多少钱一股呢?怎么加入两股只要千元?”老柳笑道:“你只会提起笔来写得天花乱坠,说到实际来,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定货,是在公的大的数目上,搭小的数目,并不须先付货款,只向出货的方面,凭某种力量说这么一句话,到了货卖出去了的时候,将人家的钱去提货就得。”

我昂颈想了一想,点头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是什么将本求利,这是因势求利罢了。”老柳笑道:“不管是将什么求利,但我们是规规矩矩作生意。我们卖出去的货照市价,当然不多赚老百姓一个钱,这决不能说是犯法。而况……”我笑着摇摇手道:“你急什么,我也并没有说你犯法。”说到这里,老柳似乎有点气馁,他在身上取出纸烟盒子来,张罗着将纸烟敬了一遍客。他在口角里衔着烟卷,偏了头作个沉吟的样子,约五分钟,突然将桌子一拍道:“星期害死人。”我虽知道他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玩意,但这句话是惊人之作,不由我不问他一声。我道:“人人都望星期,怎么你说星期害死人呢?”老柳又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道:“今天早上,有人要把这么两件存货出卖,十二点钟以前需要现款。这虽是两件货,可要五千多块钱成交,今天是星期,银行不办公,我无法可想。但我知道,这货到手,至多搁三天,可以赚一千块钱,眼见一只鸭子要煮熟了,却让它飞去,岂不可惜?便约了那人十一点钟等我回信,自坐了一乘人力车,把上下半城跑了一个遍,找了七八位朋友商量这件事。究竟五千元的数目,不容易凑合,跑一头的汗,分文无着。我还存一点私心,想把这生意拖延一日,到了星期一,我和银行里朋友合作就有办法了。可是见着这位朋友时,他已经把货物卖给一个江苏人,五千五百元成交。我白瞪眼,把脸皮都急红了。那位江苏人,倒有点过意不去,请着我到西餐馆子里吃了一顿西餐,用去他百十元,又买了一听纸烟送我。”我道:“他何必这样客气呢?这一笔生意,他也许是蚀本买卖,为什么他倒先请客?”老柳笑道:“这江苏人是个生意经,他是找好了受主,才去把货买下的。在人家那里领了下来的是六千二百元,买货拿出去五千五百元,一转手就赚了七百元。”

我笑道:“老柳,你怎么就有许多奇遇?”老柳笑道:“这无所谓奇,更不是遇,只要你肯跑腿,肯与市侩为伍,就可以发小财,因为在物价涨落方面,我总比普通商人要知道早两三天,买进卖出一下,就可以赚一笔钱。我举一个例,我断定了在三天之内,火柴要涨价,假如你不嫌麻烦,今天就买三五百块钱火柴,在家里囤着,一个星期之内,我保险你赚百十块钱。可是你要嫌着在市场里挤进挤出,有失书生本色,那就没有办法。有眼光,在重庆市上,极容易混。只要一千元资本,每星期囤一次货,出一次货,每月准可以赚一位简任秘书的薪水。一千块钱日用品,并没有好多,一不占地位,二不难搬,三也不难收集。就说火柴吧,老张,假使你有点兴致,我们马上凑你一百块钱,到纸烟摊子上零收一批货试试。现在市价,零卖是九毛一包,一百块钱火柴,也不过一大网篮。你把这篮火柴摆在家里不要动。一星期之后,我出一百二十块钱向你收买,只要你肯。”他这一篇话,侃侃而谈,不但我们这一桌人听出了神,就连左右隔壁两桌下江朋友,都停止了谈话,来听他的。我笑道:“你这话自然头头是道,但问题的关键,是你以何敢断定火柴会在三天以内涨价?”老柳见两旁有人注意他,微笑了一笑。士干笑道:“你听他信口胡说。他有办法,身上还穿的是这套蹩脚西装?”这句话把老柳激动了,满脸个个麻子眼里,都透出了红色,头一偏道:“我要胡说,你砍我的脑袋当尿壶。”说完,将指头蘸着茶水,写了两个字道:“他们的后台老板,你们知道吧?他们以五百万元的款子,在做贩卖日用品的生意。”说着,将写的几个字抹了。又写了字道:“这是我的熟人,他是走什么路子,大家也知道。自昨天起,开始囤火柴,已经囤了这多草字头了。”随了这话,他很快的在桌上写了两个数目字。士干对于这种议论,似乎有一点戒心,便将眼睛望了他,学一句北平土话道:“你不怕捣楼子?”老柳笑道:“捣什么娄子?作买卖也不是犯罪的事。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了。当年张作霖当大元帅的时候,公开对僚属演说,‘不错,我有钱。但是我的钱,是做大豆生意换来的。’究竟这种人痛快。于今的人……”忽然有人叫道:“老柳,你在这里,哪里找不到你。”看时,见一个穿西服的人,胁下夹了新旧二三十本书走过来,老柳一介绍,是某会的秘书黄君,我们这里,又挤下一个座位,添了一碗茶。他把书放在桌上,大家分着翻翻,有幽默杂志,有电影杂志,有《译文》杂志,此外有两套一折八扣书,一是《红楼梦》,一是《三国演义》。老柳笑着将一个指头点了他道:“在这些书里,可以看到老黄的闲情逸致了,何至于把《三国演义》都得拿来再翻一翻?”黄君一歪脖子道:“好!你瞧不起《三国演义》?你向书摊子上去打听打听吧。三年来缺货最早的是这套书。我和朋友预先约了三个月,后来亲自跑了五次,今天才把它借到。”士干道:“这种书我们还是作小孩子时候看的,现在怎么会想起来去翻翻它?”黄君笑道:“原先每逢星期日,总不免到新书店里去站站书摊子,带几本杂志回家,现在我就没有这兴趣了。第一是杂志上的文章,找不到新花样。有些文章,简直是我们在办公厅里摆龙门阵说的话。第二是香港、上海来的杂志,价目太贵,一块多钱买一本小册子,只能看二十分钟。假如要杂志来消磨这个星期日,总要二十块钱才够。”说着,他做鬼脸,将舌头一伸,又摇了两摇头。

接着道:“三来呢?在内地印的杂志,印刷过分的欠着高明,纸又坏,手一掀就破了。我的目力不好,手又是汗手,土纸杂志于我不适宜,现在我们几个朋友专门彼此换着借书看。开始自然互换杂志。后来杂志换完了,就换一折八扣书看。不想在这里面居然找出了趣味。其实一折八扣书已经涨到照实价再加若干了,然而我们还是这样叫它,算一算比两三块钱买一本小册子便宜得多,合适的,我们也采办一点。”我笑道:“黄君此论颇得我心,但是这样,未免与抗战无关。”老柳把头一昂道:“与抗战无关?我觉得不做有碍抗战的举动,这就是爱国分子了,你看看这茶棚子里坐着谈天的人,谁是在干着与抗战有关的?”黄君皱了两皱眉,笑道:“说句良心话,国家待我们不薄,我们真没有把什么来贡献给国家。上办公室去,无事可做,抽烟喝茶看报,至多是陪着大家开几小时的会,罚坐一回。出来了,遛马路找朋友是上等。此外是不必说了。我也不知道这些人都干着什么这样忙。今天我走了三个旅馆,两家小公馆,全没有找着人。”老柳笑道:“你总算不白跑过这天了,走许多地方找朋友。”黄君笑道:“我找着朋友又有什么事,还不是谈天吗?最后,我想着,总也有和我一样因没有乐子而来上茶馆的。所以到这里来。不想,果然碰着了。”话说到这里,大家已都感着无话。在高处向下俯视,见山冈下面两条马路,高亮着一批路灯。其中有一位孔君,外号老南京的,笑道:“天晚了,走吧,我们到老方家里去打八圈吧。”说着,他举着两手,伸了一个懒腰。士干向我看了一眼,笑道:“为了躲开牌局,外面跑了这一天,结局,还归到打牌上去。”老柳笑道:“老张,你认识得老方吗?虽然,他的太太,你一定认得!”我笑道:“你不像话。”老南京低声笑道:“真的,老柳的话没有错。”

说着,把脑袋伸到桌子中心,将话报告给大家。他道:“此公是秦淮睥睨一世的歌女。”老柳笑道:“可是不说破,见了面,谁都不认识她。也不过三十岁吧,不想老实到那个样子,脸黄黄的也不抹胭脂粉,总穿件蓝布大褂,除了上小菜场买小菜,决不离开先生一人出门,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说着,将手敲了桌沿,表示击节赞美之意。老南京道:“老方倒很大方,并不讳言以往的事,太太虽不出门,二三规矩朋友到他家打小牌,倒是欢迎的。因为太太哪里不敢去,在家也太无聊了。”士干听了这话,不觉兴奋起来道:“你们说的这位方兄,我也认识的,他竟有此艳福。我知道,他家去此不远,拜访他去。我真想着南京,见见熟人也好。”老南京道:“去,我们奉陪。但是要凑一位牌角的话,你可不能推辞。”士干笑道:“去了再说吧。”于是茶座上人,因了这话,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另找办法,一部分去访秦淮河上睥睨一世的人物。我不认识这位方先生,当然不能去。去的是老南京老柳和士干,加上主人翁,正好一桌牌。走出茶亭,士干向我笑道:“你也无事,到我家里吃晚饭去。”我听他的口音,简直是不想回家吃饭了。因道:“我没有星期,本来是抽空陪你,现在该回家了。”于是先走过分岔路去。隔了一丛短树篱笆,听到士干问:“他们家打多大的?”老南京道:“消遣消遣,至多小二四。”笑音不断渐渐远了。士干躲了一天的牌局,是不是会去打牌呢,这就非我外行所能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