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黑摩勒师徒去往玄真观投宿。快到以前,发现两起夜行人相继驰人庙前树林之中。赶进林内一看,前面果有一庙。叩门许久,方有一潘道士隔门回覆,不肯容留。黑摩勒先因当地形迹可疑,并未明言来意,一听道士闭门不纳,便同铁牛纵将进去。及见自己越墙而入,道士神色冷静,不以为奇,更生疑心。正在拿话试探,铁牛在旁插口,说了来意。潘道士一听风蛔引来,立时改据为恭,引同入内。黑摩勒想要查看对方是什路道,一路都留了心。到了二层大院,方觉当中假山布置得奇怪,对方如真洗手归正,就是练武,当地离开湖口大镇不过数里之遥,形迹不会这样明显。心方一动,猛瞥见月亮地里有三个人头影子一闪即隐,情知不妙,忙即戒备,伸手把脸一摸,一面忙向铁牛发出警号。铁牛本也看出有异,但是心有成见,以为对方既以客礼相待,风-又是那等说法,决无恶意,庙中道士本非常人,方才那两起人,也许是他徒党在旁窥看,只非敌人,管他作什?心念才动,猛又瞥见两边殿顶上有人影刀光闪动,同时师父又用平时说好的隐语警告留意。心中一惊,刚把腰问扎刀一按,忽听咝咝连声,了当乱响,立有七八个敌人,由殿顶和假山上纷纷纵落,满院刀光闪闪,镖弩纵横,知已上当,刚急喊得一声“师父”,又听波波连声,三四团黑影当前爆炸,化为几蓬烟雾飞起。耳听有人大喝:“要捉活的!”手中刀还未拔出,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变起非常、眼睛一眨的工夫,师父已翻身倒地;心更惶急,一声怒吼没有出口,一股异香已迎面扑来,人便昏倒在地。

铁牛醒来一看,已连师父被人一同绑在院中两根木桩之上。对面大殿廊上,坐定两个道士和五个身着夜行衣的壮汉,正在纷纷议论。师父闭目垂头,不知何故尚未醒转,先见道童,拿了一些解药,正朝师父鼻孔吹进,仍是不醒,又朝师父头上打了一掌,方回禀告。铁牛见状大怒,正想喝骂,忽听上面贼党争论甚烈,暗中用力一挣,绑索甚紧,休想狰脱分毫。暗付:咒骂无用,平白吃他的亏,不如听他说些什么,风-引我师徒上当,是何原故?便在暗中咬牙静听,一面留神师父,吹了解药,为何不醒?

先听中座一个年长的道士说道:“你们说得容易,我师兄弟三人,好容易有此片基业,单是田产就有好几千亩,地方上人都当我师徒清规甚严,终日闭门清修,不与外人往来,大师兄以前又是本地财主,这多年来,从无一人疑心。因为素来慎重,每年至多出门一两次,都借游山为由。便是鄱阳三友那样灵的耳目,均被我们瞒过。去年三弟自不小心,被那姓风的厌物看出一点破绽,生了疑心,命人半夜人庙窥探,次日,本人又来请见。全仗大师兄应变机警,早就防他要来,头一夜假装谈天,说了许多假话,又往殿前灵官石上和三弟练了一次武功,表示师弟兄三人喜武好道,最爱游山玩水,每日除却打坐念经,就是练武,并喜修积善功,对姓风的答话极巧,当时哄信。人走以后,还不放心,又在暗中托人留心查探。这厮果然狡诈多疑,如非大师兄是当地老家,田业在此,平日常做好事,装得极像,地室机关巧妙,外人走不进来,家眷姬妾,离庙还有两里多路,另有两人出名,平日多借访友来往,从无人知。这庙在本地人口中,听的多是好话,一句也问不出来,以这厮的为人,我们早已不得太平了。先前你们只说小贼黑摩勒是你们的仇人,又有师叔老偷天燕的亲笔书信和飞燕花押,本人也要前来,并还带有独门迷香。我们明知此事关系不小,一则小贼近年屡和江湖上人作对,成了公敌,自投罗网,只要做得干净隐秘,真个再妙没有;何况又有王师叔的书信,更无话说。等将小贼擒到,才听说是都阳三友引来,本令去往玄真观投宿,想是将路走错,误投我们董家祠灵官庙。三弟也真粗心,鄱阳三友和玄真观那两个贼道无一好惹,不是不知厉害,这里共总只有两座庙,又有去年的事,小贼来此投宿,忽然失踪,对头何等精明,非疑心我们不可!小贼既然说出来历,便应指明玄真观去路,引其前往,这么一来,不特把三个强敌以前疑念去掉,并可暗中尾随,照样下手将他除去,不留痕迹。如今闹得进退两难,骑虎难下。你们只顾报仇交令,恨不得当时便把人头带走,也不想想,我们乱子多大!我也明知不能再放,大师兄的脾气,三位老弟也都知道,好歹也要等他回来,问明再说。久闻人言,小贼本领大得出奇,连铁扇子樊秋都跌倒在他手里;今日一见,貌不惊人,生得又瘦又小,活像一个猢狲,偏说得那么厉害。如非他衣包内那身装束面具与传说相同,方才三弟又曾看过他的轻功,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同来小贼是他徒弟,三弟说他一同越墙进来,都是一纵三四丈高,落在地上声息全无。我想用解药救醒转来,问他几句,叫他吃点苦头,做一个明白鬼,不知何故,两次均未救醒。莫非方才你们恨他不过,听我要捉活的,暗下毒手弄死了吧?”

铁牛在旁,见师父绑在桩上,仿佛已死,本就情急悲愤,咬牙切齿,眼里快要冒出火来,正在强忍怒火,往下听去,听出敌人都怕风-,仿佛有了生机,心方一宽,又听这等说法,不由急怒攻心,再也忍耐不住,怒吼道:“我师父如受暗害,我便做鬼,也饶你们这班狗贼不得!”猛瞥见师父的头微微摇了一摇,一眼微启,朝自己看了一眼,重又闭上,忙即住口,定睛一看,师父身上绑绳好似松了一点。暗忖:师父为人何等机警,方才倒地时连手脚均未见动,也未开口,他身旁带有两种解药,除风蛔外,还有卞师叔所赠,以他本领,敌人暗器虽多,决伤他不了。便被打中,也不妨事。大可在迷香未爆发前纵向一旁,闻上解药再行动手,敌人能奈他何?哪有说倒就倒,这等无用?敌人连救两次,又不醒转。师父新学会缩骨锁身之法,莫要恨我多口冒失,使我吃点苦头,以戒下次,就便窥听贼党底细吧?这绑索不知何物,如此坚韧?方才见他和我一样绑紧,此时臂腿等处仿佛松了许多,左边两圈已有一半松斜,看神气人已早醒,快要脱身而出。不过师父本领虽高,只得一人,我的扎刀镖囊,连衣包均被敌人拿去,我尚不能脱身,单他一人,如何能够动手呢?

心正寻思,忽听上面贼党中有人说道:“二哥怎如此胆小?既然怕事,为何不将小贼绑吊后殿密室之中拷问?却绑在这等明处,月光又亮,不怕对头寻来么?”为首道士冷笑道:“我才不怕事呢!不过大师兄脾气太刚,遇事必须请命罢了。启来是福不是祸,对头虽然出了名的厉害,并未和他交手,真要寻来,今夜我们人多,说不得只好和他拼一下了。至于小贼,你只见他绑在明处,却不晓得下面还有机关。未擒小贼以前,你们先后往来了三次,这两根木桩看见过么?庙外我已派人巡风,稍有动静,一声暗号,这两小贼,连人带桩一齐沉入地底铁牢之内,对头就是进来,也看不出一点痕迹。你们把小贼衣包兵器全数取去,却要留心一点,见我把手一摇,立时藏起,不要被他发现才好。这小狗可恶,竞敢口出不逊,等大师兄回来,先给他吃顿点心,就知我们的味道了。”

铁牛知道另一为首贼道一回,必有苦吃,再看扎刀衣包,均挂在身旁台阶廊柱之上,相隔只有丈许。只一脱身,稍为一纵便可抢到手内。正在心乱,又听一贼笑道:“董大哥怎么还未请来?夜长梦多,二哥也真多虑。我们身旁带有好些迷香弹,对头不来是他便宜,他如来时,一齐迷倒送终,代三位兄长永除后患,岂不是好?”

铁牛听那贼说大话,心中暗骂:“你那迷人的玩意,人家早有解药。大先生如来,你们一个也休想活命!”再看对面师父,又低着头,仍无醒意,正自优疑,猛瞥见左偏殿角庙檐底下,好似伏有一条黑影,方想:此是何人?如是贼党,不会藏在暗处,如是风大先生,怎不动手?姓潘的贼道坐在旁边,先是一言不发,忽然起立说道:“此事奇怪,小贼被擒时,是我亲手绑好。当时觉着人虽昏迷,不曾反抗,周身硬得和铁一样,两次不曾救醒,又无一人伤他。久闻小贼诡计多端,我老疑心有诈。反正骑虎难下,大师兄至今不来,夜长梦多,乘着诸位弟兄在此,拼着大师兄见怪,如有什事,由我承当。等我将他除去,那三个厌物如其寻来,索性迷倒,一齐杀死,再往玄真观把那两个狗道士除去,一举成功,永绝后患,岂不也好?”

铁牛方料不妙,潘道士已由道袍底下拔出一柄明晃晃的钢刀,长才二尺,朝黑摩勒身前走去。铁牛急得破口大骂。潘道士已快走到黑摩勒面前,闻声回顾,正指铁牛冷笑道:“小狗再如狗叫,我先叫你吃上两刀,不死不活。”话未说完,觉着脑后吹了一口冷气,不禁大惊。转身一看,黑摩勒头已抬起,正在叹气,仿佛刚醒未醒,此外并无别人。刚骂得一声“小贼快醒”,黑摩勒忽然龇牙一笑,人本生得又黑又丑,笑得更是难看,跟着自言自语道:“徒儿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方才做了一梦,梦见你的师祖逼我去捉几个狗强盗,第一个是那鬼眼睛的道士。不把这几个狗强盗交与你的师祖,又怕他怪我,怎么办呢?”铁牛一听师父醒转,喜得怪叫,急喊:“师父快些张眼!你说的那绿豆眼的狗道士要杀你呢!”黑摩勒笑答:“不怕,他杀不了我。你的师祖还逼我杀他呢!我因为还有两位朋友要寻他算账,乐得省事,想等一会,你吵些什么!”

潘道士有名的鬼眼灵官潘兴,人最凶残,还不知道对面就是他的大岁,只当是说梦话。因想敌人被绑桩上,手无寸铁,凭自己的本领,举手便可杀死。正想喊醒再杀,黑摩勒忽然张眼,笑嘻嘻说道:“是你把我绑在这里的么?要绑就绑紧一点,这是何苦?糊里糊涂把我弄死多好!偏又叫我费事,活在世上,专杀恶人,真叫麻烦!”潘兴一向深沉,照例听完对方的话,想好主意再行回答,已成习惯;敌人生命已在掌握之中,绑索又是蚊筋、人发、生麻联合特制,多好武功也挣不断;对方骂得越凶,少时回报也越惨,正张着一双鬼眼注目静听,满脸狞笑,一言不发。听到未两句,觉出话中有骨,猛想起方才绑人时节,敌人周身如铁,与众不同,心中一动,怒喝:“小贼满嘴胡说!想先挨两刀么?”黑摩勒笑道:“凭你也配?”未一字本是开口音,潘兴刚把刀一扬,冷不防,一股内家真气,已由敌人口中喷出,立觉急风扑面,手中刀已被扬向一旁。同时又听本庙道童急喊:“师叔留意!这小贼手怎松开了?”声才人耳,叭叭两声,脸上已中了两掌。

原来黑摩勒艺高胆大,一到庙中,便看出对方不是善良,先还以为对方必看鄱阳三友情面,不会为敌,后见假山布置,心已生疑,跟着发现月亮地的人影,抬头一看,两偏殿上伏有多人。自从黄山途中受人暗算,处处留心,又听风-令铁牛转告,说新来三贼带有迷香,入林以前所见夜行人恰是三个,猛然心动,不问是否,借着摸脸,先把解药闻上,敌人迷香果然发出。先想:这班贼党不知是何来历,许多人对付一个,决不是什好货,何不就便考查,借此警戒铁牛也好。立时乘机假装昏倒,一面施展内功,把真气运足,贯穿全身,使其坚如钢铁,一面暗中留意。看出敌人所用绑索乃是特制,坚韧异常,心中一惊,暗忖:幸而学会缩骨锁身之法,否则,这么坚韧的东西要想挣断,岂不艰难?先还疑心人心难测,风-也许与贼同党,铁牛、盘庚年幼无知,上人的当,否则又是一个假的,并非本人;后见被擒之后,殿前地底冒出两根木桩,铁牛和自己一同被绑桩上。一会,铁牛被道童救醒,又来解救自己。两次均装昏迷,不曾答理。

庙中贼党共是师徒九人,还有好几个外贼,内有数贼,奉命巡风,已然走出。随听贼党争论,才知走错地方,误人贼巢。本来想让铁牛吃一点苦,后见铁牛悲愤情急之状,又觉不忍,乘着贼党均在对面说笑,暗用缩骨法,先将双手缩出,把背后死结解开。刚准备停当,打算待机而动,忽然发现对面殿角大树后面似有白光微闪,定睛一看,竟是两人,料知多半为了自己而来,心更拿稳。但这两人来得大巧,必与风蛔有关,再不打脱身主意,等人解救,面子上岂不难看?正在待机发作,一听铁牛情急怒骂,忙即把头微摇,偷递了一个眼色,跟着便听群贼说大话,想将都阳三友一齐杀死。再看殿角,突有一人由树后走出,刀已拔在手内,似有怒容,被后面那人拉了回去,并朝自己指了一指。贼党都在殿台之上,无一警觉。方想冷不防脱身而出,潘兴已持刀走下。觉着这个贼道最是可恶,何不先给他一个厉害?于是假装初醒,神志不清,师徒二人对答了几句。潘兴听他嘲骂,心中生疑,方想砍他一刀,不料敌人未伤,反挨了两个大嘴巴,当时顺口流血,连牙齿都被打落四枚,手中刀也被敌人一口真气喷开。这一惊真非同小可,急怒交加之下,倒退出丈许远近,一紧手中刀,正要抢前动手,就这惊慌急怒,转眼之间,人还不曾纵起,忽听嚓的一声,黑摩勒突然脱绑而起,双手用力一拔一扳,那根尺许粗的木桩,立被断折三尺多长,扬手照准殿台打去。

上面群贼,见潘兴被黑摩勒打了两下嘴已,并且绑索尚有好几道在身上,不知敌人那样厉害,正在厉声喝骂。因知潘兴性情乖张,手法残忍,照例不容他人过问,方才又说了大话,虽在纷纷喝骂,并无一人起身,做梦也未想到,敌人身子往上一拔便自脱出,紧跟着折断木桩,朝上打到。事出意外,群贼纷纷躲避,只听喀嚓叭嗒一片乱声,大殿门窗被木桩打碎了两扇。群贼当时一阵大乱,纷纷拿了兵器,纵将下来。为首恶道手朝道童一挥,道童便往殿中赶去。另一面,潘兴瞥见敌人脱身纵起,心里一急,正往前纵,猛觉脑后疾风,未及回顾,肋下一麻,便被人点了穴道,扬着手把刀定在地上,行动不得。上面三贼方才用迷香占了便宜,人还未到,连发三弹,被黑摩勒用掌风凌空打向一旁。三贼不知敌人用意是恐铁牛未上解药又被迷倒,见被打歪,又发了两弹。黑摩勒一想不对,敌人迷香太多,何不先把解药与铁牛闻上?同时发现树后纵出一人,身法绝快,只一纵便到了潘兴身后,用点穴法将人定住。猛想起衣包和扎刀就在廊柱之上,何不取用?心念一转,群贼已纷纷纵下。黑摩勒也不迎敌,双足一顿,正往殿廊上纵去。刚由群贼头上飞过,猛瞥见内中一贼正想取那扎刀,手已伸出,快要拿起,自己手无寸铁,慢了一步,敌党人多,铁牛尚未脱绑,惟恐有失。方想用重手法将贼打倒,夺回扎刀,往救铁牛,忽有一点豆大寒星由身旁飞过,随听一声怒吼,贼手已被那点寒星打中。右手腕骨立被打碎,其痛彻骨,正往后面惊退。黑摩勒也自赶到,一掌打向胸前,咽的一声,仰跌在地。

黑摩勒刀取到手,回顾寒星来路,越发高兴。原来东廊上纵落一个道士,正是前在孤山所遇异人云野鹤。料知群贼必遭惨败,忙朝铁牛身前纵去。待要解救,西殿角树后又有一人纵出,口中大喝:“黑兄不要上前!可先杀贼。下面还有机关,留神上当!”话未说完,那人是个中年文士,已朝铁牛身前纵落。同时地底隆隆作响,木桩四围丈许方圆的地面忽然下陷,铁牛也被那人一剑斩断绑索,同往地底沉落。

黑摩勒人已纵起,听那人一说,忽想起方才木桩由地底冒出之事,又见那人与铁牛所说都阳三友中的崔萌年貌相同,忙把真气一提,待使“飞鸟盘空”身法往旁飞落,猛瞥见下面群贼随定自己,两次扑空,又由上面纷纷追到,刀枪并举,镖弩横飞;有两个一用迷香,一用钢镖,正朝铁牛想要发出;外面也有几个贼党得信赶来,连殿内先后纵出的,有十数人之多;为首贼道立在殿台之上,正在发令,尚未动手。心想:擒贼擒王。就着降落之势,伸手将镖接去,照准贼道便打。恰值一贼由外赶来,手持铁鞭,迎面打来。黑摩勒看出来贼鞭粗力大,知其有点蛮力,手中扎刀一紧,横砍上去,-的一声,用力大猛,铁鞭挥为两段。那贼上来轻敌,见黑摩勒身材瘦小,所用兵器又窄又长,一点也不起眼,满拟力猛鞭沉,一下便可打个脑浆迸裂,不料一刀朝上挥来将鞭斩断,手臂震得生疼,大惊欲逃,已自无及,被黑摩勒连肩带头砍去半边,连声音也未出,鲜血狂喷,死于地上。那镖却被贼道接去,方要追上,忽听铁牛急喊:“师父将刀还我,好去杀贼!方才那位便是崔三先生,我已闻了解药,不怕狗贼闹鬼了。”

回头一看,铁牛已由下面纵上,崔萌和方才点倒潘兴的少年似同沉入地内,人已不见,云野鹤已和贼道动起手来。群贼连发迷香,见敌人未倒,贼党先后伤亡,本就心慌,再听铁牛说是那阳三友已到,后来瘦长道士又极厉害,只两照面便招架不住,越发情急,打算拼命。派出巡风的贼党,连同庙中原有的徒弟,也都赶来助战,心想:敌人只得五人,两个厉害的已落人地底,只剩三人,自己这面有十来个,意欲以多为胜,便分两人去助贼道,下余还有七人,便朝黑摩勒师徒包围上来。这原是同时发生,先后几句话的工夫。

铁牛知道师父善于空手人白刃,无须用什兵器,又见贼党本领不过如此,迷香无用,便可无惧,要过扎刀,正往前纵,看见潘兴定在地上,急得鬼眼乱转,心想:这贼道最是可恶!顺手一刀,刚刚杀死,一眼瞥见先用解药的道童正往里逃,同时又听身旁怒吼连声,贼党又有两人被师父打倒,料知必胜,心胆更壮,还不知道童奉命发动机关,想要诱敌人伏,并将先下去两人困住。因想起方才师父曾被他打了一掌,纵身上前,迎头拦住,笑问道:“方才打我师父的是你么?”那道童名叫清光,年只十五,狡猾凶狠,最得贼道宠爱。方才见黑摩勒老救不醒,仗着练过一点硬功,想让敌人醒来受点痛苦,用力打了一掌,觉着敌人头骨坚硬如铁,手臂微微酸痛,当时也未在意,隔了一会,忽然半身酸胀,痛苦难当,知道受了暗伤。由外赶回,想要报复,发现敌人手已脱绑,刚一惊呼,潘兴已被敌人点伤要穴,定在那里。情知不妙,忙由旁边纵上。贼道知其机警灵巧,地底机关埋伏均能随意运用,命往发动,并向观主董长乐报警。事在紧急,不顾臂伤,忍着奇痛,由殿旁绕纵下来。正想抄近去往偏院密室发动埋伏,连兵器也未带,忽被铁牛拦住,惊慌欲逃。铁牛如何能容!纵上前去,夹背心一把连皮带肉抓住,手中一紧,道童立似中了一把钢钩,奇痛彻骨,颤声急喊:“小爷爷饶命!”铁牛心中一软,骂道:“方才你狐假虎威,此时这样脓包,杀你污我主刀。我照样也打你一下,赶快逃走。从此学好,还可无事,再要害人为恶,你就活不成了!”说罢,将手一松,就势一掌。铁牛原因道童年轻,不忍杀死,不曾想到先已受了暗伤,这一掌怎禁得住?一声惨叫,跌倒一旁,痛晕死去。

铁牛也不管他,刚一转身,瞥见内一贼党由斜刺里逃来,身法绝快,正往西偏殿房上纵去,更不怠慢,纵身一刀,恰将那贼双脚斩断,“嗳呀”一声,倒跌下来。再看为首贼道,已被云野鹤空手一掌打断一臂,丢了手中兵器,纵身欲逃。黑摩勒独斗七贼,已连伤了三个,瞥见贼道纵起,忙舍群贼飞身追去。两下一横一直,凌空撞上,吃黑摩勒一掌打中伤处,痛上加痛,翻身正往下落。铁牛恰巧赶来,就势一刀,将其杀死。下余五贼本想来援,被云野鹤飞身迎住,斗将起来,正占上风,群贼知逃不脱,也在拼命。野鹤不知何故,忽由人丛中纵往殿角,一闪不见。

群贼原因这个强敌身轻厉害,无论逃往何方,均被拦住,眼看同党伤亡殆尽,欲逃不得,正在惶急,忽见敌人不战自退,觉着有了生机,为了庙墙太高,分成两起逃走。内有两个轻功好的,便往西偏殿房上纵去。铁牛忙喊:“师父快追!”正往前纵,忽听房上一声怒喝,一看上面又来了两贼。一个道士,生得身材高大,声如霹雳,一声怒吼,屋瓦皆呜,道袍已然脱去,左手拿着一个独脚铜人,右手拿着一把钩连刀,厚约寸许,前头一个月牙钢钩,都是明光闪闪,长达六尺以上,看去分量极重,人又高大雄壮,又穿着一身极华丽的短装,突然出现,立在房上,威风凛凛,宛如天神。旁边一个老头,一身黑色短装,手持双拐,背插钢刀,腰挂两个小葫芦,似是铁制,却生得又矮又小,胸前长须打成一结,秃头无发,面如傅粉。月光之下,更显得这两人一个巨灵,一个诛儒,高矮相差,黑白分明。

先上两贼一见来人,也自回身急喊:“大哥、师父,小贼猖狂太甚!还有一个贼道,连伤多人,此时不知何往,先前还有两人,已被困入地底,说是鄱阳三友中的崔萌也在其内……”话未说完,铁牛先自赶到,见来人那等威势,心虽一惊,年轻胆大,不愿临敌退却,仍往上纵。刚一离地,忽听身后急呼:“徒儿速退!”人已纵起。

对面恶道初得警报,急怒交加,见有两个小孩,一个正将逃走三贼拦住动手,一个正由下面纵来,轻功甚好,也不知哪个是黑摩勒。原想自己卖相威武,手中兵器又沉又重,平日遇敌,不必动手,只这一声怒吼,十九吓退,小孩竟如未闻;又听同党说敌人厉害,伤亡甚多,怒火攻心,手中铜人一举,当头打下。铁牛原意敌人身材高大,房上动手必不灵巧,欲仗轻功,占点便宜。不料恶道身法颇快,只一纵便到了檐口,只听呼的一声,手中铜人已迎面打来,正想用手中扎刀奋力挡去,耳听师父警告,又见来势凶恶,心中一慌,百忙中,正用师父轻功险招凌空翻落,忽有一股急风,带着一条人影由正殿一面飞来,势急如电,还未看清敌友,就这危机瞬息、千钧一发之间,觉着身子一紧,耳听:“铁牛不可妄动!”已被那人拦腰夹住,飞出三四丈,落在地上,耳音甚熟。回顾正是风蛔,忙喊:“大先生来得太好。崔三先生同了一人去往地牢破那机关,还未出来,不知怎么样了?”

风-从容笑道:“他二人带有宝刀,决不妨事。”话未说完,黑摩勒虽不认得贼道,一见所用奇怪兵器,忽然想起,前听人说,近十多年,北五省出了三个大盗,内中一个,双手分持独脚铜人和一把厚背钩连刀,身材高大,力大无穷。这三人轮流出现,照例两人一起,没有名姓,不特客商人民受害甚多,奸淫杀抢,无所不为,便是江湖绿林,只要有财有色,遇上一样是糟,谁也不是敌手,人人痛恨。无如这三贼行踪诡秘,出没无常,每年至多两次,没有一定地方,只一得手,人便无踪,姓名来历全不知道,定是此贼无疑。一见铁牛冒失上前,知非敌手,关心大甚,一面大声急呼,忙即赶去,刚想起手无寸铁,此贼恶名在外,多大力气还不知道,兵器又长又大,如何近身?心中一动,瞥见铁牛已被一中年飞身救走。正待收势翻落,等其纵下,再与拼斗,试出深浅,用计除害,不料先上二贼一见恶道八臂灵官董长乐同了老偷天燕赶来,喜出望外,胆气大壮,忙即回身,朝下纵去。内中一个,急了一急,正抢在恶道前面,瞥见黑摩勒迎面飞来,一上一下,快要对面,知他厉害,心里一慌,扬刀就斫。黑摩勒本想翻落,一见敌人刀到,正合心意,一伸左手,先将敌人手腕抓住,再一用力,那贼立时半身酸麻。黑摩勒也借势下去,因知恶道必要来救,更不怠慢,脚才沾地,不等那贼还手,就势连人往上甩去。恶道一铜人打空,认出那人正是风蛔,越发惊急,正往下纵,又见同党被敌人捉去,随同下纵之势,忙举铜人,照头便打。黑摩勒早已料定有此一来,手中贼党往上一甩,只听一声急叫,被铜人打得稀烂,残尸落地。

恶道见将自己人打死,怒火攻心,大喝:“你是小鬼黑摩勒么?快将家伙拿出来,通名领死!”黑摩勒见他果然力气大得惊人,早已纵退,笑嘻嘻答道:“你就是每年在北五省害人的那个大个子狗强盗,人都喊你双料无常、八臂灵官的么?我当真个生有四手四脚呢!原来也只两只手。今日定是你的报应临头了,省得留在世上害人。你不过比人长得个子高些,死后多费一点地皮,有什希奇?这样山嚷鬼叫,有什意思?”董长乐不等活完,已怒发如雷,厉声大喝:“小鬼不亮出兵器,我就要你狗命了!”说罢,左手铜人,右手钩连刀,往外一分。黑摩勒见他手中兵器才一舞动,呼呼乱响,立在地上和巨灵神一样,这等威武,果然少见,心想:此贼全仗蛮力欺人,何不斗他一斗?笑道:“大个子无常鬼,不要发急,有话好说。你这穷凶极恶的样子,只好吓吓别的小孩和乡下人,吓不倒我。你问我名字,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事要公平,如今手还未动,是我死,是我杀你,还不一定。就是做鬼,也得大家把名留下。糊里糊涂,你死得多冤枉呢!”

董长乐见对方神色自若,毫无惧意,手中又无寸铁,旁边还有强敌,双方强弱相差大远,如先出手,就此打杀,必要被人笑话;心粗气浮,怒火上头,对方拿话绕弯骂人也未听出,急口怒喝:“我便是灵官三雄中的八臂灵官董长乐。你是黑摩勒么?兵器何在,怎不取出动手?”黑摩勒哈哈笑道:“凭我和你动手,还要什么兵器?谁像你那样,连你家祖宗铁人都拿了出来,也不怕麻烦。我将名字说出,自会动手。不过方才杀了几个小贼,第一次看见你这样大个子的活鬼,想看准哪个地方经打罢了。我说出我的名字,如其吓你不死,自会要你的命,你忙什么?”恶道怒喝:“你到底叫什名字?”黑摩勒笑道:“我叫黑摩勒,你不是知道么?偏要多问!”声一出口,双脚一点,人已飞起,一纵一丈多高,真个捷如飞鸟,快得出奇。

恶道不知黑摩勒借着问答,暗将真气运足,目光又灵,早就注定在那两件兵器之上,有心要他好看,冷不防突然纵起,看似朝人扑来,实则是个虚势,中藏变化。恶道万没料到,这样一个手无寸铁,又瘦又干的小孩,会有这大胆子,当时只觉人影一晃,迎面扑来,方想:小狗真是找死,空拳赤手,便敢硬拼。心念才动,左手铜人往上撩去,以为这一下非打飞不可。忽听房上大喝:“老贤侄不可轻敌!此是七禽掌身法。”底下便没有声息,同时觉着铜人往旁微微一荡,好似被什东西推了一下。眼前一花,人影一闪,前额早中了一脚,头骨几被踢碎,其痛非常。再看敌人,已纵出好几丈,落地笑道:“大活鬼,你尝到味道没有?你不要发急,我在这里,有本事过来。休看我一双空手,人小年轻,你个子大,要打你哪里,决不会打错,放心好了。”恶道凶横半世,向无敌手,第一次吃人的亏,如非一身硬功,头也被人踢碎,如何不恨?急怒攻心,纵将过去,举刀就斫,一面紧握铜人,准备敌人一躲,便横扫过去。

原来黑摩勒纵起时早有算计,一见铜人朝上打来,立用一个“黄鹄摩空”,化为“神龙掉首”之势,身子往旁一翻,避开正面,右手朝铜人横里一推,借劲使劲,往斜里倒纵出去,同时双脚一分,左脚对准敌人右手的刀,防备万一,右脚便照敌人前额猛力踹去,纵出两丈,再使一个“金龙闹海”的身法,身子一扭一挺,改归正面,轻轻落在地上。一见恶道暴怒追来,人既高大,手中兵器又长又亮,月光之下,宛如一条黑影,带着两道寒虹,飞射过来,疾风扑面,连院中花树也跟着呼呼乱响,心想:这狗蛮力果然少有,武功也强,自己虽有一身本领,力气却不如他,仍以小心为是。不等近前,双脚一点,凌空直上,先往身后偏殿倒纵上去。到了檐口,更不停留,又是一个“飞燕穿云”,一纵好几丈高远,由恶道头上飞过。

恶道见敌人上房,忙即追去,不料又由头上飞过,暗骂:小狗知我厉害,不敢明斗,还想和方才一样,仗着轻功,取巧暗算,真是做梦!东偏殿那老头,看去没有我威风,只更厉害,稍为出手,休想活命。忽又想到:这位老人家原是主体,怎未出手,只说了两句便不听下文?回身一看,对面殿顶上,平日奉若神明的三师叔老偷天燕王飞已不知何往。黑摩勒却将另一逃而复回的贼党,乘着下落之势,一掌打倒。另外还有两贼,一个重伤卧地,不能起立;还有一个,正和先被风-救走的小孩动手,手中双刀只剩半截,一长一短,也是手忙脚乱,小孩口口声声要他跪下磕头做乌龟爬了出去,狼狈已极。不由气往上撞,待要赶去,先杀无名小孩,再杀黑摩勒。

恶道还未纵起,忽听有人说道:“黑老弟,你已连占上风,我和这狗贼还有一点过节,请停贵手,容我上前吧。”声随人到,飕的一声,人影一闪,风-已凌空飞降,落在面前,微笑说道:“我弟兄三人,留心你的踪迹已非一日,因你藏头缩尾,诡计多端,以前又是本地富户,良田千顷,多半祖产,平日闭门不出,极少与人来往,容易遮掩。只管每年横行北五省,奸淫杀抢,无恶不作。良家妇女被你三个淫贼遇上,不是先好后杀,就是强抢回来,供你三人淫乐。江湖上人,无论哪一路,全都恨你入骨。无如你们形踪隐秘,一向打好主意再下毒手,又在地底辟有密室地道,另由贼党装成富家子弟,代你隐藏妇女,每次出门,形貌全都变过,不现真相,除却身材高大与人不同而外,无一可疑之点。去年我师弟看出一点破绽,连查访你三日,又因掩饰得巧,拿你不准,于是由此格外留心。你们也真机警,直到今年,并未出门害人,一面却令党羽往北五省造些谣言,说你三人又在当地出现,杀了十几个商客和镖师,其实并无其事。在你以为,这样免我疑心,谁知弄巧成拙。日前北方有人来此,说隐名大盗已有一年不曾出现,上次传闻杀人之处,已有人去过,并未闹过强盗,这一年内,镖师也无死伤。再一想起你们三人由去冬起,常在外面散财,种种做作,越发料出八九。也是你们恶贯满盈。我弟兄照例拿贼拿赃,对方只要放下屠刀,改邪归正,往往从宽发落,许其自新,何况事未证明,终想你出身富家子弟,财产甚多,如非丧心病狂,何至于此?打算再隔两月,分人去往北方查明再说。不料今夜,神交好友黑摩勒老弟来访,我正有事,未及接待,令他门人引往玄真观投宿,无意之中误投此庙。你们既知是我朋友,就不以客礼相待,为何诡计暗算?也不想他小小年纪名满江南,岂是你们一群狗贼所能暗害?我先还不知道,恰巧有一好友由玄真观来,说他师徒并未前往。他们由红沙港起身,有人见到,如何走得这久?这才想起,方才疏忽,少说几句,必是误投贼巢,忙即赶来,见他师徒已被擒住,正要加害,心甚不安,觉着对不起人。本要动手,因你不在庙中,同时看出黑老弟竟是故意被擒,并精缩骨之法,断定你们必遭惨败。又听同来好友说老贼偷天燕诈死多年,近受芙蓉坪老贼聘请,又因作恶太多,老来无子,有一外甥,也是一个淫贼,被黑老弟所杀,并还杀了两个爱徒、一个过继的孽子,心中恨极,知他由黄山来此,师徒六人分路寻来,欲用迷香暗算,将他杀死,立往芙蓉坪投去等语。贼徒既然在此,老贼一向诡诈多疑,便对门人也不大说实话,又是采花淫贼,虽已年老,仍是夜无虚夕,就许和你同在一起荒淫。我忙赶去,刚走出不远,你和老贼已得警报,一同赶来。现在老贼料已被我老友擒住,向他算那昔年暗杀黑温侯申天爵的旧账,少时必到。你那地室铁牢,连同地道机关,也被我三弟师徒破去,替你作幌子的淫贼爪牙无一漏网,方才命人通知,正在遣散那些被你抢来的妇女。如今剩你一个在我手里,逃生无望,最好放光棍些,免我动手,也显得你们虽是淫贼,还有一点义气。”

黑摩勒见恶道方才那样凶神恶煞,此时一任敌人历数罪恶,不知何故,宛如斗败公鸡,一言不发,只管凶睛怒凸,仿佛恨极,手中拿着那么厉害的兵器,对方一双空手,竟不敢动。越想越怪,走近前去一看,原来风-手上还拿着一枝竹箭,长才七八寸,好似用了多年,光滑异常,指着恶道,数说不已。恶道始而目注对方手上竹箭,面带急怒之容,等到听完,呆了一呆,忽然厉声喝道:“姓风的不必发狂!以前我就猜出你的来历。虽拿不准,心想家业在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特忍受恶气,这一年来门都未出。自来赶人不上一百步,这样让你,也就是了。黑摩勒我与他无仇无怨,今夜我如在庙内绝无此事,全是我那两个不知利害的师弟所为。等我赶到,已是骑虎难下。如其不信,你们既将我王三叔擒到,可以间他。未来以前,他说要杀黑摩勒,同往芙蓉坪入伙,我是如何说法?方才见你在场,怒火头上,还想事要讲理,小狗杀死多人,向他报仇理所当然,等到事完再和你说话,肯听便罢,否则也说不得了。这时认出这枝竹箭,你虽是我师父生前所说的人,但是双方动手,强存弱亡,这等说法,欺人太甚。我对你一向恭敬。我今日已家败人亡,威名丧尽,如肯稍留余地,容我一走,我也无意人世,只等三年之后,寻到小贼,报了仇恨,我便披发入山,你看如何?真要动手,我虽未必能胜,凭我手中兵器,要想杀我,料也不是容易。”

黑摩勒见他说时目射凶光,恨不能将敌人生吞下去,分明强忍怒火,另有凶谋。风-立在面前,神态从容,人既文秀,相隔又近,好似毫无戒心。虽料此人决非寻常,照此大意轻敌,恶道两件兵器又长又重,万一暴起发难,如何抵挡?其势又不便在旁插口,显得小气,正在查看恶道动作,代他担心。恶道果然存有恶念,借着说话,暗将全身之力运在手上,话到未句,忽然发难,震天价一声怒吼,双手齐扬,朝风-拦腰斫去。黑摩勒还不料发动这么快,又见风-全无准备,没事人一样,心方一惊,忽听恶道又是一声急叫,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再看两件兵器全都到了风蛔手上。

原来恶道和风-初次交手,因见所持竹箭正是平日所料的一位怪侠竹手箭,虽然有点胆怯情虚,但知此人疾恶如仇,方才又是那等说法,除却一拼,万无生路,一面忍气回答,猛下毒手,不料刀和铜人才一出手,便被对方接住。最奇是,那么粗大光滑的铜人,吃风-用五指反手抓住,仿佛嵌在里面,另一手,竟将那又厚又快的大刀连锋抓紧,就势回手一抖。恶道连想回夺之念都未容起,看也不曾看清,当时只觉斫在一个极坚韧的东西上面,兵器全被吸紧,同时两膀一震,手臂酸麻,虎口迸裂,五指全数裂开,奇痛彻骨,再也把握不住,不由惊魂皆震,身子随同一晃,几乎跌倒,等到退出好几步,觉着两膀松垂,不能随意抬起,痛是痛到极点,惊悸百忙中试一用力,两膀已齐时折断,只皮肉连住,外表看不出来,好似真力已脱,就是不死,也成了废人。

恶道刚怒吼得一声,一条长影已由头顶飞堕,正是常时往来的玄真观道人云野鹤,手中挟着平日最信仰的三师叔老偷天燕王飞。再看敌人,刚把铜人、钩连刀地瞠两声巨响丢向地上,另一小孩也将所敌淫贼杀死,和黑摩勒一同跑来。三人对面,正在说话,如无其事。明知无幸,仍然妄想抽空逃走,强忍奇痛,刚往殿角纵去,猛觉周身酸麻,伤处痛不可当。方在叫苦,忽听身后敌人喝道:“铁牛真蠢!这厮还能活么?”声才入耳,猛觉背上一痛,噗喇一声,扎刀已透胸而过,一声怒吼,底下又被敌人踹了一脚。恶道本已重伤脱力,勉强纵起,并没多远,身又重大,落地还未立稳,正自痛彻心肺,哪禁得住这一刀一脚?身子一歪,翻身跌倒。

铁牛原因恶道凶猛非常,一直均在注意,见他手中兵器虽被风-夺去,急切间并未看出受了极重内伤,稍微用力便难活命。见要逃走,纵身上前就是一刀,刺中以后,以为敌人猛恶无比,惟恐还手,下面纵身一脚。不料恶道死得大炔,刀又锋利,抽得稍慢,将前后心拉破了二个大口,鲜血狂喷,就此尸横就地。因听师父呼喊,忙赶回去。黑摩勒笑道:“你怎这样不开眼?没见他两膀脱力,都坠下来了么?这厮罪恶如山,你不杀他,也是必死。这一来,反便宜他少受点罪。你想,当着风大先生面前,他逃得脱么?”铁牛闻言,满脸羞惭,低着个头,不敢开口。风-笑道:“令高足小小年纪,武功已有根底,也算难得的了。”黑摩勒看出风纫年长,内功已人化境,心疑长辈中人,再三请教。风-笑说:“愚兄虽然痴长几岁,年过六旬,与老弟实是平辈。不过先师已早去世,我们不是外人便了。”

黑摩勒再一追问,才知鄱阳三友竟是昔年青城派名宿陶钧的嫡传弟子。双方师门交谊甚深。只是风-为人孤高,不愿多事,早知黑摩勒武功甚高,想见一面,后遇铁牛,想起昨日好友辛和之言,方令过舟相见,问出底细。因料小菱洲之行还有波折,双方都是朋友,不便过问,想将湖口一关解去,等取剑回来再谈,暂时本来不想见面,不料误走董家祠,发生此事。黑摩勒问出玄真观在来路右侧树林深处,略为偏东。两庙相隔约有三里,由港口来,远近差不多,并是直路,因和铁牛步月说笑,一时疏忽,走入岔道。见云野鹤将老贼王飞放落地上,在旁静听,忽然想起金华江边之事,忙问:“这老贼就是以前传说死了多年的老偷天燕么?听说此贼淫凶无比,炼有独门迷香,害人甚多,向无真名真姓,到底他叫什么?道兄何处擒来,怎未发落?”

野鹤笑答:“老贼姓名太多,一时也说不完。人都知他名叫王云虎,真名王飞。只有限几人知他来历,平日假装好人,不许别人采花,自己专在暗中好杀良家妇女。我师弟申天爵便是被他暗算。方才来时,我知他一见我必要逃走,特地隐起。他同贼道赶来,本想施展迷香暗算老弟,因听贼徒说,方才有一长身道士,无人能敌,我那形貌本容易认,于是生疑,不敢下来。他本识货,看出风兄和你均不好斗,越生戒心。老贼年老成精,庙中贼道虽是万恶,暂时尚可无事。今夜这场祸事完全由他师徒而起,他竟毫无义气,妄想逃走。幸我早已防到,埋伏在他的去路。对面之后,自知不妙,还想行凶,被我擒来。此时想等一人,还未取他狗命呢!”

黑摩勒方想金华江边申林听说杀兄之仇尚在,并非真死,打算北山事完前往寻他报仇之言,忽见房上又有二人纵落。一是方才动手少年崔萌之徒柴裕,同来那人正是申林,满脸悲愤之容,近前先向老少四人礼见,匆匆说了几句,便指老贼问道:“云兄,老贼我未见过,这便是他么?”野鹤答说:“正是。此贼凶狡异常,虽被我打断一臂一腿,被擒之后,并未倔强,二弟仍须留意呢!”说时,铁牛在旁一听秃老头比恶道还凶,心中奇怪,师长说话,又不敢插口,便立在老贼身前,不住查看。见他五短身材,除衣履讲究,看去短小精悍而外,卧在地上紧闭双目,满脸愁苦之容,神情十分狼狈。比起恶道身材高大,凶神恶煞,一声怒吼屋瓦皆震,强弱相去天渊,怎会说得那样厉害?正要开口询问,忽见老贼两腮微动,并有一处朝外拱了一拱,仿佛口里含有东西。铁牛近学师父的样,言动滑稽,忍不住骂道:“你这老秃贼,活了这大年纪,害了许多的人,已然被擒,眼看要遭恶报,还有心肠吃东西呢!你那两个铁葫芦哪里去了?”未句话还未说完,申林已将剑拔出,往老贼身前走去。

野鹤、风-、黑摩勒立在一旁,本未在意,忽听铁牛一说,野鹤首先警觉,忙喝:“二弟且慢,留神暗算!”说时迟,那时快!声才出口,瞥见老贼一双色眼突然张开,目射凶光,喊声“不好”,纵身一把刚把申林抓住,未及拉开,老贼口中毒针已似暴雨一般朝申林面上打来。心正惊急,一股急风突由侧面扫到。月光之下,只见一蓬银雨本朝申林迎面打来,就在这将中未中。危机一发之间,仿佛微雨之遇狂风,忽然往旁一歪,斜飞出去,落在地上,当时洒了一地光丝,亮如银电。同时黑摩勒也自赶到,耳听哼了一声,再看老贼已被铁牛照头踢了一脚,牙齿碎裂,血流不止。申林也被野鹤拉退。

云野鹤拾起毒针一看,只有半寸多长,针尖作三角形,锋细如丝,针头有一小圆球,约有芝麻大小,笑说:“真险!他被擒时,周身毒药暗器连同迷香一齐被我搜去,受伤不轻,只有一手还未毁掉。虽知老贼练过铁鹰爪,终想老贼酒色荒淫,多好功夫也要减色。二弟为报兄仇,经陶师伯指点,凡是老贼的一些毒手,都有防备之法,擒他又未费事,先请二弟留心。只是想起老贼凶毒,随便一说,谁知这等险诈,竟在遇我以前将此毒针藏在口内。想是因我深知他的根底,样样内行,不敢妄动,准备到此相机行事,暗下毒手。如非风兄这一劈空掌,此针见血封喉,二弟差一点受了他的暗算。”

申林闻言,自更愤怒,正待二次上前,忽听老贼厉声怒骂:“无知贼道、小狗!老夫早听人说申天爵之弟闻我生死不明,新近又在后辈口中听出我的下落,立志寻仇。你这贼道是他兄弟好友,今日对敌,一则老夫打你不过,料定仇人在此,心想事由仇人而起,我与你这贼道无仇无怨,无故作人鹰犬,我偏与他同归于尽,使你事后难过,无脸见人;就是仇人不在,能将小贼黑摩勒杀死,也可解恨,因此才未下手取你狗命。我自被你打伤,便想活了六七十岁,福已享够,单是被我奸淫杀害的美貌妇女,少说也有千人,还有什么不值得处?已早想开,死活未在心上,只管下手。你老大爷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

申林闻言怒极,两次举剑上前,均被风-拦住,冷冷地笑道:“久闻此贼淫凶万恶,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你听他自供,单是妇女害了多少人!一条老狗命岂足相抵?此仇不是这样报法。还有万千冤魂,九泉含恨,岂能便宜了他?铁牛年轻,这等恶报太惨,却不可令他在场。老弟暂时息怒,等崔三弟回来,同往地室下手,你看如何?”申林早由身边取出一个小牌位,含泪说道:“小弟本想杀他祭灵,没有地方。此时想起贼巢正可借用。”风-答道:“非但如此,今夜杀了许多贼党,也须善后,以免旁人受累。我已想好主意,连遣散受害妇女、把他财产分散苦人,要好几天才能办完。我意请黑老弟仍往玄真观安眠,明早起身。这里的事由我们来办如何?”黑摩勒正在谢诺,忽听铁牛又喊道:“诸位师伯快看,老贼肚皮乱动,又想闹鬼呢!”风-笑道:“你说得不差,他想运气自杀,免得受罪。但他作恶太多,方才破他毒针时我早防到,曾用内家罡气破了他的穴道,除却静等恶报,多会闹鬼也来不及了。”

老贼原是恶贯满盈,想起多年盛名,初次跌倒,受此大辱,身败名裂,心中痛恨,打算骂上几句出气,再用气功迸断肚肠自杀,免受敌人凌辱,做梦也未想到对头早已防备,暗用内家罡气破了穴道,难怪运了一阵气功,真气提不上来。想起敌人所说,不知如何死法?再一想到,前听人说,神乞车卫在金华江边收拾淫贼,手法之惨,多好功夫也禁不住,何况真气已破?连想咬牙强忍都办不到,不由心胆皆寒,立转口风,说道:“我自知孽重,不敢求生,报仇听人倒便,但是你们不是出家人,便是前辈剑侠的门下,好歹也积一点德,就不肯给我一个痛快?不要做得过分!”

野鹤笑道:“你话说太晚了!这都是你害人害己,自家惹出来的。否则风兄虽是疾恶如仇,不遇到你这样淫凶恶贼,这多少年来,从未用过的五阴手,怎会照顾到你,此时自是苦痛难当,代你消点罪孽,不也好么?乖乖忍受,是你便宜;如不知趣,再要口出不逊,受罪更多,悔无及了。”老贼深知厉害,长叹了一声,便将双目闭上,不再开口。铁牛笑问:“师父,什么叫五阴手?”黑摩勒方喝:“叫你少说,又要开口!”崔萌忽由殿后赶来。黑摩勒见风蛔尚在等候,知道用刑太惨,除申林外,不愿人见,便向众人告辞,并问野鹤:“少时事完何往,可要往玄真观去?”野鹤笑答:“本来要送老弟同去,这里事忙,恐到明早还做不完,只好等你小菱洲回来再相见了。”

黑摩勒料知众人与小菱洲那班人多半相识,不便出面,也未再说,随由崔萌送出庙外。双方尚是初见,颇为投机,且谈且行,不觉送出一里多路。黑摩勒又问出小菱洲一点虚实,再三谢别,方始分手回去。

师徒二人见天已深夜,明早还要起身,一路飞驰,寻到玄真观。方要叩门,已有道童迎出,说:“师伯往董家祠未回,师父知道师叔师兄要来,已早准备酒食宿处,方才发生一事,不得不去,命弟子在此守候,请师叔不要见怪。”黑摩勒问知道童名叫秋山,甚是灵慧,庙中只有师徒二人;野鹤时常来往,并不久住,平日甚是清苦,但不吃素。到了里面一看,云房两间,倒也几净窗明,陈设清雅。刚一坐定,秋山便忙进忙出,端进茶点酒菜,说是得信已迟,全是镇上买来的现成之物,师父又不在家,诸多慢待。黑摩勒师徒本想不吃,因见主人再四殷勤,只得强拉秋山一同吃了一些。天还未明,听得院中有人走动。起身一看,早饭已预备好,乃师仍未回庙。知其一夜无眠,心甚不安,笑说:“我们吃饱还没多少时候,这等吃法,岂不成了饭桶?”秋山笑说:“此去小菱洲,还有老长一段水路,又是逆水行舟。到了那里,一个不巧便要和人动手,知道几时才完?多吃一点,也好长点力气。”黑摩勒见他意诚,含笑点头。等二人收拾停当,吃完,天已快亮,忙即起身。

秋山强要送去,黑摩勒问他:“庙中无人,怎好离开?”秋山笑答:“湖口虽是鱼米之乡,这一带地势较高,离水较远。方圆十里之内,多是董家田地,庙中恶道虽然假装善人,对待佃户仍是强横,令出必行。推说性喜清静,庙前一带土地完全荒废,仅种了一些果树遮掩耳目。只离庙里许有一富户,用人虽多,也无别的人家同住,方才才知那是恶道所辟隐藏妇女的密室。左近只此两庙遥遥相对,平日无人来往,不用看守。请师叔先走,我关好庙门自会跟来。我送师叔去寻一熟人的船,比较方便。”黑摩勒见他固执非送不可,只得应了。

二人走出庙门。秋山入内把门关上,越墙而出。黑摩勒见他轻功甚好,不在铁牛以下,年纪也只大了一岁,好生奖勉。到了路上,秋山笑道:“如非师父不许弟子远出,真恨不能跟了同去。师叔事完回来,想必要寻风师伯一叙,只来玄真观,必可见面。闻说师叔精通七禽掌法,肯传授弟子么?”黑摩勒闻言,才知他的用意,心想:这道童真鬼,原来用有深心。方一迟疑,秋山笑问:“师叔不肯教我么?”

黑摩勒道:“不是我不肯教。当我学七禽掌法时,传我的一位老前辈曾说:‘此是北天山狄家独门秘诀,身法精妙,非有多年苦功,还须天生异禀,不能练成,学成以后便少敌手。恐其仗以行凶,轻易不传外人。如非你天性纯良,资禀又好,又有萧隐君、司空老人代你保证,也决不肯传授。’并说以后不经他的同意,不许转授外人。我已答应过他,再则这掌法实在难学。方才看你轻身功夫虽有根底,尚还不够。内功我未见过,料也未到火候。如不答应,你必失望。我想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只要得过真传,路未走错,不论功夫深浅,均可循序渐进,谁都能学,并且根底越扎得好效力越大。你如想学,此时便可传你口诀和扎根基的功夫。等我小菱洲归来,再传你正反相生一百二十八掌的手法变化。以你聪明好强,数日之内便可学全。至多用上半年功就可应用,你看可好?”

秋山大喜,立时跪倒,口喊:“师父,弟子遵命。”黑摩勒正色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秋山见他面色不快,知道错会了意,忙道:“师叔不要误会,此是井师伯和家师说好的事。因为大师伯最是疼我,每来庙中小住,我必求教。昨日对我说起师叔的本领和这两件掌法,日内如与相遇,不要错过机会,并令拜在师叔门下。虽然多一师父,和师叔一样,并非弃旧从新,还望师叔恩允。”黑摩勒一听,忽想起昨日在玄真观匆匆住了一夜,只知观主与风、云二人有交,尚未细问,忙道:“你且起来,你大师伯不是姓云么?怎么姓井?是哪一个井字?”

秋山知道说走了口,微一寻思,躬身答道:“本来此事不应明言,好在师叔日后也必知道,不如言明,免得师叔疑心。大师伯便是师叔黄山避雨、与他隔山说话、不曾对面的井师伯孤云。他在此地易名换姓,改号野鹤,家师便是铁击老人的嫡传弟子,真名早隐,连弟子也不知道。人都称他双柳居士,师叔总该知道。肯收弟子做徒弟了吧?”黑摩勒惊喜道:“原来那位道长便是井孤云师兄,怪不道对我师徒如此出力尽心。我在黄山途中与之相遇,他先不肯见面。可是刚到孤山,便蒙他暗中相助,随时指点。昨夜又在庙中出现,分明知我此行险难太多,一路都在尾随暗助,再不抢在前面,代为窥探敌人虚实。这等古道侠肠,从来少有。令师双柳先生,定是昔年八师叔铁击老人的大弟子江寒搓无疑了。这两位都是我从小就听师长说起的先进师兄,渊源极深,有他的话,这还有什么说的!在未见他两位以前,我先收你做个记名弟子,乘此荒野无人,我先传你口诀。可将它记熟,有不明白的,回问师长,自会知道。”

秋山大喜拜谢,重又改称“师父”。黑摩勒且走且传口诀,见他先天体力虽然不如铁牛,因是七岁从师,比铁牛多练了好几年,根基扎得极好,人又聪明灵慧,一点就透。如以眼前来论,比铁牛要强不少,只不似铁牛力猛胆大,又经自己加意传授,使其速成,前在山中,更得两位好友尽心指点,多了一把如意刚柔乌金扎,平空锦上添花,加出好些威力,能够随意应敌而已。方想:目前后辈中人都是小小年纪,起来大快,老早便自出道,各位师长常说自己和江明、童兴这样的神童固是难得,便是祖存周、卞莫邪等几个少年英侠也是少有。近来连遇兵书峡唐氏兄妹,小孤山遇到盘庚,这里又遇秋山,未了一个还是后辈,连铁牛一起,无一不是资禀过人,得有高明传授。照这样徒弟,多收几个也是快事。正在寻思,忽见铁牛在旁留心静听,一言不发,嘴皮连动,似在默记,传完口诀,笑骂道:“你这蠢牛!自从到了南明山后,见一样学一样。近来索性改了脾气,无论说话举动,拼命学我的样。我就够讨人嫌的,你偏学我!你又长得比我还要不得人心。照你本来憨头憨脑,什么不懂,放牛娃的神气,叫人看了可怜,就有一肚皮的坏水,人家也看不出有多好呢。这样贪多嚼不烂,是我山中那两个朋友教你的么?”

铁牛知道以前山中代师父教他用功,并教认字的那位无名秃老人,已有三十年不曾出山,虽是师父忘年之交,性情全都滑稽,一个又是老来少,先想收师父做徒弟,没有如愿,双方大闹了好几次。后来问出师门来历,只管化敌为友,但是双方恶闹成了习惯,连一句话都不肯讲,过去却是一笑了事,从未真个反目。上次师父为了自己无处安放,义弟周平不久还要来投,将自己送回山中,便是托他照应,代为监督传授,温理功课。双方见面时,彼此嘲笑捉弄,无所不至,连自己都看不下眼去。师父脚程又快,每月总要回山一两次,或明或暗,只一回山,必定先寻老人闹上一阵,并且常占上风,就吃点亏也是极小,老人往往难堪。虽觉双方都是这样脾气,老人也有先发之时,或是预先设好圈套,想师父上当,难怪一人,毕竟对方年长好几倍,对一老友不应如此。后有一次,师父所想方法十分刻毒,自己实在看不过去,向师跪求,才知师父由八九岁起便和老人打赌,见面不是角力便是斗智,非要闹过一阵不肯好好相见。老人也是古怪好胜,童心未退,多年来成了习惯。以前师父也曾常时吃亏,连师祖和司空老人对于此事均未禁止。后又约好,非有一方惨败服低决不罢休。自己苦口力劝,说双方非老即小,无论是谁,都是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多年老友,何必要有一人服低?师父才说,看在徒儿份上,只他不要再闹,大家取消前约也可。因此老性情古怪,最难说话,次日师父走后,老人忽然引往无人之处,笑说:“你这娃儿,初来时我还笑你师父,那么聪明灵巧,会收你做徒弟。一灵一蠢,相去天地。过不两天,见你用功勤奋,悟性甚好,渐渐看出本资禀赋无一不好,心始惊奇。不料你竟是外表浑厚,内里聪明绝顶,并还不露锋芒。只为从小孤苦,日与顽童为伍,受人欺压,本身天才无从发挥。来此两月,见闻渐多,心灵开发,天赋虽有几处不如你师,比起常人,已是万中选一,难得见到,存心却比你师父忠厚得多。虽不一定青出于蓝,照我所说去做,异日出山,要少好些凶险,少树许多强敌。”由那日起,监督功课之外,便教自己读书,并令学师父的样,处处模仿,连说话举动一齐变过。遇敌遇事,却要虚心谨慎,借着外表憨厚,掩饰灵警动作。不发则已,一发必胜,不学则已,一学必要学成。老人和师父也似彼此心照,不再互相捉弄。这几月来,所学虽是师门真传,如无老人尽心指点,哪有今日,人家全是好意,惟恐师父多心,回山又出花样和他暗斗,又不敢说假话,想了一想,躬身答道:“无发老人和向大叔虽说弟子长得憨厚,如学师父的样,不特有趣,并少吃亏,又说师父天生异人,一半也仗多听多学、用功勤奋得来。你既把师父奉如神明,就要学全,遇到前辈高人,更须求教,时刻留心,将来方有成就。专学外表,看是难师难弟,实则相差大远,有什意思?”

黑摩勒接口笑道:“蠢牛不必说了!那小老头以前和我是对头,后来打成朋友。只管多年交好,因他脾气古怪,心中还有芥蒂,斗智又不如我,气在心里,未了一次想弄圈套,被我将计就计,眼看栽大跟斗,因你一劝,发生好感,又斗我不过,也就借此收风。他昔年强要收我做徒弟,原是好心,后来发现我每日早出晚归,或是一人山就是十天半月,每次功力都有长进,尾随查探,看出我的来历,方始化敌为友。我自来不曾恨他,只要中止前念,决不和他为难。无如此老恩怨太明,以前被我捉弄过好几次,恐仍有些难过。此次也许改了方法,打算遇见机会,暗中帮我一个大忙,表示他比我仍高一筹,一面对你尽心指教,报答你的好意,显他量大,你却得了便宜,他当我不知道呢!这乾坤八掌,前在黄山望云峰遇见阮家姊妹,临走以前,曾连猿公剑法一齐告知,你也听见,此时如此用心,难道不多几天工夫,就全忘记了么?”

铁牛见师父并未嗔怪老人,闻言忙答:“弟子本来记得,但是此时师父所说,与那日好些不同,又多了六十四句口诀。连日忙于起身,连扎刀的二十七解、一百零八招,也只在小孤山师父睡后,当着盘庚演习了一次,惟恐内有不同,想将它记下,遇到空闲再行演习。如有不对,再请师父指教呢。”

黑摩勒笑道:“阮家父女乃我师门至交,你井师伯更非外人,同是乾坤八掌,哪有不同之理?我因看出她姊妹功力甚高,不是虚心大过,就是还未学全,并想探问我那剑诀。同门世交,自然知无不言。后又想到,陶、阮两老前辈同在黄山,陶师伯最喜成全后辈,两老既然常见,那么深的交情,她姊妹人又极好,断无不传之理,惟恐被人轻视,不说又不好,只得将剑诀掌法合在一起,择要紧之处说了一些。果然她们是行家,一点就透,注重是那剑诀,诚心求教,并非试人深浅。看那意思,十分诚恳、关心,如非大姊未回,铁花坞之行恐非跟去不可。就是这样,开头我还疑她们暗中赶来。此时想起,和吕不弃师姊一路的短装少女,就许是她姊妹之一,或是她的大姊阮兰,也未可知。”

铁牛答说:“二位阮师伯都是黑白双眉,左右分列,可惜当时没有留心。”黑摩勒笑说:“傻子,隔得那么远,就是留心,怎看得出?”忽听路旁树林之中似有笑声。这时天光大亮,三人已走往去湖口的正路。田野之间,早有农人往来耕作。前途已有行人走动。远近人家,炊烟四起。三人中只铁牛听那笑声耳熟,见师父不曾在意,假装小解,刚一入林,迎面遇见两个村民说笑走来,并无他异。解完手,见师父和秋山脚步加快,知其传完掌法,急于上路。不顾仔细查看,正往前追,忽然瞥见一个头戴斗笠的矮子在前侧面树林中闪了两闪,身法仿佛极快。初发现时,似由两边树林当中小路之上越过,等第二次看见,相隔已有十多丈。那一带,尽是大片树林和人家果园,地势高低起伏,只来路上一条横着的小径,人家甚少,中间还有小河阻路,如往湖口,不应这等走法,便留了心。等追上师父,矮子又在前面林外闪了一闪,相隔更远。未次再看,已由人家后墙绕过。前面便是湖口镇上,矮子也未再见。方觉此人身法脚程如此轻快,好似哪里见过。路上行人往来越多,知道还有敌党耳目,不便多说。又见师父和秋山所说都是一些闲话,也未告知。

一会,秋山便引二人由一小巷穿出,到了离镇两里许的湖边偏僻之处,铁牛方说:“这里没有渡船,还要赶往镇上去雇么?”秋山把手一挥,离岸七八丈的沙洲旁边芦滩深处,一条小“浪里钻”已斜驶过来,船上两个壮汉,一前一后,舟行甚速,转眼靠近,并不停泊,离岸丈许,缓缓往前摇去。黑摩勒笑问:“就是这条船么?”秋山悄答:“师父此行,越隐秘越好。船上是自己人,奉了风师伯之命,借了人家一条特制的‘浪里钻’在此等候,所行与小菱洲途向相反。师父可装游人,跟到前面无人之处,纵上前去。他们自会绕路前往,比别的船快得多。这两人,一名丁立,一名丁建,弟兄二人,均是庞师伯门下,水性好得出奇,不必和他客气。弟子也要回去了。”

黑摩勒含笑点头,随即分手。虽觉风、井诸人小心太过。小菱洲之行,敌人不是不知,何必隐瞒?人家好意,再雇别船,反没他快,自己人到底要好得多,便和铁牛朝前走去。一看那船一直未停,丁氏弟兄前后对坐,不时低声说笑,朝自己暗打手势。回顾身后,地更偏僻,并无人来,越觉可笑。又走了半里多路,心正不耐,忽见迎面又有一只小快船逆流而来,和丁氏弟兄的船对面错过,丁氏弟兄也将小船开快。二人忙追上去,赶出不远,丁氏弟兄把手一招,船便慢了许多。二人忙纵上去,到了船上一看,原来后面还有一只小船,正与对面开来的快船合在一起,把船掉转,往来路逆流驶去,笑问:“那是对头的船么?”丁立悄答:“正是。不过他们并未疑心。沿途柳阴遮蔽,也未看出师叔人在上面,会走反路。后来那船是他同党。听说昨夜水氏弟兄的同党暗中往约,想是心急,又去催请,就便迎接,恰在途中相遇。也许见师叔人生地疏,雇船必经湖口埠头,没想到风师伯早有准备,引来此地上船,弄巧他们还在湖口镇上呆等。我们绕过前面两处沙洲芦滩,开入湖心远处,他便看不见了。”说罢,又朝二人通名礼见,一面把船横断洪波,往湖口内开去。

黑摩勒虽觉多此一举,事已闹明,何必如此胆小多虑?因见丁氏弟兄操舟极快,比自己年长一倍,执礼甚恭,心想反正比别的船要快得多,便由他去,未置可否。丁立在后,运桨如飞,冲波截流,向前飞驶。不消多时,便开出两里来路,离岸已远。侧顾湖口埠头己快越过,埠头一带帆椅如林,舟船甚多,方才两条敌船,看不清在内与否。

正在留心查看,铁牛猛瞥见一叶小舟长才六七尺,小得可怜,船身更窄,也是横断湖波,飞驶而来。先作平行,相隔十多丈,前后几句话的工夫,便被赶过,比自己的船更快。船上只有一人操舟,一顶斗笠紧压头上,相隔又远,看不清面貌年纪,身材似比常人矮小。不多一会,船便开入水云深处,进了湖口。这时,风浪颇大,先还看见一点黑影,晃眼便不知去向。忽然想起,来路途中曾见一个矮子,也是头戴斗笠,身材与此相仿,莫非此人?心生疑念,便向师父说了。黑摩勒也曾见过那矮子,但未留心,只看了一眼,因正说话,没有注意。

丁氏弟兄本来面有惊疑之色,说:“那小船又小又快,凭自己的船,向来无人追上,共总这点时候,被他抢出老远,实在少见。最奇是,那人好似有心跟踪,先由埠头那面横驶过来,到了我们前面,然后将船掉转,往湖里面开去,由此无踪;分明和我们一样走法,形迹可疑。这一带稍为有点本领名望的人,我弟兄都认识。这样矮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那斗笠极大,连头脸一齐罩住,也许认得我们,所以不肯将船开近,等到看出我们去路,再赶往前面。照此形势,此人必在前途等候,用心难测,我们还要留点神才好。”

黑摩勒听丁氏弟兄互相谈论,笑说:“你两弟兄不必多虑。我师徒也会一点水性,虽然不高,但我还会渡水登萍、草上飞的功夫。我见船上还有两根竹篙,借我一根,将其截成两段,多大风涛,也不至于沉底,放心好了。”

丁立笑答:“我知师叔武功精纯,但这水上的事不比陆地。师叔师弟均通水性,那太好了!”随又婉言劝告,说:“昨夜得信,伊、水四贼因恐鄱阳三友出头作梗,不敢得罪,忍气罢手并不甘心。本意去往小菱洲,激动龙、郁两家相识子弟与来人作对。船行不远,又来了三个贼党,也是奉了芙蓉坪老贼之命而来,无心相遇,说起前事。三贼均精水性,又和洗手多年、隐居在离湖口十五里牛角权的一个老水贼是至交。互相商计,以为师叔虽和龙、郁两家素不相识,但这两家长老均是正人君子,万一来人知道底细,登门求见,事情尚自难料,意欲引出那老水贼埋伏中途,想欺师叔不会水性,将船弄翻,沉人江中淹死。本来无须约人,不知怎的,铁牛师弟这把扎刀竟被知道,又因师叔武功暗器无一不高,一个不巧,就是如愿,也难免于受伤。想起老水贼乃是昔年黄河有名水盗姚五,水性武功均少敌手,最厉害是练有两种水里用的暗器和所用的兵器软钢叉,宝刀宝剑都斩不断,人又手快心黑,只要请他出来,万无败理。议定之后,便由后来三贼同往聘请。不料走到路上遇一异人,将三贼戏耍了一个够。我听师父匆匆一说,也不知道三贼把人请到没有。看方才那只快船正由莲花港牛角权一面驶来,老贼必已答应,至不济也必派有得力徒党。并非我们胆小怕事,此去小菱洲,要经过两处险滩,水深浪急,事前不可不作准备。”

黑摩勒一听贼党甚多,均精水性,并有昔年黄河大盗老贼姚五在内,果非寻常,便告铁牛小心,如听警号,速将扎刀暗器取出,听令行事。水面动手,不比陆地,冒失不得。铁牛应了。

当地离小菱洲还有四十多里水路。走了一半,丁建坐在前艄相助划船,时朝前面注视,面色忽然紧张起来,将手朝后一比。丁立立由船舱中取出一柄三尺多长的纯钢峨眉刺递与丁建,自己取了一把三尖两刃刀、一柄护手钩放在脚底,看神气似已发现警兆。二人再往前面一看,船已开到湖心。湖面越宽,天水空漾,白茫茫看不见一点边际。沿途所见风帆已早无踪,风浪又大,只见波涛浩荡,骇浪奔腾,天连水,水连天,仅此一叶孤舟随同波涛起伏,逆风破浪而行。那浪头和小山一样,一个接一个迎着船头涌来,如非丁氏弟兄操舟精妙,长于应变,早被浪山压倒。就这样,四人身上已都水湿。有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相继压倒,全船立时埋入千重浪花之中。等到丁氏弟兄四桨齐挥,穿波而出,船中已有了不少湖水。幸而船系特制,舟中设有排水板,等到钻出水面,丁立用脚一踏面前机轴,两块带有水槽的薄铁板往外一分,船中积水立去八九。

丁立见黑摩勒师徒周身水湿,心甚不安,笑说:“今日风浪太大,这一带地方,下面伏有不少礁石,我又粗心一点,把师叔师弟的衣服都弄湿了。”黑摩勒自从风浪一大,沿途舟船绝迹,便将那身鱼皮黑衣帽套全数换上。铁牛也把新得到的一身油绸雨衣裤罩在外面,闻言笑说:“我们的衣服都不透水,并不妨事。衣包也有油布包在外面,休看水湿,一抖就干。你自施展本领,前进便了。”

三人正说之间,丁建忽然低呼:“前面乌鱼滩似有埋伏,我已看出一点迹兆。大哥留意贼党翻船,等我入水,将船底刀轮开动。乘他未到以前,先往前途窥探,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厉害。”随喊:“师叔!请注定船舷两旁,水中甚清,目力好的,三丈以内来贼均可看出。如见水花乱转,或是起了水线,便是贼党由水中偷偷掩来,想要闹鬼。相隔如近,可用鱼梭打他。要是到了船旁,便用这两根钩叉刺去。船底藏有刀轮,想要沉船,决办不到!只将两舷把住,留心水贼闹鬼翻船,就不怕他了。弟子先往探敌,去去就来。”说完,回身朝下一蹲,双手合拢,向前一伸,头下脚上,贴着船头,全身刺人水内,声息皆无,水也不曾溅起一点。只见一条人影在万顷洪涛之下,活似一条大鱼,身子接连几个屈伸,其急如箭,晃眼钻入水心深处,无影无踪。

铁牛初次见到这样大水,一听丁建报警,说是贼党要来,定晴四顾,前面波涛滚滚,直到天边,并无可疑之迹,笑呼:“丁大哥,这么宽阔的水面,陆地相隔不知多远,来贼莫非都在水中行走么?”丁立笑说:“师弟你年纪轻,地方又是初来,今日浪大,自难看出。此地离开小菱洲至多二十来里,你看前面有一条黑线浮在水上,便是二弟所说乌鱼滩,过去不远,就到地头了。左边角上,有一个小黑点时隐时现,便是湖中礁石之一,须等浪头沉落才能出现。你顺我手指之处留心注视,就看见了。”

铁牛照他所说,正看之间,先是发现水面上浮着一个小黑点,随同波浪起伏,隐现无常,相隔约有四五十丈。眼看小船越开越近,忽见水上起了一条白线,箭一般朝着小船迎面驶来,正喊:“师父、大哥快看,那是水贼不是?”丁立忽然惊呼:“师叔留意!那是一条江中恶蛟,已有两年不见出现,猛恶非常。一下被它撞上,落在水里,多好水性,也难伤它。逃避稍迟,不死也成残废。”二人见他边说边将船头用力掉转,想要避开。黑摩勒闻言大惊,忙将扎刀要过,命铁牛取出钢镖,手执钩叉,在旁戒备。

就这转眼之间,丁立话还未完,遥望白线后面又有一条水线,比头一条要小得多,相继追来。丁立神态越发惊慌,拼命挥动双桨,想要逃避。黑摩勒忙说:“你不必为我担心。我的水性虽然平常,比这一柄扎刀厉害的东西我也不怕。等它追到,索性跳到水里除此一害便了。”

丁立知那恶蛟长几丈,其大如牛,尖头大嘴,周身逆鳞,刀斧不伤,力大无穷。以前伏在来路湖心深处、暗礁石洞之下,共是大小三条,专一兴风作浪,凶猛无比。寻常舟船,吃它尖头一撞,便是一个大洞,当时沉底,做它口中之食。小船遇上,长尾一扫,便成两段。前年诸位师长恨它害人,天色稍为阴晦,必有舟船遭殃。这一带地方虽是水深浪阔,天气多好,也是波涛汹涌,为全湖最冷僻的所在,舟船往来不多,翻船伤人之事依然不断发生。师徒七人,另外约了两个水性极好的好友,借了一个大木排,想好主意,来此除害。费了许多事,还有一人受伤,才将最大的一条杀死。在水里搜寻了三日,后又来过几次,均未再见。因那两条小的,逃时都受有伤,只说已死,也就罢了,想不到藏伏此地。这东西在水里动作如飞,无人能敌,身上皮鳞又极坚厚,就是打伤也不妨事。大的一条还是大师伯亲自出手,用内家罡气打瞎两眼,再由师父冒了奇险刺伤要害,方得杀死。就这样,还被它一尾鞭将木排打散,如非事前准备,几乎全都破碎。死前负痛,在湖中乱窜乱蹦,上下翻腾。当时恶浪滔天,平日清明如镜、深约百丈的湖水,方圆二三十里之内,全被搅成了黄色,波浪似小山一般朝人打到,声势猛恶,无与伦比。就通水性,多大本领,不知它的习性弱点也斗它不过。先就无法近身,如何下手?不过这东西喜暗恶明,不是风雨阴晦不会出来。今日怎会出现,实出意料。自己奉命护送,想不到中途遇见这样恶物,如有伤亡,有何颜面归见师长!本在愁急,又见黑摩勒毫无惧色,拿过扎刀,想要入水除害,越发惊惶,正在急喊:“师叔不可造次!就要下去,也等弟子说完几句话再去。”

二人正说之间,忽又瞥见右侧水花乱闪,隐隐看出内有三条人影闪动。为首一个是穿着一身鱼皮水靠的瘦子,已然发现全身。丁立怒骂:“恶蛟快到,水贼赶来,正好送死!师叔千万不可下去。这东西见人就扑,尤其是在水里,目力更好,必已发现来贼,也许误认前年伤他的仇敌。我已将船掉转,顺流倒退要快得多。等他们遇上恶蛟,就有热闹好看了。”话未说完,船已退出二三十丈。恶蛟也自赶到原处,小船一退,刚要掉头追来;那三水贼也似发现对面来了恶蛟,先是三面分退,后又折向前面,随同小船同驶,相隔却远。为首一贼最是迅速,已快追上,成了平行。

丁立看出那贼不怀好意,虽怕恶蛟厉害,仍不甘心退走,故意走向侧面,把船夹在当中,想引恶蛟追船,坐收渔人之利,用心毒辣。料知为首那贼必是姚五,久居本地,虽知恶蛟厉害,前年杀蛟,三位师长不愿招摇,行事隐秘,并未传扬在外。老贼不知恶蛟习性,妄想借刀杀人,岂非自寻死路?正告黑摩勒师徒,请其细看恶蛟有多厉害,一面往来路顺流急退,又驶出十来丈。恶蛟先是朝船追来,一见水中有人,重又转身追去。

老贼想似看出厉害,不顾阴谋害人,忙往斜刺里窜去。后面两贼大约水中看物还不能超出一二十丈,发现稍迟。老贼去势箭一般快,双足一蹬便是老远,水中不能开口。二贼没有看清去路,等到发现对面来了恶蛟,自恃水性武功,也不知道厉害,互相打一手势,左右分开,内中一个还想绕到恶蛟之后,前后夹攻。人蛟恶斗,当时开始,方才追在恶蛟身后的一条小水线忽然不见。

船上三人因知那蛟雌雄两条,后面水线虽小得多,也许入水较深之故。丁立还想退远一点,黑摩勒师徒全都人小胆大,只管丁立那样说法,并不害怕,反觉这样人蛟恶斗的场面难得见到,前在金华北山会上,双方形势威力何等险恶厉害,尚未放在心上,何况区区水怪,坚持无妨,不令退得太远,说什么也要看这人蛟恶斗的奇观。丁立因对方师执尊长,又是前辈剑侠的门人,口气如此坚强,必有几分把握。只要水性能和自己差不多,就可无事。好在心已尽到,这等固执,只好听他,也未再强,自在暗中准备不提。

这一隔近,恶蛟全身出现,形态越发猛恶。黑摩勒见那恶蛟身长足有一丈七八,一颗形如瓜子、又大又扁的怪头足有三尺大小,上唇突出,下巴朝里缩进,张将开来,宛如一个大血盆,利齿如钩,上下密布,前额一根紧靠后脑的倒须独角,长达三尺,周身蓝鳞,在水里好似一条惊虹,闪闪生光。大口一张,便有大团黑水,抛球一般猛喷出来。全身并不出水,只在离水面两尺以下翻腾追逐,动作如飞,灵活异常。

这时风势虽然小了许多,浪并未平。湖水清深,相隔不过十丈左右,看得逼真。本是无风三尺浪的水面,加上人蛟这场恶斗,搅得湖水翻飞,浪花如雪,骇波山立,惊涛澎湃,此伏彼起,越来越猛。三人所乘小舟,在丁立全力主持之下,飘荡进退,在这些浪山之上,起落不停。有时一落好几丈,再被一个浪头打来,丁立双桨朝后一扳,避开来势,再由百丈惊涛之中腾空而起。到了后来,一叶孤舟直似一个小球,在千寻恶浪之上抛来抛去。

先是黑摩勒不肯后退,后来波浪越发险恶,丁立也把心一横,暗忖:三位师长平生无论遇见多么险恶的形势,向无退缩之事。我弟兄是他们嫡传弟子,黑师叔师徒都是小小年纪,如此胆勇,已劝过他们好几次,既不肯听,再要退缩,显得胆小,面上无光,不如施展师传本领,支持到底,只不翻船落水受伤,便有光采。想到这里,胆气大壮,便用全力操舟,把全副精神放在两枝铁桨之上,看准波浪来势,左闪右避,随同上下进退。小船不特没有出事,浪头也无一次打进船里,反比来路浪山一过满船是水,要好得多。可是丁立除却注定前面,以全力操舟而外,别的也就不能顾到。前面人蛟恶斗也更猛烈。

原来那三个水贼,除却姚五先已溜走,下余二贼也都各精通水性,武功更非寻常。上来妄想前后夹攻,将蛟杀死。不料那蛟动作神速,又把二贼认作前年仇人,早已激怒,总算前年吃过都阳三友的苦头,当日又受了一点伤,恰巧来人刺中它的弱点,本是无心巧合。那蛟见水中还有两人,虽和方才所见不同,没有那么厉害,心中仍有惧意。又恨又怕之下,凶威减少许多,否则二贼早已送命。但是那蛟颇有灵性,渐觉敌人来势不如预料之甚,先遇仇敌又未追来,胆子渐大,便朝敌人猛攻。

前面一贼仗着身法灵巧,虽未被它冲倒,觉着恶蛟口中喷出来的水球由身旁擦过,和炮弹一样力大异常,尤其恶蛟转侧极快,穷追不舍,就这两三个照面,差一点没有被它撞上。后面那贼本想由后面和两旁刺它要害,又被恶蛟用那又粗又长的尾鞭一扫,立有万千斤的压力猛扑过来,人被挡退老远。不能近身,如何下手?连发三次毒弩,均被蛟身皮鳞挡退,弹力甚强,一箭也未射中,未次差一点没被尾鞭扫中,把人打成两段。经此一来,才知厉害,哪里还敢上前!想要逃走,又没有蛟快。实在无法,只得前后左右,往来闪避,遇见机会,再用水中暗器乘机发上两件。恶蛟并未受伤,反更激怒,追逐越紧。人在水中,能有多大长力?本非送命不可,眼看难于支持,逃又没法逃走。时候稍长,渐渐手忙脚乱。

内中一贼最是阴险,自己死在临头,还想借刀杀人,百忙中看出小船颠簸惊涛骇浪之中,并未走远,尚作旁观,妄想将蛟引来,打翻小船,能借此脱身更妙,否则也将敌人师徒除去。哪知和恶蛟斗了一阵,水力太大,与寻常水中对敌不同,自顾尚且不暇,如何害人?小船相隔又有一二十丈,恶蛟越斗越猛,凶威暴发,动作更快。他这里双足连蹬,刚冲出六七丈,恶蛟已和箭一般急,由后追来。等到警觉身后水力太大,回头惊顾,看出不妙,慌不迭身子一侧,想往旁边踏水避去,恶蛟也掉头追来,相隔只有数尺。惊悸亡魂,一声急喊,刚道得一个“嗳”字,大量江水已随口涌入。万分情急心慌之际,忘了身在水中,湖面太宽,离岸不知多远,只顾逃命。一面往外喷水,身子不由往上一蹿,等到头出水面,刚一换气,想起恶蛟在后,心魂皆颤,暗中叫苦,猛觉下半身被什东西夹紧,好似两把铡刀上下合拢,奇痛彻骨,身子立往下沉。未等回顾,只惨嗥得一声,人便被蛟大口咬住,沉入水内。那蛟照例将人咬住,先大嚼上一顿,吃了人血,还要醉眠些时,方始再动。

另一水贼本来不致送命,因见同党向小船追去,自恃水性较好,忽起冒险争功之念,打算赶往船的右面,等小船一翻,先将黑摩勒人头切下,回山报功。明见快被恶蛟追上,竟如未见。等到追出一段,快近恶蛟中部,忽然想起长尾厉害,打算离远一点再往前进。恶蛟已将同党一口咬住,打算沉入水底大嚼,退势比箭还快,一眼瞥见敌人就在身旁,将头一侧,连身横扫过去。那贼想躲无及,吃蛟一尾扫中,当时打断脊骨,死在水中。

那蛟连得彩头,火性立退,蹿上前去,将贼尸一齐咬住,待往水中沉去。为首老贼忽在前面出现,身后又有二贼并肩驶来,入水不深,两次探头水上,似还不曾知道下面藏有恶蛟,波浪又大,看意思似在寻找前三贼的下落。眼看离那沉蛟之处不过两三丈,姚五忽然追上,刚朝二贼把手一招,往斜刺里一同驶去。又瞥见一条瘦小黑影,由蛟旁不远深水之中,箭一般蹿上,跟在老贼姚五身后,相隔约有两三丈。

黑摩勒师徒方以为那黑衣人也是贼党,忽听身后水响,回看正是丁建由船后水底突然冒出,纵上船来,和丁立低声说了几句,小船立时向前追去,舟旁水面上,忽有血迹浮上,耳听丁立喊道:“今有异人相助,不特前途三贼已不足为虑,另有两贼由别处绕来,欲往船底暗算,将船打沉,也被二弟和那异人所杀。只未下水的余党驾船逃走,师叔快看!”

二人遥望来路,果有一点帆影隐现波心。定睛一看,正是湖口起身时所见快船,业已顺风扬帆,往来路逃去。再往前一看,就这回头转顾之间,前面三贼已然对面,似因水中不便说话,头已出水。姚五似说:“恶蛟厉害。”一见四人坐船追来,互相指点,一同后退,想要诱敌,各自将头伸出水来,手指后面,笑骂不已,后见黑衣人似已沉水不见,双方相隔越近。人船都快,离开斗蛟之处也有三四十丈。浪已平了好些,双方说笑均可听见。三贼似因恶蛟将人咬去,不再出现,疑已回转巢穴,稍一商量,便同回身游来。内中一贼手指小船大骂,怒喝:“小狗黑摩勒可在船上?”底下的活还未出口,好似脚底被什东西抓住,身子立时下沉。姚五同来贼党见他刚说了两句人便沉下,双手又在挣扎,情知出了变故,忙往下看。见那水贼被一周身漆黑、似人非人的怪物拉住双脚,正往深水里面急降下去。那贼水性武功本来不弱,不知何故并未回手,全身入水便和死人一般,毫不挣扎,降势极快,晃眼无踪。贼党大惊,立时追下。

老贼因当地离蛟太近,本是惊弓之鸟,只为多年名望,昨夜受人礼聘,说过大话,埋伏途中,和敌人手还未交,先后死了好几个同党,面子上实在难过。仗着水性极高,目力又强,人更机警刁猾,伏在一旁,未被恶蛟发现。等前两贼为蛟所杀,看出小船上,敌人之外,那驾船的,看神气也决不好惹。自己人单势孤,不知同来两个徒党因是后到,一个死在丁建手中,一个被船底刀轮绞成重伤,落水身死,正想在当地等上些时,守住小船,只将黑摩勒生擒或是杀死,带往芙蓉坪,便可挽回颜面,并得重赏。遥望徒党所坐快船已在远方出现,正在盼望,忽见昨夜来访的两个同党由水中赶来,知其久候无音,赶来探望虚实,觉着不是意思,忙即迎上,告以恶蛟伤人之事。

后来二贼见老贼说得那么厉害,照理敌人不死必逃,如何尚在前面,并有追来之势?知道老贼刁猾,洗手多年,不愿再树强敌,此来原是勉强,未免生疑。稍一盘问,老贼看出二贼意似不信,又急又愧。再看对面,自己这面来船忽又退回,暗忖:船上备有特制水镜,就看不见自己,如何不战而退?心正惊疑,忽生变故,本就有点情虚胆怯,目光到处,见水中黑影生得似人非人,不见头脸。仓促之中没有看清,误认又有怪物出现,心中大惊,也未入水相助,反倒贴着水面,打算往旁倒蹿出去。老贼身法极快,双足一蹬就是好几丈,如在水面之上,其势更快。

这时小船上四人已知水中来了两个高手,一是身穿黑衣的小老头,一个身穿墨绿色的特制水衣,连头带脚通体一色,水性之好从来未见。小老头所用兵器极为奇怪,形如两三尺长的一根冰钻,能随手发出好几丈再收回来,动作极快。丁建方才探敌曾与相遇。恶蛟本伏石礁之下,便是小老头无心激怒,引了出来。刚一追逐,同伴忽由侧面赶来,不知怎会晓得恶蛟性情和那短处,二人合力夹攻,只一两照面,便将恶蛟打伤惊走。一个本来要追,被小老头摇手止住,一同跟在后面。丁建先当敌人,还在担心,后见小老头朝他招手,同去一旁深水之中,先打手势,令丁建速回,埋伏小船之下,入水要深,不使贼党看出,小老头也往深水之中窜去。不久便见三个水贼由侧赶来,因见人蛟恶斗,未敢上前,直到贼死蛟沉,方由水中偷偷掩上。丁建正愁独力难支,当头二贼,忽有一贼无故沉水,另一贼自往船底撞去。这时浪大,船底前后四个刀轮急转如飞,那贼好似不由自主,硬往上冲,被刀轮一卷,当时惨死。只剩一贼,也为了建所杀。先遇异人忽由水底升起,挥手令上,随又沉入水底。

船上三人听完前情,均想不起那两异人是谁。正在谈论,一面开船赶去,忽见另一黑影在水中闪了一闪,擒了一贼沉下;老贼姚五不顾义气,竟想丢下同党逃走。黑摩勒方喝:“无耻老贼还想逃么?”正取钢镖朝前打去,忽听前面呼的一声,紧跟着叭叭两响,老贼红里透白的老脸上,已挨了两个大嘴巴。

原来,方才所见矮小黑人突由老贼脚底冒起,身手快到极点,扬手先是两个大嘴巴,同时左手又是一把,劈脸抓住,往上一扬,前半身立时离水而起。老贼手中原拿有一根前有枪尖、似鞭非鞭的软兵器,无如连经奇险,心神有些慌乱,来人水中本领比他更高,来势太快,老贼本疑水中还有怪物,骤出不意,越发胆寒,又吃这两掌打得晕头转向,两眼乌黑。等到被人抓住,情急拼命,想要回手,一鞭打去,急痛昏迷,手忙脚乱,忘了手中是条软鞭。敌人身矮,人更灵巧内行,将人抓住,双足一踏,连人带贼一齐出水,单臂往旁一挥,恰将软鞭避过,回望黑摩勒,笑呼:“黑小鬼,不给你一个准头,你那镖怎打得中这条老鳝鱼呢?”声才出口,老贼一鞭打空,用力又太猛,敌人没有打中,反卷回来,正打在自己的腰上,将脊梁骨几乎打断。方觉奇痛钻心,黑摩勒镖已飞来,正打在左太阳穴上,透脑而过,连声也未出,便遭恶报。

黑摩勒师徒听出那人正是方才还曾提起、隐居南明山多年的无发老人。黑摩勒便喊:“老秃子,竟是你么?今日初次见到你的水上功夫,果然以前所说不是大话。我服你了!”铁牛也在旁边急喊:“秃老伯伯,快些到船上来,少时请你吃酒。今天我身边钱多着呢!你那同伴是谁?如何不见?”老人笑道:“你师徒不要多心。此是老友约我游山,无心相遇,并非故意向你卖弄。铁牛请我吃酒,我倒愿意,可惜小菱洲哪有酒店,如何请法?我又有事,改日再相见吧!”二人忙喊:“决来船上,说几句话再走!”另一黑衣人忽在前面水上出现,把手一挥,先后两贼已无踪影。老人笑说:“老友催我快走,无暇和你们两个小淘气多说空话了。”铁牛忙喊:“快追,秃老伯伯要溜!”老头身子往下一沉,便往水里钻去,一闪不见。

丁氏弟兄见那老头方才踏波而立,手里还举着一具贼尸,随同波浪起伏,身子不动,也不下沉,这等好的水性武功,尚是第一次见到。便是师父那高本领,也未必胜得过他。既然不肯上船,如何能够追他?见铁牛先前说笑,摇头晃脑,何等滑稽,此时见小老头要走,急得乱跳,神态天真,看去好笑,也未追赶。黑摩勒见无发老人已然不见,铁牛还望着水面发呆,十分依恋,心想此子天性真厚,笑骂道:“蠢牛!小老头今天第一次在我面前得了彩头。我说话不好听,他如不走,莫非还要表功不成?”

铁牛笑答:“师父,这位老人家对我大好了,我真想他。万想不到他会出山,还和我们遇上。他常说生平无亲无友,有一个最亲的人已死多年,为此一气入山,只有一件事万一发生,也许出山一次,或是换个地方,去往别的山中居住,但是此事实在渺茫,近年已早不作此想等语。今日忽然远出,事太奇怪。师父说他遇见机会想帮师父的忙,显他本领,我看不会。莫非他说那件事发动了么?”黑摩勒低头一想,方说:“你这话对。他果然不是为我而来,至多不期而遇,事出无心。否则事情无此巧法。真要报复,以他为人,必要等我到了危急关头方肯出手,不会事前代我先将贼党除去。我还不曾动手,他就来了。”忽又笑道:“那不是他送来的东西?也许里面有信,在你丁大哥身后,快去取来我看。”

铁牛往后一看,果然丁立身后,船边上放着一个油布包好的小竹筒,一头塞紧,忙取了来。打开一看,内一布条,上写“东方未明,前途留意”,底下画着一个头罩一盆的老头。自从水贼被两异人除去,船开更急,船上丁、铁三人耳目也极灵警,又未听有丝毫响动,那竹筒怎会到了船上?俱都惊奇不置。黑摩勒见那布条上写的字迹,似是山中黑石写成,墨色甚淡;所画老人,长眉细腰,头上顶有一盆,与老友无发老人貌相不同,料是他的同伴。仔细一想,忽然醒悟,笑道:“此老真够朋友。这次相助,全出好意,并还约了一位老前辈一同出手,真乃快事!经此一来,他那来历出身,我已明白几分。怪不道恩师和司空叔说:‘老人身世凄凉,人又孤僻古怪,你们既成朋友,互相取笑无妨,但须适可而止,勿为已甚,更不可情急反脸,你年纪小,务要让他一步。’果是一个有来历的人,我真轻看他了。”

铁牛见师父面有喜容,笑间:“他到底姓什么?师父为何这等高兴?”黑摩勒道:“他的姓名,和寒山诸老一样,不见本人问明以前,我还不知。同来那位老前辈,我却想起来了。”转对丁氏弟兄道:“归告令师和各位师长,覆盆老人居然尚在人间,他的信号符记我已发现。这张布条代我交与井孤云,他就明白。今日之事不可向外人泄漏,虽然这位老人既肯出面,决不怕仇敌暗算,芙蓉坪老贼如知此事,必定惊慌,格外小心警戒,将来下手,岂不又多麻烦?”

二丁从小随师,原是鄱阳三友门下最得力的弟子,见闻甚多,闻言惊喜道:“师父曾说,覆盆老人,前明义士,如论年纪,已有一百多岁,在芙蓉坪老贼逆谋尚未发以前,人便失踪。江湖传言,因往湘水凭吊屈原,想起光复无望,国破家亡之痛,心中悲愤,投水而死。当时江湖上人知他水性好,天下第一,怎会死在水里?全都不信。一班遗民志士更是惊疑,纷纷赶往湖湘一带查访。前芙蓉坪主人还派专人往寻。因他老人家头戴铁盆,身穿半截麻衣,赤足芒鞋,手持铁杖,终日放浪山水间,再不,便是悲苦呼号,哭笑佯狂,行歌过市,所到之处,必有一群小孩追逐在后,极易查访。哪知费了好些天时,方在湘江下游发现他的尸首和那铁盆。五官已被鱼虾咬伤,腐烂见骨,面目全非,死状极惨。一班老辈仍说,照他那样水性,就是大醉投江,有心自杀,到了江中也必发挥本能,明白过来。以前曾在一日夜间往返巫峡、江汉八百余里,人在水底,不曾出水一次,已和鱼类一样,把万丈洪流。当成陆地,决无如此死法。铁盆又是沉底之物,怎会还在头上?疑点颇多,多不肯信。无如从此便不见他踪迹。转眼一二十年,当时那些老前辈不死即隐,也就无人再提。三位师长时常谈起,还在悲叹,想不到二次出世。此事必与大破芙蓉坪有关。那位无发老人与他交好,想必也是一位前辈异人了。”

黑摩勒转问:“‘东方未明’四字隐语,我只来时听人说过,你们可听师长说起?”丁建答道:“详情并不深知,只知也是一班义士所结社团的暗号,但在以前,芙蓉坪之外偶然互通声气,并非一路,踪迹还要隐秘,几于无人得知。不是自己人,这四字轻不出口。外人不知底细,偷听了去,想要妄用,被他看出,不特没有照应,反倒引出杀身之祸。老人来信有此四字,师叔当有几分知道了。”黑摩勒便把大闹铁花坞经过说了出来。二丁也想不起卞莫邪所救少女是何来历,知与小菱洲那班人有关,均主慎重,不可轻易出口,并说:“龙、郁两家长老不喜外客登门,三位师长好似有人与他们相识。这些年来,也只大师伯去过两次,还是无意之中露出口风,并未明言,问也不答,更未提到‘东方未明’是这两家隐语。”黑摩勒便不再问。

舟行迅速,已早走过乌鱼滩,见滩上只有一所房舍,甚是整齐。左近还有一小片水田菜园,水边停着两条小快船,空无一人。等到走过,才见房舍内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村童和一农夫。一会,便见村童纵入水中,水性颇好,转眼沉入水内。丁立知道当地乃是小菱洲的耳目,村童必是奉了郁五之命,代伊、水四贼在此守望,见派出去的水贼一个也未回转,小船反倒开来,黑摩勒师徒那身装束极容易认,必是泅水绕往送信,忙喊:“师叔!小菱洲已隔不远,他们都有特制水镜,无论风浪多大,十里内外来船,十九可以看出。师叔何不将衣服换去?”黑摩勒笑答:“只顾说话,我还忘了换衣。初次登门,这等打扮,如何见人?”铁牛道:“我们人还未到,他已发动两起埋伏,想要暗算。师父还要准备一点才好。”

黑摩勒道:“此是几个无知少年与贼党勾结所为,与本主人无干,上来应以客礼自居。平日你还劝我先礼后兵,如何今日这样气愤?就要动手,这身衣服就有用么?”铁牛道:“我料此去必动干戈,取回宝剑决非容易,多么客气也没有用。否则两家长老都非常人,门人子孙瞒了他们,勾结恶人在外生事,断无不知之理。方才丁大哥又说,他们还有望远水镜,乌鱼滩一带停了两条贼船,难道没有看见?分明有心护短!我们外人未必讨得公道。至多见我师徒年轻,他们人多,老的不好意思亲自出场,假痴假呆,装不知道罢了。想起方才那些水贼何等凶毒,实在气人!可惜伊氏弟兄和那姓水的狗贼不在其内,要都杀死,岂不痛快?我想秃老伯伯不肯见面,也许赶往前面去了。我们自然能忍则忍,不愿多事,上来不得不和他们客气,极力忍让。真要欺人大甚,那也说不得了。”

黑摩勒方要开口,忽听来路风涛大作,波浪如山。四人见前面仍是风平浪静,好好天气,料有原因,忙将小船驶向一旁。刚让过后面沙滩,便见相隔里许,来路水面上恶浪奔腾,惊波四起,水气迷茫,暗云笼罩之下,时有蓝虹隐现跳动,声如雷轰,湖水时作倒流,与去波相激,涌起一层层的浪山水柱,声势甚是惊人。小舟一叶,重又颠簸起来。隔不一会,便见一片片的血迹,随同逆流由船边涌过,再吃对面来的浪头一打,互相激撞,轰的一声大震,恶浪山崩,浪花如雪,随流消散,并还发现两次残尸断手。看出恶蛟又在作怪,并在湖中与人恶斗,想起水贼全死,恶蛟那么厉害,无人能敌,必是方才二老想要除害,恐伤小船,等到开远方始下手。

铁牛见那水中残尸,心疑二老受害,甚是忧疑。丁建力说:“不会。许是方才恶蛟未吃完的死贼。如是二老,不会人与蛟尚在一处恶战,没有离开,并且恶蛟不是万分情急,向不出水,方才三次跳跃水上,必已受了重伤,水上漂来的也非人血。师弟不放心,我去一探,自知底细,就便也长一点见识。”说罢,身子一顺,便往水中蹿去。

丁建刚走,忽见一条蓝影由来路暗云中向上猛蹿,正是前见恶蛟。蛟身之下,似有一条黑影,带着一道寒光,由蛟腹下对面飞过,一闪即隐。那蛟立发怒吼,声如牛呜,身子笔直,朝前猛蹿出去,估计约有二三十丈,落向水内。湖面上当时涌起一列水山,打得骇浪惊飞,波涛澎湃,接连起伏了一阵,渐渐宁息。暗云水雾也被湖风吹散,云白天清,碧波浩荡,重又回复先前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波澜壮阔、空明之景。由此连人带蛟更不再见。

前面小菱洲已然在望,丁建忽由船后纵上,见面笑说:“果是那两位老前辈将蛟杀死,还得了一粒宝珠。我到时,蛟角正被斩下,朝我把手一挥,一同往侧驶去。追他不上,不知何往。记得前年,那条雄蛟受伤较重,二蛟照例一起,今日未见,想必早死水内。大哥快走,沿途耽搁,天已不早。师叔师弟可要吃点东西,再行上岸?”二人笑说:“来时吃得甚饱。湖水甚清,我们吃点好了。”

二丁忙说:“蛟血有毒,虽是上流,小心点好。我们船上,酒食茶水都带了来,不过冷了,师叔用完上岸。主人如以客礼相待,再好没有。万一要走,只将这竹哨一吹,我们就在左近荒礁芦草之中,立时赶来迎接。还有龙家九大公是个长髯老人,穿着半截衣裳,身边挂着一枝铁萧、一枝玉笛,常时临水吹奏,人最古怪。他和小孤山青笠老人生死骨肉之交,都喜音乐,如与相遇,铁萧、玉笛和那长垂过腹的胡须均是标记。师叔千万不可轻视,此人软硬不吃,最难应付。既要不亢不卑,又要对他脾气。师叔师弟这样机警,必能投机。如其机缘凑巧,上去就遇到他。开头看似麻烦,容易叫人生气,此关一通,一切好办,要少好些烦恼枝节。”

说时,小菱洲相隔只有三数十丈,忽听洞萧声起,响彻水云,分外清越。丁建喜道:“龙九公果在临水吹萧,真个巧极!”说罢,四桨齐飞,划行更快,晃眼临近。萧声忽止,听那来路,似在洲的后面。

黑摩勒向前一看,当地虽是湖中涌起来的一个沙洲,地方却甚广大,由东到西长达七八里,远望真像一个大菱角浮在水上。当中地势较高,并有几座小山矗立,平地拔起,玲珑奇秀,上面满生花草小树,通体青绿,杂以各种花卉,五色缤纷,甚是美观,好似人工所为。由峰腰起,并有一列朱栏,顺势盘旋,蜿蜒到顶,另有几座亭台楼阁掩映其间。峰旁大片树林和两所人家楼阁,左右两旁多是水田果树,花木繁多,时有鹿鹤游行飞集。临水一面却是大片沙滩,空无草树。湖边排列着好些石凳,看形势,似因地势太低,湖水不时上涨,恐被淹没,故未耕种。稍高之地,大半开阔,不是田亩,便是果园菜圃,沟渠纵横,原野如绣,除当中沙滩外,空地极少。种田人家也不聚在一处。每数十亩地必有一所房舍,建在当中空地之上,门前多半清溪小桥,花树罗列。时当亭午,鸡声四起,远近相闻,端的武陵桃源未必有此景物。停船之处,乃是主人用白石建成的堤岸埠头,石阶丈许,平整宽大,上面筑有一条驰道,地势独高,又往里缩,开有一条入口,比沿滩一带水深得多。船由宽约两丈的港口开进,深约十多丈,两面多是垂杨高柳,迎风飘舞,柔丝千条,衬以白石朱栏,越显壮丽美观。当中两所楼舍园林,离水颇远,中隔树林,又当中午人家吃饭时候,除远近田野问偶有三两村童往来游戏而外,前滩一带静悄悄的,并无一个人影。

丁氏弟兄悄告二人:“这里人人武勇,耳目又多,我弟兄只是听说,奉命而行,并未来过,也不知道底细。大敌当前,请师叔师弟遇事留心。乘此无人,我们将船开走,在方才所说芦林内等候便了。”黑摩勒含笑谢诺,船一靠近,便同铁牛轻轻纵将上去。丁氏弟兄也将原船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