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黑摩勒师徒船到湖口,又遇风雨,时正深夜,快要拢岸,丁建忽由水中蹿上船来,说奉师命,请黑摩勒速换所驾渔舟赶往小孤山,兔遇岸上埋伏的群贼,引起凶杀。黑摩勒一听师父七指神偷葛鹰已到黄山,正和乾坤八掌陶元曜开石取宝,分在始信、文笔两峰绝顶铸炼刀剑,心中惊喜,意欲先往黄山见师,再往武夷山寻那异人,当时也未明言。刚一换船,便见湖口镇上灯光人影闪动飞驰,并有多人坐了两船追来,料知踪迹已被贼党发现。四人正在商计应付,忽听打桨之声,由斜刺里飞也似驶来一条小“浪里钻”,电闪光中还未看清,两船已然隔近。那小船本由横里驶来,快要撞上,忽听浪花微响,来船已然侧转,附在四人船旁,一同前驶。

丁建为人机警,先疑来了敌人,本在准备,仗着练就目力,一双夜眼,暗影中看出来势不像贼党一面,忙即止步,立在船头,暗中戒备。方要开口询问,来船已先低喝:“黑老弟师徒可在船内?”黑摩勒剑已拔出,一听口音甚熟,同时,剑光闪处,瞥见对面船上,立着一个身穿水衣的少年,果是黄生,不由喜出望外,忙答:“小弟在此,黄兄船小,过来再谈如何?”话未说完,丁、黄二人同声低喝:“决将宝剑收起!以防敌党发现。”黑摩勒也自警觉,刚将宝剑回匣,双方入舱,匆匆礼见。

铁牛听说盘庚同来,尚在小船之上,想要过去。黄生拦道:“不必太忙。此时风狂雨大,波浪猛恶,前途已转顺风,快将船帆拉起,一同前进。空中电光连闪,敌人也许不曾看出老弟剑光,你们各自开船,我把话说完,还要走一趟呢。方才我师徒正往回开,忽然发现你们船上灯光隐隐外映,心想此时怎会有船开来?彼时风雨不大,愚兄目力尚好,还能看见,正在船头遥望,船上灯光忽隐,隔不一会,便见贼党发了两支流星信号,越料来船多半贼党之敌。跟着便见贼党拿了风雨灯抢着上船,对准你们方才来路追赶。同时发现你们船是两条,已然分开。我身边带有小菱洲特制水镜,本可望远,无奈雨大天黑,看不清楚。正不知寻哪一条船好,空中忽有电光连闪,这才看出内有一条是往小菱洲一面绕去,你们这条船好似与我同路,想是为避贼船,多绕了一点水路。想起来时庞曾兄所说,料你师徒多半是在船上,否则也必不是外人。盘庚又用小菱洲所赠听筒,听出铁牛在喊师父,越知不差,忙即赶来。我今夜曾与风大兄相遇,得知贼党人多,内中大有能者。最可虑是我们杀伤太多,这班贼党有什羞耻!迫于无奈,就许利用老贼财势,勾动官府,添出许多麻烦。事闹太大,连累无辜商民受害,一个不巧,兴出大狱,使宫廷多生疑忌,留下后患,将来诸家遗孤报仇之后,仍难安身。黄山诸老前辈已写好一封向老贼的警告信,上有‘你不狐假虎威勾引官府,以阴谋暴力使无辜人民受累受害,我们便不出动,只在一旁主持公道;如其卑鄙无耻,狐假虎威,兴出大狱,连累良民遭殃,自己造孽,便容你不得!我们定必联合日前一班老友登门问罪,举手之间,你便全数灭亡,连想和仇人一决胜败都是无望’等语,但因令师葛老前辈,和神乞车老前辈、中条七煞中的查二先生说了几句笑话,说:‘芙蓉坪你们当它虎穴龙潭,我仍当作无人之境。此时双方仅有一点小接触,老贼为人我已深知,虽极好恶,不到万分情急,仍想绷点面子。自己不行,去向狗官乞怜,除却丢人,多害无辜,又伤不到敌人,这类下作的事,暂时尚不至于如此无耻。这封信目前还用不着,等我们刀剑炼成,仍由我亲身往投便了。’鄱阳三友因这信尚未发出,均主避实击虚,去重就轻,或是由师叔等一班同辈弟兄姊妹出头下手,使其顾此失彼,手忙脚乱。再分别设法,剪去他的爪牙,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非绝妙?昨今两日,来贼太多,并有几个能手在内,老弟本领虽高,也犯不上为他们多费力气。不过这些贼党实太骄狂,我师徒二人本来不想多事,因见老弟踪迹已被发现,就是闪避得好,一个不巧,仍难于被他看出,水中动手固然不怕,这大风雨,动起手来也很费事。正好一举两便,由我驾了原船,先给他一点警告,出一点气,就便将贼引开。你们各自加急前进,我去去就来。”

黑摩勒见他要走,忙问:“伊华想已让押到小孤山,青笠老人如何处治?”黄生方答:“我不为这厮,还不会来呢!”忽听窗外弹指之声。两船本是并肩而行,相隔甚近,黄生忙说:“盘庚在敲船窗,必有事故。他带有水镜听筒,许是发现敌党追来。我看看去。”铁牛急于要见盘庚,也想同往。黄生拦道:“外面风雨大大,波涛汹涌,天又深黑,你去不得。”黑摩勒听出外面风狂浪猛,雷声隆隆,响个不住,忙把铁牛喊住。黄生匆匆说完,已拉开风门,朝丁氏弟兄打一手势,令其加速急行,匆匆纵出,一闪不见。

铁牛探头外望,瞥见一条小船影子,船后只一小人,正由船前掠过,其急如飞,狂风暴雨中,微闻打桨之声,晃眼无迹,黄生似已人水,不在上面,心想这两师徒不特武功甚高,水性更是惊人,将来遇见机会,非将水性练好不可,免得离开陆地就要吃亏。

丁建见门已关,铁牛仍在满船乱看,想要寻找缝隙。兄长一人操舟,尚须相助,稍有警兆,还要分人下水,兔被贼党涌上船来,当夜风雨太大,波涛险恶,贼党人多,两小师徒水性不佳,不是对手,吃他的亏,惟恐铁牛等人走后,又开船舱,虽有油帘遮蔽,灯光难免外映,便将两个竹筒交与铁牛,说:“此是水镜听筒,乃小菱洲特制,昨日发现水氏弟兄船上也有此物,本来不知用法,后来我在小菱洲对面荒礁之上等候师叔同行,忽然发现水大之妻驾船赶来,想因她丈夫被师叔们打败,打算拼命,周身都是暗器插满。隔了一会,忽见所乘空船往回路随流漂去,被大哥无心发现,忙由水中追上将其截住,寻到这两竹筒。刚在查看它的用处,覆盆老人忽由水中纵上,说要借船一用。跟着又见你说的那位无发老人,由侧面无人沙洲上踏水来会,向我指点了几句,便同开船走去,只将这两个竹筒留下,以备应用。我们曾经试过,水镜虽有用处,须在天气好时才能看远;听筒却极灵巧,如非今夜大风雷雨,水声大闹,多远都能听出。此时外面昏黑异常,不是对面,便在近处也看不出一点形迹,开窗无用,反而闹得满船水湿。我这船上开有四个小孔,你将两筒插在上面,一听一看。小的一根没有镜头,内有两层薄膜,只要留心细听,就是风浪雷雨太大,人在一二十丈之内说话和来船走动之声,也能听出几分。我要帮助大哥划船,也许还要入水推舟,以便走快一些,不能在此奉陪。师弟最好只作旁观,莫使灯光外映,免得贼党偷偷掩来,变出非常,吃他的亏。内有一个使千斤锤的力大无穷,所用明月流星虽不一定名副其实,少说也有六七百斤。船在三丈以内,被他舞动,甩将过来,多大的船也被打成粉碎。就是将他杀死,这长一段水路如何走法?将来陆地相遇,再用你那扎刀斩断锤上铁链,将他杀死,岂不省事得多?”

黑摩勒忙问:“大力金刚郑天雄也来了么?”丁建答道:“正是此人。他和洛阳三杰至好,都是出了名的天生蛮力。上次北山会上,他因有事不曾赶到,后听三杰被简二先生孤身空手凌空撞落,把一世英名丧尽,恨到极点。恰巧贼党有人与之交好,互相利用,欲报前仇,专和北山会上我们这面的老少英侠作对,他四人以前本在黄河两岸往来出没,号称三杰一雄。他觉着北山赴会自己虽未在场,三杰均是他的至交至戚,既不好意思再在原处称雄,剩他一人也是无趣。前数日方始同来江西,隐居九江附近,打算待机而动。就不能寻简二先生本人报仇,好歹杀上几个有名望的对头,稍争一点颜面再行出头,今早才由贼党将其接来。”还待往下说时,忽听舟后叩壁之声,忙说:“师叔稍等,家兄喊我,许有什事,去去就来。”说罢,便往后艄赶去。

黑摩勒师徒坐在船内,对着一盏油灯,耳听外面风声雨声越来越猛,杂以雷鸣浪吼,声更洪烈。那船仿佛走得极快,孤舟一叶,冲风破浪,行驶在万顷狂涛之上,时起时落,颠簸不停。船顶悬的那盏风雨灯也跟着东摇西晃,光影幢幢。船上杯盘等零星用具已全收起,只剩两边榻上的枕头,不时滚动。黄生、丁建一去不来,也不知外面是何光景。铁牛连用两筒查听窥看,先听不出丝毫异兆,水镜筒外面更是一片漆黑,除却偶有电光一闪,瞥见风狂雨大,骇浪山飞而外,哪看得见一点敌人影子,多大本领,处此境地,无法施展。正在心烦气闷,忽听前船头上好似有了响动,因是风浪相搏,轰轰发发,聒耳欲聋,先未听清。铁牛手握扎刀,正待朝前掩去,黑摩勒忙喝:“铁牛且慢!莫是我们有人受伤,你先不要走出,待我看来。”说罢,刚往外走,忽听外面有人低喝:“师叔,是我。师弟快来帮我一帮,这位丁二哥受伤了。”

铁牛听出盘庚口音,连忙追出。黑摩勒一听丁建受伤,不由大怒,也忙赶去。刚到船头,瞥见船板上伏倒一人,盘庚立在一旁,正由身旁取出一个火筒,一晃便亮。铁牛忙喊:“师兄,你不怕贼党看见么?”盘庚答说:“贼党已被师父引远,这大风雨,决看不见。我已累极,请代将丁二哥扶了进去。”黑摩勒见盘庚穿着一身雨衣,立在大风雨中,说话不住喘气。船头上的雨水,似瀑布一般四外飞流,如非那船制造精巧,四面均有水道,窗前并有挡水隔断将雨水挡住,又是顺风,中舱早已被水灌满。闻言知道丁建伤势不轻,不顾说话,忙同铁牛赶上,搭了进去。

刚把人放向榻上,盘庚也由外走进,关好舱门,便听后艄丁立询问伤势如何。黑摩勒见丁建人正醒转,正向外面喷水,待要坐起,灯光之下,面白如纸,已无人色,恐丁立不放心,方答:“无妨,人已醒转。”

盘庚在旁接口道:“丁大哥放心。我们吃了人少的亏。先是师父和我驾船把贼引开,我躲在一旁,只由师父一人上前诱敌,准备万一贼党太多,索性丢了小船,我也入水,给贼党一个厉害,把那水性好的去掉几个,挫了他们锐气,便同回来,不料丁二哥会由水底赶来。这时天太昏黑,水中对敌好些不便。师父身旁带有水里用的骊龙珠水灯,先人水四贼不知厉害,望见水中灯光人影,追将过去,被师父连伤三人,贼党才知厉害,风浪雷雨又大,不敢冒失,已然改攻为守。丁二哥初来不知就里,黑暗中见贼党大多,船有两条,意欲由船底穿洞,将其打沉。没想到贼党因见敌人厉害,早有防备,船底伏了两个能手,内中一贼持有特制铁丝网套,目力水性俱都颇强。二哥上来没有看出,等到警觉水底有贼,正要迎敌,已中诡计,被贼网住,空有一身本领,无法施展。那贼看出二哥本领高强,恐其难制,人刚入网,立即收紧。本非全身勒死,痛晕淹死不可,幸而师父由侧面看出,见贼党已先上船,正在收网往上提人,箭一般赶将过去,扬手两支梭镖,先将旁立两贼打伤,人也跟踪赶到。乘着对方惊呼忙乱之际,救人心切,左手一钩先将那贼刺伤,钩落水里,再用前次借与师叔备而未用的那柄匕首,一下将贼首斩断,连人带网一齐抢走。我在船上正等得心焦,遥望贼船灯光乱闪,人语喧哗,心中疑虑,赶往偷看。望见水中流星,知是师父龙眼灯光,恰巧迎上。师父探头出水,说:‘贼党甚多,为了吃亏太大,全都情急痛恨,现正由后迫来。我虽不怕他们,丁二昏迷未醒,又在水内,离船颇远,却是可虑。你来得正好,小船无须再顾,可速将他送往船上。他虽未受重伤,但被铁网紧勒了一下,痛极昏迷,灌了不少湖水,此时无法救醒,必须将他背在身上,头出水面,踏水而渡。我如将贼党全数打退,立来接应。’说时原是边说边逃;二哥身上铁网已被师父用刀挑断,托在手上,一面急驶,一面朝下控水,并将自己水套取下,将头罩住。走了一段,遥望贼船已分两路追来。恐被发现,又恐看出此船去路,我们手上托着一人,半身出水,冲风冒雨,踏波而驶,自然要慢得多。一个不巧,被贼党水中追来,丁二哥未醒,如何应付?只得将人交我,照师父所说,往这一面追来,师父便朝贼船迎去。二哥身长,我人大小,如在好天也还无妨,偏又遇到这样风浪雷雨,本就吃力,你们的船又快,相隔已远,二哥腹中有水,就是面有水套,头在水上,这样大的雨势和浪头,水仍不免灌进,他又失去知觉,多好水性也无用处,似此波浪滔天、无边无岸的茫茫大水,船追不上,时候一久,岂不淹死?心里一急,上来用力大猛,等赶出三四里,人便疲乏。久不见师父来,越发惶急,勉强拼性命往前急追,一口气又赶了两三里。正急得我要哭,不料无意之中出水换气,忽然发现前面水面上有一点亮光。先还拿不准是否你们的船,重又拼命赶来,且喜相隔不远,接连两蹿居然赶上,果然不差,但是力已用尽,忙将二哥推送上船。我手搭船边,又被此船拖出一段,方始稍微缓气,纵了上来。惟恐师弟当是敌人,万一误伤,先喊了一声,此时才知那亮光乃师弟插在窗孔中的水镜透出。幸而贼船离远,少说也在十里之外,否则岂不被他看破?方才小灯便是师父特制、又名骊龙珠的龙目灯。如非夜深风雨,贼船已远,怎会点燃?二哥只是多吃了一点湖水,现已吐出,大家放心好了。”

说时,丁建两次坐起,均被黑摩勒止住。丁建气道:“这班水贼不用真实本领对敌,却以诡计伤人。虽是我自不小心,对敌之际强存弱亡,说不上别的,但是此仇非报不可!”盘庚接口道:“你那对头已被师父钩落水中,断去一手一足,就是不死,也差不多了。二哥何必这大气?”

丁建笑道:“还忘了向老弟道谢呢!我先没打算去追贼船,后因久候令师不至,前往探看,发现贼船灯光,跟踪赶去。到时,见群贼不敢下水,各用暗器朝下乱打,心中有气,打算穿过贼船。不料船底伏有两贼,一个在前诱敌,刚一交手,便是败退,我往前一追,立被暗中埋伏的铁网罩住。被擒无妨,胜败常事,不该欺人太甚,一面下毒手收网,嘴里还说好些便宜话,实在令人恶气难消!黄师叔多大本领,也只一人。贼党诡计多端,此时未归,好些可虑。就是我此时精神不济,难于往助,也须有个接应。我意欲去往后面驾船,由家兄前往一探,将他接应回来,你看如何?”丁立兄弟关心,早在后面静听,闻言首先接口说道:“二弟受黄师叔救命之恩,万难坐视!你快来代我驾船,我就赶去好了。”

盘庚方说:“无须,师父以一敌众,如在平日,自然吃亏,今夜却沾了天气的光。他不特得有师祖真传,目力极好,身边又带有两件好兵器和水灯骊龙珠,有好些便宜。贼党初来,不知这里地势、水力强弱和我们的虚实,水中不比陆地,谁看得最远谁就占上风,先下水四贼本领都不弱,双方动手,不过几个照面,便被师父连用手法刺伤了三个,贼党多半胆寒,连下水都不敢。此时不归,必是师父想将那使流星大铁锤的一个除去,尚未得手;再不,便是想将贼船引远一点。二位哥哥不必多虑,再等一会。如仍不回,由我赶去便了。”黑摩勒师徒也不放心,均想同去,索性把船开回,与贼党决一存亡。

盘庚早料众人必要激动义愤回舟相助,正在力劝,外面风雨也渐渐小了下来,忽听打桨之声由听筒内隐隐传出。盘庚拿起,静心一听,忽然喜道:“师父来了。”铁牛连忙将筒要过,边听边问道:“后面果然有人划船追来,怎知是你师父?你那小船不是丢掉了么?”盘庚笑道:“详情我尚不知。船上双桨乃是铁制,师父划船之声一听即知。”说罢,桨声越近,盘庚忙赶出去。

黑摩勒师徒知道贼船已远,不会被人发现,推窗一看,船已靠近,耳听黄生和丁立相对问答,盘庚急又跑进,将门关好。跟着便见黄生由船后推门走入,身上水衣已全脱下,先和众人招呼,又对盘庚道:“今日真难为你。我先恐你年幼力弱,追赶不上,这一带都是无边大水,没有一点陆地,万一中途力尽,将人丢下,如何是好?我在水中往来出没了好几次,好容易将两条贼船引远,并借他们所发暗器回敌,打伤了两人。最后贼党发话,说:‘你并非我们所追仇敌,为何出头作对?今夜风雨太大,双方不便交手,是好汉,留下名字地头,说明来历,等到天晴,约好日期,决一胜负。’我不愿给师父找麻烦,答曰:‘姓黄,路过此地,因见你们骄狂凶恶,心中有气,给你们尝点味道。真要寻我,随时均可遇上。我那来历姓名就道出来,你们也未必能够知道,问它做什?’又骂了他们几句,便自回转。本想由水里赶来,那只小船无人驾驶,正被风浪打来打去,随水漂流,被我无心发现。觉着今日黄昏虽与贼党相遇,那是渔人打扮,现在对敌,穿了水衣,你又不在一起,面貌并未被他看出,何必留此痕迹?又想我和贼党在水中争斗时久,也有一点力乏,万一你在中途气力不济,有此一船,省事得多,于是坐船赶来。不料船中无人,积满雨水,急切间无暇收拾,走起来要慢好些,费了许多力气方始赶到。且喜无人受伤,丁二弟只受了一点虚惊,并无妨事。此雨不久便住,风力却大,乘着顺风赶往孤山,天明不久便可到达,我们走吧。”

丁建谢了救命之恩,力请把称呼改过。黄生自觉年轻,先还不肯,后见黑摩勒也在一旁劝说,只得应了。丁建又将船中所备酒食取出请用,盘庚、铁牛也在一旁相助,将积水打扫干净。雨势越小,顺风扬帆,船行极快,一路无事。

二丁均想早到,一同下手,并劝船中师徒四人各自安眠。四人本来一见投机,二次相见,交情更厚,两人一边,横在榻上,越谈越有兴,哪里还睡得着?中间黑摩勒想起伊华,便问黄生:“到了小孤山,如何处治?”

黄生笑答:“我只顾和你谈说黄山比剑之事,没顾得说到这厮。我不为他,还不会来呢。”随说,伊华到了路上,先向庞曾哀求,说他老母在堂,兄长惨死,如何可怜,苦求给他一线生路。庞曾在都阳三友中人最忠厚,性又豪爽,虽有先人之见,知道二伊好恶凶狡,但听他说得可怜,未免有些活动,后又故意试他两次,并将绑索解去。哪知伊华狡猾已极,知道庞曾试他心迹,始而假装不知,不肯露出丝毫逃意。后听庞曾示意令逃,反倒哭诉,说他身受师门厚恩,决无二心,虽因一念之贪铸成大惜,又不合看错了人,与贼党结交,如今自知罪重,悔恨无及。便不被人擒住,也必回山待罪,听凭恩师发落。无如犯规大大,二位丁师兄听了对头谗言,不容分说。到了小孤山,师父性刚疾恶,押送的人专说好话尚难幸免,再要火上添油,命必不保,为此胆寒。至于中途逃走,就是此去必死,也决不敢做此叛逆之事,只望老前辈到时多说两句好话。弟子家败人亡,偷生无趣,惟求暂宽一时之罚,等弟子奉母归西,办完大事,再行领死,便感恩不尽等语。一面又将以前所行所为全部供出,毫不掩饰,暗中露出许多事都是乃兄主动,或是迫于旁人情面,无可如何。虽然为恶,并非本心,所有罪恶,却愿由他一人承当。

庞曾渐被哄信,见他少年英俊,人更聪明,身世孤苦也系实情,觉着人谁无过,少年无知好胜,铸成大错,悔之无及,原是常情。对谈一久,不由起了同情之想,虽不便当时放他,本意将人送到小孤山,交与黄生,立即回转,并不想与青笠老人见面。因想免他一死,竟往面见老人代为说情。心肠太直,以为这厮情有可原,老人铜令符黑摩勒并未当面取出,不算抗命,虽与贼党相交,并未泄漏机密,剑沉蛟穴,没有取走,也无带剑投贼的真实形迹,从小便在师门,老人又受老友重托,只要把话说明,必蒙原宥,断定能说得通,事前把话说得满了一点。

哪知老人早看出二伊弟兄心术不端,执意不允,答话又太刚直。庞曾向来说到必做,老人虽是前辈高人,双方师门无什渊源。翻阳三友虽小一辈,但已成名多年,本领又高,向来不肯服低。先觉老人有点倚老卖老,神态高做,心已不快,再见对方一点不留情面,非将伊华处死不可,不由心生愤怒,便说:“老前辈家法严正,令人可佩,我一外人,本来不应多口。因觉人谁无过,伊华先虽少年无知,犯了罪恶,但我知他有好些事均出不得已,情有可原,事后悔恨已极,所说也极但白,想起他身世孤苦,又在门下多年,多少总有一点师徒情分,为此不嫌冒失,请念在老友份上,乃母现只一子,饶他一命,许其改过自新。不料老前辈执法如山,没有丝毫情面,我也无颜再代求说。不过此人就是背师作恶,你老人家并未派人擒他回来治罪,黑摩勒虽有一面铜符,也未取出,如非我那两个门人将其截住,早已逃走。如真逃往芙蓉坪投贼,老前辈就想清理门户,恐也不是容易呢。”

黄生在旁,不知老人别有用意,见宾主双方争论,辞色不善,庞曾性傲,听了一面之词,语多讥刺,惟恐双方闹僵,正想开口,老人已哈哈笑道:“老弟人真忠厚,竟被小畜生花言巧语说动了么?这个无妨,逆徒是你带来,仍由你将他带回原处,或是中途放掉,均由你便。在此两日之内,如不自行归来听我发落,不论逃到天涯海角、虎穴龙潭之中,至多一月,我必有人将他擒回,行我家法,你自请吧。”庞曾也非寻常人物,先是气愤头上口不择言,及听老人如此回答,方觉自己失言,方才所说大无礼貌;又见伊华始而跪地悲哭,满口认罪,神情十分可怜;后听双方争执,表面一言不发,暗中却有欣喜之容,知已受愚,越发后悔。话已说僵,无法改口,转问伊华:“你意如何?”伊华方幸庞曾负气,已受利用,不料姜是老的辣,受愚不过一时,竟还有此一问,当时一呆。想了又想,勉强答道:“弟子蒙恩师暂时宽容,且等两日之后,办完老母身后之事,再来领罪便了。”

庞曾见老人说完已一笑走开,只黄生一人在旁,伊华答话吞吐,神态奸猾,虽以老母借口,面上并无悲戚之容,冷笑道:“我弟兄三人一向扶弱抑强,除恶务尽。似你弟兄以前行为,早已难逃公道。起初也防青笠老前辈多心,隐忍至今,不料仍为你将老人得罪。休看我代你求情,只此两日期限,你如真能洗心革面,改恶归善,就是为你受老人怪罪,也必以全力再为求说,委曲保全。如有丝毫恶念,就是老人大量宽容,或是假手于我,放你逃生,我弟兄三人也饶你不得。”伊华自是极力分辩,因恨黄生师徒帮助外人,始终不曾招呼。

庞曾也不理他,说是要在当地访友,令其自往船中等候,以为伊华形迹可疑,必要乘机逃走,故意在山上访友,谈了好些时,方始回船。一看伊华睡得正香,料知这厮狡猾,在未送到原处以前,只一离开,必被老人擒去,不敢妄逃,想借此表示悔过是真,并无他意,并可借此养好精神,补足连日睡眠,以为逃走之计。正在留神查看,想要开船,伊华忽在梦中哭喊亲娘,醒来又是一套花言巧语,求庞曾将他带往湖口,以便回家见母,假说弟兄二人奉命他出,免使老母伤心等语。因在船上时久,话早想好,装得极像,骗得庞曾又是将信将疑。因其几次未逃,途中仔细观查,除和老人争论时神色不定外,井无其他可疑之处,路上言动甚是恭谨,仿佛强忍悲苦神气,所去之处又是常时往来的湖口,不由把先前疑念去了一些。途中设词试探,伊华也真机警,看出庞曾生疑,一任如何说法,始终咬定牙关,不露丝毫口风,并说师父厉害,万难逃走,无论如何,须在两日之内赶回待罪,否则,被他擒回,死得更惨。只是期限太短,又在孤山耽搁半日,到家能否把老母后事办完还不敢定,真来不及,也是无法等语,说时泪随声下,悲泣不止。庞曾虽生怜悯,还未十分相信,一直送到他家,并在暗中查看。亲眼见到伊华见母时假装一脸笑容,推说师命远出,向一异人学武求教,以为将来报仇之计,大哥奉命先走,抽空回家送信,请母勿念。一面便去镇上,托两老年人照料乃母,哭诉真情。庞曾不知他当地同党甚多,上岸时已有暗号发出,有人暗中窥探,以为是真,急于想寻风蛔商量,匆匆走去。

伊华原知庞曾必要暗中窥探,许多均是做作,准备人一离开,便即弃母而逃,只为天性多疑,作贼情虚,到时天已昏黑,因恐庞曾未走,同党粗心,不曾看准,虽接同党暗号说人已走,仍不放心,做得过火了些。另一面,黄生明白老人看在老友面上,表面要正家法,实则看出庞曾忠厚,故意激将,想给伊华一线生机。伊华如仍俯首待罪,哭求不去,固不致死,宾主双方也好落场,就是真个母子情深,情急心乱,只在两日之内赶回,也有活命之望。想起同门多年,意欲相机挽救,带了盘庚暗中跟来。先和庞曾一样,也被哄信,正要出面明言点醒,忽然发现有心作伪,便在暗中窥探下去,果然看出破绽。觉着伊华既然以母为重,当此两日之内,便是生死关头,应和乃母多聚些时,为何一到便在外面寻人,一直未回,背人时节,毫无悲苦之容?心更生疑。跟着便听伊华暗告同党说:“老头子听了外人谗言,毫无师徒之情。兄长已死敌手,自己全仗应变机警,暂逃毒手。好在芙蓉坪人山口号已听人说过,期限共只二日,老头子素来强做,话已出口,两日期限未满,决不至于出手。只那姓庞的,又想做好人,又怕惹事,反复无常,实在可恨,如知我走,定要作对。且喜被我哄信,现已离开。自来夜长梦多,他还有两个师兄弟,好些门人,均是能手,回去一说,难免生疑。我已决计不再回家见母,由此起身,先走水路,往芙蓉坪赶去。路上恐被对头识破,可代我寻一大竹箱来,我便藏在其内,装着货物,由你们坐船同往,先到湖口停上一夜,天明再走。敌人就是疑心,必当我孤身一人由旱路绕道逃走,抉不料如此大胆,会在湖口停船过夜。”

那两同党本是两个山货商人,父母早死,年轻好武,又喜酒色。伊氏弟兄知其家财富有,早就留心,去年见二人与人打架,上前相助,转败为胜,由此结为至交。黄生本就听说,经此一来,叛师投贼之事已全败露,知其良心已丧,无可救药,同时又探出二伊在当地还曾暗杀良民,霸占人家妻女,许多恶迹。因师父向来说了算数,不满两日限期,如将伊华擒回,反受处分。劝是没法再劝,不由把来时为友热念全数冰消,暗忖:伊华投往芙蓉坪,好些机密均要泄漏。有心通知鄱阳三友,又恐师父见怪。只得叹了一口气,回到船上,打算连夜赶回,将所闻之事享告师父。乘这一夜工夫,只师父有一句话,仍可勉力追上。刚到湖口镇上,便遇风-同了辛回走来。双方虽是初见,辛回却认得黄生,同到船上谈了一阵。黄生恐对方当他师父派来,并未提到伊华之事,满拟二人必要谈起,哪知始终未提,只说黑摩勒当夜必到和贼党到人甚多,多半能手等情。三人谈了一阵,便自分手。开船不久,忽遇风雨,正想起风-前后所说,对于伊华之事仿佛有了准备,只未明言,忽见船上灯光,料是黑摩勒赶来,回舟探问,果然不差。

黑摩勒听完,得知贼党虚实和内中几个厉害人物,以前曾听司空老人说过,想不到这班极恶穷凶均是老贼一党,回忆前闻,也颇惊心,怪不得鄱阳三友那样高人,连黄生也同声拦阻。师徒四人一路说笑,时光易过,不觉天色有了明意,雨早停止,风力甚大。船行大江之中,急如奔马。耳听丁氏弟兄在后船上笑说:“天都亮了,师叔师弟谈了一夜,也未安眠。小孤山就在前面,可要出来看看江景?”

四人推篷出望,东方晓日已由天水相连之处现出大半轮红影,照得千里江流俱成红色,光芒万丈,水面上波涛滚滚,直到天边闪耀起亿万片金鳞。新雨之后,天色澄弄,深蓝色的晴空,只有几点疏星略微隐现。除日边孤悬着两片朝霞,点缀得一轮红日分外壮丽而外,万里长空青湛湛的,更不见丝毫云影。江波浩荡,一片空明,只两岸陆地露出一列黑线,越显得波澜壮阔,上下同清,天水鲜明,一碧无际。为了昨宵雷雨太大,好些往来客船都在觅地避风,尚未开行,偶见一两条渔船,孤舟一叶,漂浮在惊涛骇浪之中,看去十分渺小。再走一段,日轮离水而起,前途水天空际,渐有帆影,三五出现。再一回顾,后面来路更多,或远或近,前后虽有三四十面风帆,在这又阔又大的大江之中,看去仍觉稀落落,相去远甚。遥望前面小孤山,凌波拔起,独峙中流,仿佛一座翠塔浮在水上,上面草木葱宠,苍翠如染,时见红墙绿瓦,楼阁回廊,高低错落,参差掩映于疏林高树之中。远望过去,水是那么绿,山是那么青,江波浩浩,风帆点点,朝霞红日,朗照晴空,翠螺灵峰,浮沉水上,真个气象万千,美景无限,不禁互相赞妙,叫起好来。

黄生笑道:“老弟想是初次到此,虽然连去带来,天气一好一坏,阴晴异态,你都看到,但是孤山胜概还只见到一斑,没有尽情领略。休说春和景明,盛夏雷雨,江枫落叶,风雪归帆,四时之景各有不同,便是江矶垂钓,轻舟泛月,临江灌足,小楼听雨,以及一日夜间的风雨晦明,阴晴百变,也各有各的妙处,真觉范希文《岳阳楼记》一记,号称千古绝唱,也只说了一个大概。有许多妙处,决非文人一支笔所能形容的呢。”

铁牛忙问:“黄师伯,听说岳阳楼在洞庭湖对岸岳州城上。范希文是什么人,也是一位剑侠老前辈么?”黑摩勒笑骂:“蠢牛,叫你少说话,偏多开口!你和平日对付敌人那样小心多好。什么也不知道,偏要多问,也不怕丢人。你听黄师伯口气,那是现在的人么?”

黄生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这难怪他,人生本领知识原从学与问得来,学是学习,间是请教,不学不问,不是永不知道了么?本该虚心才好。休说铁牛,便是老弟,为了习武太勤,出道又早,对于文事,未必有暇学习,问问何妨?我们自己人,他又是小辈,不知道的原应留心。文章之事,就说无多实用,像这一类古今名贤,他的出身来历和那有关世道人心的名言至论,多知道一点,使人加强救世济人之志,岂不更好?”

随对铁牛道:“此是宋仁宗时名臣贤相,名叫范仲淹。虽然时代不同,他流传千古的那两句话,却是当政人的不易之论。那两句活就是方才所说他代滕子京所做《岳阳楼记》上的,叫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那意思是说:以前当政的,我去代他执政,看见民生疾苦,必须由辛苦艰难中领导改革。想把人民的痛苦去掉,必须先由自己吃苦耐劳,勤勉奋斗,领头做起。假使把自己和人民分成两起,休说只图自己享受,漠不关心,便是法良意美,善政流风,照此做去,日子一久,必有功效。将来虽也能使人民转为安乐,但当改革之际。暂时自然不易显出功效,甚而增加人民困苦都在意中。自己如以为已对人民用了苦心,尽了责任,我为他们这样费心费力,理应得到酬报,稍微享乐,无关大雅,却不知道这等用心害处太大。一则,人民知识贤愚不等。譬如久病的人,多半习于苟安,喜逸恶劳,积重难返。如有人对他说,你这病象太深,必须走上两三百里路,吃上多少苦药,才能转危为安,身子强壮。他对来人定必怀疑怨烦,轻则忠言逆耳,暗中偷懒自误,重则以德为怨。决想不到照此下去病象日深,非死不可,难关一过,立入康强安乐之境。领导的人如能以身作则,使其闻风兴起,觉着都是一样人,何况当道大官,哪有现成福不享、专一吃苦费力之理?可见良药苦口,劳作兴家,先苦后甜,必是真的。哪怕上来疑虑,久了也必感悟,再要做出一点成效,越发互相感奋,群策群力,多么艰难困苦的过程,也无不完成之理。等到人民都登乐土,大家快活,我再享受安乐,不特人民没有话说,我那享受也能永久。这等做法,未成以前自是任劳任怨,不知要费多少心力,经过多少艰苦困难才能成功,但等苦去甜来,却是有乐无忧。不说为人,便是为已,前半虽是辛苦艰难,后面全是快乐自在的光阴,也比一人享受,万夫切齿,一面高楼大厦,美妾娇妻,奢侈豪华,日夜荒淫,一面却在天人共愤之下,患得患失,惟恐富贵不能长保,权势一去,身败名裂,稍有风声鹤唳,心魂皆悸,坐立不安,清夜扪心,无以自解的民贼,实要聪明上算得多。这位姓范的,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我们一旦得志,固应学他榜样,而不得志时,更要各凭本身能力智慧,谋生之外,帮助别人。天底下不论多么艰苦困难的环境,只要努力奋斗,总能克服。尤人怨天固无用处,失望苟安也均自误。事业不论大小,均须勤勉力行,不可松懈,只将心力用到,自然水到渠成,人非衣食不生,但不能说自己饱食暖衣无忧无虑便算一世,须要尽量发挥他的智能,推己及人,使受他帮助的人越多越好,才不在本身具有的才力智慧。这些前贤的嘉言懿行,不学不问,如何得知?像我们这样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固然也是扶助弱小、救济孤寒的壮举快事,如以大体来论,也是时代使然,局面尚小。真要人人安乐,法令开明,在上者治理有方,一般人民都能自勉自励、克俭克勤,各以劳力智慧谋求生活,守法奉公,亲爱互助,以自己所长补他人之所短,共同度那太平安乐岁月,根本可以做到没有坏人。就有一二害群之马,公私两面都不容其存在,更无不平之事发生,要我们这些侠客何用呢?”

黑摩勒等道:“我们因见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到处横行,欺凌善良,实在看不过去,由不得就要多事,况又加上芙蓉坪这段血海奇冤,诸家遗孤不是好友就是同门,外人知道此事尚且奋臂切齿,何况是自己人?为此日常往来江湖,与这班罪恶滔天的恶贼大盗拼斗,终年冲风冒雨,历尽艰危,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忧。所行虽然大快人心,生活实多艰苦,哪似黄兄这样一舟容与出没烟波、渔村隐居悠然自得的有趣得多?休说像你方才所说那样祥和、安乐太平景象,只把芙蓉坪这个民贼大害除去,助诸家遗孤重返故乡,我也约上几个同道,在西南诸省寻一山水清幽之处,开辟一些田亩,将两位师长迎接了来,自在其中田渔畜牧;凡是孤苦无告的穷人,我都尽量收容,使其分耕力作,同度苦乐劳逸相对的安乐岁月,不是好么?”

三人正说笑间,小孤山江边渔村相去已只两三丈。盘庚不等到达,首先纵上岸去将船系好。遥望矶头柳荫之下,青笠老人正在垂钓。时当清晨,沿江渔人正在忙着上市,渔船纷纷出动。四人见岸上人多,便把脚步放缓,朝侧走去,见了老人,分别礼拜。黑摩勒先把铜符缴上,黄生也将湖口之行一一禀告。

老人听完笑道:“你随我多年,怎会不知我的心意,白跑这一趟冤枉路作什?伊家两个小畜生何等诡诈机警,小的一个更是刁猾。庞曾偌大年纪,不择贤愚,正好叫他找点麻烦。你当小畜生真个在湖口要住一夜,你不遇见黑摩勒师徒,与贼党动手耽搁,再没有这场大风雨,你回来请命再去擒贼,便能追上么?那两个同党的船还未摇到湖口,竹箱中人已早掉包了。不过鄱阳三友也非弱者,何况庞曾只是一时负气受愚,已早明白,当着我面把话说僵,无法改口罢了。他在途中,就是小贼又用花言巧语,也决不会尽去疑念,轻易放他逃走。还有风蛔何等精明,一听便知庞曾把事做错,决不放手使小贼逃走,丢他弟兄的脸。小贼诡计多端,他已看出我有委曲求全之念,只要束身归罪,并非没有生路,偏要丧心病狂去投老贼。明知这三人不是好惹,还敢犯此奇险,当有几分自信。如无这场大风雷雨,就被逃脱也在意中。当初我便看出两个小畜生狼子野心,生具恶根,不肯收容,迫于老友情面,又想这两少年虽是好恶一流,在我门下年久,也许能够变化气质,如不收容,投在别的坏人门下,定必无恶不作。教好两个恶人,无异多积好些善功,这才收为记名弟子,打算十年之后,看他本性是否能改,再行正式收徒。近年见他们本领渐大,时刻都在留心考查,连试了好几次。上来还好,我正高兴,不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由去年起,便常时在外,背我为恶。因他们对我还甚敬畏,此次兵书峡之行,又无别人可派,打算再试一次,等他们出门归来再行警戒。我这里还未发作,他们已做出许多犯规之事。我因他们天性凶狠,恐其借口滥杀,早有严令:在外走动,不奉师命,对方就是盗贼恶人,除非无故侵犯,为了防身,迫不得已,也不许其出手。黄山杀贼由于夺剑而起,对方并未犯他,连犯贪、杀两条,已是不容,又用假话欺骗师长,不告而去,并与贼党勾结。照我家规,本难免死。昨日被人擒送来此,我仍念在师徒多年,他母以前虽是著名女飞贼,洗手多年,未犯旧恶,长子已死,只此一子,意欲给他一线生机。当时只要稍有天良,伏罪悔过,或是真想见母一面,办理后事,在此两日期内自行投到,我必乘机改口,稍加责罚,予以自新之路。最可恨是他明看出我的心意,但因这么一来不特失去我的信心,以后必要严加管束,不能为所欲为。知我说到算数,借着和来人几句气话,恨不能当时飞走,只在走前说了两句到期归来的门面话,毫无悔罪之念。我见小贼无可救药,方始断念,但我话已出口,不满两日决不下手擒他。小贼自恃一点鬼聪明,以为当地去芙蓉坪,以他水性本领,当日便可赶到。在此两日之内,我就明知他往投贼,也必不会擒他。剩下鄱阳三友,必能瞒过。他以前不知这三人的底细,昨日才知一个大概,哪晓得人家的厉害,结果仍是自投死路,要你操什么心呢?”

黄生面上一红,笑问:“师父明察秋毫,伊华自无幸兔,但是昨夜那大雷雨风浪,对面不能见人,伊华逃走,正是机会,如何会于他不利呢?”老人笑道:“我近十五年来,越发不愿多事。你是我衣钵传人,在未尽得我的真传以前,轻易不许离我五百里外。好些话未对你说。大小孤山,上下流经千里之内,原有好些异人奇士,他们隐居多年,难得显露行藏。你知道的人不多,又读了几年书,心更善良温和。以前连都阳三友的名姓都只偶然听说,不知人在何处,如何知他们深浅?他三人算起来虽比我晚一辈,年纪均不在小,当初又是青城派未一代开山门的弟子。目前老一辈中人物,对他三人均极客气,极少以前辈尊长自居。我和他师父无什交往,你昨日还觉来人表面谦和,口气强做,心中不满。其实人家还算是客气的哩,便是分庭抗礼,也说不出他什么短处。我因都阳三友心性为人无一不好,这多年来从未走差一步,风-对人更是谦和,炉火纯青,可嘉可佩。只庞曾一人性太刚直,有意给他一个难题。事后想起,还觉人家好意,不应对他用心思。我想风-为人表面谦退,内里仍极好胜,崔岗更好面子,知道此事,决不丢脸,他三人必以全力出动,也许先放一步,索性等到小贼过了两日业已赶往芙蓉坪、快要投贼之时,再行下手都不一定。此事我已有了算计,大约小贼此时想投芙蓉坪决无如此容易。昨夜你在湖口遇见风-,又听他门人说‘师长他出,不与黑摩勒相见’,必与此事有关。到时你只拿我铜符,前往等候便了。”

黑摩勒想起丁氏兄弟不曾跟来,上岸时也无话说,不知船开没有,正在偏头外望,忽听老人哈哈笑道:“真个难师难弟!归告令师,小贼如逃,必在四五日后。昨夜大风雷雨,虽然不敢冒险,临时变计,累他们扑了个空,人却成了网中之鱼。真要擒他,手到擒来。我昨日和你二师伯所说乃是戏言,请勿介意。”

黑摩勒见老人说时,目光注定前面水上,定睛一看,离水两丈以下似有一条黑影,先在水中不动,老人话未说完,忽似水蛇一般蹿上岸来,正是丁立,穿着一身水衣,到了岸上,便朝老人面前跪下,连说:“弟子无礼。因想拜见老前辈,来时衣履不周,前面人多,不便同来,意欲稍微瞻望颜色便走,改日专程拜见,并非师长之意,望乞恕罪。”

老人笑说:“年轻人原应随时留心,何况师长正在和人打赌之时,怎会怪你?归告令师伯,过刚则折,他人太好,易上小人的当。如不嫌我昨日对他不客气,就此罢手,由我过了限期,在此一月之内擒回小贼,清理门户,免得他们清闲岁月,为此奔波。”丁立恭答:“老前辈虽是好意,但是三位师长一向疾恶如仇,伊华只敢忘恩背信,二师伯既受好人之愚,向老前辈领了指教,断无畏难罢手、再使老前辈操心之理。这番盛意定必转告,事情仍由二师伯效劳到底便了。”老人笑道:“由你,这样也好,到时看事行事罢。”丁立重又礼拜告退,并向黑黄诸人辞别,仍往水中蹿去。只见水花微动,声息全无,人水又深,晃眼无踪。

钓矶偏在渔村一角隐僻之处,杨柳千行,风景清幽,村中渔人均敬老人,知他喜静,平日无事轻易不肯往见,故此丁立去来并无人知。老人转对黄生道:“你看见么?他的门人都是这样,连一句话都不肯让人。我的来历他都知道,如无几分自信,怎敢代师回覆?他明是带了听筒,想由水底探我口气,被我看破,索性求见。来去如此从容有礼,不是师父教得好,单会一点武功水性,能这样么?你切不可小看人家,将来代我清理门户,还须格外留意呢!”黄生恭敬应诺。

老人随对黑摩勒说:“昨日得信,令师葛鹰虽已到了黄山,但是武夷山所寻那人关系重要。此老天性孤僻,不通人情,别号甚多,不对他的心思,连面都见不到,至今无人知他真实姓名。令师虽和他相识,也未必知他底细,所居之处是一孤峰绝顶,乃武夷诸峰最高之处,终年云雾弥漫,罡风狂烈,常人上去都难,休说寻他。此人一出,就未必亲自动手,也可将那几个最厉害的老头子镇住,使其知难而退,我们去的人少却许多凶险。最好早日起身,先将此人寻到,照令师所说,上来与之交友,不要明言来意,等他开口,方能如愿。此老和你一样,天赋异禀,不是常人,只年纪多了好几倍。万一话不投机,不可勉强,急速回山,另打主意。一则老贼早已情急,恐要先发制人;二则黄山开石取宝,日前参与斗剑的诸老前辈十九回山,至多只有一二人在旁相助:老贼善用阴谋,所结交的能手又多,难免命人暗中破坏,也须有人在旁守护,以免炼剑的人心无二用,难于兼顾,一个不巧,前功尽弃,不特冤枉,也太可惜。白泉日内必来,如过今日未到,你就走吧。”

黑摩勒本意先往黄山见师,再由当地起身,闻言心正盘算。盘庚本立老人身后,忽似发现什事,如飞跑去,探头一看,原来一条小船刚刚开到,那船看去小得可怜,只有一人操舟横江而来,别无异处。盘庚上前和来人说了两句话便自跑回。黄生笑喊:“师父!陶空竹怎会命人来此?莫非老贼现在就发动了么?”老人方答:“没有这快。”盘庚已赶到面前,呈上一信。

老人看完,对黑摩勒道:“昨夜那些贼党,因在风雨之中轻敌大意,明知浪大,妄恃水性,想要追敌,被黄生用骊龙珠发光诱敌,冒着奇险,连伤数贼,越发仇大,不肯甘休。本还想往这一带搜寻你师徒踪迹,被我两个师侄知道,用疑兵之计将其引开,使其赶往别处,将人分散,以便分别除害容易一些。他们原是好意,不料内中两起恰巧与你同路,不论是回黄山或去武夷,均难免遇上。这还不说同时得信,贼党中也有一人与武夷山那人相识,已由老贼派了两个武功极好而又机警的死党与那贼同往,相机结纳。此老最喜感情用事,平日隐居深山,虽不与人交往,但是去的两个老贼心机极巧,又知此老脾气,就许谈投了机,虽不至于出山助贼,万一先入为主,事前答应了人家,来个两不偏向,将来岂不要添许多危机?最好赶在前面,或是将此三贼除去,方为上策。我知你们小辈弟兄一见如故,不舍分离,想要聚上一半日,这都不必,起身越早越好。为防再遇贼党,耽搁时机,不必再经湖口,可由彭泽去路择那小径,多走山路,绕将过去。到了福建邵武东北,龙樟集旁有一山村。那怪老人每隔些时必往村中小饮。卖酒的是一姓林的老头,与之相识,能够在彼打听踪迹或是遇上,再妙没有。否则便由当地入山,去往所居黑风顶寻访。这样走法虽快得多,中间却要经过盘蛇谷一处奇险,路既难走,谷中更多毒蛇猛兽和极厉害的瘴气。好在你身边带有雄精至宝,可以防御,虫蟒不敢近身。我命黄生送你渡江,就上路吧。”

黑摩勒闻言,只得中止前念。黄生师徒的船本在昨日大船之后一同带回,黑摩勒行时想起玉环要还辛回,别了老人,抽空又往陶公祠去寻辛氏弟兄。到后一看,竹楼门已关上,辛氏弟兄全都不在,便托黄生代交,一同走出。先由孤山坐船,渡过长江,到了彭泽县,双方分手。因料老人命这等走法必有用意,便照所说途向走去,一路无事。

师徒二人脚底都快,所行又是山僻小径,无什人烟,便于急驰,次日中午便走到江西、福建两省交界深山之中。因为干粮等物己在来路准备,并还买了两件衣物,连尖都不用打,忙着赶路,除却途中饮食,极少停留。前行山势越险,二人打算抄近,看见前面有一横岭。入山以前,早向山民打听,如由岭上横断过去,要近二百来里路。也未细问岭上面的形势,以为当地已是武夷山脉起点之处,只要方向不差便能走到,匆匆赶上。到顶一看,那岭又高又峻,上下都是丛林灌木,野草荆棘,好些地方连个插足之处都没有。岭那面形势更是险恶,地比来路更要低下。一眼望过去,乱山杂沓,四无人烟,时见各种虫蛇由深草里窜起,向旁逃去,料是毒蛇猛兽出没之区。身有黄精,毒虫闻风远避,艺高人胆大,也未在意,各用轻身功夫,一路攀援纵跃,朝下飞驰。

刚到半山之上,先听远处传来一声怪吼,铁牛笑问:“这是什么东西?吼得如此难听,和打破鼓一样。”黑摩勒说:“这样吼声从未听过,决不是虎豹等寻常野兽,想必厉害,你留点心才好。”铁牛笑道:“多么厉害的东西,也经不起我们这一刀一剑。”黑摩勒道:“胡说!自来无人深山最易藏伏恶物。天底下怪事甚多,连我尚少经历,何况于你。上次我往黄山,路过一座古庙,前往投宿。不料庙中养有两条大蟒,为了说差一句话,主人激我与蟒争斗,差一点没有送了性命,用的便是这口灵辰剑。我得这粒黄精宝珠,便为主人恐我与蟒狭路相遇,想要报仇之故,你当是儿戏的么?”(黑摩勒、江明、童兴三人古寺斗蟒,巧遇吴岚,转祸为福,得到一粒雄精珠经过,事详《云海争奇记》。)铁牛喜道:“师父那日说往黄山始信峰途中连遇奇事,没有说完便遇别人打岔。那粒雄精宝珠我还未见过呢。”黑摩勒便将前事说出。铁牛越听越高兴,笑说:“好师父,我肚皮饿了。难得旁边有片石岩甚是干净,我们坐一会,吃点东西再走吧。”黑摩勒知他想听下文,笑骂:“蠢牛!明明想听我说斗蟒,假装肚皮饿,你那鬼心思,当我不知道么?”铁牛涎脸笑道:“听完再走,省得前途耽搁也是一样,还长见识,不是好么?”黑摩勒笑说:“这是你师父丢人之事,你也爱听?幸而对方都是自己人,否则我和那蟒早已同归于尽了。”边说边和铁牛去往半山岩上坐定,一面重说前事。

铁牛也将干粮酒肉取出,师徒二人边吃边谈。黑摩勒也将雄精丸取出,与铁牛观看,正说此宝妙用,忽见下面山谷中有一小蓬烟气往上升起,话也恰好说完。铁牛笑道:“师父说下面都是荒山野地,至少这一片好几百里方圆没有人家,下面山谷中不是有人在煮饭么?”黑摩勒仔细一看,低声说道:“说你蠢牛,你还不信。人家烧饭的炊烟是这样的么?你看那烟一蓬直上,到顶方始分散,和正月里花炮一样;今日山风颇大,中途并不折断,好些怪处。再说此时过午不久,也不是人家烧饭的时候。我们远看,自觉烟气不大,你再近前试试。以我看来,多半下有毒蟒和不知名的猛兽一类。那地方正当去路,我们过时还要小心,不可惊动才好。”铁牛忽然惊道:“师父说得不差,果然远方看东西要小得多。照此说法,那边坡上走的人,恐比我们要大好几倍呢。”

黑摩勒忙问:“人在哪里?”随向铁牛手指之处一看,对面是一满生树木的小山,相隔约有两三里路。此时正由林中走出一人,全身赤裸,只腰问围着一片兽皮,赤着双脚,手里拿着一根似枪非枪的兵器,背上插着十几根没有翎毛的长箭。照着远近来比,那人不特形态雄壮,身高少说也在一丈以上,先由树林中低头走出,朝前面山谷中望了一望,忽然拔步赶去。那么高大的人,走起路来又轻又快,一纵就是好几丈。山谷相隔原有好几里,山路崎岖,野草矮树又多,看去极为难走,那人好似轻车熟路,晃眼便被走出老远,不禁惊奇,忙拉铁牛一同卧倒,不令发现。方想这野人如何这样高大,那冒黑烟的所在不知何物,寻去作什?忽听又是一声怒吼,与方才所闻相似,再往大人去路一看,已由侧面山坡驰下,看神气是往冒黑烟的山谷中跑去,快要到达,忽然停了一停,拔下身后长箭,方始把脚步放慢,一路东张西望,掩了过去。谷口地势较低,又有大片树林遮蔽,人影接连隐现了两次便不再见,谅已走进谷中。

师徒二人俱都年轻好奇,好在要由当地经过,意欲绕往一看。略一商量,便由半山之上斜绕过去,打算绕往谷口一面,看清形势,入谷探看。哪知越往前树林越多,密层层看不到一点地面,同时瞥见那黑烟先是一蓬接一蓬往上喷去,自从大人人谷之后忽然收去,更不再现。隐闻兽蹄踏地之声密如擂鼓,震撼山野。料知野兽必不在少,不到谷中决看不出。略看地势,便往下跑。

师徒二人同一心理,都想看看那是什么东西,只顾早到,加急飞驰。等到下岭,。走往谷口一带,黑摩勒到底在外日久,有点经验,见那地方,前面大片森林,黑压压不见天日,如非先在岭上看好形势,决看不出前面藏有一条山谷,耳听蹄声踏地,势更猛烈震耳。正走之间,忽又瞥见酒杯大小两点绿光,带着一条萤光闪闪两三丈长的黑影,由前面树上猛掣转来,飞一般穿枝而去。跟着便听——乱响,刚看出那是一条蟠在树上的毒蛇大蟒,又见同样带光的黑影,树上地上纷纷惊窜,有五六条之多,暗林之中立时起了骚动,奇腥扑鼻。这才觉出危机四伏,如无避毒宝珠在身,别的不说,就这许多毒蛇大蟒定必群起来攻,也是危险。忙把铁牛拉住,不令离远,各将刀剑拔出,借着剑上亮光照路,看清形势,试探前进。走了一段,方想:由上望下,由岭前人谷,不过三四里路,走了这一段,如何未到?前途不远,忽有日光下漏,忙赶过去一看。

原来那条山谷十分深险,除却谷口前半,都是千百年古木森林遮蔽,地势又极宽大,不将树林走完决难看出那是山谷入口。谷中路径有宽有窄,前半和中部一带,一面危崖壁立,直上千百丈,一面多是肢陀起伏,高低绵亘不断,与大人来路相连。再往前去,尽是石崖,草木不生,形势分外高险,中间还有大片空地。石崖到此突然中断,形如一个弯曲残缺的大丁字,在斜对面转角上是片峭崖,为谷中危崖最高之处,阳光全被遮住,光景昏暗,甚是阴森。壁下有一狭长形的深潭,由林前不远处起,长约十丈,宽约一半,水面上好些水泡。还未出林,便闻到一股腥气。壁上山石磊阿,离地六七丈横有一大条平崖,长约二三十丈,宽约两丈。壁上两洞,一大一小。方才所闻兽蹄之声已早停止,只听兽息咻咻,为数甚多,但被右边崖角挡住,看不出来。因料大人和怪蛇必在丁字一直的转角空地之上,也未仔细朝那两旁崖上细看,便由林内绕往右崖角,借着一块山石探头往外一看,目光到处,刚发现右首大片空地上,伏着好些水牛一般大小的犀首象身之物,约有七八十只,各自蹲伏在地,瞪着一双拳大凶睛,仰头向上注视,口中不住喘息,大人并不在内。忽听头上有人大喝:“那两个小娃儿不要命么?林中那多大蟒,你们是怎么来的?还不快些抓住这条山藤上来,就活不成了。”声如洪钟,甚是震耳。话未说完,先是呼的一声,一条四五尺长的白影,也有碗口粗细,由头上飞过,朝左崖之上射去。嗒嚓一声,崖石好似碎了一大片,那东西也由崖上滚落下面深潭之中,打得水花四溅,乃是一根四五寸粗,五尺来长,一头尖的坚木。同时崖顶又有一条黑影,怪蟒也似由上飞落。二人忙即纵身回顾。

原来离地五六丈的半崖危石之上,立着方才所见大人,竟比常人高出一倍以上,比湖口董家祠灵官庙所遇恶道董天乐还要高大得多,年纪又轻,看去不过二十来岁,头发打成一结,盘在头上,背上插着好些方才打向对崖的坚木,手持一根两丈来长的木枪,也是一头尖,打磨得又滑又亮,仿佛一支特产的树木所制,腰间虽然插有一把朴刀,因人太长大,看去和常人所插匕首一样,独立半崖危石之上,威风凛凛,宛如天神,由上飞落黑影,乃是一条长的山藤,似想叫二人快援上去,外表形貌虽极威猛,神态口气不似凶野一流。当时以为是指那群猛兽而言,黑摩勒方想:这样大的野人,如能收服,倒有一点意思。因方才来时,看见崖上虽有两洞,并无别的异兆,正想师徒合力将那猛兽杀掉几个,给他看看颜色,忽听铁牛惊呼:“师父快看!那面崖上是什么东西,这等难看?”同时又听大人在上高声疾呼,呼呼连声,有两支木箭由头上飞过,往对崖打去。这次山石并未碎裂,山风过处,猛觉奇腥扑鼻。铁牛纵得较远,忽喊“头昏”,身子一晃,似要晕倒。大人连声怒喝:“小娃儿不听好话,非死不可!我无法再救你们,只好代你报仇。今日不杀怪物,我不回去了。”

话未说完,黑摩勒目光到处,已然发现对崖洞壁之上伏着一个怪物,通体作墨绿色。先是连头带尾盘作一堆,约有一两丈方圆,由下仰望,仿佛一大块苔藓斑驳的山石,这时头尾脚爪刚刚往外舒展开来。那东西似蛇非蛇,前半身一个形似圆筒的怪头,通体墨绿,尾生鳞甲,前头一张又长又深的筒形怪嘴却是比血还红,频频伸缩颤动,看去吸力极强。口中时有黑烟,水泡一般冒起,皮甚坚韧有力,自颈以下,生着百十根尺许长的倒须刺,脚爪好似不在少处,但不长大,极像蜈蚣的脚,但只有尺许来长,一根根钢钩也似,单是前小半段便有六七对,动作却不甚快,还未完全舒开,只后面露出三尺来长一段形似蝎钩的怪尾。大人所发两支树干般粗的木箭,相继均被怪物前爪抱住。那粗约尺许的前半身忽然暴涨两倍,沙沙连声,那么粗长的木箭竟被撕成粉碎。猛想起所喷毒气便是方才所见黑烟,这样高崖,竟能过顶,此时上下相隔才十多丈,被它一口毒气喷上,岂能活命,不禁大惊,忙将铁牛拉住,取出雄精宝珠,朝铁牛头面上滚了一滚。

铁牛本来心中烦恶,快要昏倒,被宝珠在头上一滚,当时清醒复原,精神立振。黑摩勒不知人立下风,那粒宝珠又有丝囊装好,隔着两层衣服,铁牛立得稍远,又在前面,毒气顺风吹来,自难发挥它的功效。先颇惊惶忧急,恐怪物凶毒,宝珠无用,就是宝剑厉害,似此奇毒,如何能当?及见铁牛复原极快,才稍放心。因见大人似因二人必死,已不再警告呼喊,连发两箭,被怪物接去,也不再有动作。急切间未暇往上回顾,只将宝剑握紧,藏在身后,严命铁牛不要离远,一手拿着宝珠,全神注定对崖,暗想除害之策,并防万一。

见那怪物全身逐渐伸开,这才看出后半共是三个身子,形如一柄三尖叉,当中一尾独长,并有倒钩,和蝎尾相同。蜈蚣脚并不甚多,只前半身有八九对,左右两条长身软绵绵的仿佛没有骨头,拖在地上,累得全身也欠灵活,不似上半身夭矫自如,刚劲多力,身旁还有好些紫绿色的膏汁。这一走动,才看出身下还有两具死兽,形态与崖下所见相同,血肉已被怪物吸尽,只剩皮包骨头,瘫在地上。怪物上来缓缓移动甚是从容,明见对崖立有敌人,下面还有两个小人和大群野兽,好似不曾在意。先用前段蜈蚣脚将那死兽轻轻抓住,朝外一甩,扑通连响,直落崖下水潭之中。然后回转身来,作之字形,连弯几弯,凌空斜起,昂向前面,屈颈低头,将那深陷肉内的一双碧瞳怪眼注定对面那群野兽,口中一条喇叭形的怪舌吞吐不休,那黑烟也一团接一团由口边喷出,但不甚远。

二人刚看出怪物后半身始终未动,仿佛护痛神气,忽听身后崖上一声怒吼,跟着又“噫”了一声,然后喝道:“这事奇怪!你们怎会未死?一会怪物就要下来,休说被它抓住,闻到一点毒气也难活命。这些猛恶多力,心性灵巧,和他势不两立的象犀,又有我在一旁相助,人和猛兽都服过避毒的药草,用尽方法,恶斗了多少日,并还知道它的习性,尚且无奈它何,何况你们两个小娃儿!乘它凶威未发以前,快些上来。要是方才毒气被风吹走,没有上身,或者还能活命,再要不知死活利害,就来不及了!”

黑摩勒听出大人实是好意,仰面笑道:“我们不怕,这样凶毒之物既然遇上,非将它除去不可!听你这样为难,更要帮你的忙了。承你好心照顾,叫我的徒弟上去如何?”铁牛忙道:“我和师父一起,不愿上去,师父不说宝珠只有一粒,不能离开么?”

黑摩勒一想,铁牛离开,果然可虑。这野人心肠虽好,看他所用兵器,都是树木所制,如何能杀怪物?稍一疏忽便要中毒。这东西不似别的蛇蟒,看见宝珠并未避退,能否制它固不可知,看铁牛好得那快,自己也只初来,闻到一点腥气,后将宝珠取出便无所觉,只要应付得法,当不至于中毒,手中又有这口宝剑,能除此害也未可知,何必再令铁牛离开?便朝上面说道:“我那徒弟不愿上去,我两师徒决死不了,请放心吧。”大人心直口快,见两幼童毫不领他好心,又知怪物吃饱之后醉眠了些时,已要发作,这次来势更猛,自己下去又太危险,气得跳脚,大骂二人不知好歹,非死不可,黑摩勒见他天真,暗中好笑。

二人身大矮小,又有山石蔽遮,怪物心贪凶狠,先只注定前面美味,不曾把两小人放在眼里,双方这一问答,立被警觉。本就恨极大人,但又无奈他何,以为这两小人必是大人一路,意欲杀以泄愤,再寻那群犀象晦气。因下半身受伤太重,行动不便,下时必须蓄好势子,又恐大人乘机暗算,事前好些准备。发难虽迟,一出却是快极,箭一般向前蹿去,从无虚发。黑摩勒自不知道,见怪物前身向外斜出,低头下视,等了这一会仍不下来,相隔又高又远,毒气太重,其势不能用镖去打,正和大人说笑,瞥见怪物前半身本己弯成一个篆写的“弓”字,忽然往回一缩,挤成一堆,二目凶光闪闪,注定自己这面,全身又在颤动,和先前用脚爪撕裂大木箭一样,方告铁牛:“怪物恐要突然冲来,小心戒备。”耳听崖上厉声大喝:“怪物就朝你们冲来,它那毒眼看到哪里,不论飞禽走兽,休想活命!后面那些象犀看似凶猛,并不伤人,还不快逃过去!借着双方恶斗急速逃走,只头一下不被毒爪扑中,或者还能逃生。再不听话,少时下来,我便要打你们了!”黑摩勒心想:这野人的心真好,只管怒骂发急,仍在一旁大声疾呼,想我二人出险,真个可爱。一面觑准怪物来势,随口答道:“你这大个子怎不明白?照你所说,我如逃走不及,已为怪物所杀,你打我们两个死人有什意思?”

话未说完,那怪物原极灵警,初次见到这样小人,本觉奇怪,正打算生吞一个,再抱上一个,索性吃完再向犀群中择肥而噬,忽听大人怒吼,两小人却是神态从容,毫不惊慌。这等现象,不论人和兽从所未见。这类猛恶凶毒之物最是灵巧多疑,对方越镇静,它也越发小心,始而恨不能一下便把对方生吞下去,细一注视,竟为二人神态所慑,生出疑虑,如非吃了上风的亏,没有闻到雄精那股香味,就许缩退都不一定了。

大人见怪物已运足全力,待要朝前猛冲,不知何故还未发动。下面两小人神态口气又是那么从容不迫,也自奇怪。低头细看,二人身后各拿着一刀一剑,刀像一根铁条,还不起眼,那剑宛如一泓秋水,已是少见之物,最奇是剑尖上还放出一条芒尾,比电还亮,想是恐被怪物看出,人立石旁,却将宝剑倒垂在后,用石遮住,人手稍动,剑芒便闪烁不停,时长时矮。忽然想起昔年所遇异人也有一口奇怪的剑,虽与此剑不同,威力大得惊人,暗忖:只有生命之物,全都怕死,何况两个小娃儿,岂有一点点年纪,前有怪物,后有猛兽,一点不在心上之理?心念一动,立时改口说道:“你们这样胆大,又带有奇怪宝剑,莫非有人指教,特意来此除害的么?真要有此本领,再好没有。但要留神,这东西周身皮肉比铁还硬,刀斧不进,更有许多短脚,被它抓上,万无生理。口中吸力最强,多么大的野兽,被它吸住,转眼只剩一副皮骨。它只后半身还未长成气候,左右两身是它累赘,容易受伤,什么东西都禁不住。但那中间身后的钩尾巴,虽是它的全身要害之一,如能斩断,要去掉它好些凶威,偏又奇毒无比,灵活异常,我费了多日心力,只将它当作翅膀的左右两身打伤,不能随意飞腾,稍微用力纵跳便作奇痛,想要将尾钩除去,仍是不行。这些象犀,专为和它拼命,决不伤人,你们能帮我除它最妙,否则快往犀群后面逃走,也许能保活命。这东西又凶又馋,每次忍痛蹿下,至多扑上两次,稍微得手便要缩回,头两下不被扑中,就无害了。说得容易,事大艰难危险,越小心越好。”

黑摩勒先见那群野兽凶猛长大,本恐前后受敌,又觉双方恶斗将要开始,不便撩拨,本有顾忌,后见所有象犀都以全神注定崖上,一动不动,对人直如未见,才稍放心。闻言越发心定,知道大人已不再存轻视之念,心更关切,方脱口说了一声:“你这野人真好。”忽听破鼓也似一声厉啸,紧跟着呼的一声,怪物全身仿佛弩箭脱弦一般,一条暗绿色的长大影子,带着大股又劲又急的腥气,已由对面崖上猛射过来,来势神速,迥出意料,耳听大人在上怒吼:“往旁逃!”一条条的木箭长影正由头上飞过,朝前打去。同时又听群兽哞哞怒吼,各将四蹄踏地奔腾,宛如万鼓齐擂,山鸣谷应,声势惊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瞬息之间,怪物已由相隔十多丈的崖上飞射过来,离头也只两丈高远。照那来势,多快身法也难逃走。这一对面,越觉形态丑恶,令人可怖。那圆筒形的怪嘴,血盆也似正张开来,露出一圈又尖又密的利齿,其细如钉,其白如银,当中一根喇叭形的红舌吞吐不休。前半身的蜈蚣脚已全张开,后半三条长身交叉一起,中间尾钩不住挥动,凌空飞降,宛如一条长虹,端的猛恶已极。

黑摩勒看出不妙,忙喝:“铁牛快逃!”声才出口,心里一急,身往旁纵。正想用剑朝上撩去,猛想起左手雄精珠尚未发出,何不试它一试?就这危机一发之际,念头还未转完,左手发出宝珠,右手宝剑往上一挥。百忙中觉着眼前一花,怪物身子仿佛连闪两闪,临时掉转,改了方向。一道寒光过处,剑已斫空,只见大蓬黄烟四下飞射,宝珠正往下落,怪物并未扑来。落地回顾,不禁吃了一惊,耳听万蹄踏地之声更急,尘沙滚滚中,大群象犀已争先奔腾而来,朝那怪物扑去,铁牛正由侧面纵过。瞥见宝珠下落,就势一把抓住,纵落身旁,忙喊铁牛:“到那面去,我不怕他了!”声随人起,又是一剑,纵身往上挥去。

原来那怪物是近视眼,十丈以外便看不甚真。先见两个小人立在对崖之下,那致他死命的克星雄精宝珠,外有丝囊,并未看出。虽见小人身后光影闪动,敌人不应如此镇静,心生疑虑,无如性太凶残,又极贪嘴,等了一会,看不出别的动静,耳听仇敌又在怒吼说笑,不由激发凶野之性,立照原计,先朝二人蹿去。快要临近,忽然闻到一股香味。物性各有克制,本已警觉不妙,同时瞥见敌人手上持有制它之物和灵辰剑的寒光,心中大惊。偏生去势大急,后身先又受伤,本是负伤前来,猛然收转决办不到。急怒交加之下,耳听仇人又在崖上怒吼,连发木箭打来,越发勾动前仇,忿怒如狂。仗着机警灵巧,心中恨毒,竟连痛也不顾,突将交搭中间的左右两条长身,忍住奇痛舒展开来,猛将头一抬,照准崖上仇人凌空蹿去。

黑摩勒因见来势太猛,忙往旁窜,不曾想到怪物忽然舍近求远,改下为上,势又如此神速,等到看出,怪物已快扑到崖上。耳听大人惊慌怒吼,知道不妙,忙即挥剑赶去,略一停顿,势已无及。总算大人命不该绝,那群象犀都有灵性,因为首两只大犀前月为怪物所杀,由此拼命报复,双方成了死仇,每日随同大人来此拼命,不到黄昏日落,怪物吃饱藏入潭底,只管死亡相继,决不退去。日子一久,无形中受了训练,怪物动作习性均所深知,本在下面排开阵势,想激怪物下来拼斗,一见朝人扑去,齐声怒吼,纷纷追纵过来,当前两犀见怪物本是由上下蹿,两条盘搭身上的受伤身子忽然松开,全身作一弧形,略一腾挪闪动,忽又朝上扑去,此举正合心意,如何肯放?各自一声怒吼,猛力往上蹿去,一边一个,恰将左右两条长身抓住。

怪物原是凶性大发,忘了预计左右两身舒开以后虽然加了力量,但是伤处奇痛,还未扑到崖上,已由不得垂了下来,再被这重有千斤的象犀抓住,越发痛不可当。怒极心昏,不顾再伤仇敌,电一般猛将全身侧转,回头便要反噬。不料这些象犀都是天性刚烈,拼死而来,哪里还顾性命?抓住以后更不放松,右边一只瞥见怪物回头扑到,前排蜈蚣脚己快抓到身上,明知必死,不特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猛张大口,拼命咬去。怪物痛极,一声惨叫,随同全身下落之势,连爪带嘴刚扑向右犀身上,左边一只象犀也如法炮制,连咬带抓,两条怪身晃眼血肉淋漓。怪物正痛得连声惨哼,想把右犀杀死,再杀左犀,就这将落未落,快要到地,转眼之间,黑摩勒已由犀牛群中纵将过来,扬手一剑,将怪物拦腰斩断。剑光强烈,用力太猛,芒尾扫中之处,连崖石也被斫折了一大片。怪物如非瞥见寒虹电掣,胆怯惊窜,差一点把长嘴连头斩断。

黑摩勒看出怪物性长猛恶,虽已被斩为两段,前半身往斜刺里蹿去,后面没有长身累赘,反更灵活,只管惨嗥,似未曾死。想要追去,将头斩下,因见大群象犀已似潮水一般涌来,齐朝怪物断身扑去,连抓带咬,乱成一堆。怪身好似仍有灵性,两丈来长一段缩在地上,当中蝎尾长钩仍在上下挥动。虽是由快而慢,其力已衰,象犀又扑得大猛,已有两只受伤,中毒倒地,路也全被挡住。黑摩勒惟恐误伤犀群,方想由旁绕过,忽听崖上大人急呼:“好兄弟留意!我已中毒。怪物凶恶已极,稍微缓气,必要报仇。先不要去惹它,等我稍停下来,一同除它。此时它后半身已去,虽然不会再飞,所喷黑烟凶毒无比,谁也无法近身,必须擒住,用火烧死,才能除害。”说罢,连声急啸。下面犀群好似闻得警告,有了戒心,一面抓咬不停,各将身子旋转,注定前面,忽然分头窜去。因是身太重大,腿又极粗,走起路来蹄声如雷,震动山谷,崖上大人虽在急叫,并未听清,风力又大,犀群一奔,尘雾飞扬,涌起好儿丈高下。

怪物逃出之后,便盘在斜对面崖角空地之上,用那圆形长嘴衔住断处伤口,连成三个圆圈,叠在一起,全身抖得更加厉害,仿佛痛极神气。黑摩勒因方才一剑凑巧,得手容易,心胆大壮,并未放在眼里,犀群再把路拦住,当时没有过去,一点不知怪物的厉害,虽被斩成两段,灵性尚在,比前反更凶毒,及见犀群狂奔,四外飞窜,大人又在上面急喊,心中一动。因见尘雾飞扬,比前更多,随风扑来,对面不能见人,心中厌恶,方想往旁避开,等稍平息,然后上前去杀怪物,猛瞥见前面尘雾影中,有两点绿光飞星电射,悄没声迎面驰来,知是怪物一双凶睛,忙把宝剑一横,打算避开正面,将头斩下。

哪知怪物复仇心切,这次来势,比起方才,更快更准,又是情极恨毒,专一拼命,没有别的顾忌,身还未到,腹中丹毒之气,已化为一团团的黑色气泡,连珠喷出,其激若箭,又有极浓厚的尘雾迷目,除怪物一双凶睛外,别的都未看清。等到临近,离身已只两三丈,刚看出绿光后面带着两丈来长一条黑影直射过来,前段一个红圈有黑气喷出,猛想起雄精宝珠不在手内,毒气太重,喷中头脸,必死无救。情知不妙,一声大喝,不顾再杀怪物,将手中剑舞起一片寒光,护住面门,慌不迭往斜刺里飞身纵去。耳听头上大声急叫,又是一条黑影自顶飞落。百忙中还未看清,怪物早防到敌人纵避,身子微微一拱,立时偏头追来。人还未曾立稳,怪物已快冲到,离人不过丈许,同时一股黑气似瀑布一般激射过来。黑摩勒连忙舞剑一挡,迎面冲来的毒气虽被冲碎,不曾上身,仍有一点透进。当时闻到一股奇腥,头脑昏眩,瞥见怪物已随大股腥风冲到,离头不过数尺,急怒交加之下,把心一横,奋起神威,用足全力,一剑朝前斫去。

这原是瞬息问事。黑摩勒剑刚斫出,便觉头昏身软,心中作恶,似要晕倒,方想:我命休矣!微闻有人怒吼,好似大人和铁牛的声音,危机瞬息中也未听清,只觉眼前起了一片黄云,鼻中闻到一股异香,神志微微一清,头脑昏痛减少大半。怪物前段两点绿光忽然掉转,往侧飞去。剑上芒尾连闪中,仿佛斫中了些,身子也被身侧的人抱住,除却眼花头晕看不甚真,人已不致昏倒。紧跟着便听铁牛哭喊“师父”,并用一粒圆珠在头面上乱滚,香气越浓,头脑清凉,毛孔齐开,心中烦恶立止,知是那粒雄精宝珠。人也清醒过来,忙问:“怪物何在?”铁牛答说:“已被大个子捉住吊起。”回头一看,怪物果被一条长索,将那生有倒刺的长颈套住,凌空吊在崖上。两丈多长的前半身,又断去四尺来长一段,想是来势大猛,被剑斩断以后,激射出去老远,缠在一株大树之上,尚未落地,洒了一路腥血。怪物仍然未死,只被剑上芒尾扫中之处腥血狼藉,流之不已,下面还吊着一只大象犀,身于不住挣扎摇晃,急得连声怒吼,无如连受重伤,血流太多,后半身已断,威力大减,下面又吊着千多斤重的象犀,将身扯直,头上那条长索又是藤筋、生麻所制,粗如人臂,强韧已极,如何能够挣脱?

一问经过,原来铁牛嫌尘沙太多,见怪物已被斩断,头和伤处缩在一起,痛得乱抖,以为必死,并未放在心上。因听师父说雄精专能克制毒物,出手便是一蓬黄烟,打算打它一下试试。正由尘雾中跑出,打算绕往怪物身前,忽然发现怪物不见。回头一看,怪物已似箭一般照准师父冲去。兽群刚散,尘沙迷茫,尚还未定。只见师父往旁纵起,手舞剑光,口中大喝,好似有些慌乱,怪物正由雾影中追到,相隔不过丈许,心中一急,扬手便将宝珠朝前打去。事情凑巧,怪物毒气也刚喷出,宝珠遇毒立生反应,一团黄烟刚刚爆散。怪物如被宝珠打中,本来死得更快,只为大人早有准备,一见黑摩勒不听招呼,怪物已猛冲过来,救人心急,恰将事前准备好的套索凌空甩落,双方同时发动。

怪物虽是天性凶毒,自知早晚必死,敌人手有克制之宝,情急暴怒,仍想拼命寻仇,同归于尽。无奈物性相克,强不过去。正下毒口,忽然闻到雄精异香,再不见机,当时便要昏死,刚把头往旁一侧,打算逃避,大人索套已凌空飞落,一下套个结实,头颈一带又有倒须钩刺,如何能够脱身,知道崖下还有仇人,方想就势上蹿,将下半身朝上扫去,不料对方早有防备,头刚套住,往前一拉,下面象犀也纷纷怒吼,抢纵过来。内中一只最大的,奋身一纵便将后面抓住。本来皮滑如油,刀斧不伤,就是抓到也要滑脱,也是恶满数尽,黑摩勒那一剑,虽因人将昏倒,手软刀弱,未看清来势,前段怪身再被套住,往上拉去,没有砍中怪头,但是剑上芒尾太长,后半身仍被斩断了好几尺,刚用本身元气封好的伤口又被斩断,用力之际血流过多,减了力气,伤口附近又被剑芒扫中,去了两片皮肉,象犀恰好抓在上面,深嵌入骨,自挣不脱,只管凌空乱摇,上下颤动,急怒如狂,无可奈何。

大人先已中了一点毒气,刚嚼吃了许多草药,知道怪物凶毒,未死以前越发难制,此是双方存亡关头,不能并立,势太凶险,忙将套索一头系在石角之上,纵了下来。这一对面,越显高大,黑摩勒师徒人又大小,立在一起,仿佛一个巨灵同了两个侏儒,相差远甚。大人见黑摩勒人已复原,拿着那口带有芒尾的宝剑,笑嘻嘻望着自己,方才怒气已全去尽,笑问:“你们两个哪里来的?这样厉害,也不怕毒。那发黄烟的是什么东西?这条毒虫好似怕它,给我看看好么?”黑摩勒已将宝珠要过,笑说:“你这大个子倒有玩意,先不要忙,等我杀死毒虫,再和你说如何?”大人笑道:“那毒虫本应火烧才能杀死。我已用了不少心思,它都不肯上套。如今吊在那里,早晚把血流光,活不成了。”黑摩勒道:“这样等到几时?我一上去便可将他杀死,你看好了。”说罢,不等回答,双足一点,便朝那三四丈高的山崖上纵去。

大人已看出二人本领,心中惊奇,笑问铁牛:“你师父本事真大!你如不能纵上,那边有路,但是难走,我纵不了那样高,抱你同上好么?”铁牛看出师父想将大人收服,有心卖弄,故意怒道:“你做我师弟还差不多,如何反来抱我?借你垫个脚吧。”说罢,便往大人身上纵去。铁牛土音未退,大人也没听清所说,见他纵身扑来,只当要抱,方说:“你纵得太高了。”手刚往前一伸,想将人抱住。铁牛身法绝快,已到了大人肩上,双脚一点,就势便往崖上纵去。大人一手抱空,觉着眼前人影一晃,肩头被人微微一踏,人已不见。仰头再看,铁牛已随笑声到了崖上,师徒二人正指自己说笑,才知故意戏弄,心中有气,便由侧面险径大步跨纵,攀援上去。正要发作,黑摩勒见他怒气冲冲,笑说:“大个子先不要急,等我杀这毒虫。”

这时怪物悬身崖下,相隔不过六七尺,一听人声,越发暴怒,口中毒气一团接一团往上喷来。大人一到,便将崖上所留药草制成的药饼抢在手里,退立在后,未及发话,二人上来已先试出,只将宝珠拿在面前,便有黄烟冒出。下面毒气越重,异香越浓,老远便自散开,丝毫不会沾身,连一点腥气都闻不到,心更拿稳。见大人惊慌后退,怒容渐敛,笑说:“你不要怕,这东西伤我不了,不先将它弄死,那只象犀并不害人,同归于尽岂不可怜?”说罢,拾起崖上原有的索头,将珠囊系好,探头向外,追将下去。

说也奇怪,怪物先是大张血口,狂喷毒气,长舌如电,吞吐不休,周身乱颤乱摆,拼命挣扎,看去凶恶已极,宝珠刚一下落,还未挨近,所喷毒烟,首先随同宝珠所发黄烟纷纷消散,怪物毒口立闭,一颗怪头左闪右避,抖得更急,仿佛怕极神气。等到宝珠轻轻落向头前,怪身便由快而慢停了颤动,怪头低垂,周身绵软,被象犀吊得笔直,一动不动,似已死去。黑摩勒知其伎俩已穷,笑令大人将下面象犀喊开,免得误伤。这时下面犀群全都赶来,围成一个大圈,朝上吼啸。大人一喊,纷纷远避,下面吊的一条也自纵落,似已中毒,走出不远便倒在地上。

大人见状,连说:“你们真有本事,我救那象犀去,回来请你吃好东西。”黑摩勒见他拿了药饼要走,忙道:“你不要走,我会救它,你那烂草未必有用。”说时,一把未抓住,大人已连纵带跳飞赶下去。觉着力气甚大,暗自惊奇,忙将宝珠收回,扬手一剑,将怪头连身斩成两片,连索坠落。再看大人,赶到象犀面前,正用药饼往口乱塞,象犀已痛得乱抖,口张不开,相隔约有六七丈,大喝:“你这大个子怎不听话?”声随人起,凌空飞纵过去,还未到地,暗用内家真力,扬手一掌推去。大人手已沾了毒汁,觉着手臂麻痒难忍,还未在意,闻声起立,瞥见一条黑影急如飞鸟,凌空飞来,心方惊奇,猛觉一股又劲又急的压力猛冲过来,几乎立脚不稳,身方往旁一偏。黑摩勒本来不要伤他,有心示威,右手劈空掌已自收回,就势盘空左手一掌,叭的一声打了大人一嘴巴。

大人不料对方有此一来,自来山中,第一次挨打,觉着脸上痛得发辣,不禁大怒,伸手就抓,黑摩勒已由身旁飞落。一想对方年小,又帮我杀了毒虫,万一打成重伤,太不过意。也许来势大急,事出无心,这样好的小娃儿,无故怎会打我?急得手指黑摩勒,连说:“你,你,你为何打我?”黑摩勒连理也未理,自用宝珠去往象犀身上滚转。铁牛也随后赶到,接口笑说:“打你还是好的呢!不是这样,一个大个子徒弟,如何管教得来?”这几句话大人却听明白,二次又要发作,忽然看出宝珠所到之处,时有黄烟冒起,同时又闻到一股香味,觉着心清神爽。方要开口,黑摩勒忽持宝珠转身说道:“你也中毒了么?否则怎有黄烟朝你手臂上飞去?我代你医,快蹲下来。”再看象犀,就这几句话的工夫,竟会起立,朝黑摩勒摇头摆尾,连声低啸;嘴本肿成了紫黑色,眼睛通红,已全消退。

大人久在山中,能通兽语,知毒已尽,越发信服,又觉右手臂痛痒难当,知是真情,依言蹲下,宝珠滚过,立转清凉,大喜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比我那草药灵效得多。”黑摩勒将珠提过,正色喝问:“你这大个子叫什名字?怎会生得如此高大?家中可有什人?”说时,和铁牛使一眼色,抽空将人皮面具戴上。大人抬头一看,对面两小人面貌忽变,眼皮甚厚,面无人色,灰森森的不似生人,想起对方本领惊人,出于意外,心中生疑,吓了一跳,连忙立起,喝道:“你两个到底是人是鬼,怎会变了样子?”铁牛怒道:“放屁!这是师父。你敢口中无礼,说他像鬼?”说罢,纵身就是一拳。

大人一不留心,前胸中了一拳,觉着对方人小力大,比方才那一掌还痛得多,当时激怒,伸手便抓。铁牛早已防到,一拳打中,早借劲使劲,横蹿出去两三丈,落在地上,笑说:“休看你生得又高又大,想和我打,还不行呢!我师父爱你大得好玩,想收你做个徒弟。乖乖跪下拜师,免得吃苦。”大人怒极,将宝珠丢与黑摩勒,拔步就追。铁牛身法灵巧,纵跃轻快,大人几次追上,猛扑上去,全部落空,反被铁牛时前时后,时左时右,连踢带打,挨了好几下,偶然还伸双手,摇头晃脑,做出许多怪相。大人初次吃亏,哪经得这样引逗?气得暴跳如雷,往来乱扑,口中怒骂不已,一下也未扑中。

黑摩勒见状,哈哈大笑,连喊:“蠢牛,手轻一点!这大个子人还不差,等我问完来历再说,不要打了。”铁牛一面纵跳闪避,抽空就打上一下,回口答道:“师父不要疼他,我不给他一点厉害,怎肯心服,做我师弟呢?”黑摩勒喝道:“放屁!人家年纪比你大得多,他肯不肯做我徒弟还不一定呢。”大人闻言,先是又急又气,时候一久,接连吃亏,看出厉害,忽一转念,舍了铁牛,朝黑摩勒跑来,近前说道:“你也不管你那跳蚤样的徒弟,无缘无故这样欺人。”铁牛以为大人力竭智穷,心中得意,也走了过来,笑说:“你肯做我师弟,我就不打你。”大人苦笑道:“有话好说,为何动手?”说罢,蹲了下去,似想住手对谈。经此一来,连黑摩勒也当大人老实,打不过人不愿再打,见他貌相威武,一身紫铜色的皮肤,两臂虬筋外凸,看去力大异常,蹲在地下还比二人高出一倍,神态甚是天真,都觉有趣,便都走近前去。

大人先说姓熊名猛,乃是四川农家之子。幼丧父母,与人牧羊,羊为蟒所杀,主人终日打骂。不堪虐待,去寻那蟒拼命,不料被蟒缠在树上。情急无计,仗着有点力气,上来先将蟒的七寸掐紧,虽未被蟒咬杀,知道人力没有蟒大,早晚送命,下半身又被勒得奇痛难忍,情急拼命,用头抵紧蟒的下巴,张嘴便咬,无意中将蟒颈咬破,手中板斧已先失落,只得拼命吸那蟒血。人蟒相持了一个多时辰,忽遇一相识樵夫,将蟒斩断,救了下来。人也吸了一肚皮蟒血,昏死过去,经那樵夫背了回去。田主见他周身腥血,刚刚醒转,不但不为医治,反把樵夫大骂一顿,令其拖回山中丢掉。樵夫无法,只得背往自己家中,山中无处延医,又无财力,见人未死,只不能动,代他脱了衣服,放在地上,每日喂些汤粥,打算过上数日,好了再说。

熊猛先是时昏时醒,周身酸痛,到了第二日夜里,忽然周身肿胀,号叫不休,第三日早起,忽然发狂跳起,奔人山中,乱跳乱蹦,满地大滚。田主当他疯人,始而想要救他,均因力大无比,纵跃如飞,同去佃工因他平日为人忠厚,又是十一二岁的小孩,不忍真的下手,放其逃去。隔了一年,忽在山中出现,竟比寻常成人还要高大。后来才知,所杀并非大蟒,乃是一条两栖的七星毒鳝,乃大力强身特效灵药,最是珍奇。只要身长五尺以上,将血取出吃上一点,多么衰弱的身子,不消多日便转强健。这一条长达丈许,效力自然更大。熊猛无意之中把鳝血吸下许多,本应全身胀裂而死,只为田主一追,因祸得福。人又周身太热,胀得难过,神志已昏,一不小心,堕在一处深水沟内。熊猛不知那水寒毒无比,以毒攻毒,水边毒草也极有用,同是救星,觉着清凉爽快,不舍离开,便在下面觅地卧倒,饿来吃些野草,常去水中连饮带浴。过了几天,除身子微微发胀而外,精神百倍。临水一照,身已长大了许多。因嫌下面昏暗,觅路援上,寻一山洞栖身,将前失板斧寻到,每日打些野兽,掘些山粮,生吃度日。本极自在,不料第二年,想往前山寻那樵夫,被村人发现,喊了回来。

田主见他气力比前大了十倍不止,便寻了去,令其赔羊,否则须作十年长工。熊猛不知自己力大身强,无人能制,积威之下不敢不听。田主见他一人要做二三十人的事,先颇高兴,后见他越长越大,吃得更多,又打算盘,一面命他耕田、挑水、斫柴、负重,一面限制他的食量,每顿只吃两碗粗粮,衣不蔽体。把旧长工辞了十多个,使其一人兼任,稍有不合,扬鞭就打。熊猛每日过着牛马生活,还要受饥受寒,实在饿得难受,借着斫柴之便,掘山粮草根生吃下去。被田主知道,恐其增加饭量,还要打骂,虽然伤心愤恨,还不知道反抗,勉强忍耐了一年。也是田主压迫太甚,隆冬风雪,迫令入山斫柴。熊猛为掘山粮充饥,回来稍晚,斫的柴又不够数,田主持鞭乱打。熊猛着了一身破单衣裤,人已冻僵,多好身体也禁不住,一时气极,还手一挡,本无伤人之念,不料用力之猛,竟将田主反撞出去,一个不巧,跌在石磨角上,脑裂而死。田主家人甚多,如何能容?纷纷哭喊咒骂,抡了刀枪赶上前去,要将熊猛捉住用火烧死,为田主抵命。熊猛失手伤人本已害怕,逃时一慌,又将门框撞倒,打在火盆之上,着起火来,越发心胆皆寒。先寻樵夫求救,樵夫说:“你闯这样大祸,如何救你?你去年是哪里来的,忘记了么?”

一句话把熊猛提醒,立往山中奔去。先还想在后山隐藏,天晴以后,遥望有许多人纷纷寻来,并有平日最怕的官府差役在内,吓得转身就逃,在山中亡命飞驰。不知逃了多少夭,方来本山觅一山洞住下。头两年风声鹤唆,见人就逃,后遇一人送了他一些食用之物,新近才在山中拾了几件兵器。但是入山以后身更长大,寻常刀剑太不称手,所用长枪手箭,均是山中坚木仿造。那毒虫不知名字,前两月才在当地出现,每日杀生甚多。附近树林中有一群象犀,因在山中住久,这些犀群又是前遇那人所养,每隔些时来取一次犀黄,为犀治病,无心相识,结了朋友,因此和犀群熟识。人兽相处颇好,闲中无事,常同出游。上月,为首母犀为毒虫所杀,这类象犀颇有灵性,最是护群义气,日寻毒虫拼命。熊猛看出毒虫厉害和那许多短处,想了许多方法,新近才将后半两身打成重伤。前遇那人名叫苏同,草药乃他所留,能解百毒。带了药饼走路,差一点的虫蟒遇上多半避开。本身也有一件奇事,自从服了鳝血,死里逃生之后,从未被虫蛇咬过。当地虫蟒颇多,偶然无心遇上,也都溜走,从不近身,故此往来如若。

铁牛爱听故事,早听出神,相隔甚近,熊猛随说二人刀剑奇怪,先把黑摩勒的剑连鞘要过,又把铁牛的刀拿去,一同比看。黑摩勒正告以此剑厉害,外人手里不可拔出,以防受伤。熊猛忽然“哈哈”一笑,将刀剑并在一手,口说:“我试试看,能丢多远?”扬手一甩。铁牛方问:“这做什么?”声才出口,猛觉身上一紧,师徒二人已被熊猛一手一个抓住,凌空举了起来,口中喝道:“你两个鬼娃儿,快快讨饶还可活命,否则一下就把你们抓死!”铁牛气得大骂:“该死的野人,少时要你好看!”一面暗用真力,想要挣脱,一面用手脚乱打乱踢。无奈对方知他手脚厉害,拦腰一把抓紧,仰面朝天,难于反击。就这样熊猛手背也被铁牛脚后跟踢得生疼,怒喝:“你这小黑鬼更不是东西,非先叫你吃点苦头不可!”铁牛方觉腰一紧,熊猛的手钢钩也似,忽听一声怒吼手便松开,连忙就势反身一挺,朝前蹿去。落地回看,熊猛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师父双手正抓住熊猛的手腕,笔直钉在上面。再看熊猛,和庙中神像一样,晃了一晃便不再动。

原来熊猛要剑时,黑摩勒已看出他神情可疑,跟着伸手来抓,心想:我正觉无缘无故不便伸手,这样再好没有。故意把身子一偏,任其抓起,乘着他和铁牛对骂,暗用内家真力,反手三指朝熊猛脉门上钉了一下。熊猛立觉半身酸麻,手臂无力,刚一松开,黑摩勒就势单手扣紧脉门,再用左手照准熊猛右肩穴点去,立被点中,不能转动。然后双手并拢,两脚朝天,钉在熊猛手腕之上,笑嘻嘻说道:“你人太高,下面说话费事,就在这里和你说吧。休看你身长力大,和我动手还差得远呢。我从小专会淘气闹鬼,你如何能行?如肯拜我为师,还能活命,否则你被我定在这里,日子一久,饿也饿死,快说实话,我就放你。”

熊猛被点了软穴,又酸又麻,万分难过,心虽气极,迫于无奈,只得答道:“你用什方法害人?放我复原还可商量,否则宁死不服。”黑摩勒笑道:“先放你也行,不拜师由你,不服却不行。”说罢将手一松,落时,就势朝熊猛肩胁上软筋用力扭了一下。熊猛猛觉奇酸透骨,大叫一声,手脚立时复原,痛苦全无,瞥见铁牛取回刀剑,刚跑过来,心想:这两个小人如此厉害,刀剑到手,更非其敌。只得气愤愤说道:“我不愿拜小娃儿做师父,交个朋友不也好么?强逼拜师,我口里答应心中不服,有什么意思?你们哪里来的,脸上如此难看?”黑摩勒故意逗他,朝铁牛把嘴一努,笑说:“你说得有理,那旁有人来了。”

熊猛回顾无人,再看对面,二人已将面具取下,现出本来面目,越发惊奇,念头一转,回身便往前面空地上跑去,其行如飞。黑摩勒大喝:“你往哪里走?”话还未说完呢,声随人起,由熊猛头上越过,落向前面,拦住去路。熊猛急怒交加,把心一横,伸手就打,猛觉眼前人影一晃,一掌打空,胁下微微一麻,人又不能转动,跟着便见对头从容走到前面,笑说:“你当真不愿做我的徒弟么?”熊猛不禁气极心横,怒道:“你那宝剑厉害,将我杀死好了!”

黑摩勒知他性情刚烈,正要换一方法,解开再说,忽见铁牛跑来,喊道:“这大个子没有眼力,当初我拜师时,跪前跪后,说了多少好话才得如愿。师父刚一见面,便将你看中,你还不知好歹,真个混蛋!这大个子,带你上路,又多累赘,我们赶路又急,就是师父还想要你,我也不要你这蠢人做师弟了。”黑摩勒一想,前途尚有急事,如何为此久留?立止前念,笑说:“此言有理,你这样无知蠢人,我也不要你了。”说罢,伸手解了穴道,招呼铁牛,转身就走。刚来到路林边,忽听熊猛喊道:“你们姓什么,往哪里去,怎不说呢?这一带我路最熟,方才你帮我忙,去掉我们一个大害,我代你们领路,也算报答。”

黑摩勒先想不理,回来走过再说,听到未句,转身笑问:“我往邵武龙樟集和盘蛇谷、黑风顶这一带去,你知道么?”熊猛连追带喊道:“你们且慢,前两处地方不知何处,盘蛇谷我曾两次来去,我那养象犀的朋友就住在那里。黑风顶向无人迹,罡风又大。这两处地方向来无人敢走,照我走法要近得多。你去作什,莫非峰顶上那怪人你认得么?”二人闻言心动,忙同回身。熊猛说:“林中蛇蟒太多,不如另走一路。”二人力言“无妨”,仍是穿林而过。

到了林外去路山坡之上,熊猛说起,苏同和一姓萧的好友隐居盘蛇谷尽头峰下,今春想带熊猛寻一异人拜师,未说出名姓,到后却不再提。问他何故,苏同回答:“此事看你福缘,不能强求,对方如看得中,自会寻来。”熊猛第二次临走以前,见一怪老人在半山以上行走,当日罡风最大,谁也不敢上去,老人看去走得不快,转眼已是老高。心中奇怪,一时好奇,赶将上去,离峰顶还有数十丈,风力越猛,逼得气透不转,老人在前,已不知去向。实在支持不住,退了下来。归和苏同一说,苏、萧二人便摇头叹息,命其第二日回来,至今不知何故。

黑摩勒一听,忽然想起前听江明说,苏半瓢之侄便叫苏同,前在天目山,曾与乃师陶元曜和狄遁无心相遇,怎会隐居在此?料有原因,再问别的,熊猛却不知道,只得罢了。熊猛本感二人助他除那毒虫,二人一走,气便消退,本想请到所居洞内,吃了东西,亲送起身。黑摩勒因想事关机密,带此大人上路,好些不便,只将途向仔细问明,便即分手。

双方先前还在相打,走时不知何故,俱都恋恋不舍。经熊猛一说,才知先前所行,便是往盘蛇谷的一条岔道,照此走去,前行不远,由一暗谷中穿进,也可走上正路,但要难走得多,曲径回环,内中歧路大小百数十条,稍一疏忽便要走迷,进退两难。如照先前走法,不是误走这条险径,便要连越崇山峻岭,横断过去,表面上似比绕山而行要近好些,如以上下攀援计算,并近不了多少。只有熊猛所说,又近又好走,虽然中有两段须由盘蛇谷中部横断过去,有百来里幽谷险径,并有黑风兽群之险,但那大群猛兽藏伏谷中森林之内,出来饮水,经过当地,均有一定时候。黑风固然厉害,只要避开子、午二时也可无事,路却近上两三倍。二人先向土人问路,双方言语不通,一时疏忽,没问仔细,不是遇见熊猛,差一点多走好些冤枉路,还要遇上许多险难。这次格外留意,熊猛人又热诚,说得极为详细,二人走出老远,尚立山头遥望,知其天真诚厚,越发喜他,只惜赶路心急,无暇收服。

铁牛笑说:“师父如何这样爱他?真要收这徒弟,外人看去,不显得师父更小了么?”黑摩勒喝道:“蠢牛!你晓得什么?此人本极忠厚,容易上人的当,如被坏人收去,学会武功,无人能敌,岂不又是后患?再说这样强健多力、有用之人,任其老死山中也太可惜。如不将他制服,带到外面,万一犯了野性,难免闯祸。我大一半是想成全他,你当我全是为了好玩么?”铁牛笑说:“我也爱他,不过我是师父第一个徒弟,他长得高便做师兄,我却不干。师父不说从师要论入门先后,不论年纪么?”黑摩勒本想说他几句,继想起前与周平结交,对方年长,自己强要为兄之事,不禁好笑,喝道:“到时再说,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