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唐从前敌回来养伤,顺便催运军需器械,报告军情。原来宋江、吴用兵扎高吴桥,离城三十里跨泗水扎营。在进攻之先,又是石秀混进城去。【眉】石秀混进城去是被捉的伏笔那西门外唐牛儿炒货店,也因兵事,收了搬进城来,【眉】唐牛儿炒贷店也搬进城去,与第七十三回戴、石初入兖州时景况不同恰好和石秀遇着。石秀知道他虽然贪利,却是安分百姓,便不去惹他。当夜觅了宿处。第二日,已开到官兵二千,统领官是都监王定。随即梁山兵到。王定当日在大名府,吃过梁山兵马的厉害,不敢不十分把细。当下先发号令,编点居民,十家一甲,如有外来生人,须公同禀报,具下店保,方许留宿。其留宿若干日期,亦须呈明。其客店商旅,没有店保的,一律押出城外。命令一下,随即派兵士查街,石秀估量不能存身,趁闹里早混出城。官兵来得仓促,城里空地无多,都分驻几个大寺院里。有一个最大寺院,叫旃檀寺,就权充都监辕门。【眉】萦带第六十五回石秀探得,报知吴用。

吴用见城兵不出,传令攻城。猛攻一日,不能攻克。王定城上看得分明。次日,领兵出北城挑战,梁山阵上吕方、郭盛跃马迎敌,大战半天。吴用左路兵马,迂回泗河东岸,直扣南门。号炮三声,冲车云梯,夹着枪箭,猛烈齐上。王定火速抽身,被梁山兵马掩杀在城门边,伤了百余兵士。吴用将城围定,连攻五日。林冲、杨志、刘唐当北门扎营,只防城内。不防夜间城外来一支兵,横冲直撞,劫进营来。三位头领连忙迎敌,来兵便退。追将去时,一支人马,倒从营中杀出。此时吴用接应兵到,来兵内外呼应,向北方退去。【眉】双方作战情形活现在纸上,知作者于韬略寝馈深矣人马虽然不多,可是非常骁勇,众头领不敢远追。次早,吴用遣人哨探,不得踪迹,和宋江全军退屯嵫阳山。王定见贼兵已去,传令暂开城门,由人民去砍取柴草。

到了傍午时候,军士拿进两人,一个是长髯大汉,一个是少年后生,两人前后挑柴进城,在街头相遇。大汉一把扭住后生,说是梁山奸细。王定唤来讯问,大汉咬定后生是梁山拼命三郎石秀,后生却识不得大汉。王定吩咐细搜大汉身上,绝无可疑的东西。后生身上,却搜得火药一包,流星花炮三支。再吩咐将两人柴担挑进,解开搜检,一担里面搜出两口单刀,那一担里藏着一对流星锤。王定便问大汉:“你怎么知道是石秀?”大汉仰天长叹道:“王将军!你知道祝家庄苦战【眉】“祝家庄苦战”五字省去若干支语的事么?”王定当下明白。喝教把石秀捆了,送下地牢。便请栾师傅,里面坐。栾廷玉听见说出他尊姓来,索性老实不客气,拾起流星锤,跟王定走进,分宾主坐定。王定问:“好汉!这许多时托身何处?”栾廷玉道:“自从那年庄门失守,落荒走出,觉得茫茫大地,无处容身。偏仓促之中,还有百余心腹,一同脱走。恰从徂徕山下少息,遇几个不成器小厮,下山要截。吃我一阵杀散,占了山头,暂且住下,等待报仇。日子过久,盘费缺乏。说也渐愧,不免做些落草的勾当。今年春间,听说官兵剿梁山不动,要先行肃清附近小寇,区区想自已原是良民,何苦同官兵对垒,便把一伙人马,移屯城北甑山。此番贼兵到来,哨卒零骑,被我截杀不少。【眉】北甑山截杀贼兵、扈成劫营都从栾廷玉口中补叙,此处可悟出作文方法。盖用兵有正有反,作文亦然,正者文之法,奇者不为法所缚也。作者邃于武学而能文章,故有此奇文前夜和徒弟扈成去劫贼营,还斩得几十颗首级。”王定道:“怎么扈成也在一起?”栾廷玉道:“说也可怜,他家破人亡,就桑林自缢,恰被区区遇见。前事不谈,入伙也还得力。前夜他带二百人,罩了梁山泊喽罗的衣甲,伏在贼营附近。弟去劫营时,他从内杀出,虽不曾大破贼兵,也叫贼彻夜不安,到底退去。但是此贼惯用里应外合之计,料想他的退兵,一面是要对付外来人马,一面便抽空混入进城,所以小弟把人马交与扈成统带,自己赶进城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果然遇着此贼。只是恐怕还有余党,须得严行提防才妥!”王定称是。就此留栾廷玉相帮料理军务。

入晚,梁山兵马又到,彻夜攻打,直到天明,方才少定。王、栾两人从城头回到辕门。王定早见蔡九知府惊惶失色,在那里等候,忙问:“太守有何要紧公事?”只见蔡九回头一望,左右两个亲随,把文武两印齐齐捧上,便着地一揖道:“仰仗,仰仗!”王定忙问:“此事怎讲?”蔡九从袖中探出一张纸来,给他看时,正是制置使批准给假三月的公事。【眉】无可奈何请假了事,是官场惯例,可耻王定这才省悟,只为蔡太师面上,不好讥诮,勉强答道:“太守此刻就卸了事,也自出不得城,你不听四边喊杀之声吗?”蔡九道:“原是兄弟平生,只知文墨,不曾临过阵。听这般喊声,心神甚是不安。幸亏在两个月前饥民闹事之时,已作准备,只是护理委员不曾来到,所以不好离任。将军麾下,【夹】叫起将军来,可见情急尽有健儿,要能护送兄弟突围而出,兄弟完此七尺之躯,归见家父,决不忘此大恩。”王定看他神情,又好气,又好笑,端茶送客,他也不觉。【眉】纨绔子弟袭了父兄之余荫者,读此段文亦有所感否?没得法,只好请少坐自便,退入办公室来。室本在大殿的东偏,和会客处毗连,是用竹席隔开的。恰好栾廷玉一人端坐在内,王定招手,同到大殿后边松树下一块大石上坐下,问道:“刚才太守的话,足下可通统听清了?”栾廷玉笑道:“听了如何?”王定道:“小弟替足下想,绿林中非久长之所,难得这个机会,保护他出去,倒是进身之路,不可错过!”栾廷玉道:“小弟一人,死生付之度外,突围而出,料想不难;只是保着一个比妇女小儿还不如的人,经过千军万马中,实非易事。”王定道:“英雄豪杰,须为其难。此人虽算不得,但足下此时舍此并无他路。倘不得官家承认,又结怨草寇,岂不两面夹攻?我们初次相遇,交浅言深,可是全为足下设想!”栾廷玉踌躇了一会,道:“既如此,小弟只好努力试试看。只是要去,便是今晚。请都监遴选十个精干军士,一面将文武两印接过来,让他好脱身罢。”王定见栾廷玉意思活动,走出去经老实不客气,当众接过印来,叮嘱蔡九结束停当,黄昏来听消息。

梁山泊人马攻城池,这一日时宽时紧。【夹】不得内线消息,有疑心故直到黄昏前后,蔡九果然又来,王定先替栾廷玉吹嘘一番,蔡九十分钦慕。【夹】逃命要紧的缘故栾廷玉道:“小可蒙王都监吩咐伴送太守出去,这件事端的危险,小可也不知出得去出不去,只有三件,要求太守原谅:第一件,是一切行动,都由小可作主;第二件,只能保太守一人;第三件,昨日捉得的贼人带着,临时有用。三件如能允许,就此趁贼人传餐时候出去。”蔡九道:“好!好!一切依你,【眉】岂只三件能够允许,就是三十件、三百件,也要承认,活命要紧小弟原是新任,还不曾接家眷,只纳两个小妾在此,【夹】浮薄少年,自己画供随后来带,也无不可。”当夜饱餐已毕,王定传令牢里提出石秀,四马攒蹄,捆得紧紧。栾廷玉把来搁在鞍上,一手横着钢刀。蔡九一匹马,紧随在后。后面骑兵,鱼贯而出。

出得北城,只见远处疏疏的几星灯火,隐约可见。十余骑都遵栾廷玉约束,走得极慢。路两边夹着水田,黑夜望去,平铺一白,似雪地般。蔡九在马上,只觉尖风戳面,眼前不辨东西南北,把定丝缰,由他高低快慢。约莫走了一个更次,灯火渐渐分明。蔡九心想贼营不远,又不便问得。忽然左首现出一大块乌浓浓的黑影来。栾廷玉早跳下马。蔡九和兵士听招呼一齐下来。各牵各马,向浓黑地方进去。原是一座大大树林,十几人在里面前磕后碰,脚下又是树根乱绊。蔡九到此,性命要紧,也顾不得吃力。又将近走一个更次,将近出林。栾廷玉道:“一齐上马罢!此处贼人防备最是薄弱,趁马力有余,快些冲锋。”兵士们举起兵器,脚下只一夹,十几匹马飞冲过来。大路上原有几个伏路贼兵,只凝神照顾前面,不防侧面马到。刚喝问:“口号!”马头早已撞上,东倒西歪,连排跌倒,这一气使足马力,一趟子便二十里。到一桥边,蔡九紧抱雕鞍,幸喜不曾落下。天色已是微明,栾廷玉回头看见蔡九在马上发抖,问道:“太守冷么?”蔡九努力答【夹】努力可笑道:“不,不。”栾廷玉道:“太守放心!出了贼围了。”话未了,后面马蹄声呐喊声,追赶上来。栾廷玉道:“不用惊惶,我已有预备在此。”吩咐兵士:“你们送太守到甑山南面,转西坡,自然会遇见人。徜若盘问,只说奉栾头领命令,护送兖州府尊到此,头领停一刻便到,口号是‘荡寇’二字。仔细着!”十骑拥蔡九自去。【眉】护送蔡九用笔周匝,任他自去,直截了当栾廷玉立马桥上,把石秀高高擎起,大喝道:“省事的鼠贼,敢来纳死,便先宰了你这忘八羔子!”来将正是赛仁贵郭盛,见此情形,大吃一惊。石秀却开口叫道:“兄弟们!不要顾我,我失陷在人手里,你杀上来替我报仇罢!”郭盛听出石秀声音,看栾廷玉刀口,正在石秀颈上一圈划来划去,不敢卤莽上前,勒住马,高叫:“来将通名。”栾廷玉笑道:“梁山贼辈,你要知道爷的大名,叫这羔子说罢。”刀背就在石秀身上乱敲。郭盛忍不住,纵马直上,一戟猛地刺来,早见栾廷玉按住刀,双手提起石秀,迎画戟一架。郭盛急收回画戟,退下桥去。想手下人马虽多,无奈一时不好掩杀,正待叫部下识得水性的.先凫水过去,截住桥那一端。猛听桥上又是一声喝,栾廷玉已飞马下桥,手里运劲只一摔,把石秀直抛上郭盛马头,道:“无用烂贼,还你罢!”

郭盛不敢用兵器招架,措手不及,撞个满怀,几乎连自己也要落马。【眉】栾廷玉捉住石秀,仍从栾手夺回石秀,奋笔直书,一气奔放,在笨手写来至少要多二三十字急忙接住,拔出腰刀,把石秀身上绳子割断,已是四肢麻木,好半天才挣扎起来。遍体都被刀背敲得鳞伤,头颈四围,皮肉全行割开,好似绕根红绳一般。【夹】辱石秀是一种报仇法,比杀他还快心再看桥上的栾廷玉,早已趁空脱身。郭盛率众待过桥再追时,又听见桥那边山里,隐隐有好几处吹号之声。【夹】栾廷玉的布置恰好吕方、周通也到,大家商量,前面恐有埋伏,无意中救了石秀回去,也算得了。便一齐掉转马头,回向本营。

却听见呐喊之声,和枪炮连珠声响,端的十分紧急。将近城边,已望见城上竖了“替天行道”的大旗。【眉】“替天行道”旗帜高竖,兖州城得矣,只用呐喊之声和“枪炮连珠声”二语,将苦战状况写出。高手作文能以少许胜人多许.可于此见之城里兀自巷战未休,三将赶进城来,城中官兵,已有一大半跟统将夺门而去,少数的各街头巷尾一场混战,死的死,逃的逃,投降的也有上百人。宋江、吴用到知府衙署驻马,计算各位头领,两次入城,探得消息,被擒受苦,失口不招,是石秀的功劳。跟石秀混进城中,暗暗在水关底下,用小船火药炸开水关,是杨雄、王英的功劳。奋勇先登,占住城头,是武松、鲁达的功劳。进城以后,搜杀残兵,肃清街市,是林冲、杨志、李应的功劳。救回石秀,是郭盛、吕方、周通的功劳。镇压军士,破城之际,不扰百姓,是裴宣的功劳。刘唐攻城受伤,先回山泊养病,也算有功。【眉】诸将叙功,文笔整饬而有变化孔亮、孔明,前日攻城未下,夜半遇敌劫营,不奉将令,私自追赶,致落陷坑被擒,幸接应兵到随即救回,功罪两抵。【夹】又是徒弟出丑杨志因追王定不获,自请免除功绩,【夹】微意吴用不许。这晚,吴用传令:武松、杨志轮流领五百兵士,巡查各处,以备意外。

次早,宋江传令,一面盘查府库钱粮,一面在城里适中之地,设立平粜局两处,城外四门,各设粥厂,就派李应会同裴宣,管理其事。果然各处饥民,闻风而集。每日四城吃粥的人,如潮似浪,前推后拥。【眉】料理善后布置甚妥,引得各处饥民闻风而至,盖民苦苛政久矣幸亏各头目用心照应,不曾有争夺踏伤的事。宋江十分欢喜,对众头领道:“你们看赵头儿高拱九重,省得什么?放着许多好事不做,只是歌舞太平,任那些贪官污吏,激成民变,还不在意。你看我们,一到此地,小小赈济点子,每日救活成千整万的人。将来这些人,怕不替我们各处传扬么?此后我们‘替天行道’的名誉,加一倍高,弟兄们面上,也加一倍光彩。不要看轻区区山泊,将来托诸位弟兄们的努力,前途真正不可限量呢!”又过了好几天,外边沸沸扬扬地传说官兵要大举前来攻打城池。宋江和吴用商量。吴用道:“他要攻打,来攻打好了。目今城外满坑满谷的饥民,让他涂炭一次,才见得我们的仁义呢。”

说着,外边传进卢俊义的信来:“李逵失踪,不曾觅得;萧让骽伤才好,和金大坚下山试马,又是三日不回。”宋江看了,不免也有些踌躇。吴用道:“他两人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罢。只是萧让、金大坚有妻女,可嘱卢员外好生看顾。”宋江道:“军师看卢员外如何?”吴用道:“上回纸条上那话儿发现之时,不是已探过了。【夹】时迁他老实倒还老实,好在有朱武相帮,一切无虑。”宋江道:“失踪的事,和那话儿怕是也有点关系?”吴用摇头道:“不是,不是!那话儿不在小处着眼。他果然有心,此刻早已大张旗鼓,难道山泊里当真有人能阻住他么?只是时机未到罢了!”宋江问道:“这是为何?”

吴用道:“这也没别的。他们怕轻易动手,官家倘不承认,他怎么处?那时地位只好和我们一样,更担个反复的声名,未免太不上算。因这一点,我们趁这时候,还可以想法收拾转来。你看汉朝韩、彭,哪里是服服帖帖地,不过高祖善于用将,便笼络得住。公明哥哥,你地位自在,且休着急。”宋江道:“我怕还有那方面。”吴用摇头道:“放心!那方面魄力更小。近几年经我们的镇压和训练,他的人差不多都上我的路,怕什么?倒是眼前栾廷玉这厮,死命和我们作对,此人志不在小,且是将才,倘不剿灭,日后必成大患。”宋江道:“军师能设法弄这人入伙么?”吴用道:“这大大不必!难道嫌他们人少,闹不够吗?【夹】军师作法自毙,于今也怕了好在昨天已探得那厮剿穴,便在甑山,去此不远。我们移得胜之师,取他也还容易。近来留心看过,饥民之中,也有些精壮。过两三天,便好设法部伍起来,又添几千精兵。”宋江道:“可是军饷格外多了,日久怎生区处?”吴用道:“我别有办法。城外人民,多是城里大家佃户,只消对他说,你们穷到这般,都为城里大户收租太狠,弄得平日全无积蓄的缘故。他们城里安富尊荣,生活有余,你们乡间,辛辛苦苦,生活不足,你们不会缴租么?我们是替天行道的,专一帮助穷人,给你们兵器,教你们武艺,你们去办团练,我还可以叫几个得力头目,助你力量。一者防外来盗贼,二者好对付田主。如此这般,怕不是我的兵么?官兵到来,怕他们不出力抵挡么?我们既得兵力,还可加官兵一个残杀的声名,不是一举两得!”【眉】好毒计宋江连连说好。次日,正待如法进行,忽然裴宣气呼呼来报告一件事,宋江、吴用,齐吃一惊。欲知此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栾廷玉报仇,足补正《水浒》之所不及,描写入神,以石秀、蔡九为陪衬,见出此老的身分。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见梁山泊首领设立平粜与粥厂,几有争夺踏伤之事,则其欢喜神态不言而喻。值民生凋敝之际,贪官污史而不能绝迹,鲜有为野心家所利用而操纵者矣。湘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