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袁世凯入觐后,奉旨擢任侍郎,专办京畿练兵事宜。因侍郎官居从二品,例应至西太后处谢恩。西太后立即召见,问及皇帝召对时,有何嘱咐?袁以整顿陆军对。西太后道:“整顿陆军极是应办。但近观皇帝所为,太觉躁急,我疑别有深意。你须遵我命令方好。”世凯遵旨而出。

西太后因帝在园中,便召之入内。先淡淡地问他几句,随即带着厉声道:“什么王照,教你剪发易服?你道剪去辫发,易了服式,便能自强么?怀塔布、许应騤等人,老成硕望,你偏将他一律革职,反宠用那狂妄的贼臣。他教你剪发,你便剪发, 他教你易服,你便易服,他教你割去头颅,你亦依他割去么?” 光绪帝道:“从前赵武灵王易服习骑射,卒以致强……”西太后不待说完便喝道:“你算晓得几句史事,到我面前卖弄。有人说你吃了康有为蛊药,以致心性糊涂,看来恰不是虚言哩!”光绪帝答道:“并无此事。”西太后道:“无论有无此事,这康有为实是败类。他在外面倡言无忌,统派我的不是。你何不叫他来管束我呢?”这句话吓得光绪帝连忙跪下。西太后道:“你也不用这般做作,你目中尚有我么?若是有我,也不致斥退旧臣,录用匪类。就是这胆大妄言的康逆你也早早拿办了。”可见守旧党早已进谗。光绪帝不便开口,只好磕头。旁边侍着这位李总管,也是眼中有棱,恨不将光绪帝训斥一番,难道是光绪帝的阿爹!西太后又语帝道:“我今天还没暇同你算帐,你且退去,小心等着便了。”光绪帝诺诺连声,起身退出,越宿回宫,心中很不自在。 暗想:太后训责,尚有可说,只李莲英形容凶悍,很觉可恨。

看官!前日降谪二妃时,李莲英尚乞免杖责,如何此时顿改初心?应二十二回。原来莲英有一妹子,小子前曾提及。应二十一回。莲英想乘二妃被谪,将妹子补入这缺,他妹子也怀着这想法。尝乘光绪帝入园请安时,有心挑逗,故弄风骚。可奈美人有意,天子无情,任她如何卖俏,总是有施无报。光绪帝真是呆鸟!急得莲英没法,竟直禀西太后。西太后本怜爱这李大姑娘,也愿替她说合。偏光绪帝抬出祖制,说是满汉不得通婚,因此西太后不好强逼。莲英大失所望,未免生了嫌隙。一层。还有一件。西太后入园后,莲英势力愈大,作出一条新例:不论皇亲国戚,入见太后,必需门费。就是皇帝也要照例。光绪帝很是不悦,虽不好直禀西太后,当面总不免诘责。又多了一种芥蒂。 二层。而且王照条陈,请斥太监,明明是指着李莲英。光绪帝反奖他敢言,擢为京卿,莲英得知如何不恼?由是恨上加恨。三层。 一班守旧党人,揣摩迎合,要想趋奉西太后,不得不巴结李莲英。总教莲英在西太后前,添了一两句好话,就使千金万两也没甚可惜。横直是民脂民膏,乐得使用。莲英一举两得,便与旧党中人,时常密议。旧党浼他设法,尽逐维新党。莲英道:“太后最相信的是荣中堂。前日简放直督,就令他镇定军心,免为煽动。前回疑案至此才现。乘此内外沟通,再请太后出来训政。不但这等小孩班毫不中用,就是他的主子,要他这样便这样,要他那样便那样。”主子是别人的,何妨把他摔去。说至此伸手一握,狞然微笑。形容尽致。御史杨崇伊道:“这是第一个妙策,明日就去见荣中堂罢!”议毕,彼此分手而散。

越宿,杨崇伊即赴天津去了。又越宿,乃是八月初五日。天将明,光绪帝御乾清宫召见袁世凯,袁正要请训出京,闻命趋入。光绪帝单独垂询,问他肯忠事朕否?世凯自然照答:“愿效微忱。”光绪帝道:“好!好!朕有一道密旨,你快去照行,不负朕心。”随从袖中取出一小柬,递与世凯。世凯双手接奉,复请光绪帝明训。光绪帝道:“都在这密旨内,赶即出去照办便是。”世凯遂谢恩退出。正要出殿,突见殿外有人影一闪,险些儿要叫出来,连忙忍住了,匆匆回寓,把密旨展开,内藏小箭一支,取箭览旨不觉伸舌。他本是心性灵敏,忙将密旨及小箭藏入怀中,即带着随人,出了京城,竟乘火车赴津去讫。不即叙密旨内容,笔法深沉。

到八句钟,西太后自园入宫亲祀蚕神,光绪帝出瀛秀门跪迓。慈舆入宫祀神毕,暂居西苑。午膳已过,转瞬薄暮,西太后正在西苑游览,陡见一人踉跄奔入,到西太后前连忙跪下碰头。西太后惊讶道:“你是何人,不奉宣召,擅来谒见?”荣禄道:“奴才系荣禄,求老佛爷救命。”西太后道:“你为直督,何得擅自离任,违禁入宫?且有什么事要我救命?这里也不是你避难地方,你敢是病狂么?”荣禄碰头道:“奴才并不病狂。现有紧要密陈,乞太后俯谅愚忱,好使奴才详奏。”西太后会意,便命内监退出,只留李莲英在侧。荣禄取出光绪帝密旨,呈与太后。太后瞧毕,不由的心中大怒,面上却故示从容道:“这事可真么?”荣禄道:“这是袁世凯交与奴才的。他是晌午到津,奴才不敢不来。乞老佛爷救命。”西太后道:“你去传召几个王大臣,到此会议。”荣禄忙起身去讫。看官到此定要究问密旨内容,小子正好乘隙一叙。这密旨所说,乃遣袁世凯速往天津,袭杀荣禄,夺了兵权,代任直督;随带兵星夜入都,扫清旧党等事。 计是好的,可惜所托非人,且行之亦觉太骤。西太后食了晚膳。不一时,礼王世铎,协办大学士刚毅,军机大臣裕禄,已革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等,都随荣禄入西苑,最后还有一个杨崇伊, 想是随荣禄同来。统向西太后叩头。太后把密旨略述,各大臣都请太后速出训政,毋蹈危机。西太后点头,复语荣禄道:“你有无亲兵带来?”荣禄道:“奴才来京时,已与袁世凯商定,令他夜开专车,派兵千名到京,大约翌晨可到。”西太后道:“这却很好。但目下且守秘密,俟来兵入京,把侍卫调出,方好行事。你明日仍回天津,截住逆党,休令逃脱。”荣禄遵旨。议定后,一律退出。

这时有一个孙太监,略得会议风声,忙去奏报光绪帝。光绪帝知凶多吉少,急自草一谕,令孙监密递康有为,命他速往上海,毋再迁延观望。康主事见夤夜递谕,情急可知,也不及通报同志,连胞弟广仁在京,都无暇顾及,候到黎明,只带些细软物件,挨出京城,乘火车至天津,复搭轮直往上海。荣禄在京待至兵到,调入禁城,方好乘车赴津,那时康有为已乘轮南下了。光绪帝怀疑未定,夜间不能成寐,闻鸡即起。用过茶点,入中和殿,阅礼部奏折,是预备秋祭典礼,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批“知道了”三字,便算了结。此外也没甚要件,便即出殿。

忽有一西苑宫监,传宣懿旨,召帝立刻入见。光绪帝吓了―大跳,好似晴空中起了霹雳,不由得胆战心惊,无奈宫监催促,只好随至西苑。一入苑门,赫赫威灵的李总管,已带领阉党,在门内等候。见了光绪帝,也不请安,便昂然道:“老佛爷有旨,命万岁爷至瀛台召对。”这语一传,那阉党即上来拥护,翼着光绪帝前行。约半里,过了小桥,即至瀛台,里面阒寂无人,光绪帝问太后来未,莲英厉色道:“慈驾就到。”不一时,西太后乘舆至,后面随着皇后,连瑾、珍二妃也都带来。光绪帝莫名其妙。只见西太后下舆,怒容满面,由光绪帝跪迎入室,西太后坐下,举指向帝道:“你过来!你何故忘我大恩,胆敢谋我性命?”光绪帝忙跪叩道:“子臣怎敢!”西太后道:“你说不敢,你为何叫人带兵围颐和园?”光绪帝闻此,不觉发抖道:“没…… 没有此事。”西太后道:“你也不必抵赖。你入宫时,年只五岁。立你为帝,抚养成人,以至归政,我待你也算不薄了。你要变法维新,我也不来阻你,为什么丧尽天良,要加害我身呢?”光绪帝只是磕头,不敢再言。可怜,可叹!西太后道:“你是命薄,没福做皇帝,听人唆使,好像一个傀儡。我也命苦,满望归政以后,好享几年清福,谁知闹出这般祸祟来。现在亲贵重臣又要请我训政。你试想想,我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这副重担如何还要我挑?像你方值壮年,正好励精图治,为何王大臣们没有一人向你?就使有几个汉奸,似乎助你,其实要搅坏我的清室江山。祖宗辛苦经营,难道由他断送么?”言至此,眼眦莹莹,似乎要坠下泪来,遂取襟下细巾,拭了凤目,复道:“像你也不配做皇帝。除非换一个诚孝的人,还好缵承祖武呢!”复顾皇后道,“我道你是我侄女儿,也好替我劝着皇帝,竭尽孝思。不料你也这般没用。”皇后也跪下谢罪。西太后道:“你也没有什么大罪。不过你失于监察,听他这个枭獍,设计谋我,所以我要责你。从今日始,你须监视他的举动,日日报告。如或替他隐饰,哼!哼!我先要将你处治呢。”究竟是姑母侄女,比待同治后,大不相同。皇后唯唯遵命。忽见珍妃跪下道:“皇上一时愚昧,听信匪人,还求圣母宽恕。”西太后怒道:“都是你等狐媚子蛊惑皇上。正要将你等处治,你还敢来多嘴么?”珍妃本是胆大,索性昂头道:“皇上乃一国共主,圣母也不便任意废黜。”语未说完,面上已着了一掌。但听西太后大喝道:“快将这贱人牵出去。她前时囚禁三所,不盈百日,得蒙释放,想她这副贱骨头,总不配居住宫内,罚她一个永禁三所,还是格外加恩哩!”光绪帝与珍妃,福气原是淡薄,那能及你老佛爷!当由内监过来,将珍妃撵出门外,引至三所去了。这三所究在何处?小子于二十二回中,未曾表明,不得不补笔叙清。三所在景连门外,系是三间密室,凡宫眷有罪,统要罚禁在此。屋式与女狱相等,重门局锸,仅通饮食。当珍妃出去的时候,光绪帝偷眼相看,只见她愁眉半蹙,泪眼双垂,绯红如泛水桃花,坠粉如带雨海棠,已至门外还是回顾,光绪帝有恋恋不舍情状。我见犹怜,忍哉西后!此时的光绪帝好似万箭穿胸,无奈自身尚且难保,那能顾及妃子。瑾妃虽关怀手足,碍难乞情,只好眼睁睁地由她牵出。就是怀着兔死狐悲的痛泪,也惟有暗落柔肠。西太后复语皇后道:“留你在此,你须记着我语。我要到大内去,缓缓儿同他算帐。”又语李莲英道:“你去选几名妥当的太监,服侍皇后。前时皇上所用的内监们,统用不着。你去细细审问,有罪的处死,没有罪的逐出宫外。”莲英应了几个“是”字,西太后即抽身出去。瑾妃以下一律随出。西太后上舆过桥,复命莲英道:“你去饬遣侍役, 将桥板拆去。此后往来瀛台,有舟可通,无须此桥。”可谓严防。原来瀛台在西苑湖中,四面环水,只有一桥通陆。西太后命拆去此桥,是不许旁人出入的意思。莲英奉命,俟侍从过完,当场督役拆桥。迨桥板拆去,慈舆已去远了,莲英忙出西苑,飞至大内。忙字,飞字,写得尽情。

宫中的人已黑压压的挤满一堆。有两个军机大臣,援笔拟旨。一道是矫称帝诏,说:朕躬遇疾,再请太后训政,暂在便殿办事,至本月初八日,朕率王公大臣,在勤政殿行礼,着礼部衙门敬备典仪;一道是饬步军统领速拿康党。略说:康有为大逆不道,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其党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梁启超、康广仁等,一并革职逮捕治罪。两谕颁发出去,西太后方命办事诸员,退出休息。莲英谒过太后,复去将光绪帝旧用宫监十二名,一一传讯。不管他有罪没罪,但教素来有点情谊,或立献巨金,即说他无过,出宫了事,否则任情杖责,血肉横飞,好几个毙于杖下,侥幸不死的发往充军。自残同类。

是夕步军统领,即来复旨,命捕诸人多已拿到,只逃了首逆康有为及梁启超。西太后忙命军机飞电各省,严缉康梁。

康有为逃至上海,将要进吴淞口,舟忽停住,来了一个洋人,挨舱搜索。见了有为,似曾相识,便操着华语道:“康先生, 你好大胆!敢来此地?”有为瞧着,乃是海关上办事洋员,向与有一面交。忙起与行礼,问着何事?西人就把京电缉拿略述一遍。有为不得已乞救。西人道:“本意是来代缉,如今反为代纵。好在你是政治犯,快来,随我同去。”有为即跟他出舱。见西人另有小轮,便舍了原舟,趋入小轮而去。看官!你道政治犯是什么解释?为国家政治上犯罪,叫作政治犯,乃是公犯与私犯不同。西国律例:凡他国政治犯逃至本国,不得交还。所以西人好带着远飏。有为所乘的轮船,本外国商人开办,海关人员见了,自然奉命维谨。有为随西人到关上,改乘英国威海司军舰,竟往香港去了。鸿飞冥冥,弋人何篡。梁启超命不该绝,这日正有事赴津,闻荣禄发兵入京,料知官禁有变,急投日本兵舰,逃往横滨。自此师弟两人出亡在外,组保皇会,办清议报,直至宣统革命,党禁撤销,方得东归。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西太后三次训政,八面威风,各位顽固老臣,统是喜气洋洋,非常得意。独这颓然失势的光绪帝,形容惨淡,步入勤政殿中,对着这位华服雍容的西太后,行过三跪九叩礼;然后各王大臣统排着位次,跪伏殿阶。殿中肃静无哗,只有一种蓬蓬勃勃的声音,响应方砖。看官道是何声?乃是王大臣的碰头声。笔下有力,刻画尽致。行礼已毕,未几还朝,光绪帝仍返禁瀛台。次日即用帝名降谕道:

朝廷筹办新政,冀为国家图富强,为吾民筹生计,并非好为变法,弃旧如遗。此朕不得已之苦衷,当为天下臣民所共谅。乃体察旧日民情,颇觉惶惑,总缘有司奉行不善,以致无识之徒,妄相揣测,议论纷腾。即如裁并官缺一事,本为淘汰冗员。而外间不察,遂有以大更制度为请者。举此类推,将以讹持讹,伊于胡底?若不开诚宣示,诚恐胥动浮言,民气因之不靖,殊失朕力图自强之本意。所有现行新政中裁撤之詹事府等衙门,原议将应办之事,分别归并,以省繁冗。现在详察情形,此减彼増,转多周折,不若悉仍其旧。着将詹事府、通政司、大理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等衙门,照常设立,毋庸裁并。其各省应行裁并局、所冗员,仍着各该督抚认真裁汰。至开办时务官报,及准令士民上书,原以寓明目达聪之用。惟现在朝廷广开言路,内外臣工条陈时政者,言苟可采,无不立见施行。而疏章竟进,辄多摭拾浮词,雷同附和,甚至语涉荒诞,殊多庞杂。嗣后凡有言责之员,自当各抒谠论,以达民隐而宣国是。其余不应奏事人员,概不准擅递封章,以符定制。时务官报,无裨治体,徒惑人心,并着即行裁撤。 大学堂为培植人才之地,除京师及各省会业已次第兴办外,其各府州县议设之小学堂,着该地方官察酌情形,听民自便。其各省祠庙,不在祀典者,苟非淫祀,一仍其旧,毋庸改为学堂。此外业经议行及现在交议各事,如通商、惠 工、重农、育材,以及修武备、浚利源,实系有关国计民生者,亟当切实次第举行。其无禆时政而有碍治体者,均毋庸置议。着六部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详加核议,据实奏明,分别办理,以副朝廷励精图治不厌求详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

自有此谕,已将新政根本,全盘推翻。随后复命各项考试,仍用制艺,停办经济特科,禁止报馆,撤销农商总局,不准士民结社集会。举光绪帝半生心血,百日精神,都化作过眼烟云,消灭无遗了。

西太后复下严厉手段,令将杨深秀、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康广仁六人,即行正法,毋庸刑部讯鞫。六人临刑,神色不变。嗣同尚谈笑自若,宣言道:“中国数千余年来,未闻有为国变法,以致流血,此番算是第一遭了。人谁不死,死后扬名,怕不是碧血千秋么?”六人同时遇害,时人呼为六君子。又将张荫桓发配新疆,严加管束,徐致靖永远监禁,李端棻革职充戍,陈宝箴革去巡抚职,永不叙用,复夺翁同龢原官,交地方官看管。一面命荣禄为军机大臣,节制北洋诸军。特任裕禄为直隶总督,许应骙为闽浙总督,老母班一概起复,小孩班一概诛逐。然后再作几篇官样文章,作为上谕。如融党见,杜攻讦,清理讼狱,训练兵勇,惩戒盗贼,勤课水利、农桑,饬办积谷、保甲、团练等事。守旧党人盛称西太后功德,仿佛是个女中尧舜。小子有诗咏道:

拨翻新政见雌威,率土臣民莫敢违。

尽说女中有尧舜,如何清室竟衰微?

欲知后来情状,看官试阅下回。

光绪帝之急于图强,与维新党之侈言变法,皆蹈欲速不达之弊,不能尽为无咎。然如西太后手段之辣,心思之悍,诚吕、武以来所未有。我不敢谓维新党之足以兴国,我却敢谓西太后之必致丧邦。满廷老朽,谗构有余,加以阉竖李莲英,势倾内外,能无论胥以亡乎?古人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观是书而益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