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光绪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两宫自西安启程,千乘万骑,同时东行。沿途所备的行宫,及其他供应一切,统是力求完美,较诸上年出走时光,几不啻天渊之隔了。前行为兵队及侍卫,后行为扈驾大臣及宫监等,中为西太后、光绪帝、那拉皇后、瑾妃数人。西太后寿近古稀,望去不过如四十许人,衣裳华丽,珠锦辉煌。皇后、瑾妃也装束如天仙一般,纷白黛绿,长袖轻裾,头上所戴的珠宝,统是光耀夺目,秀美绝伦。独光绪帝面带愁容,冠服亦都晦暗。潜龙勿用。道旁观者如堵。西太后有说有笑,毫不拘束;皇后以下统是面带欢容。所难堪者,独一光绪帝耳。一路行来,已入河南,豫抚松寿早派员在边境迎接,西太后慰劳有加。就是沿途一带的地方官,敬谨迎送,也均蒙太后嘉奖。独李莲英以下诸阉寺,乘机勒索,借势呼叱,总叫餍他所欲,方无意外纠缠。地方官敢怒不敢言,没奈何把官囊私蓄尽行供奉。后来仍向百姓取偿,故国家大患莫若阉人。

既到开封,由豫抚松寿迎入。请过圣安,并奏报全权大臣李鸿章出缺。西太后讶道:“数日前尚有奏陈,谁知竟尔谢世。” 松寿道:“京电于今日始到,料知慈驾必来,所以入城面奏。”西太后流泪道:“这次和议,也亏他竭力斡旋。目前大端虽定,细事未了。天何不假他一二年,令他办理就绪呢?”这却是平心之论。 当下命随扈大臣,拟定谕旨,赠李鸿章为太傅,晋封一等侯爵, 入祀贤良祠,子经述袭封。寻复予谥文忠,除各省曾经建功地方许立专祠外,并立专祠于京师。汉员邀此重典,也算是不多得了。了李一生。是时王文韶已早返京,京中资格,算他最老,便令他署理全权大臣;又因李鸿章生前曾保荐袁世凯才可大用,命署理直隶总督。

西太后即欲入京,独李莲英从旁劝阻,请老佛爷暂住数天, 过了万寿祝期,方可启行。看官,你道这李莲英是何用心?他从前也庇护拳匪,与端、刚等同为罪魁,恐怕入京以后,又为洋人属目,指名索办,那时不能狡脱,自取灾殃,于是劝止慈驾,静探京中消息,再定行止。小人真可畏哉。西太后就此暂憩。 一日复一日,竟过了半月余,万寿期至,便在开封府受庆祝礼, 筵宴数天。庆王奕劻派员代祝,并以密函致李莲英,叫他即日奉两宫回京,保他无事。莲英心才放宽,且思干些回天事业,令洋人永远勿疑。

京使去后,他即密奏太后道:“老佛爷此次回京,对待洋人, 用着何术?”西太后道,“我前与荣禄说过,用五饵三表的法儿, 款待外人,教他意思转过来,便可无虑。”莲英道:“慈衷自有良策,但奴才恰有杞忧。”西太后问为何事?莲英道:“袒庇拳匪的首祸,莫如端王载漪。他已贬为庶人,永锢新疆,他的儿子尚为大阿哥,能免外人后言么? ”说得动听。西太后不觉皱眉道: “我为此事已踌躇几次了。”莲英复道:“大阿哥现为将来皇帝, 他的老子势不能长留戍所。欲释回无以对外,不释回又无以对内。还请老佛爷三思。” 一层紧一层。西太后道:“我何惜一童呆, 只前已正式立储,不便将他轻废哩!”莲英道:“从前圣祖仁皇帝为了立储大事,改易至再,后来并没有什么异议:况大阿哥品行恶劣,老佛爷亦应有所闻。乘此废立,一来可想见慈明,二来可敦全友谊,真可谓一举两得了。”西太后道:“这个蠢奴,却是没福,我的颜面都被他丢掉不少。前与宫女们都调笑起来,亏我防范素严,不致闹成笑话,据你说很是有理,看来只好废掉他吧。”锢光绪帝,废大阿哥,统是莲英暗中作祟,然亦由西太后不明之故。越日即用帝名降谕道:

朕奉皇太后懿旨,已革端郡王载漪。其子溥儁前经降旨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宣谕中外。概自上年拳匪之变,肇衅列邦,以至庙社震惊,乘舆播迁,推究变端,载漪实为首祸,得罪列祖列宗,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溥儁着撤去大阿哥名号,并即出宫。加恩赏给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至承嗣一节,关系甚重,应俟选择元良,再降懿旨。将此通谕中外知之。

大阿哥溥儁览到这谕,恰也没有什么介意,仍然嬉笑跳跃,顽劣如常。虎父犹生犬子,犬父安得虎儿?惟前此正位青宫,宫监们无不趋奉,一经废撤,宫中人统视同犬豚,相率奚落了。

十一月初四日,西太后自开封启銮。过黄河时天气适逢晴明,太后率帝致祭河神,焚香行礼。地方官预备龙舟,太后及妃嫔等均乘舟渡河。由此北行,途次遇洋人来观,一律优待。既抵顺德府,已入直隶界,署督袁世凯亲来迎驾,即日登途。京城里面,派恭亲王溥伟等,出赴正定府礼迎。俟两宫驾到,已预备特别火车,奉两宫回京,是日为二十四日。由西太后先行传旨,择于巳牌开车。皇后妃嫔等于七句钟到车站,光绪帝于七句半钟亦到。待西太后到时,光绪帝率领余人跪接。西太后含笑点首,概令起立。随即监査诸办事员,及安排发货等事。此时行李包裹,堆积如山。所有文武各员,即于车台上觐见西太后。奉旨小心安排,毋致贻误。车站总管系比国人,名叫杰多第,亦由西太后召见,温词奖谕,并言宫廷行李紧要,须仔细照料为佳。杰多第退后,西太后徐步上车,帝后以下相率随入。 西太后尚凭窗了望,直至行李等件一一装毕,方命开车。宗社可以轻掷,行李务要顾全。纯是妇女性质。汽笛一声,车随轮动,先货车,次仆役车,又次为铁路办事人车,又次为王公大臣车,又次为皇上特别车,又次为军机大臣、内务大臣车,又次为西太后特别车,又次为皇后妃嫔等特别车,又次为李总管莲英车,又次为侍从太监车,最后为杰多第事务车,共计二十一辆,风驰电掣而去。

当时铁路总理为盛宣怀。相传办理此车,所费甚巨:太后、皇上、皇后车中,皆用黄缎围绕,又各有宝座、睡榻、军机厅等;各妃嫔车中,统备有厚重帘幕,蔽住外观。不过西太后已降懿旨,凡有中外人民观瞻,不必阻止他。因此沿路所经,除遇着风日外,一律开窗,任人浏览。后妃人等,又皆贪看景色,无不开窗凭眺。所设帘幕,只夜间应用而已。钦天监赋闲已久,至此费了无数心力,拣了一个大吉日时,请两宫于二十八日到京。 西太后颇为迷信,通知杰多第,务于吉日良时,到永定门。既到保定,两宫下车,至保定府署中,宿了一宵。杰多第与西太后约,须次日七点钟开车,方可不误时期。翌晨六句钟,西太后等已到车站。此时严霜冱冻,朔风扬尘,两旁兵队统执炬导着舆夫,陆续肩到车台。西太后降舆后,态度很是安适,并不觉有凛冽情形。且检点辎重,井井有条,仍照前例登车。小事了了,大未必佳。至十一点钟到丰台,乃是芦汉路线与京津路接轨的地方。车务总管乃是英人。杰多第至此交卸,遂至西太后处告辞。西太后慰劳备至,并出双龙宝星为赐。杰多第称谢而去。

未几开车,阅数小时即至北京前门。车站旁已设一极大篷帐,布置很是华美,中有金漆宝座,祭坛用品及各种贵重佳瓷, 灿然陈列。京中大员,自庆王奕劻以下,统鹄立守候。另有一特别雅座款待西人。排外之后,继以媚外,可见中国人心理。遥闻汽管呜呜,车声辘辘,二三十辆的列车,飞行过来。渐近站旁,车中有一窗全启,露着西太后慈容,各大员皆跪地恭迓,惟西人兀立不动。内务府大臣继禄,大呼西人脱帽,西人尚傲然自若, 嗣见西太后向他微笑,方才脱帽鞠躬。西太后亦起立车中,略略举手答礼。车既停,李莲英首先下车,至此不怕洋人了。即往检点行李。既而光绪帝亦下,跪迓西太后下车。西太后下车后,见各舆已预备停当,便令光绪帝先行。光绪帝起立,匆匆上舆而去。不许他出一言语,总是初心不改。庆王奕劻趋请圣安,王文韶后随,西太后亦慰劳数语。庆王请西太后登舆。西太后道:“不忙!” 左右回顾约数分钟,总管李莲英呈上箱笼清单,由西太后细视一遍,复递与莲英。只管着这一件。署理直督袁世凯,带领铁路洋总管入见,西太后又温奖有加。洋总管退,西太后始上舆。舆旁有两太监随行,指点沿路景物,请西太后注视。忽有一洋人经过,太监大叫道,“老佛爷快看那个洋鬼子。”西太后也不加训责,只以目示意。过前门,直入内城。城旁有庙,供奉满洲保护的神祇。西太后下舆入庙,亲自拈香,有道士数人赞礼。不脱老婆子面目。礼毕,复出庙登舆,遥见正阳门城楼上面,站着西人甚多,遂表示一种慈柔态度,对西人瞧了数眼,才启舆入紫禁城,径回大内去了。皇后妃嫔以及王公大臣,及随扈兵队, 统行入城。不消细说。

西太后既入宫,自瑜皇贵妃以下,都来请安。西太后道: “难为你们好意。我寓行在时,尚劳你们手制棉衣,饬役带来, 只洋兵入京时,你们曾否受着惊慌?”瑜皇贵妃答道:“叨太后福庇,宫中没甚惊扰。外来各兵颇守纪律,一人不入宫门,每日仍照例进膳,所以还安稳至今。”西太后道:“这是祖宗的呵护。你们且退,缓缓叙谈便了。”瑜皇贵妃等遵谕而退。原来瑜皇贵妃,是穆宗的妃子,曾饬各嫔御制就寒衣,赍送行在,所以西太后略略道谢。西太后既饬退先朝嫔御,忙挈皇后入宁寿宫,瞧视所藏金宝,一些儿没有失掉,不觉大喜过望。尊为太后, 要此何用。小憩片刻,用过茶点,复至仪銮殿故址,阅视一周。但见颓垣败壁,犹是依稀可认,中间成了一堆瓦砾场,又不免感叹多时。回宫晚膳,是夕无话。

先是西太后将到京师,已于途次传旨,赏奕劻亲王双俸,荣禄、王文韶、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等双眼花翎及宫衔有差。 返京第二日,临朝召见各大臣,复极力奖励一番。又越日,追赠珍妃贵妃位号,并以随扈不及,殉难宫中,宣布中外。一面宣入留京崔总监,令他收拾行装,即日出宫。崔总管叩首乞恩。 西太后道:“我去年临行时,不过恨着珍妃,说了一句气话,叫她自寻死路,并不是真要她死。你竟将她推入井中,你心可谓太忍。姑念你承值有年,此外尚无大过,所以命你好好出宫。你不如趁早走出,免令我见你寒心呢。”崔总监知难挽回,只得谢过了恩,即于次日出宫自去。此是西太后笼络人心,不要认她悔过。

十二月初旬,光绪帝御乾清宫,接见各国公使。西太后亦列坐殿上。凡有问答,仍是由太后应酬。其后又接见公使夫人等,由公使领袖夫人带领上殿,向西太后作祝辞,无非是欢迎两宫回銮,及重敦交谊等语,文词颇觉逊顺。西太后答辞,亦极和蔼。又和颜悦色对着各公使夫人道,“上年拳匪闹事,宫中谣言很盛,我不能不走。但途中很惦念各国公使,及诸位公使夫人。犹幸乱事渐平,彼此无恙。所愿各国公使及诸位公使夫人,仍如往昔友谊,互敦和好,我与皇上亦感惠得多了。”各公使夫人均答道:“愿如尊意。”觐见毕,大众告辞。西太后于受觐时,起立离座,各与握手,临别时,亦亲送至殿门,又勤勤恳恳的教她暇时来宫,常可接谈。各公使夫人申谢出宫,个个满意,都说西太后雅度谦冲得未曾有。想亦上她的当了。自此次觐见后,国际情形一如囊昔。西太后乃日与政务处大臣商议新政,并下一剀切的上谕道:

世有万变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穷变通久, 见于大易;损益可知,著于论语。盖不易者三纲五常,昭然如日星之照世;而可变者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 伊古以来,代有兴革,当我朝列祖列宗因时立制,屡有异同,入关以后,已殊沈阳之时;嘉庆、道光以来,渐变雍正乾隆之旧。大抵法积则敝,法敝则更,惟归于强国利民而已。自播迁以还,皇太后宵旰焦劳,朕尤痛自劾责,深念近数十年积弊相仍,因循粉饰,以致酿成大变。现正议和,一切政事,尤须切实整顿,以期渐致富强,懿训以为取外国之长,乃可去中国之短;筠前事之失,乃可作后事之师。自丁戌以还,伪辩纵横,妄分新旧,康逆之祸,殆更甚于红巾。迄今海外逋逃,尚以贵为富有等票,诱人谋逆,更借保皇、保种之奸谋,为离间宫廷之计,殊不知康逆之讲新法,乃乱法,非变法也。该逆等乘朕躬不豫,潜谋不轨。朕吁恳皇太后训政,乃得救朕于濒危,而锄奸于一旦。实则剪除叛逆,皇太后何尝不许更新,损益科条,朕何尝概行除旧。酌中以御,择善而从,母子一心,臣民共睹。今者恭承慈命,一意振兴, 严祛新旧之名,浑融中外之迹。中国之弱,在于习气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杰之士少。文法者,庸人借为藏身之固,而胥吏恃为牟利之符。公私以文牍相往来,而毫无实际;人才以资格相限制,而日见销磨。误国家者在一私字,祸天下者在一例字。晚近之学西法者,语言文字,制造器械而已。此西艺之皮毛,非西学之本源也,居上宽, 临下简,言必信,行必果,服往圣之遗训,即西人富强之始基。中国不此之务,徒学其一言一语,一能一技,而佐以瞻徇情面,肥利身家之积习,舍其本源而不学,学其皮毛而又不精,天下安得富强耶? 总之法令不更,痼习不破,欲求振作,须议更张。着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国大臣、各省督抚,各就现在情弊,参酌中西政治,举凡朝章、国政、吏治、民生、学校、科学、军制、财政,当因当革,当兴当并,如何而国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精,各举所知,各抒所见。通限两个月内,悉条议以闻,再行上禀慈谟,斟酌尽善,切实施行。特是有治法,尤贵有治人。苟无其法,敝政何从而补救?苟失其人,徒法不能以自行。使不分别人有百短,人有一长,以拘牵文义为守经,以奉行故事为合例,举宜兴宜革之事,皆潜废于无形;群旅进旅退之员,遂酿成不治之病。欲去此弊,慎始尤在慎终;欲竟其功,实心更宜实力。是又宜改弦更张,以祛积弊,简任贤能,上下交儆者也,朕与皇太后久蓄于中。物穷则变, 转弱为强,全系于斯。倘再蹈因循敷衍之故辙,空言塞责, 遇事偷安,宪典具在,决不宽贷。将此通谕知之。

自是准满汉通婚;命编纂中西律列;定学堂、选举,鼓励章程。派张百熙为管学大臣,吴汝纶为大学堂总教习,令王文韶充督办路矿大臣,瞿鸿玑充会办大臣,袁世凯充督办商务大臣,张之洞暨伍廷芳充会办大臣。各道上谕,联翩而下。又命奕劻、王文韶与驻京俄使雷萨尔商议,订交收东三省条约。为 这一件事交涉,又惹起一大战衅来。小子有诗叹道:

国威荡尽已无余,慎尔邦交尚患疏。

怪底腐奴太不谅,谬伸螳斧欲挡车。

毕竟东三省交涉,为何而起,且看下回便知。

前半回详叙情形,与上文出狩时,大不相同。安即忘危,乐不毖患,是欲其力惩前辙,一除宿弊,不待智者而已知其难矣。在西太后之意, 以为外人可以利诱,可以色取,因思极五饵三表之术,为挽回友谊之计。 不知西汉之世,朔方只有匈奴,汉室尚称全盛,贾长沙之五饵三表,言或可行,而当时犹有议其非计者;近则环球列国,犬牙相峙,方百出其谋以伺我,岂五饵三表所得而笼络之?是本原固已大误矣。至若维新之诏再下, 所行犹是康梁之旧,而谕旨中必欲顾全体面,使国人知此次变法,与前日异趋。吾谁欺?欺人乎?欺己乎?要之西太后之心,一不肯认错而已。惟不肯认错,乃真成为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