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素裳起来得特别早,她从没有象这样早过,差不多比平常早了三个钟头。她下床时候,徐大齐还在打鼾呢。她披上一件薄绒大氅,便匆匆忙忙的跑到她的书房去。

壁炉还没有生火。梅花又新开了好些。空间充满着清冷的空气和花香的气味。她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一只手按在脸颊上,一动也不动。她的眼睛异样放光的。她的脸上浮泛着一种新的感想正在激动的绯红。她的头脑中还不断地飘忽着夜间梦见的一些幻影。她在她的惊异,疑惑,以及有点害怕,但同时又觉得非常的喜悦之中,她默默地沉思了长久的时候,最后她吃惊的抬起头,毫无目的的看着窗外的灰色的天,一大群喜鹊正歌唱着从瓦檐上飞过去,似乎天的一边已隐然映出一点太阳的红光了。于是她开了屉子,从一只紫色的皮包中拿出一册极其精致的袖珍日记本,并且用一枝蓝色的自来水笔写了这两句:

“奇怪的幻影,然而把我的心变成更美了!”

写了便看着,悄悄的念了几遍才合拢去,又放到皮包里。于是又沉思着。

当她第二次又抬起头,她便无意地看到了左边书架的上一列,在那许多俄国作品之中空着一本书的地位,因此她的眼前忽然晃起那个借书人的影子,尤其显然的是一双充满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以及……这一些都是洵白的。

接着她悄悄的想:“奇怪……不。那是很自然的!”在这种心情中,经过了一会,她便快乐的给她的母亲写一封信。她开头便说她今天是她的一个重要日子,比母亲生她的日子还要重要。她并且说她从没有象今天这样的欢乐,说不定这欢乐将伴着她一生,而且留在这世界。她说了许多许多。她又说——这是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告诉她母亲说她在三天前,她认识了一个朋友,一个思想和聪明一样新一样丰富的人。最后她祝福她自己而且向她的母亲说:

“妈妈,为了你女儿的快活,你向你自己祝福吧!”

她便微笑地写着信封。这时她的女朋友夏克英跑来了,这位女士的脚步总是象打鼓似的。她叠着信纸,一面向叩门的人说:

“进来!”

夏克英一跳便到了她身边,喜气洋洋的。

“什么事,大清早就这样的快活?”

“给你看一件宝贝,”夏克英吃吃的笑着说,一面浪漫地把一只狐狸从颈项上解下来,往椅子上一丢,“真笑死人呢。”说了便从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并且展开来,嘲笑的念着第一句:

“我最亲爱最梦想的安琪儿!”念了又吃吃的笑着,站到素裳身旁去,头挨头地,看着这封信,看到中间,又嘲笑的大声念道:

“因为你,我差不多想作诗!”

看完信,素裳便说:

“这完全是封建时代的人物。”

“谁说不是呢?他还找着我,可不是见他的鬼了?”接着这一个在恋爱中最能解放的夏克英,便轻浮地说着这一件故事。她第一句便说这个男人是傻子!说他的眼睛简直是瞎,认不清人。又说他如果想恋爱,至少要换一个清白的头脑。否则,如果他须要恋爱,便应该早生二十年。最后她讽刺的说:

“也许这个人倒是一个‘佳人’的好配偶呢!”说了便把那封署名“情愿为你的奴隶”的信收起来了,并且拿了狐狸。

“急什么?”

“我还要给晓芝她们看去。”夏克英说着便动身了,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脸来向素裳说:

“告诉你,昨夜是我和第八个——也许是第九个男人发生关系啊。”接着那楼梯上的脚步声音,沉重地直响了一阵。

素裳便又坐到写字台前。她对于这一个性欲完全解放的女朋友,是完全同情的。但是她自己没有实行的缘故,便是她看不起一般男人,因为常常都觉得男人给她的刺激太薄弱了,纵然在性的方面也不能给她一点鼓励和兴趣。她认为这是她的趣味异于普通人。这时她又为她的女朋友而生了这种感想:

“男人永远是恋爱的落伍者,至少中国的男人是这样的。”

然而这一些浅浅的感想,一会儿便消灭了。她又重新看了给她母亲的信,并且在头脑中又重新飘忽了那种种幻影。她一直到将要吃午饭的时候才走到洗澡间去的。

当她只穿着水红色丝绒衣走进饭厅里,徐大齐已经在等着她了。他向她笑着说:

“今天真是一个纪念日——你起得特别早。”接着他告诉她说:“叶平刚才打电话来,说明天早上请我们逛西山去——前两天西山的雪落得很大。”

她忽然突兀的问:

“你呢,你去不去?”

“我也想去。”

于是她默默的吃着饭,心里却荡漾着波浪,并且懊恼地想:

“为什么,明天,市政府单单没有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