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齐嘘着雪茄烟的烟丝,一面叙述而且描写着化装溜冰的情景,并且对于素裳的不参加——甚至于连看也不去看,深深地觉得是一个遗憾,因为他认为如果她昨夜是化装溜冰者的一个,今天的各报上将发现了赞扬她而同时于他有光荣的文字。他知道那些记者是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和设想着去投他的嗜好的,至少他们对于素裳的化装溜冰比得了中央第几次会议的专电还要重要!所以他这时带点可惜的意思说:

“只要你愿意,我就用我的名义再组织一个化装溜冰大会,恐怕比这一次更要热闹呢。那时我装一个拿破仑;你可以装一个英国的公主……”

素裳在沉思里便忽然回答他:

“说一点别的好了。”

徐大齐皱一下眉,心里暗暗的奇怪——为什么她今天忽然变成这样性躁?却又说:

“你不喜欢就算了。其实你从前对于溜冰很感到兴味的。”

素裳横了他一眼便问:

“未必对于一种游戏非始终觉得有兴味不可么?”

“我不是这种意思,”徐大齐觉得她的话有点可气的回答说:“如果你现在不喜欢溜冰,自然我也不希望,并且我也没有和你溜冰的需要……”

素裳便只想立刻告诉他:“我早已不爱你了!”但她没有说,这因为她正在沉思着一个幻景,一个可能的——或者不久就要实现的事实,她不愿和徐大齐口角而扰乱了这些想象,所以她默着。

徐大齐也不说话了,他觉得无须乎和她辩白,并且他还关心于清室的档案,其中有一张经过雍正皇帝御笔圈点的历代状元的名册,据说这就是全世界万世不朽的古董。所以他很自在的斜躺着,时时嘘着烟丝,而且看着这烟丝慢慢的在空间袅着,又慢慢的飘散了。

素裳也不去管他,似乎这房子中并没有他这样一个人似的。她只沉思着她所愿望的种种了。她并且又非常分明地看见了北海的雪景,她和洵白站在那积雪的山坡上,许多鸟儿都围绕她高鸣着,好象唱着一些恋爱的歌曲。接着她的心便经过那种波浪,而且,这回想中的情感,仿佛更使她觉得感动的。她时时都记着“早点来!”这一句,她觉得这三个字使她的生活又添上一些意义了。随后她接连的想:

“他快来了,他总会来的!”

最后他果然来了,单单脚步声就使她心动着。

徐大齐便站起来和他照例握了手,说:

“昨天你没有来,到北海看化装溜冰去么?”

“没有去,”洵白回答说,一面拿下帽子来和素裳点了头。

徐大齐又问他:“叶平呢?他这几天老不来……有什么事?”

“课很忙。”

素裳便不能忍耐的走过来握了他的手,脸上充满着情感激动的表情,笑着说:

“你为什么不去看化装溜冰?”

洵白惊讶的望了她,反问:

“你呢,你们去看么?”

“我没有去。”素裳带点嘲讽的说:“我尤其不喜欢看那些把怪样子供男人娱乐的女人!”

徐大齐便又向洵白说起话来了。

“你呢,你对于溜冰感到兴味么?”他又重新燃了一枝雪茄烟。

“我不懂得溜,”洵白又勉强的回答说:“大约会溜的人是有兴味的。”

“看别人溜呢?”

“也许只是好玩——”

“我倒很赞成溜冰,”徐大齐吐了烟丝说:“因为在冬天,这是一种北方特有的游戏,同时也是一种天然的,很好的运动。”

素裳便有意反对说:

“我倒觉得这种运动很麻烦:又得买一双溜冰鞋,又得入溜冰会,又得到北海去,又得走许多路,又得买门票。所以,没有钱的人恐怕溜不成。”

徐大齐便带着更正的口吻说:

“生活不平等,自然游戏也不能一律。”

洵白便不表示意见的微笑着。素裳也不再说,因为她愿意这无谓的闲谈早点停止,而她是极其需要就和洵白在一块说话的。

可是徐大齐又找着洵白说下去了。

“你平常喜欢那种运动?打弹子喜欢么?”

“打弹子恐怕只能算是娱乐。”

“也可以这样解释,”徐大齐又接着辩护的说:“不过打弹子的确也是一种运动,一种很文明的运动,正如丢沙袋是一种野蛮的运动一样。”

洵白也不想再说什么,他的心是只悬念着素裳的。

然而这一个称为雄谈的政治家却发了谈兴了,似乎他今天非一直谈到夜深不可,所以他接着又问了许多,而且把谈锋一转到政治上,他的意见越多了。他差不多独白似的发着他的议论:

“武力虽然是一个前锋,但是在结果的胜利上,则不能不借重于政治上的手腕,和对于外交上的政策。中国每次的战争,在表面上,虽然是炮火打败了敌方,但在内幕中,都不能脱离第三或第四方面的联络,权利上的互惠,利害上的权衡,以及名位和金钱的种种作用,总之是完全属于非武力的能力。所以,单靠雄厚的武力而没有政治上的手腕和外交上的政策,结果是失败的。从前奉军的失败就是一个例证。”接着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素裳便打断他的话,问:

“你今天不是还要出去么?”

徐大齐想了一想便说:

“不出去了。”

“我还要学日文呢。”

“好的,我在这里旁观。”

这一句答话真给了素裳不少的厌恶,但是她没有使他离开这一间书房的另一理由,因为她不愿明显地向他说,“我不能让你旁观,”所以她的心里是满着苦恼而且愤怒的。于是她默着,想了一会,便决计让他再高谈阔论下去了。当洵白要走的时候,她拿了那本《苏俄的无产阶级文学》给他,并且含意的说:

“这本书给你看一看。”

洵白便告别了。他走出了这一座大洋楼的门口,一到马路上便急不过地,带点恐慌地翻开书,他看见一小块纸角,上面写着:

“下午两点钟在北海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