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又园听得雪畦问他令叔当甚么差事,笑说道 :“阔别这两年,老兄还是没有学过洋字、洋话。” 雪畦道 :“这是怎么讲?”又园道 :“那公馆牌子上面那一路外国字,便是家叔的馆衔。写的是 :Chiitoy,便是厨子。家叔在总会里做大司务,何尝做甚么官?”雪畦愕然道 :“那公馆牌子可以随便用的么?”又园道 :“你还当上海和广州城一样呢。挂个公馆牌子,也可以称得。” 雪畦方才明白,又问又园,近来可有事。

又园道 :“我连年运气不好,此刻隔壁的一个咸水妹有个东家,是兵船上的大副,我暂时伺候他,是没有工钱的,一时谋不出事来,也是无可如何。” 雪畦道 :“那么你只怕要到隔壁去,有事。我不便久坐,不要耽搁你公事。” 又园道 :“不要紧,他今天怕不得来,我们尽可以谈谈。你这回来见过庆云没有?”

雪畦道 :“正从他那里来,连你住在这里也是他告诉我的。我看庆云得意得很。” 又园叹道 :“一个人运气来了,便甚么事都顺手。庆云平常也会巴结,有一天为了一角洋钱几十文铜钱,他便凭空升了副买办,你说奇不奇?”雪畦道 :“怎么一角几十文就可以升起来呢?这个倒要请教。” 又园道 :“这里不比香港。香港是一块大洋钱换十个角子是呆的,这里是市价天天不同。有时一块钱只换得九角多,有时候一块钱要换到十一角零。一天外国人叫庆云去换一块钱的角子,那天市价是十一角零五十文,他换了来例如数交了,那外国人很以为奇,便问怎么样有这许多?他也老实回说今天市价是这样。外国人倒不懂起来了。等他走开了,又叫别人去换一块,别人可是只交给他十角。大约这是人人如此的,本来外国人只知道一元换十角,就是赚了他的,他到死也不能明白,又何妨嫌呢?那外国人看见别人只换来十角,也只放在心上。等到公事完了,叫了庆云,一同出去走,到钱铺门前,在身边摸出一块洋钱,叫庆云去换角子,自己在旁边看着。果然见是换了十一角五十文来,便着实夸赞庆云诚实可靠,说得他所见过的中国人没有一个好的,只有庆云是个好人。不多几天,便把他升做二买办。

你说徼幸不徼幸?”雪畦道 :“倒想不到真是一角多洋钱买了个二买办。” 又园道 :“这个里面有两层 :第一层,是他平日会巴结。无论甚么事,外国人叫他做,他没有不肯做的。有一天外国人叫他??”说到这里,把嘴附到雪畦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话,又大声道 :“他也居然肯的。你说别人做得到么?”

雪畦摇头道 :“未必罢。” 又园道 :“不信由你,这个还是在香港时候的事呢。第二层也是外国人的好处。为了他诚实了一角多洋钱,便马上抬举他。若是中国人,你便把良心挖出来给他吃了,他也不过如此。所以我家叔时常教我情愿饥死了,也不要就中国人的事,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依我看起来,还是情愿做外国人的狗,还不愿做中国的人呢。” 雪畦道 :

“想不到外国人有这等好处,我也要学两句外国话,就外国的事了。但不知上海可有教外国书的先生?”又园道 :“多得很。

只要两块洋钱一个月,但是你要小心点,有许多靠不住的,他自己也只花两块洋钱一个月,白天里去读了书,到了晚上他就把白天所读的去教人,也收人家两块洋钱一个月。也有自己晚上去读,白天教人的。你要从了那种人,就上当了。” 雪畦道 :

“不知你近来可有从先生读书?”又园道 :“我不从先生。晚上家叔回来,自己教我。” 雪畦道 :“听说外国字只有二十四个字母拼起来,就可以成文,不知你可认得?”又园道 :“岂止二十四个,有二十六个呢。那自然认得的。” 雪畦道 :“就请你代我写了那二十六个字母出来。等我先认认,等认得了,再设法。” 又园答应了,就在身边取出铅笔,寻出一张表心纸,写了出来。又教了一遍,又在每字之下注一个中国字音。雪畦谢了,又谈了一会,方才辞了出来。

回到成章栈,取出那一张表心纸来,叽哩咕噜的乱念。他莫说外国字不认得,便连注的中国字也是不认得的,所以愈念愈不对了。他自己也不得而知,一连念了三天,连起头的ABCD四个字还分辨不出来,心中恨极。想道 :我何必要学他,此刻有了三千多的本钱,不如自己做生意的好。定了主意,便把那张表心纸撕掉了。

正打算着不知做甚么生意好,忽然一个人送进一封贴子、一张知单来。问道 :“这里可是花老爷?”雪畦吃了一惊,暗想道 :何以叫起我老爷来?只得含糊答应道 :“是。” 那个人便把知单贴子递过来,雪畦接了贴子在手,看了又看,只见签条上自己的姓一个“花”字是认得的,花字底下一个“大”

字也还认得,大字底下还有两个字便不认得了,那两个字底下又有“雪畦”两个字,是当日求人起别字时,经人教过的,也就认得。但是这雪畦两个字,却写得小了许多,旁边又有一个不认识的字。看了两遍,然后把贴子抽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只有一个“日”字是认得的。下面一行端详了四五遍,模糊仿佛连猜带认的似乎是“陶庆云”三个字。看到角上还有两个小字,只认得打头一个“六”字。再看那知单时,那个字写得更奇怪了,竟是横着写的,一排一排犹如外国字一般。顶上头那一排,是每字不同的,自己姓花的“花”字却也在上面;第二排是六七个“大”字;第三排、第四排的字都不认得,却每排都是一律的,底下也有好些小字,“雪畦”两个字也在上面,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又看看那送贴子的人,那人正等得不耐烦,便说道 :“陶老爷请你吃酒,去不去?”雪畦恍然大悟,想道 :“怪道呢。我说这东西很面熟的,原来是请吃酒的请贴,便道 :“请几时?我来,我来。” 那人道 :“明天六点钟。”雪畦道 :“晓得了。” 那人道 :“请老爷在知单上打个字,我好拿去请别人。” 雪畦暗想道 :上海好大规矩,请吃酒还要签字的呢。想罢,便道 :“我签,我签。” 在桌上一看,并无笔墨,自己本不会写字,乐得推道 :“我这里笔墨不便,等我到外面去签了来。” 说罢,连贴子一起拿到帐房里,见了帐房先生道 :“费心,陶庆云请我吃酒,那来人要我签字,我是初到上海,不懂这里规矩要签在那里的。费你心代我签了罢。” 帐房先生笑了一笑,代他写上一个“知”字。雪畦了过来,说声费心,把那知字重新看了又看。一路走回房里,便连贴子一起还了那人,那人道 :“这贴子是要留下的,老爷如果客气,明天当面譬帖罢!”说着放下帖子,拿了知单自去了。网雪畦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疑惑。欢喜的是在广东时,人家叫自己总是阿雷、阿雷的,提着名儿叫。到了上海,居然有人叫我老爷,这一乐,真是乐得要手舞足蹈起来。疑惑的是,那送帖的人叫我明天当面逼帖,我一向只知道逼讨债与及开赌馆时,人家输光了,要逼人家剥衣裳,这是我干惯了的,这个逼帖却不知如何逼法?心中踌躇不定,好在陶庆云不是十分客气的朋友,且等明天再说。到得次日,便如油锅上蚂蚁一般,眼巴巴盼到五点半钟,便锁上房门一径走台口洋行。只见帐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茶房在那里磕睡,雪畦问道 :“陶买办呢?”

那茶房呵欠着起来,答应道 :“今天是礼拜,买办没有出来。”

雪畦愕然良久,道 :“他家在那里?”茶房道 :“在二马路庆新里。” 雪畦暗想,莫非在家里请么?于是搭讪着出台口洋行,一路问讯。问到了二马路庆新里,看见一扇陶公馆的牌子,这回不比寻魏又园的那回了。一直上去打门,里面一个老妈子出来开门,雪畦便问 :“陶买办是这里么?”老妈子道 :“是。”

雪畦便要进去,老妈子道 :“不知道。” 雪畦又愕然道 :“到那里去了?”老妈子道 :“不知道。” 雪畦不觉大失所望,怅怅回到栈房。已是六点多钟,茶房开上饭来。雪畦一面吃一面生气,暗骂陶庆云岂有此理。及至饭已吃完,茶房带了一个人进来,送上一张条子说道 :“请吃酒。” 雪畦接来一看,上面写着 :“花雪畦”三个字,接着底下还有“大人”两个字是识的。其余一字不识。当中有一个“五”字又是识的,再往下看,看到末末了一个“陶”字也还勉强看得出。皱着眉头道 :

“这是那里来的?”来人道 :“是麦家圈新新楼。” 雪畦又恍然大悟道 :“原来他请的是馆子。” 随对来人道 :“就来。”

随即仍旧锁了房门,向茶房先问了路径,一路寻到新新楼。

入得门来,自己还不知是这里不是,又格外小心向柜上的人问一声 :“这里是新新楼不是?”那人把他看了一眼,道 :

“是的。怎么?”雪畦道 :“有人请我吃酒呢。” 那人道 :

“是那个请的?”雪畦道 :“陶庆云。” 那人道 :“是那个陶庆云?”雪畦道 :“奇了,是台口洋行里买办陶庆云,还有那个陶庆云呢?”那人便向水牌上望了一望,用手向里面一指,道 :“你进去。” 随又喊道 :“第五号来客。” 便另有一个人来领了雪畦登楼,到第五座去。

庆云迎了出来,彼此相见,只见座上已有了一个人,便是前次在台口洋行幸会的舒云旃。大家招呼过了,雪畦埋怨道 :

“我在这里人地生疏,你要请我,又不先知照我,害我今天走到你行里,又跑到你家里去。” 庆云愕然道 :“为甚么?”

雪畦道 :“我只当你在行里吃酒呢。” 庆云笑道 :“我帖子上明明写好‘六点钟入席假座新新楼’,你自己冒失,却来怪我。”雪畦听了“帖子”二字,忽然想起一事,把庆云拉过一边,悄悄问道 :“你昨天送帖子的是甚么人?”庆云道 :“也是行里的一茶房。” 雪畦道 :“奇怪得很,他叫我今天逼帖呢。我想逼债讨债、逼剥衣裳是有的,这帖子怎生逼法?可是一定要逼的?求你教了我。” 庆云也愕然道 :“这个却未考究过,我也不懂。那个茶房是扬州人,从前跟过官的,或者官场有这规矩也说不定,我们是没有的。” 雪畦方才放心。

说话之间,陆续又来了四个客。一个覆姓端木,号叫子镜人家,问他贵姓,他却只说是姓木。一个姓言,号能君。一个便是庆云的老兄秀干。还有一个雪畦见了不由得心惊胆战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澳门阉猪的蔡以善。雪畦一见了便手足无措起来,只得佯作不相识。一一由庆云介绍了,彼此列坐谈天,雪畦一一请教,才知道秀干已得了关上事情,言能君是合隆木号的东家,端木子镜是巡防局的百长,蔡以善在近今洋行写字楼办事。堂倌问过客都齐了,便调开了椅子,摆了七个位,庆云亲自敬酒。定席七个人团团坐定,庆云便问叫局不叫,座中也有要叫的,也有不要叫的,庆云道 :“要叫,大家都叫,要不叫,大家都不叫才好。有个叫,有个不叫,总不大妥当。”

雪畦便问 :“上海叫局是甚么价钱?”庆云道 :“我们要叫,就叫,长三是三块洋钱一个局。” 雪畦听说,伸了一伸舌头。

暗想 :“我通共只有三千多元,只够叫一千多局,这件事如何开得端?”想罢了便道 :“我人生路不熟,没有认得的,我不叫罢。” 庆云道 :“如此大家不叫也罢。” 于是让一轮酒菜,堂倌送上鱼翅来。秀干道 :“近来新新楼的鱼翅甚是考究,大家请一杯。” 于是客人干了一杯。雪畦暗想 :“鱼翅这样东西向来只听见过,却未曾吃过,不知是甚么滋味?”于是随着众人夹了一箸,往嘴里一送,谁知还是滚烫的,把嘴唇舌头一齐烫了,连忙吐了出来。正是 :

急欲充肠果腹,惹来舌敝唇焦。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魏又园一席话,读之令人痛哭。花雪畦赴席举动,读之令人狂笑。读过一回,真是笑啼并作。

魏又园谈陶庆云事至紧要关头,忽然附耳低声,此必是发财秘诀之最秘者。惜乎其附耳而谈,遂致此诀独不得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