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贞旋即乘着轿子,带了几名仆妇,飞也似的向天宁寺而来。早见寺里便有三三两两的闲汉,议论着这事。卜书贞一直走入方丈,那天宁寺每年都曾赶着卜书贞这边乞过布施,方丈和尚早认得卜书贞,双手套着佛珠,含笑相迎说:“太太放心,少爷是一时气愤,过一会就好了。”卜书卢沉着脸道:“好呀咱们每年也在宝寺里有点功德,到不料你们反将咱的儿子诱在这里削发。”

方丈和尚又笑道:“太太这话,小僧如何当得起。少爷是自己带着剪子来的,猛不防便将头发齐根绞了。”卜书贞道:“这畜生呢?”方丈和尚道:“此时小僧命知客陪着少爷坐在小僧静室里。”说着便在前引路到了静室,卜书贞看见玉鸾一绺的短头发,披在头上,又好气,又好笑,嚷道:“你这样儿是同谁赌气?咱不能退掉一个媳妇,还多贴着一个儿子。”

玉鸾见了母亲,不觉垂下头来,一言不发。卜书贞不由叹了一口气,说:“咱也由着你们罢。咱辛辛苦苦的养了你,咱不能跟着你过到一百岁。你有这福分呢,在咱家里也不愁一辈子锦衣玉食。你没有这福分呢,你做和尚也好,道士也好,咱也管不了许多。”方丈和尚笑道:“太太也不必生气,小僧斗胆留着少爷在这里住几天,包管完完全全还送少爷回来。”

卜书贞道:“就拜托大和尚罢。”说过了依然乘轿出了寺门,一叠连声说到伍公馆。下了轿也不待通报,拎着裙子直望里走。见了卜老太太,便将今日的事,滔滔的说了一遍。卜老太太听了,吓得正没主意。此时伍家上下人等,见卜书贞进来,气色不好,知道定有缘故。大家正围拢着观看,听见这话,各各摇头吐舌。这个当儿,只见三姑娘挺身出来,含着满眶眼泪说道:“妹妹也不必气苦,这都是我家仪儿的冤孽。在先同我姐姐那边姻事已算成局了,半空里忽跑出一个算命瞎子,被他生生冲破。鸾儿此番举动,虽说是胡闹,然而在他想着,未尝不是好意。若说是依着他,又倒转过来再同我们姐姐那边结亲,岂不是成了儿戏,这却断乎不可。好在他们年纪都轻,月里的喜期,不妨缓得一缓,等鸾儿过些时,回过味来再说。妹妹你看我这话可是不是?”

此时大家听着,都说这般很好,就照这样办罢。卜书贞也无可如何,只得怏怏而去。后来这件事传入几个道学先生耳朵里,大家便都在酒馆茶社里议论起来,说世界上的事,不久都要反了,怎么自己父母替自己聘下的妻子,都会反悔,要退起婚来。又有一个说道:“听说伍家那位小姐,生得也甚是不恶,为何未曾过门,他丈夫便把她休出来了。自古妇人家有个七出之条,怕这位姑娘还恐犯了入出呢。”说毕,捻着胡子只管摇头。座中便见一个少年歪着头叹道:“这件事,你们却须来问我,我最是明白的。”众人都道:“不错不错。杨蝶卿在这些上面是最打探得确实,大家没事,何妨讲出来听听。”

杨靖道:“伍家姑娘,从小儿我就见过的,那一次到他家里不抱她一抱,老实说,她那两个小腮颊儿,不知被我嗅过多少次数。后来她到十岁以外,我还摸着她奶子取一取笑,她见着我亦总不回避,言语之间似乎恨着我娶过亲似的。后来不知怎么,又看上了云麟。……”刚说到此,见茶社门外探进一个头来,向里面一张。杨靖笑道:“好好,他的先生来了。”接着又喊:“何其翁,这里坐。”大家才见何其甫一摇一摆的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根黑漆烟袋杆儿,口涎淋漓,从上截一直淋到下截,斜着身子望下一坐,同众人叙了几句闲话。众人又赶着杨靖问所谈的事,杨靖笑道:“何其翁,我们正在这里议论你那贵高足呢。”何其甫道:“是谁?”杨靖道:“是云麟。云麟自从同伍家姑娘勾搭上了,便日夜住在他家里,可恨他生得一副小白脸,后来我细细打听,谁知他家女先生也入了港,保不定他姨母也是一路呢。”

何其甫沉着脸道:“蝶卿,你也不用枉口白舌这般乱说。云麟那孩子,也算是老诚。”杨靖拍掌大笑道:“何其翁,你说云麟老诚,我死也不服。我不久却还捉住他一个不老诚的凭据,黄鱼三子家的红珠,还是他的恩相好呢。他两个人好不火热,大雪天里还出城游庵,生生被我碰见了。”

何其甫道:“云家很是清苦,他那里还有缠头之资。”杨靖笑道:“呸,只要长得俊,没有钱,姑娘们都可以倒贴。要像何其翁这副面庞,那就难说了。”大家正在谈笑,猛听得外边一阵喧嚷之声,接着便有一个人抱头鼠窜直奔进来,帽斜衣卸,个个斗败公鸡一般,东磕西撞,碰得那些茶桌七横八竖。众人正躲闪不迭,后面果有人追赶着进来,见他头上发辫绕在顶心,左手提着一个竹篮,里面颠倒放着几枚红蛋,跑得滴溜溜的在内里滚,口里嚷道:“小王八羔子,输了不叫给钱。你是硬汉,你便站着。大家一拳一脚,打出祸来,有本事到县里堂上赌吃板子去。你若是想溜,便溜到你妈妈洞子里,老子会闯进门扭你出来。”先前跑的那个人,也不敢答应。忽的掩入杨靖身后笑道:“杨先生,请你替我讲个人情儿,他要打我呢。”

杨靖便站起身来,将双手一拦,望着后面追的那个人喝道:“瞎了眼的畜生,敢是没有王法了,容你那样恃蛮。”那个人忽的见杨靖拦着他,急得暴躁如雷,说:“姓杨的,你不知道,他在我摊子上掷骰子,赌红蛋,输了有一百多文,他一个钱不给,你说我没有王法,他是有王法的。你不用管闲事,你多管一管,你那个窑货铺子,老子能叫你滚汤泡老鼠,一个整的没有。”

杨靖此时挺身出来做这调停,原是恃着自己是个秀才,说几句话吓一吓,这人便该罢手了。谁知那个人又是个不怕死的,便破口冲撞起来。杨靖又羞又恼,见来势汹涌,不敢再骂,只管气得呼呼发抖。还是大家都一齐吆喝着那人,那人气才馁了,做好做歹,开茶社的老板,认着晦气,摸给他几十文,方才干休。先前那个人笑嘻嘻挨着杨靖坐下,将头上戴的一顶瓜皮小帽除下来,向脚上拍得一拍,那个黑帽结子,比茶碗口还大。又将腰间束的一条白腰带,用手紧紧,外面衣服,并不曾扣着钮子,松松的袒着露出内里一件紫花布紧身小袄,鱼鳞也似的钉着一路扣儿杨靖恨道:“你怎生同这人闹起来了,还累着我淘一场瘟气。”那人伸手向怀里一掏,掏出两枚红蛋,笑道:“任他利害,我少不得也赚住他的,谁同他当真赌钱呢。”说着,将蛋在桌上使劲碰着,将壳剥净,一面吞吃,一面望着杨靖笑道:“我家死鬼老子,昨天还叫我去请你。因为这月内二十四,是个好日子,替我圆房。少不得有点仪注儿。他是个冬瓜撞木钟。我是个黑漆皮灯笼,难得今日巧巧在此遇着你,你便同我去走一趟,我还摊一锅好煎饼儿请你。”杨靖笑道:“好好,有煎饼吃,我为甚不去。只是这剪饼须得你夫人亲手弄出来才有味儿。”那人噗哧一笑。何其甫望了好一会,问杨靖道:“这位是谁?”杨靖笑道:“阿呀,他是你舅外甥女婿,你会认不得他?”何其甫笑道:“外甥女婿便外甥女婿罢咧,怎么又安上一个舅字,我就不明白了。”

杨靖笑道:“何其翁,你不是秦洛钟的舅子,秦洛钟不是云麟父亲的舅子,云麟又是他的舅子,云麟的姐姐是秦洛钟的外甥子儿,便算你的舅外甥女儿。”何其甫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这就是田老板令郎田福恩。”说了这一句,更不开口,窥那意思,很看不上田福恩那个样儿。田福恩也不理会,早扯着杨靖一直向自己家里走来。田福恩一面走,一面将那只手搭在杨靖肩上,口里更唱着五更里姥姥调,正唱到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莫不是才郎在外边贪恋女裙钗,其时离着他店铺已经不远。杨靖笑道:“喏喏,你家店门首有个女裙钗等着你呢。”

田福恩仔细望去,原来果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囚首垢面,身上衣服破得像枯叶一般,垂首而泣,旁边还立着一个丐妇,同着他父亲田焕叙述甚么话似的。田福恩笑道:“呸,你嚼舌头,这样女孩子他配做裙钗。”说着早走进店门。杨靖便立住脚望。田焕一见杨靖,忙招呼了一声,面上很露着羞愧模样。又望那丐妇说道:“去罢去罢,无论是真是假,傍晚时候,我再打发人到你们那个地方来,此时有客在此,休得惹我生气。”丐妇听见这话,也就怏怏携着那女孩子去了。杨靖问道:“这女孩子是谁?”

田焕道:“此事很奇怪呢,一言难尽,我们随后再谈罢。”说着,便陪杨靖走入柜台里面一个小房间内,只见七横八竖,铺着两三张没有帐子的草铺,壁上一堆儿挂着许多流水账簿。田焕笑道:“没有别事奉烦,小媳妇年纪长了,我同我们女人商议,打算将他两个推到一处去,意思想请你先生来斟酌。譬如我用帖子到那边亲家太太,是写句甚么话儿,写个愚弟,用得用不得?”

杨靖凝神一想道:“不好不好,他是女人,你如何同他弟兄称呼,怕不弄出嫌疑。在我看你的儿子同他称门下婿,你同他自然是称个门下亲家,简直你那帖子上,便老老实实写这四个字,包你不错。”

田焕点头笑道:“就这样办,索性累先生写一写罢。”说罢,遂在桌上抽屉里东寻西觅,翻得乱腾腾的,检出一叠红纸。又望田福恩道:“你拿一柄裁纸刀来,将这纸裁成像个帖子模样,杨先生写上就是了。”

杨靖瞧那红纸,已是颜色暗淡,还带着些斑斑点点,笑道:“这纸如何用得。”田焕道:“请先生将就些罢。这纸还是我娶我们女人那一年包喜封儿剩下的,我一总舍不得抛弃,不料得今日还把来小孩子做喜事,如今纸价也涨得多了,像这张纸,在当初不过六个铜钱,如今要划得七个五毫才卖呢。先生看这一个五毫钱不算甚么,若是加上二分利息算起来,少则少,我今年已同我们女人结婚二十年了,一个月三厘利息,四十个月便是三毫,二十年共是二百四十个月,眼睁睁的便得七个二毫铜钱,再加上闰月算呢,七个四毫一定稳稳到手。”杨靖听他这番话,吓得伸伸舌头说:“照你这样盘算,敢是连饭都不消吃得,忍着饿过到一百岁,怕这米钱上还有大大一笔利息呢。”

田焕笑道:“那可是不能了。若是能彀,我早已将我这张嘴缝起来,说谎是你生的。”说毕,笑着走出,此处杨靖胡乱写了帖子,他知道这房后便是绣春的小房间,早细着眼伏在板壁上,从缝子里向那边张看。田福恩骂道:“仔细灰尘迷瞎了眼睛,告诉你一声,她不在家,前天就回去了。”杨靖顿脚恨道:“不巧不巧,这剪饼包管又吃不成。”

田福恩道:“你这人也太蹊跷,他手上敢是有糖呢,我们不会自家弄着吃。”说着,便伸头向柜台里喊进一个小官,望那小官说道:“你去厨房里,替我们摊一锅葱油咸煎饼,越快越好。”那小官答应去了。田福恩笑道:“我们一发乐个尽性,我上街去买点烧酒来,你我对酌。”

杨靖跳起来笑道:“快去快去。”田福恩跑入柜台里,抓了一把散钱飞跑。杨靖一人坐在房里静等,不多一会,又见那个小官撅着嘴进来说:“整年价也舍不得买猪油,今天忽的又想吃煎饼,一滴油珠儿没有。……”

杨靖惊道:“这便如何是好,偏生此时我又饿得很,好弟弟,请你想个法子罢。”那小官冷笑道:“不为想法子,我又不到这里来了。我往常瞧见我们小老板床底下,鬼鬼祟祟的,都藏着一个破碗,内里谅情是猪油,亦未可知。”杨靖听见这句话,老早先伸头向田福恩床下一张,天从人愿,果然有半碗雪白的猪油冻着。杨靖登时眉飞色舞,命小官去拿,小官拿在手里闻了闻,又向后面去了。田福恩将酒捧得进来,又买了一包瓜子,东张西望,拿过一个茶杯,将酒倾在杯里,递换饮着。不多一会,小官的煎饼已摊好了,热腾腾的放在桌上。杨靖更不怠慢,伸手先撕了一爿向嘴里送。又喝了一口酒,又吃几爿煎饼。田福恩也随意吃了点,皱着眉头,放下不吃。杨靖问道:“你怎生这样斯文,放着这好煎饼不尽情饱啖一顿?”

田福恩摇摇头道:“入他妈的,今天煎饼不大对,吃在嘴里有些腥气,你难道不觉得?”杨靖笑道:“我是饿了,实在不知道甚么口味儿,等我来细细咀嚼看。”说着又拣那猪油多的撕了一片,用舌头舐一舐,说:“果然不错,腥气得很。”田福恩道:“等我来问一问小官是打那里弄的猪油?”

杨靖道:“若问猪油,我是知道的,是你藏在床底下。……”一语未完,田福恩向床下一张,已不见那个破碗,不觉弯腰大笑,跳起来说:“该死该死。”杨靖转被他住,田福恩又笑道:“那碗里谁告诉你是猪油?不瞒你说,我睡的地方,很是不好,每常听得隔壁房里,他有些响动,我便觉得打熬不住,情急之时,少不得借重我这五个指头儿,发泄发泄,我是怕把这宝具抛弃可惜了,悄悄的用一个破碗盛着耍子。日积月累,到也聚积了好些,猜不到这死囚养的,他偏看入眼睛里,今日便拿来奉敬先生。这是打那里说起。”说着,又笑得哈天扑地。杨靖此时好生着急,连连捺着舌头,想望外呕,谁知再也呕不出来,面上羞得一块红一块白。勉强笑着说:“不谈罢,算我晦气,算我晦气。好在不多几日,你已同你那人睡在一处,我此后再到你这里来,可不至再叨扰你这宝贝猪油。”说毕,站起身来便走。田福恩扯着他袖子笑道:“你回来,我还有句话想请教你。我往常听见人说,新娘子第一夜上床,若是要验她一验,究竟怎生个验法,请你教给我。”

杨靖板着脸冷笑道:“我教给你呀,我没有这般傻,你若是验出来,我包管是个死命。我劝你不如盖着盒子摇,便宜你许多呢。”说着一摔手便跑了。此处田焕夫妇,便将自己对房门先前让给秦氏分娩的一个房间,收拾出来,又将自家睡的一张架子床,搬过安置好了。在衣铺子里买了一顶半新不旧夏布帐子,依周氏主意,便想在店里拿一幅绣花帐额,一对帐钩须儿。刚刚向田焕开口,转被田焕一顿驳,驳得哑口无言,也只得罢了。田焕瞧房里没有字画,到还亏他肯揣了几百铜钱,向纸货铺里买了一大卷欢乐门神儿,甚么张仙送子,刘全进爪,杨家将全图,隋唐上下本,还有些真武帝君牌位,灶王爷爷纸像,花花绿绿,一古栊儿把一间新房板壁上糊得一个完风不透,专等喜期。秦氏那边,也少不得摒挡了些陪奁,前一日排列着送过来周氏挑剔这样,议论那样,不是说器具不时新,便是嫌衣服不鲜艳,指桑骂槐,怨天恨地。绣春忍着眼泪,也不敢多话。当晚田焕不得已,勉强也备了一桌八碟四碗的暖房酒,请一请媒人。田福恩好生得意,穿了几件簇新衣服,死也不肯脱得一脱,只管摇出摇进,一会儿同小官们嬉笑一阵,一会儿又恻恻的走至绣春房外,张得一张,真是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到了次日,内里女客便有王老老一干人,外面男客便有杨靖一干人,纷纷挤挤,到还十分热闹。绣春躲在房里,日落光景,更有人替她上头穿了一身衫裙,大家扶着她同田福恩至家神面前拜堂。阶下男女,屏风似的排着观看。左邻右舍的妇人孩子,也拥得进来,小官们争看热闹,都不在柜台里了。只剩宋老爹一人,孤魂似的坐着,王老老凑趣,在堂屋上面放了一张板凳,逼着田焕夫妇并坐上去受礼。田焕笑得张牙裂嘴,不肯上去。周氏却大模大样坐过来,扭头望田焕道:“来呀,你我两个辛苦一场,巴巴的望着他们圆了房,看着也很欢喜,这有甚么害羞呢。你老实坐上来受他们二个礼儿,有甚么打紧。不是我说句笑话,停一会子他们小夫妻两上床,我们老夫妻俩,也还要上床行个周公之礼呢。”说罢抚掌大笑。引得众人都笑了。刚在热闹人,丛里忽挤进一个人来,说:“了不得,那个女人又闹得来了。”原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宋老爹。田焕惊问道:“果是真的?”

宋老爹道:“不信,你们大家静着声息听一听。”众人果然凝神听去,只觉得店门外面哭哭啼啼有好一群人。田焕同周氏气愤愤的说:“这是打那里说起,他不知道我家有事,他们敢闹得来。”说着夫妇都迎出去。众人也便一窝风跟着。田福恩急得甚么似的,摩拳擦掌,恨不得赶出去将那些人捶打一顿,很不放心,也一步一步跟出来。堂屋中间,忽然只剩得绣春冷冷清清立在那里。且说杨靖走至外面,见来的依然是前一天见的那个妇人同女孩子。却多添了几个鸠形鹄面的丐妇。那妇人指着田焕夫妇骂道:“天杀的坏了良心,你们夫妇睡得高兴,干出来的祸害,到把来累着我,你们今日说东,明日说西,兀的骗着我,说来又不来。我如今已是讨了饭的人了,不能再代你们养这小蹄子。你们说我是有意讹诈,你们当日做的事,明明放着有个中保呢。王老老她亲手抱与我婆婆的,我婆婆死了,她却不曾死。我寻了她几次,她不知躲到那个窟隆里去了。你们很威武,今天替儿子媳妇成家,儿子是你们养的,女儿就不是你养的了。说着又将身边那女孩子一推一搡,说:“坏东西,你上去认你亲老子亲妈妈去呀,怎么不开口呢?”

那女孩子扯着破衣服蒙脸只管哭,旁边这些丐妇,又一叠连声帮着怪吵,吓得王老老将头一缩,向人丛里躲得紧紧的。杨靖尚猜不出其中缘故,便挺身推开众人,走至那妇人面前,向田焕追问。那些丐妇见杨靖头上戴着金顶儿,身上穿着袍套,齐声喝道:“好了,老爷出来了。他老人家是青天,请他老人家断一断罢。”田焕夫妇齐嚷声道:“这是打那里说起,我又认不得你是谁,不知你打那里弄来一个女孩子,硬栽着是我家的,便饶着这般说,你为何不将她早送得来?为何捱上这十多年呢?”

杨靖回转头向那妇人道:“这话不错呀,你怎生今日才跑到这里胡闹。”那妇人道:“不瞒你老爷说,像我们这分人家,如何能老久住在家里呢。我在里下河一带辗转帮人家做活,一总也不曾进过扬州城。况且我在先替他养这孩子,也不是一定将来预备送还他,不过我如今没有饭吃了,多着这个累赘,格外挨不过去,不如将她还给她亲娘,让她去享福,我便是讨饭,还落得一个清净。一月前就来过几次了,他姓田的一味糊着我,又说必须悄悄的背着人来接她,又说这十几年饭食,他是不认。老爷代我想想,他家今日好像是锦上添花,我今日好像是雪中送炭。便看当日邻居分上,也该帮助帮助我,何况我还有替他领带女儿这一番功劳呢。”杨靖到此方在明白其中情事,便向田焕附耳说了几句,田焕点点头,杨靖回身对着那妇人道:“有话到里面去讲罢,在街上大声小气,没的被人家笑话。”

那妇人巴不得这一句,便挈着女孩子进去。那一群丐妇好不高兴,也一哄而入。田焕要拦也拦不及,此时田焕铺子里前前后后,格外忙得热闹。王老老也不能再躲,只得从中做好做歹,同杨靖向那妇人左说右说,议定贴给他饭食费十千文,自此以后,毫无纠葛。连那些丐妇都帮着画了押,一总还不肯走,要看新妇吃喜酒。田焕夫妇今晚好生扫兴,面上很是没趣。众人看那个女孩子,虽不标致,却也长得粗眉大眼,只是脸上黧黑得难看。有人问她叫甚名字?她含笑摇摇头。田焕恨道:“名字呢,我没得称呼她,老实便叫她做气桶子。”

周氏关心,毕竟是她生的,不像田焕恨得她如此切毒,转笑着向王老老说:“大嫂子就烦你便将气桶子带入房里梳一梳头,换换衣服出来罢,没的被她嫂子看见笑话,明天回到娘家好形容这姑子,去给人取笑。”那妇人同一众丐妇吃完了饭,也就辞别田焕夫妇而去。

此处众人将田福恩送入新房,也就陆续分散。田福恩见绣春独坐在红烛底下,垂头闭目,粉庞娇嫩,像掐得出水来一般,觉较适才自家那个令妹,有天渊之隔,不禁小鹿心头暗暗跳荡,猛从梳桌上一面镜子里,照见自家面目,良心发现,很有些自惭形秽,对着绣春转像天人模样,不敢拢近她身旁。默默坐了一会,旋又转念任他再像天上神仙似的,总算是我的婆娘了。不独猥肩叠股,是我的本分,便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也违拗我不得。放着一块美羊肉,我如何不去染一染指儿。想到此,便硬逼着绣春上床,一口气替绣春将衣服剥得干净。猛然想起一件心事,暗念当初白兔子曾告诉我,他同杨蝶卿有些暖昧,我前日问问杨蝶卿,杨蝶卿又说验出来他便是个死命,这话不可不信。若是此番大意过去,随后要想审问她,那就难了。杨蝶卿怕我验,我偏要验一验。只是在先不曾预备手帕子,此时打那里取这一块布来揩着瞧呢。又笑道:有了有了,我这鐍头上,放着白纸不好用。于是从头上取下一叠纸,拣了一张没有血迹的,揣在手里。事毕之后,把来揩得一揩,其时精疲神倦,懒得再瞧,便一顺手又把那张纸向头上塞进去。次日下床,在绣春面前又不好意思取出来瞧看,假装着出去解手,拣在一个僻静地方,将头发里纸片取出,谁知昨夜那张纸一古拢儿都同他头上纸入了伙了。再也辨不出谁是绣春的血,谁是自家的血,急得翻着白眼说:“这可了不得,便宜贱人了。”猛的又跳转来,向绣春喧闹。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