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芳因一时气愤,在局里住了几天,其实他何尝因为这一点点小事,便同小翠子认真。不过既负气出来,一时也不好意思径自回去。客窗睡了两夜,已是觉得不能耐此岑寂。这一天忽然朱二小姐命人来请他回公馆,十分高兴,便赶紧将局里公事草草完结,日色甫落,早乘着轿子飞也似望公馆里走。坐在轿里时辰,便暗自打算,下了轿还是先到朱二小姐那里,还是一径去看一看小翠子。后来拿定主意,怕小翠子这几天为他气苦,还是赶紧去安慰她为是。于是到家之后,更不迟缓,便匆匆直望小翠子那一进屋里去。正走之间,猛见里面冲出一个人来,仓皇失措,直向晋芳肩旁,飞也似的插过去。晋芳吃了一吓,喝问是谁?小翠子正坐在房里,听见晋芳声音,心中喜了一喜,正待转迎出去,转念一想,又恐怕失了自己身分,转使晋芳瞧不起我。重又立着不动。此时晋芳早掀帘而进,一眼瞧见小翠子,低着头含羞不语,心里十分疑惑,便冷笑问道:“适才是谁在你房里?”

小翠子今日见晋芳肯走回来,芳心中正是欢喜无限,忽然又见他问出这一句不伦不类的话,不禁又有些生气,还只当晋芳依然记着上次云麟的事,拿这话来奚落她。顿时又羞又急,一句话也回答不出,转盈盈的落下泪来。晋芳越发生疑,便下帘子,重转回身,望朱二小姐那里走,朱二小姐将晋芳迎入房里。更不提起前事。转拿闲话同晋芳攀谈,晋芳只是闷闷不乐,坐了好一会,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望着朱二小姐道:“我是见鬼么?怎么真有个男子打从翠姨屋里跑出来,累我吃了一吓。我虽然在黑暗里看不明白,然而那声容态度,便活活是林师爷,你看可奇不奇?”

朱二小姐笑道:“呸,一个人是再不能存心,你上次因为我提过这件事,你所以处处便都想到那搭儿上去。其实我打听出来,一共没有这件影儿,我到反觉对不住翠姨。你这几日在局里,我到安慰她好几次,叫她一心一意伺候你。我们大家只要伺候你好了,以外一万件事都不用管。我劝你也可怜些翠姨罢。他一个没亲没眷的人,从小儿便被人拐出来,难得遇见了你,算她的福气。你再把气给她受,她不是真算苦了。我还有一说,保不定你适才所见,不是别的爷们,偷偷在里面,同婆子们打混,见了你,吓得没命奔出来,也是意中之事。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一家子人生了心,到反不好。”

晋芳听朱二小姐一番话,不禁点头佩服。也笑起来说:“疑心生暗鬼,这话一点不错。若是你上次没有这话,我转疑惑不到姓林的。罢罢,难得你们大家都和睦起来,我便欢喜不荆”说着又同朱二小姐谈了些家常,便命人预备晚膳在朱二小姐房里对酌。微醺之后,见朱二小姐身穿水灰摹本的棉袄,大脚裤子底下刚露着两瓣又瘦又小的金莲。刚自吃了两杯酒,粉脸之中,转露出一痕春色,正是徐娘半老,丰韵犹存,不禁微微含笑,要在朱二小姐房中下榻。才将这意思告诉朱二小姐,朱二小姐早放下脸来说:“这如何使得。我巴巴将你请得回来,原来是想着你在我这里歇宿的,可不被奴婢们看轻了我。你上次是同翠姨淘气走的,还不趁今夜快快去安慰她一番。一个女人们的痴心,她不疑惑你赖在我这里。还要骂我不体贴人情呢。好惺惺勿作态。去罢去罢。”说着,带推带搡,将个晋芳送出房外,急抽回身子,扑的将房门关了,引得仆妇们都笑起来。晋芳便趁着酒兴,仍然踱到小翠子房里来。小翠子先前见晋芳摔帘出去,自家已是哭得泪人一般,只猜不出晋芳为甚缘故,近来忽然同她百般凌折。晋芳走后,便有仆妇们告诉她说:“老爷在朱太太房里有谈有笑。”

小翠子心上已有些明白。不禁叹了一口气,暗想我当初到了湖北,本是劝着他将你们赶紧接出来,原来怕你妒嫉我同老爷在一处。你今日到了湖北,转饶不过我。不知在老爷面前说了我些甚么话?但是我一个人自己相信得过。料你便拿话诬栽我,终损不了我的清白。想到此处,只管对着一面菱花镜子呆呆的发愣。仆妇们将晚饭开出来,她也不吃。一直挨到起更时分,卸了妆饰,无情无绪的,正要安睡,不料晋芳会重走得来。她一眼见了晋芳,不禁又要哭。只得背转身望着帐子默坐。晋芳适才被朱二小姐一顿劝解,果然将前事抛撇得干净。又见小翠子含羞带泪,好似一枝带雨芙蓉,令人心恻,只是当着仆妇们,又不好意思低声下气去安慰他,也只向小翠子妆台边一张椅子坐下,一言不发。房里仆妇替他们将衾枕安置好了,大家也就退出去,悄悄将房门也拉上了。此处晋芳才站起身子,走到小翠子椅后,故意冷笑道:“好呀,你还同我赌气呢,还不快些睡了,想是要守这冷清清的长府,你耐得住,我还耐不住呢。”

小翠子听他说话,也不答应,只咕站起来,将身边一个银炉,又添了一把芸香,轻轻放入被里,在被上扑了一扑说:“请睡。”说时,那声气已经哽咽,眼眶里已盈盈要流下泪来,忙把脸掉转去。晋芳笑了一笑。也解了衣服,先自上床拥衾而坐。便道:“有茶没有?递一杯来漱口也好。”

小翠也不言语,转身便在茶箱里,倒了一杯茶,送到床上。晋芳才接到手,她又跑过来,依然坐在椅上。晋芳将一杯茶慢慢吃完。见小翠子只不拢这床边,又冷笑道:“我且问你,想是再不上这床睡觉了。你果然从今以后再不上这床睡觉,我才佩服你。……”

小翠子一声也不开口。晋芳没法,又笑道:“你不睡觉也罢,你须替我将这茶杯拿过去。”小翠子轻移莲步,便走上来拿茶杯,晋芳却不把茶杯给他,顺手将她玉腕握紧,向怀里一扯。已轻轻将小翠子按倒在床上,小翠子依然想坐起来,晋芳笑道:“好了,是谁得罪了你?你给这脸嘴给看我。”一面说,一面便替她松解钮扣。小翠子仍是一言不发。晋芳将小翠子拥入被里,一只手勾住她的粉颈,一只手便替她擦眼泪。笑道:“你近来很是同我闹意见。难不成我同你的缘法满了。小翠子用手挡着晋芳的手,良久才挣出一句来说:“茶杯呢?搁在这床上也不是事,让我替你拿下去。”

晋芳笑道:“罢罢,怪冷的,冻着不好,让我将茶杯拿向里边来。说着就将茶杯向床里一搁。不搁犹可,谁知这一搁,只听见叮一声,像碰在一件铜器上。晋芳便顺手将那件东西拈过来一望,原来是个白铜洋烟盒儿。晋芳知道小翠子不吃洋烟,便问道:“那里来的这劳什子?”

小翠子也不知道,便只管挣着眼痴呆呆的望。晋芳轻轻将那盒子一捏,盒盖子自然开放,灯光之下,仔细一看原来盖子反面还嵌着一张小照,那小照不是别人,就是朱二小姐说的与小翠子结拜姊妹那位亲亲滴滴的干哥子林雨生。此时晋芳不由气冲牛斗,顺手便在小翠子嘴巴上劈劈拍拍打了好几下,打得小翠子半边脸红肿起来。骂道:“贱人做得好事,贱人做得好事。”说着披了衣服直跳下床,将洋烟盒子望怀里一塞,更不怠慢开了房门,兀自回头向小翠子骂道:“停一会再同你这贱人讲话。”说毕大踏步走了。小翠子此时被晋芳打得非常辣痛,转一滴眼泪也没有,坐起身理了理头发,不由呆了半晌,暗想:这不是活活见鬼了,分明那洋烟盒子内有林师爷的小照,怎生会弄到我这床上来。也不怪他生气,只是我呢,想到此处,那一副冤沉海底的眼泪,早不禁排山倒海的倾泻出来。其时仆妇们住在外房,虽然听见里面有些吵闹的声息,天寒夜冷,也不来管这些闲事,转把头向里缩一缩。且说晋芳出了房门,更不向别处去,直望朱二小姐房里走来。谁知朱二小姐更不曾睡,早秉着银灯,满面春风,含笑相迎。晋芳满面怒色,秃的一声,将个洋烟盒子掼在桌上。朱二小姐假意拾在手中看了一看,说这是打那里来的?晋芳气冲冲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朱二小姐惊道:“阿呀,她当真做出这事,你到不用气坏了身子,一个做姨奶奶的,几曾见有个好人,这是他们分内之时,若不如此也不成个姨奶奶了。”

晋芳急道:“我此时气得方寸已乱,你是很有见解,你看该怎生处治这贱人?”朱二小姐笑道:“这也不难,要她死呢,便赏给她一根绳子。若是饶她活命,她打从那里来,还打发她从那里去,留在身边终是祸胎。但是要斩斩决决,怕你明天看见她又心软起来,那就难了。”晋芳恨道:“我要不是怕闹得家里大小皆知,我适才便活活打死她。你不信揉揉我的肚皮,我已是气得胀破,我再没有志气,我也不至再护惜她。”说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贱人自幼儿便不好,若是正经,她到不先偷上我了。”

朱二小姐见晋芳真个气得脸皮雪白,心下也十分怜惜,便带笑带劝,将晋芳催得上床,自己也就陪他睡下。晋芳翻身打滚,再也睡不沉重,一直挨至四更时分,真是辛苦已极,才慢慢睡着,便因为想到小翠子幼时才合上眼,便依稀仿佛是在箍桶店里初次会见小翠子,同她十分亲热,光景宛然。坐在自己腿上,抱着自己颈项,喁喁私语,说要同她割了肚腹,联合在一处的话。晋芳此时已不记得适才淘气的事。见小翠子两颊红红儿的娇艳非常,又惊又爱,自己便百般同她盟山誓海,那一双手便滑溜溜在她上身下身抚摩不已。正在迷迷离离之际,好像门外又闪进一个人来,晋芳还疑惑是小翠子的母亲,吃了一吓,再一细看,原来还是小翠子。望着自己一笑说:“晋芳晋芳,我别过你了,你今生再休想会见我罢。”说毕,容颜惨淡,掉头便走。晋芳此时又触起卜书贞太太将小翠子从镇江带到扬州来的时候,第一夜同小翠子睡觉,梦中梦见小翠子投缳自缢。当时吃了一惊,便被朱二小姐房里小善子跑来说朱二小姐分娩的事,惊得一身冷汗,再一细看,原来怀里抱的是朱二小姐。见朱二小姐沉沉睡着,自家不由鼻管一酸,忽然将小翠子同自己平是恩爱,一齐都兜揽到心上。懊悔适才不该叫她过于受气,越想越悔,恨不得披衣起来,赶到小翠子房里安慰他一番。又怕被朱二小姐耻笑,只得勉强忍住,忍了一会,更觉得无穷烦躁。将个头伸出被外望了一望,见纱帐上已微微透入曙光,知道天色亮了,兀的坐起身来。朱二小姐从梦里惊醒说:“这时候还早得很呢,你忙着起来做甚么?你难道怕她溜跑了?等一会再去摆布她也不迟。”

晋芳听朱二小姐这些话,更不快活,越发起身下床。朱二小姐没法,打算替他唤醒仆妇们预备盥洗面水。晋芳忙拦着说:“不要不要,我此时很觉得有些不舒服,打算起来走走。你也不必忙着起身,我过一会还要来睡。”

朱二小姐便也不阻拦他。晋芳跳下了床,也不顾寒冷,开了房门,便一直望小翠子那里走。越走觉得脚下越走不动,只管一阵一阵的伤心起来。才走进小翠子房门,忍不住用着他平时呼唤小翠子的声音说:“翠儿翠儿。”唤了两声,不见小翠子答应,陡觉遍身毛发森耸,恨不得放声大哭。便使劲将房门推开,一眼便见小翠子用一方长手帕,伶伶俐俐缢杀在床柱子上。并无甚么恶状,只是杏眼微低,再也不流盼她的亲亲滴滴丈夫。奇怪晋芳此时就像料定她必要如此一般,并不惊奇诧怪。这一缕酸泪,忍不住放声大哭。也不叫唤别人,飞也上前双手替她将绳子解下,抱至床上,早已冷透冰肤,啼残冤魄。晋芳一霎时万箭攒心,便脸对脸昏晕过去。此时仆妇们分明听见晋芳哭声,大家才惊慌起来,跑入房里一看,吓得抱头鼠窜,忙忙向三姑娘那里报信。一霎时,卜氏也知道了,阖宅上下闹得沸反盈天。三姑娘母女先将晋芳劝慰了一番,晋芳只是哽咽饮泣,一言不发。三姑娘问他为甚么忽然出此岔子,晋芳也不开口。且说朱二小姐猛然得了消息,也觉得良心上过不去,顿时吃了一吓,旋又放沉了脸说:“这有甚么打紧,一个姨娘们寻死觅活,是往往有的,花几个钱替她殡殓起来,就完了。”于是缓缓梳洗毕后,才扶着小善子,也到小翠子房里来。见卜氏也坐在里面,便走上前请叫了一声。卜氏向朱二小姐说道:“美子的娘,你看奇怪不奇怪,怎么好好一个孩子,兀的短见起来,大约是这屋里不干净,遇着鬼求替去了,也未可知。事过之后,还该唤几个下马香火来打扫打扫。”

朱二小姐刚要回答,忽见晋芳平地跳起来,望着小翠子死尸哭说道:“翠儿,你在世是最聪明不过的,你若果然有此事,你便将眼睛闭起来。若是别人诬蔑了你,你显点灵圣,我一定替你报仇。”说毕,便呆呆的望着小翠子,见小翠子依然粉颈低垂,毫不露别的形状。晋芳不禁又顿脚大哭起来。朱二小姐此刻明知晋芳语中有刺,却也不便认他的话,只是未免脸上讪讪的嫣然一笑。她也不去劝慰晋芳,坐了一会,依然走回房里去了。此处晋芳见朱二小姐已走,便一五一十含悲带咽的将昨晚的情事说了一遍。三姑娘长长叹了一声,正要开言,早见卜氏说起话来。卜氏冷笑道:“原来这孩子果然变坏了。一个女人家,如何不尴不尬同师爷们拜起兄妹来,照这样说,死了也不冤枉。到替你除得后患,你也不用过于伤心,为一个小老婆哭坏了身体,也被人家笑话。我呢不能在此久坐,我的大媳妇帮着你丈夫将这孩子收了罢。到是一层,下次像这些女人,少要弄进门来伤风败俗。”卜氏唠唠叨叨说了一遍,扶着丫头也走了。

晋芳见他母亲已走,又哭道:“你看你看,他们都如此说,我这颗心也不得明白,我总算相信她断不会做出这等事。”三姑娘本来同小翠子也还亲爱,今日见她如此结局,已经哭了一场,分明知道其中事有暖昧,因为卜氏在此,也不好说甚么。卜氏走后,不禁望着晋芳道:“你此刻明白已是迟了。昨夜便算你看破形迹,你若来同我商议,保不定我能替你们排解开了,为甚事在那里听的谗言,转又闹到那里去。这不是雪上加霜,那里还会有一句好话儿给你听见吗。你也要想想,她爱姓林的那一件,还是人品生得好,还是希图他的银钱?我虽然不知道你同翠姨的恩爱如何,然而我每每冷眼看她,她待你的恩情,到却是死心塌地。做女人的惟最怕人诬栽她这些丑事,你叫她不死做甚么。况且我还有一句明白透亮的话,若果然翠姨是个淫妇,她必不肯死。她这一死,表明她的心迹,就可以相信得翠姨的玉洁冰清,只是可怜她已是死了,便算表明心迹,又有何用。”

晋芳听三姑娘这一番话,又槌胸顿足抱着小翠子哭起来。淑仪一面劝她父亲,一面望她母亲说道:“父亲尽哭,也不是件事。母亲还该传话出去,叫人去预备衣衾棺椁。只是要吩付他们,在外面就说翠姨是病死的,不要说出别的闲话。只是外面的事交给谁去料理呢?难道还去用这姓林的不成?”晋芳含泪说道:“不可不可,这姓林的是再用不得,好儿子,你替我去拜托你云哥哥,一切请他帮着办罢。”淑仪望她母亲笑了一笑说:“父亲真是气苦了,怎么叫我亲自去拜托云哥哥。”三姑娘也是一笑,便吩付自家一个仆妇说:“你们替我将云少爷请得进来,说翠姨死了,他想是已经知道,说我有事烦着他。”

仆妇点了点头匆匆而去。且说云麟清晨早起,已得了里面消息,说翠姨寻了死,是因为老爷责备她做出不端的事,羞愤自缢。云麟一听,还疑惑因为日前之事,不觉又惊又痛,忙忙洗盥完毕,只管在房里颠倒价走,心里十分难受。思量进去窥探窥探,又怕姨父嗔怪他。暗念一个如花似玉的翠姨,不多几天,还见她袅袅婷婷有谈有笑,如今是顿时委化了,可见得世上没有可恋的事,只是我要想到她尸前去拜一拜,总不能够,觉得心上有些过意不去。正在思量,忽的小稳子从外面拿进一封信来,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纸包儿,是打从邮政局送来的。一封写着自己名字,那个小包又是寄给他姨父的。忙将自己那封信拆开一看,见是他姐夫田福恩的手笔,白字连篇。是替他母亲秦氏写的,书中大旨,是说已替他同柳府订下亲事,准于明年正月十七日入赘到他岳家。命他早早回家完结姻事。云麟拿着信不禁呆了半晌,足足一个时辰开不出口。稳子见他如此,也是望着发怔。只见云麟良久良久,才失声说道:“阿呀已同柳家结了亲了,……已同柳家结了亲了。仪妹妹怎么说呢?”

想到此恨煞母亲不能体贴他的意思,不来同姨娘这里求婚,不知不觉,转同柳家将婚约订成了,也不管人情愿不情愿。……嗤的一声,将一封信撕成两半,又将两半撕成四片。接二连三,把一封信撕得粉碎,又掼在地上,用脚踏了几踏。稳子笑道:“少爷这封信,究竟是谁寄给少爷的?怎么少爷同他这样生气?”云麟怒道:“管他呢,死了人了!”稳子笑道:“不错呀,是死了人了,但是与那信又有甚么相干?这里还有一小包儿呢!里面软软的不像是纸。少爷一发打开来看看,若不尴尬,趁势踏碎了他也好。”

云麟果然被他提起,又轻轻将那小包儿取入手中,仔细一望,只见上面赘了好几个字,是扬州华寄云麟暗想到不曾听见姨父有甚么姓华的亲友,看他这信面上又不曾标明了姨父名字,只写着武昌省城三道街伍公馆查收,我替他打开来看一看罢。又想不好不好,揣着这里面好像似汗巾手帕等件,难保不是姨父意中人寄给他的。我拆开来不打紧,反叫姨父面子难下。云麟正在踌躇不决,先前三姑娘差来的那个仆妇,早走至房里将三姑娘分付的话,一一告诉了。云麟更不怠慢,便将那个小包儿一齐拿入后面来。走到小翠子那进屋里,早见家人们将他房门上落红门帘扯在地上,床上帐子已经揭去,绣褥之上已挺着一个不言不语的翠姨。云麟含着一胞眼泪,不由走至床前行了礼,回头见三姑娘同淑仪都在一处,只不见朱二小姐。晋芳见云麟进来,不禁牵着云麟的手,重又放声大哭。云麟且劝且将那个小包儿递上去,说:“这是今早打从邮政局寄来,像是寄给姨父的。姨甥不敢擅动,请姨父开来望一望。”

晋芳才住了哭,将那小包儿接入手中试了一试说:“这是甚么东西呢?这姓华的我又不知道他是谁?”说罢,便递在淑仪手里说:“仪儿,你替我用剪子将这线口绞开来罢。”淑仪依言,将那纸包打开,原来是一幅猩红洋绉,顺手向地上一抖,足足有二丈来长三姑娘道:“这是那里来的,要这极长红洋绉有何用处?”晋芳此时望着这洋绉呆了一呆,惊道:“这匹洋绉我是打那里见过的。仪儿,你看里面可有信函没有?”

淑仪再使劲一抖,果然那洋绉里又飘出一张字帖来。晋芳忙夺来一看,其中大略说是四年前曾经到一处荒僻村庄,遇着一个女子,托我将此小包儿寄给尊处耽延至今,甚为惶恐。今闻此女业已璧返,则此包自合珠还云云。下面注的名姓却是华登云三字。晋芳阅过,不由捧着这幅洋绉,又走到小翠子尸前说:“翠儿翠儿,你在先曾经日夜思量此事,方怪这替你寄信的人十分荒唐,谁知今日不先不后,巧巧当你抛弃躯壳之时,将此物打从远道寄来,物在人亡,叫我怎得不伤心呢!”说毕,又放声大哭。此时云麟同淑仪都不甚解得此事,惟有三姑娘略为清楚,也觉得这寄信的人十分奇怪,不禁点头垂泪,一面便同云麟商议,分派着众家人七手八脚,替小翠子打叠身后之事。临入殓时,晋芳便用这幅大红洋绉,亲手将小翠子冰肌裹好,便算他一幅锦衾,自此晋芳悲痛自不待言,不到几天,便将林雨生同小稳子辞退。林雨生虽然明白地不敢向伍晋芳公馆出入,然而暗中仍自做了朱二小姐一个内管家。小人的心肠,便将这件事情挟制着朱二小姐。朱二小姐不但按月发给他三十千文,而且凡有需索,无不应命。

后来这风声渐渐传播入三姑娘耳朵里,三姑娘又惊又气,觉得朱二小姐心肠狠毒。同她不可久居,好在自己此时已同伍晋芳断绝夫妇之爱,又知道云麟于新年里便须回扬完娶。自己便禀明了卜氏,要偕同淑仪及云麟一路东下。卜氏本来不大喜欢三姑娘,也便答应了。三姑娘便于正月初十这一天,带了几名仆妇,转安心乐意的同云麟、淑仪径往扬州。三姑娘的庞儿本来生得富厚,再加着身旁左边立着一个美男,右边侍着一个娇女,况且打扮得虽不算金装玉裹,却也是珠翠盈头,绫罗遍体,路上看见的莫不啧啧叹羡,不疑猜他们是一双姊妹,便称说他们是一对夫妻。云麟听入耳里,更觉得悲惋无穷,镇日价总没有一点笑脸。淑仪却也是愁眉弯绿,粉颊消红,所以此次两人同行,彼此反觉得十分冷淡。一进了城,三姑娘同淑仪自然乘着轿子,仍回他们的旧宅。云麟只得怏怏到家,秦氏在家中已将各事忙得妥贴,堂屋前一例的悬灯结彩,香烟缤纷。内中有何氏及绣春等帮着料理,到也热闹非常。秦氏一见云麟,笑着上前问长问短,云麟只冰冷的笑了一声,说:“难为母亲费心。”

绣春见他兄弟回来,喜得跑过来问姨娘他们都好。云麟道:“姐姐辛苦了。仪妹妹已同我一路回转扬州。”绣春笑道:“阿呀她回来做甚么呢?”又回头望着何氏道:“舅母你看,若是上次舅母做的媒做成功了,可不是仪妹妹真个同我们长远聚首。我的兄弟自然明天吹吹打打的送着他到仪妹妹那里,不该应送着他到柳府上去了。”何氏笑道:“婚姻是五百年前注定的,非人力可以挽回得来。姑娘也不用提这话罢。”绣春便一叠连声催着黄大妈快到姨娘那里,替我们请安。并上复仪小姐,务必接他来帮个忙儿。秦氏笑道:“姑娘你忙甚么呢?还怕你姨娘明儿不来。”

绣春笑道:“娘也太老实,姨娘来是她的礼,我们着人请去,是我们的礼。”正说着早见三姑娘那里已打发几个仆妇送来八色礼物,说停一会太太和小姐亲自过来贺喜。秦氏一一收下,打发仆妇走后,果然三姑娘同淑仪轿子已到,大家行礼已毕,三姑娘笑道:“我知道这里很忙,所以我们娘儿们特特的打从湖北赶得回来。一者道喜,二者帮忙。我回去瞧了一瞧,见家里那些下人们接到我回来的信,到还布置妥当,所以一径又赶到这里。”又望着绣春笑道:“大姑娘近来还好?可曾恭喜没有?我们想吃你的喜蛋呢。”

绣春正同淑仪俯着耳朵谈笑,见三姑娘问这话,只脸上红了一红,不曾答应,还是秦氏替她说道:“正是的呢,一共也不曾有个消息,横竖他们年纪还轻,再迟两年也不妨事,省得小孩子尿儿屎儿闹不清楚。”三姑娘又笑道:“明儿是大喜期了。入赘过去,还须请两位男客送送亲。”

秦氏笑道:“我先前也这般说,已将舅母那里的大哥哥同我们姑爷请好了,是那边亲家太爷一定不愿意,逼着他的先生过来拦阻,说多一个人,多一件糜费。好笑,依他主意还要叫麟儿步行过去,怕喜轿唣。是我不肯,说儿女的终身大事,也不可过于潦草,况且麟儿脾气,姨娘是知道的,你叫他步行到他岳家入赘,他可答应不答应,后来还是两位媒人通融办理,说媒人情愿自家不坐轿子,这笔开支,便把来算在喜轿上面,他府上也委曲允许了。”

秦氏说话时辰,绣春眼快,见云麟坐在一旁,早将两个小腮儿转着生气。忙拦她母亲道:“娘也罢了,这些话还提他做甚。俗语说朱雀临门,那里没得点言三语四,包管兄弟过去,他看见这标致女婿,他不大方的,也该大方起来了。”说得大众一笑。这一夜晚,只见云麟扯着他们姊妹俩絮絮谈说,料想也没有甚么正经议论,大致不过都是发表他那些呆心眼儿,一会儿将淑仪说得笑起来,一会儿又将淑仪说得气起来。至于时而含羞,时而嘲谑,虽千言万语,也叙述不清,不如权且将他搁过。次日清晨,那两位大媒人,一位是何其甫,一个是秦洛钟,早摇摇摆摆走得来。田福恩也陪着几位宾客坐在外面。内中便是美娘周氏等,也都一早到来。何其甫一眼看见云麟穿着一身簇新衣帽,不觉出了一回神,叹口气说道:“我看你将这衣服脱了罢,不用白糟蹋了。最好是拣你平日在书桌上磨烂了的坏棉袍子穿一件过去,你丈人才欢喜你。我不相信你丈人也还吃着绸缎的饭,他开口闭口,都说绸缎是人生万万穿不得的,穿了绸缎一尺,便须讨饭三年,我不相信这绸缎,便是一件葬送人的东西。亏他家铺里,也还滔滔不绝的来着生意,早难道总是些讨饭花子。我身上这件外褂,还是同个老朋友借得来穿一穿,他这外褂,还是他祖父手里遗留下来,差不多陈丝如烂草了。他同我第一句寒暄,他就先替我这件外褂子叫屈,你看可怪不怪。像你这新靴、新帽,都是些绸缎做成的,怕他见了你这位令坦,还要生气。”说着气哺哺又将头上一顶蛀破的大帽儿,除下来扑了又扑,自言自语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洛钟只得微微含笑。其时田福恩也坐在一旁说道:“这绸缎有甚么打紧,只要有钱,就可以穿得,横竖是娘老子弄来的钱,不穿他娘做甚么?他若是说我,我就同他共虞万支,看这老头子的屁眼有多深。”云麟此时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心中老大不高兴,依然悄悄偷入里面,还是同淑仪等周旋。看看日落,媒人先自到了柳府。掌灯时分,鼓乐奏起来,请云麟上轿,良久良久,不见云麟出房。还是淑仪亲自端了一杯莲子,送到云麟身边,喂了他几粒,低低说道:“这算甚么呢,你明天早早回来罢。”然后云麟才含着一胞眼泪上轿而去。转弯抹角,知是离柳家不远。忽然间见那些吹鼓手一个一个从旁边巷子里躲进去,轿前剩不多两个家人,转鸦雀不闻的抬入一所宅门里,门壁上挂着一张油灯,只有一根灯草在那里随风荡漾。云麟下了轿,便有人引着向一座厅上走进。总共一张灯彩也没有,只见左边一张桌上点了一枝蜡烛,何其甫同洛钟坐在上首,下首有几个老者相陪,也辨不出谁是他丈人柳克堂。家人通报上去,只见内中有个人花白胡须,身上穿了一件蓝布罩袍,说了一声:“请姑爷后面坐罢。”

云麟便踉踉跄跄跟着一个家人,直望里走。那家人到还照应得好,走一步,说一句,这是门限,这是台阶。云麟高一脚,低一脚走了进去。到听见堂屋里女眷们喧哗谈笑,有个仆妇喊了一声说:“姑少爷到了。”只听见一阵衣裙,大家都站起来,云麟再仔细一瞧,觉得里面转富丽堂皇,神龛上是龙凤香烛,掎凳屏榻,都一例的铺着大红五彩锦袱,脚下软绵绵的,知是踏着毡毯,右首安着新房,帘幕鲜明,香气喷溢。多少女眷,大家都把个眼光射在云麟脸上。还有人暗暗喝彩,多半转过身子去向一位老太道喜。那位老太却是锦裙绣袄,含笑谦逊。云麟知道便是他岳母龚氏了。自己在这个热闹场中,却也不得主意,到反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不一会伴娘引着自己进了新房,先自向新床上坐下,好一歇工夫,又听见丰面百子花爆响了几阵,然后伴娘才将新娘扶入,凤冠霞帔,珠翠纷披,这个当儿,那云麟两个小眼睛珠早飞过去,思量瞧一瞧他夫人的妍丑,只可恨新人面上偏生罩了一方大红帕子,再也没有一丝缝儿,能将这眼光放得进去,心中却是焦急非常。合卺撒帐已毕,依然不见人将那牢帕子打开,外面早一叠连声,催着新郎新妇交拜天地。拜过天地,便挨着次序见长辈的礼。第一是先叩谢媒人,自不消说,后来便请他丈人柳克堂受拜,云麟此时立在毡毯上,谆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听见他丈人进来,只见遥遥立在阶墀之上,再也不肯登堂。还是他丈母龚氏发起话来,说女婿女儿朝上拜拜就是了,我知道他是断不敢用脚踏这地上毡毯的。像他这样爱惜物件的人,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云麟方才明白此意。

行礼已毕,那几位男客便邀请云麟向厅上坐席。云麟暗念不好了,前面定然是我这丈人的坐地,包管又要去坐里牢,不得已勉强随着众人出来,觉得又添了几个客,却都是老老实实生意本分的人。那厅上居然又添了一枝蜡烛,便比先来的时辰明亮得许多。大家公让着云麟上坐,云麟谦逊再三,一定不肯。毕竟让两位媒人坐了正席。这席面是一张团桌,挨挨挤挤,却坐了有十五六人。他丈人执这酒壶就在下面,勉强也同云麟寒暄了几句,知云麟打从湖北回来,劈口便问着浏阳夏布买几多钱一尺。虽然颜色漂白,究竟还不如江西万载耐穿。

云麟自有生以来,他也不曾研究过夏布种类,甚么叫做浏阳,甚么叫做万载,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几句。然而他心中却猛然触起一件事来,此事料诸君也还该想着,就是今日大喜之期,偏生不曾见着云麟幼年同学今日郎舅的柳春,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几次思量要问,却又碍于新婿腼腆,忍了又忍,难为他何其甫先生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一般,不由捻着自己鼠须,望柳克堂问道:“柳老柳老,你的令郎呢?怎么今天不曾看见他?”

柳克堂忽听见何其甫问这话,面上老大露着不然的意思,假装着不曾听见,立起身来,每人又筛了一杯酒。偏生何其甫不肯相饶,又将这话问了一句,说:“你的令郎呢?”柳克堂将头抬起来,望着何其甫冷笑道:“你问你的学生柳春么?他久已亡故了。”何其甫将头一扭,说:“奇谈奇谈,去年府上通信良辰,我好像瞥见一眼,怎生会死,柳老莫不是讲笑话吗?”内中有两位客忙拦着何其甫道:“何先生请吃一杯酒,这话且搁着不谈。”说毕,大家又静默了一回。正自寂无聊赖,忽听见大门外面一阵皮鞋声音,咭刮咭刮价响,便有个家人匆匆走进来说:“我们大少爷回来了。”

柳克堂将白眼一翻说:“该死该死,我不愿见这畜生。”说着将个头扭过一边,再不掉转,从客也就吃了一吓,有立起身避让的,有躲向侧首房间里的。云麟瞧着众人景况,心中反委决不下,难不成柳春是做了强盗,这些人这般害怕。何其甫听见是他的学生,他却不慌不忙,端端整整坐在上面,拿出他的先生身分,端然不动。云麟遥见柳春大踏步进来,头上戴着一顶外国博士的洋帽,全身洋装,手里拖着一根竹棍,身躯精悍,肢体强直,一眼望去,知是练过体操的人。

尤可怪诧的,便是他身旁并走进一位女郎,姿态英武,眉目妍丽,也是学着女洋人装束可爱,不道头上一顶花冠,颤巍巍的随风震动。后面还有一群男女,约莫有十数个人,年纪都在十几岁外,齿白唇红,神采奕奕。云麟不觉肃然起立,柳春见了云麟,便指着告诉那女郎,大约说这就是新婿的意思。一面又将洋帽除在手里,向云麟鞠躬行礼。云麟方才回答,早走过那女郎伸出一只雪白粉嫩的玉手,遥遥的递过来,吓得云麟倒退不迭。

那女郎脸上一红,似含怒意。还是柳春过来指点云麟,叫他握住这女郎的手。云麟这一握不打紧,再瞧瞧这女郎面孔,觉得比他那仪妹还娇艳得几分,早又神魂飞越,转握着那只玉手,死命不放。那女郎嫣然一笑,随夺过手来,从口边打了一声口令。突然那些少年男女,雁行般分立在两旁,这个当儿,早气煞了一个何其甫,觉得适才这些形状,不应该是宇宙间所有的事。却又见这般气势,不敢发作,只得摇头闭目,含怒不言。

云麟再看柳春,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低唱了一声来宾祝词,便朗朗按着字念起来,念了一会,又将那字送到自己面前,鞠一鞠躬。忽见那女郎在一个女学生手里捧过一张手拉的风琴,大家唱着:(扫独独览梅览独)(扫扫扫梅览)(梅梅览独独扫扫独独览览梅)(扫扫腊腊扫扫梅)(扫梅梅独览)(梅览览独独扫扫独览梅览独)……风琴歌声戛然而止,云麟虽不甚解得他们唱的甚么,然而觉得这声气非常清越,不禁点头叹羡。正唱的时辰,内室的女眷大家都拥挤在屏风之后,喧哗谈笑。那女郎旋拍一拍手,又在他袖里掏出一个叫子来,尖溜溜的吹了一声,转将那些女眷声音止住,只见他咭咭咕咕向柳春说道:“新妇在那里呢?怎么不同新郎坐在一处?我们还应该去瞧瞧。”

那柳春也咭咭咕咕答道:“新妇想是在里面,就请进去走走不妨事。”说毕,又整齐队伍,劈拍劈拍向后面去了。那女郎依然提着那咕咕咕咕的声音说道:“这新妇面孔很不如新郎标致,我意思想要同他接一接吻,你可能允许我。”

柳春笑着道:“这也使得。”此处众人见这一群男女都走得进去,大家方才敢陆陆续续仍挨到席上坐下来。柳克堂掉转头只长叹了一声,转是何其甫仍然闭着两个眼睛,丝毫不肯开放,口里带着恨声念道:“吾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今若此,岂非天欤!岂非天欤!”内中有位老者将何其甫推得一推说:“何其翁息一息气罢,他们闹进去了,我们还来吃我们的海参。”何其甫猛然将眼睛一睁说:“你们适才不是听见鬼叫么!怎么好好一个人不打着官话,转是这般咭咭咕咕的。诸位你们可懂得不懂得?”众人俱答应了一声说:“这个那里会懂得呢。”柳克堂接着说道:“谁懂得,除非公冶长可以懂得。”

何其甫点头说道:“不错,不错,还有一个除非是介葛卢懂得。”刚自谈着,里面又一阵皮鞋声音重又出来。何其甫赶忙重又将眼睛闭上。云麟任何其甫同他丈人烟雾涨气的谈论,他一总不曾理会。他正在此默想神游,思量那女郎丰韵,忽然见那女郎同柳春打了几句外国话,双手垂胸,竟是将个粉脸送过来。云麟平时何尝不解得这仪式是外国接吻的礼,无如此时他已神魂飞越,忘却众目昭彰,转疑惑是同那女郎在一个被窝里亲热,便搂着那女郎粉颈,真个亲起嘴来。柳春这一边大家喝了一声彩,从这喝彩声里,桌上恼了一个人。此人是谁呢?在诸君必定疑惑是何其甫,谁知却又不然。何其甫此时只有摇头闭目,任他们做出千奇万怪,他只是个不闻不见。恼翻了的却是柳春的父亲柳克堂,跳起身子,恶很很的望着那女郎,但又没法摆布她。却好一眼看见云麟面前酒杯子满满的斟了一杯酒,还不曾饮动分毫。柳克堂气极了,夺过来直望那女郎脸上一浇,由鬓角旁边,淋淋漓漓的便将她身上那一枝粉红纸茶花湿个透澈。转手将酒杯子重又摔在云麟面前。不防使猛了劲,顿时粉碎,这一声才把何其甫惊开眼来,看见酒杯子如此模样,一叠连声怪叫道:“不妙不妙,做喜事的人家将新婿酒杯摔碎,恐怕不出三年,还要出死丧人口的事呢。”

且说那女郎浇得满脸的酒,她却不怒,从衣袋里扯出一条白汗巾儿轻轻向粉脸上扑了扑,望着柳春冷笑道:“天下那里有这等野蛮的举动,我说不来,你偏要强着我来,如今。……”柳春不等他的话说完,早仰着头向他父亲道:“克堂克堂,你将我当着甚么人看待?。……”柳克堂怒道:“我难道还把你当做儿子看待。……”柳春笑道:“正是,你做梦呢。我堂堂国民一分子,安肯久居你的压制之下。我久经同你交代明白,名虽父子,实系同胞,便论名分,她只知我是她的夫婿,她断不知你是她的夫翁,你为甚胆敢拿酒泼她呢?。……”

可怜柳克堂此时听着柳春一番话,也不甚明白,直气得手足冰冷。还是云麟劝着柳春大家出了门,重走入席,早听见众人在那里言三语四,还有议论着自己的,只得低了头一言不发。但默默盘算适才那个女郎,却不知她姓甚名谁,可知她同柳春是已经成了夫妇,看他们这神气何等文明,定然是由结的婚,方才如此美满,像我这倒运的偏生赘入这死牛家里。又早听见说新妇不甚标致,料想不会叫我称心满意。况且有这个顽固的老子,断然生不出文明的女儿。……然而这话也难说,那柳春不是他的儿子么?柳春的举动,何尝与他老子相像。或者他们姊妹到反一样的文明起来,亦未可知。只要稍待片时,等我去试验试验她便知分晓了。

主意已定,一霎时筵席已散,好在他此番是入赘,一般都是新妇家里的人,也没有甚么闹新房的。停了一歇,龚氏请了两位媒人,将云麟送入洞房。此时新妇已将头上盖的那块牢什子揭去了,闭目低头,含羞而坐,到是端端整整,面如满月,也没有甚么奇丑地方,只是从烛光之下,微微的透露几点麻子,隐在粉靥之内。云麟不禁索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左右瞧瞧,却喜房中没有别人,他一般的弯着腰去同新妇行个接吻礼,试试她可领略这文明的形式没有。谁知新妇觉着云麟将个头送过来,她早将个头避过去。云麟便加着几分不快活,心想不接吻也罢,我们再来握一握手,只可是再没推辞了。主意已定,刚刚伸过手去来。新妇的手,那新妇更倔强,两只手握得紧紧的,再不开放。云麟怒极,只差得要骂出来,使劲的夺新妇的袖子,新妇也便使劲抵拦。正难分解,房门轻轻一推,先前那个伴娘早含笑进来,见这光景,噗哧笑了一声,捏着声音说道:“姑少爷不要这般着忙,让我来伏侍小姐上了床,姑少爷再这般这般不迟。”

云麟猛然见了伴娘,不觉脸上一红,愤愤的坐在旁边,老睁着眼睛瞧看。那个伴娘一一将新妇冠帔脱净了,一直卸去小衣,用一幅香衾,将新妇裹好,回眸一笑,从床褥底下送过一幅红绵绸布来。云麟虽则久经风月,像这种琐屑点缀,却罚誓不曾考究过,了一,气着问道:“这算甚么?”伴娘笑道:“停一会姑少爷包管用得着,是给姑少爷养小少爷的物事呀。”云麟略会其意,便说道:“搁在那里罢。”

伴娘遂又把来望褥子底下一塞,含笑出房,将房门轻轻带上。云麟此时亲眼看见伴娘替新妇宽衣解带,可算是一丝不挂,单猩红的留着一幅肚兜儿,偏生那新妇也不违拗,任其所为,不觉叹了一声,暗念我同她温存,她偏扭手扭脚,似乎装模做样,何以一个伴娘,你就任她如此摆弄,算你不解情事,你何尝不知道伴娘替你解脱衣服,所为何事,算你解得情事,一个温柔美好的丈夫,你闭着眼也不肯瞧得一瞧,文明的大礼,你转含羞不答。停一会同你做那些不尴尬的事,你反伏伏贴贴,难不成人家夫妇,只须讲究一个淫字,不必讲究情字的么。你若说夫妇这一节文字,本应该如此做法,我那个接吻握手,不应该是夫妇做的。还有一层,我这丈人更是可笑,他媳妇同我在人前接吻,他会大发雷霆,他女儿同我背地奸淫,他转推聋装哑。咳世界上若是都像他们父女,你叫这欧风美雨,如何能彀灌输得到我支那。娶妻是我一生大事,偏生遇见这一种野蛮,叫我如何得舒服,我好恨呀。

云麟越想越气,扑通扑通的敲得胸脯价响。且说他丈母龚氏本来云麟是她看中了的,今日见他做了新婿,直个人中鸾凤,天上麒麟,算是这女婿称心满意了。但是当时来的这些女眷,暗中都悄悄有些议论,说新郎太风流俊俏,怕新妇配不过他,将来难得和好。龚氏刮着点口风到耳边,也有些耽心。三更之后,兀自打发伴娘等人悄悄躲在窗子外面试探他们夫妇恩爱如何,便有人将云麟这怨声叹气,不肯上床的情形,飞也似的来禀报龚氏。龚氏老大不愿意,又等了一会,更耐不住,自家便率领了一群仆妇推门而入。云麟猛见丈母进来,觉得自家同仪妹妹的婚姻,好像是她生生打破了的一般,越发生气,依然坐着不理会。龚氏笑道:“时候不早了,姑爷为何还不上床?”

云麟道:“生平惯喜夜坐。”龚氏道:“便是喜欢夜坐,今日是你们夫妇吉日良辰,也还该早早安歇。”云麟冷笑道:“甚么吉日良辰,我还是喜欢夜坐。”龚氏又道:“阿呀,谁得罪了姑爷?这般气恼。”云麟道:“奇怪,我喜欢夜坐,难道就是生气。便算我不生气,叫我做出甚么事儿,才算是不生气呢?”说毕,众人都笑起来,相与劝龚氏回自己房内。龚氏走后,云麟越发不快,一直坐到清晓。思量要去会一会柳春,又不知柳春此时现在何处,又不好开口问人。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