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相面问命,判断吉凶,不灵不要钱。……”这几句话,是康军师康华屡次探监,同富荣用的一个暗号。康华因为昨天得了扬州孟海华致富玉鸾一封信,随即又装扮起来,俨然一个江湖术士,悄悄的走进江宁府狱门口,颠倒价将那暗号念个不休。富荣这些时得他们的银钱煞是不少,今日坐在里面,又听见康华到来,遂悄悄的跑出来,向康华打了一个照面,便将康华引入里边,问他外面的消息究竟如何?康华笑道:“报你一个喜信,扬州已是得手了。”富荣惊道:“这话当真?”康华道:“这如何可以假得,孟大人有信在此,我须当面会你们富大少爷一面。”富荣吓得战战兢兢说道:“你会他做甚?你们敢是要想劫狱?这个血海干系,我可是耽当不起。”

康华笑道:“呸,甚么劫狱不劫狱,这南京城里,通共我同你们富大少爷一两个人是体己儿,打那里去劫狱。况且眨眨眼这南京城就要破了,破了城,还怕你们富大少爷赖在这狱里不肯出来?又去劫狱干甚么!”富荣笑道:“人少正是不妨。你平日讲的,不是会甚么撒豆成兵,你只须抓起一把豆儿,尽可以抵得千军万马。”康华笑道:“那是哄骗人的话,你如何便当真了。事不宜迟,我将这信须赶紧交给他。”两人正在这里闲话,猛听狱门外边,一阵皮靴声音,秃秃秃,越走越远。其中便有一个人吆喝道:“查监查监。”富荣一听,咱得魂飞天外,知道是督院里派的军队,连日因为外边风声紧急,督院里同防营张军统,各处查探奸党,非常严密。这军队前几天便来过一次,今日偏生有个蓦生的人坐在屋里,这嫌疑可是不校幸亏康华是个算命先生打扮,忙努了一努嘴,叫康华装着算命的在此算命,他便匆匆迎着上去,慌慌张张,嘴里还只管叽咕说着:丙丙丙戍年生的,属属属狗。康华积伶,转唱起来:“几在丙戍二月生,今年才交四十春。”一面念着,一面拿眼瞧着进来的军队,都是一例的黑帕抹头,松松的挽着大松辫儿,身上背着明晃晃的洋枪,刺刀雪亮,约莫有十几个人,后面一个军官,手捧令箭,一眼看见康华,回过头来骂富荣道:“近日关防是怎生个严密,你们好大胆,还容留着这些江湖术士,出入这地方,你长着几个脑袋儿预备砍?”

富荣忙又分辩道:“禀明上官,这是小的女人的舅子,他他他在这里替他他他女人算命。”这几句话,转把几个军士引得笑起来说:“怎么你女人都有起舅子来了?你女人的女人,敢莫就是你?”富荣知道话又说错了,更吓得手足无措,又分辩起来说:“是小的女人,原是有卵子的。”此时只急得康华暗骂富荣脓包,怎么越说越不对头,自己又不能替他遮盖,也是有些惊心,又怕脸上露出颜色,也不理会他们,只是扬着喉咙唱,唱的又有些上气接不了下气。那个军官好生利害,转不走进去查监,便在这个当儿,喊了一声:“替我将这厮搜检起来。”

康华听见搜检两个字知道事情不妙,兀的跳起来,就想逃走。说时迟,那时快,这些军士那里容得他,早鹰拿燕雀的,一把将康华揪翻在地,巧巧的将孟海华寄给富玉鸾的一封信搜检出来,以外却没有甚么凶器。那军官略瞧了一瞧,便分付将康华以及富荣一齐带入张军统营里去了。且说那时张勋本极不赞成革命这件事,连日正在城里捉拿党人。是凡有形迹可疑的,也不知杀了多少。这回看见孟海华的信,说是要攻打南京,气得须发倒竖,将康华带上来讯问。康华不肯供认是孟海华的同党,便信口说了一声:“我是九龙山大股,目下因为清廷末运,气数已终,我们头领,先派我下山,在这南京布置一切,不料事机不密,既被捉获,只求速死,至于这信,昨天从路间拾得,与狱里富玉鸾更是毫不干涉。但是将军既结怨于民军,又挑衅于天国,孤立之势,恐怕也不能长保此危城罢。”

康华的主意,原是想开脱富玉鸾,又拿一个九龙山去恐吓张勋。徼幸张勋或者畏九龙山的声威,不敢杀他的意思。谁知张勋是个戆直武夫,他已拼着一死报答清廷,九龙山三个字更触犯他的忌讳,一声分付,早将康华及富荣拖出辕门外砍了。自己揣了孟海华这封信,一径跨上了自己平时骑的那匹枣骝海马,簇拥着几十名兵士,兀的直奔督院而来。通报进去,那意海楼连日叠叠的接得各处雪片也似的急电,直吓得手足无措,也没有别的法儿,整日整夜的只在那签押房里,团团的转。今天却好得了一个喜报,是汉阳城的革命党,已被北军剿平,武昌指日可下,意海楼才把自己那个走失的魂灵儿,重又悠悠苏醒,高兴着命人开了一桌饭菜,正在四姨太太房间里小酌。无意中便又问起他那哥哥的为人说:“你这哥哥究竟同那些革党,有无联络的情事?你尽管放心告诉我,我既然因为你释放了他,也断没有个重去捕捉他的道理。况且据闻扬州前天夜里已失陷了,你哥子若是个明白大义的,也还不至于附和他们背叛朝廷。”

红珠笑道:“我哥哥他是个读书的人,承皇上恩典,已经给了他一个秀才,他那里敢存一点歹念。前番委实是冤枉了他,若不是被我在屏风后瞧见,岂不是白白送掉了他一条性命。就如同他一齐犯案的那个白净面皮的少年,也是我们兄妹俩的亲戚,其实也是一个冤枉。不过那时候承你的情,既赦了我的哥哥,我再也不能贪得无厌,又强着你去赦他。今日难得你又提起这事,你可能看我的分上,饶了这人一条生路,我便死了,也感激你,可不知道你究竟真个爱我不爱我?”

意海楼此时已有了几分酒,一眼瞧见红珠这种憨媚的神情,不由的有些意荡神迷,一把便将红珠搂在怀里笑道:“我的心肝,我告诉你罢,我爱你比爱那个小皇帝儿,高着百倍。做大员的人,没有个不徇私的。上次那个姓云的,老实说,是你哥子我固然因为你,准许卖个人情。就使不是你的哥子,你既然要救他,我这人情,也是要卖的。哼哼,但是那个姓云的脸蛋儿,比我俊得许多,我到有些。……”

红珠听见意海楼说出这些话,不由脸上涨得飞红,将意海楼身子推得一推,笑道:“呸,亏你说得出口。一个做女孩儿家的,岂有个妄认人做哥子的道理。罢罢,你赦他们也好,不赦他们也好,我也不问这些闲事,我只不许你拿这些肮脏话来栽埋人。”红珠一面说,一面鼓起两个小腮颊儿,转有些盈盈欲涕。意海楼又亲了她一个嘴,笑道:“阿呀,同你讲顽话儿,也惹你生气。你知道我这些时,被外面的那些风声闹得神魂不宁,你不可怜我,你反来呕我。今日难得听见汉阳城已经被官军克复了,那些乱党指日可望肃清。我也想积些功德,凡是可以赦免了的人犯,便把来赦免了,只求佛菩萨保佑我们这一世里,不出意外。等到七八十年后,再把那大清国送掉了,我也不怨,我只笑这些革命党,口口声声说是为子孙将来的打算,他们的主意就老大同我反背。一个人只要今生快乐到极顶,甚么子孙不子孙哩,我也顾不了许多。好心肝,你适才说的那个亲戚,你心上果是要我赦他,我就看你分上,将他放了。只是我有一句话,要求你,你若是慨然答应了我,我立刻发一枝令箭,将他打狱里提出来。说句明白透亮的话,徇情赦个把革命党料想朝廷里也还不至问我的罪。”

红珠掩着耳朵笑道:“我不要你赦,我不要你赦,我是不喜欢人诬栽我。你若是为我又赦了这人,我哥子你尚且疑心,这人同我不过是亲戚,你可该格外疑心了。”意海楼笑道:“好利害的心肝,同你闹了一句顽话儿,你就生气。喏喏,心肝你不信我,我即刻去发令箭,我只要你心里快活,适才同你讲的有一件事,你须得答应我。”红珠扭着头笑问道:“你说你叫我答应你甚么事儿,这般鬼张鬼张的。”意海楼回头四面望了望见,有几个仆婢在房里,便说道:“你们替我传话给刘巡捕,命他拿我一枝令箭,快点到江宁府那里,叫知府将狱里那个犯革命嫌疑的富玉鸾人犯一名,立时释放回家。”几个仆婢晓得大人是借此遣开他们的意思,便大家一哄都笑着出去了。

意海楼一把将红珠按在一张睡椅上,笑笑合合的说道:“我叫你依我的,便是这件事。”红珠半推半就的笑道:“呸,青天白日。……”那以下言语便说不清楚,在下也就不去听他们了。且说富玉鸾自从在督署里受刑之后,依然监入死囚牢里,后来知道云麟被一个甚么四姨太太救脱了罪,安安稳稳的回转扬州,心中这一欢喜,比他自己遇了赦,还胜十分,转安心乐意的在狱里静待行刑日期。好在富荣是他的心腹,又得了他的银钱不少,伏侍得到还妥贴。自己除着看闲书消遣着岁月,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便是淑仪的终身。暗念早知咱今日如此结局得快,又何苦生生的玷污了她,况且她同云大哥自幼儿何等亲密,这婚姻是十拿九稳,偏生走出咱这一个人,硬拆散了他们这比翼鸳鸯,这都是咱母亲的糊涂主意。如今母亲是死了,咱的死期又在眼前,可怜咱同她姻缘虽有十余天,咱同她好合还只得一次,咱细想起来,越是烦恼,她这一个伶仃弱女。纵然她母家不愁不能养活她,然而这薄命孀姬,硬叫她冷月凄风,锦衾角枕,又有甚么生趣。玉鸾想到断肠之处,那英雄眼泪,也就潸然不已。有一天他便亲亲切切,写了一书长信,写明了死后给她夫人淑仪,其中大旨,便是劝淑仪万不可为他守节,云大哥是他至好,须得依然完全了他们这一段良缘。诸事布置,均已妥贴,转萧然长叹,未审将来这东方病夫国究竟怎生个挽救。有一天正捧着一部小说浏览,忽然听见间壁里有几个盗犯在那里拍着手狂喊说:“好奇怪,怎么湖北会闹起事来。铁枪郁老四,是在那地方做过案,押在江夏县模范监里好多年了,这一来真快活了他,还怕不安安稳稳,摇着出那瘟牢。只是可怜我们这南京,究没有几个硬汉,我只是不服这口鸟气。”

富玉鸾有心的人,耳边透进这一番说话,又惊又喜,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声说:“借问好汉,武昌闹出甚么乱子了?”这话还不曾说完,却好富荣送饭进来,说:“少爷你还不知道这事么,我今日打从外面走走,据说湖北张彪的营盘炸了,省城已经失守,小的不敢说,小的听见好像这些闹事的,便同少爷是一般的心眼儿。”

富玉鸾这才非常欢喜,顿时站起身子,探出头向长天望了望,自言自语说道:“阿呀,咱不想到还有今日,只恨咱这身子羁缚在这里,不能助他们一臂之力。然而武昌离这南京也不过一水之路,朝发可以夕至,苍天若是不该叫咱们国亡种灭,行刑日子徼幸迟得十几天,江苏的同志,算也不少,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咱干的事正多着呢,转未可以一死塞责。玉鸾想到此处,却呆呆的盘算出狱后的事业,把那预准求死的心肠,搁置一边,重又吩咐富荣在外替他打探消息。秋末冬初,那花砖寒日,驶得像快马一般。这一天早又是黄昏光景,每日这时候必是富荣送饭进来,报告他这一处光复,那一处光复,真是喜气重重,愉快不尽,偏生今晚久不见富荣到来。栅栏外边,转有些打扫伙夫,同一班禁卒,指指点点,像是出了甚么要紧事的光景。隐约中仿佛听见说是富荣私通匪党,被张统领带去审讯了。富玉鸾吃这一惊煞是不小,急得搓手顿足。正没个摆布,忽的狱门外面,声势汹汹的,有人大嚷着说:“快快开门,督院里有令箭在此,提革匪富玉鸾出狱。”一霎时门开便开了。拥入多人,为首的果然捧着一枝令箭。好个富玉鸾并无惊怖之色,大声问道:“诸位不必张皇,咱已知道你们大人要杀我了。”那个为首捧着令箭的官员,转笑吟吟的望着富玉鸾拱了一拱手说:“原来这富玉鸾便是足下,我们大人有命,特地遣兄弟到此释放足下出狱,安稳回家。”

玉鸾猛听见此种意外的话,转有些不甚相信,说:“那里有这个道理,莫非你们弄错了。”那人大笑道:“这件事岂是儿戏,怎么可以随意闹着玩的,足下不信,喏喏府大人不在衙里,这位管狱官倪大老爷,是同兄弟会合了来的。但是大人释足下的意思,我们不得而知,或者有人替足下说了情了。”一面说,一面那管狱官儿倪紫庭,也殷勤走上来说:“果不其然,委实是制台大人吩咐的,足下也不必多疑。日前同足下一齐押入狱的那位云先生,便因为大人的四姨太太说情,还是兄弟陪着云先生出来的。此番难保不又是四姨太太的主意。足下就请出狱,让这位大人好回署销差。”

玉鸾这喜欢也就到了绝顶,顿时便走上几个兵卒替富玉鸾将刑一一卸得干净,玉鸾便大踏步出了狱门,望着那官员说道:“大人厚德,咱自然永感不忘,但是咱也不能就此告别,也须见你们大人一见,咱才算得来是光明,去是磊落呢。”那官员道:“这话也说得有理,兄弟便引足下在辕门外边伺候,听大人发落也好。”于是一干人转滔滔的从江宁府一路向督院而来。玉鸾留心看着街市光景,觉得十分凄惨,人心皇皇,朝不保暮。警察的岗位,每岗都站着两名巡士。街头巷口,一例的扎着军队,戒严得非常利害。玉鸾暗念照这样神情看起来,别的地方民军声势。可知浩大了。那一股雄心,不由跃跃欲动,恨不得平白地便将这南京光复过来。东张西望,又瞧不见他们同志,不知道藏在甚么秘密所在。经过徐固卿统制的新军营,见营门外面安着大炮,炮线直射营址,不觉奇骇。一路走着,无意中询问同行的几个兵士。兵士笑道:“你这人那里知道其中缘故,这是巡防营张军统的主见。张军统知道新军营里兵队,大半都同革命党一鼻孔出气,只是他们又没有甚么实在形迹,张军统想着一个好法子,他把大炮安在他们营外,派人监察着他们,一有变动,简直一炮轰杀了他,叫他们不敢不俯首贴耳的听军统的号令。我们制台大人佩服张军统,就在这些上面。我们总以为做汉人的没有不同满人做对的,谁知还有一个张军统,到是忠肝义胆的,保着大清,这总要算是愚不可及的了。”

玉鸾听了好生悲愤,恨不得立时将张勋捉了,免得这半壁河山,还算是膻奴故土。说话之间,不觉已到了督院。那官员一径同玉鸾望里边走,却好走至一所官厅檐下,官厅里闹轰轰的,许多兵士伺候着一位大人。玉鸾仔细一看,正是适才讲的那个军统张勋。雠人相见,分外眼红,玉鸾停了脚步,将张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料张勋眼快,见玉鸾神色异常,顿时问了一声说:“这厮是谁?”那官员走上一步回道:“这是革党富玉鸾。制台大人命卑职去放他出狱的。”

张勋听了,不禁勃然大怒,冷笑了一声说:“原来这厮便是富玉鸾,好极了,左右替我将他拿下,停会子我见了你们大人,自有定夺。”玉鸾知道这一来不好了,不由怒从心起,不答兵士来捉他,他早端起一张椅子,倏的直望张勋脑袋掷去。张勋将手一隔,霎时间玉鸾重又被许多军士捉住,牢牢的擒在官厅外面。不多一会,署里传出话来,请张军统进见。此时意海楼倚靠张勋若泰山之尊,一见了面先虚心下气的问他,问外面布置如何,这几天新军营里可有甚么举动没有?张勋略略答了几句,便从怀里将孟海华那封信轻轻掏出来,向意海楼手里一递。意海楼看了一半,不由失声叫道:“阿呀,这人已经被我释放了,可惜可惜。”

张勋冷笑道:“我到不料制军如此宽宏大量,今日外边是个甚么变局,捕获他们还怕来不及,不知制军转轻轻的放了他,究竟是何命意呢?”意海楼此时触动红珠怂恿的话,不由面红过耳,只管将两只靴子顿得震天价响,张勋好生发笑,又说道:“制军也不必如此着急。假如此人尚在,制军还是赦他,还是为国家除一巨害?”意海楼道:“我以为这厮不过是个附乱的匪徒罢了,谁知他同扬州叛党,还有如许关系,可想他声势煞是不小,我在这里懊悔尚且不及,若是重经捕获,悉听军统发落。”张勋笑道:“既然制军吩咐我,我便依着办了。”遂将适才把富玉鸾获住的情形,一一禀明了。意海楼大喜说:“皇上如天幸福,军统就将这厮正法了罢。”

张勋随即辞了意海楼出来,命人将富玉鸾带入营里,也不再拷问,一径命人将他押入校场斩首。说也可惨,玉鸾临刑时候固然毫无畏惧,旁边观看的人,莫不壮其有胆,说他真是英雄。后来红珠打听得玉鸾遇害,芳心里转抱着不安,以为对不住云麟的嘱托。私下命人好好将玉鸾收殓了,埋在钟山脚下,墓前还立了一个石碣。那时候,南京城里孟海华的党羽,煞是不少。早将大信密密报知扬州军政府。孟海华接到此信,刚在午膳,手里一只牙箸,不觉堕落在地,一声吩咐,传齐军队,片时间府内府外,密密层层的枪林排列,一声号令说:“立刻出发,直攻浦口。”知道粤赣各军已由高资龙潭一路进兵,孟海华这支兵,便去截张勋归路。

且说扬州民政署自从成立之后,都人士一时好不兴高采烈,除得各人有运动本事的,纷纷占着位置,还有一班闲汉,没有着落,日夜的向石茂椿唣,闹得个不得开交。石茂椿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吩咐署里那位管厨房的廪生。每天在署里多开二三十桌例饭菜。一到了吃饭的钟点,那一座民政署里,挤得水泄不通,一窝蜂的抢着吃饭,每天如此,到还十分热闹。这一天云麟也被几个朋友拖着到署里去吃饭,云麟推辞不得,一直走入署里,早见鸦飞雀乱的,一大群人吃着饭谈着时事,真个高兴,甚至有些人家里出了喜庆的事,收了礼物,不肯去请客,转把那些亲友约到这里,便算是大开筵宴。那亲友平时从没有进着衙门的分儿,这一次公然在衙门里出入,真是脸上添了一层光彩,比在家里请他们吃燕菜鱼翅,还高兴十倍。

云麟瞧这光景,实在看不过去,好在不抢着上去拿饭碗,也没有人肯招搅他,他转悄悄的一溜烟跑入隔壁军政府里,想会一个朋友,问问外面消息。却好看见那些军官,纷纷都在里面领饷,是个预备出发的神态。云麟吃了一惊,问孟大人此次去那里开仗?便有人告诉他说:“云先生,你还不知道,我们大人要去同张老勋拚命了,大人有个至好朋友,名字叫做富玉鸾,昨天在省里被张老勋砍了。大人气得甚么似的,刻不容缓,尽今天夜里便行开差,你不看见城外我们军队都布满了。”可怜云麟耳朵里模模糊糊透入这几句话,顿时那眼泪不知不觉,流满了襟袖。拨转脚步便跑出军政府。一面走一面嘴里只叽咕说:“仪妹妹怎么好?仪妹妹怎么好?我此番到她那里将这话告诉了她,她定然哭得死过去,可怜仪妹妹这一颗芳心,如何搁得住这般惨痛。咳,我瞒着她,不告诉罢。万一她明日知道此事,怪我不说,我不是又得罪她了。罢罢,仪妹妹你若是心里有我这云哥哥,这十分的苦痛,也还须减得三四分。你若是只一味的想着他尽哭,可想你心里也没有我这云哥哥了,不是又叫我灰心。刚在思量,大路旁边,忽然鬼哭神号的闹得乌乱,甚至有抱着头飞逃,后面便有四五个西装少年赶着。

云麟大惊,仔细看去,一眼便看见他那位太亲翁田焕,跪在地上。苦苦向那个少年哀告道:“我的革祖宗,革亡人,小老儿这条狗尾巴,长在小老儿头上,除得七八岁时,顶着马桶盖,算到如今,足足有四五十年了。小老儿的性命可以不要,若是翦了小老儿这根狗尾巴,小老儿便是个死。”那个少年睁着圆眼睛,手里拿着一柄飞快新磨的双股剪子,吆喝道:“放你妈的狗屁,这辫子是满奴的标帜,满奴是被我们推翻了,眼儿就要杀到北京里去,同他算二百几十年压制我们黄帝子孙的账。你们这班蠢奴,还苦苦保全这辫子,不是有意同我们军民反对。我们一路上像你这辫子,也不知剪了多少。遇着你这狗入的亡八蛋,到还顽固得有趣。你今天若是不把这辫子剪掉了,我把你这厮一会儿拿到军政府里砍头示众。看你砍了头,这辫子还保全不保全?”

田焕正待分辩,猛不防人丛里另走出一个少年冷不防拆搭一声,早将田焕那条辫子轻轻剪到手里,一群的人哈哈大笑,急得个田焕一把又从那人手里将辫子夺过来,望了一望,嚎啕大哭,一交晕倒,早跌在地下死去了。那一群少年,也不理会,一翻身又寻找别人去剪辫子。田福恩不识高低,先前见众人拿着他老子,他便躲在柜台里面,此时刚把头再伸出张得一张,又被他们一把拖出来。田福恩喊道:“不劳诸位动手,我是鐍子,我是鐍子。尾巴早已烂掉了。”众人一扯,果不其然,见他头上约莫只有几十根黄头发,到也一笑不去剪他。这时候人丛里,早恼了一位老先生,侃侃的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人家的辫子是父母的遗体,是国家的制度,你们再是强横,也不该擅自动手。”话还未完,那班少年大喝了一声说:“老头儿站住,你讲的甚么?我们到要试试你这辫子,想是比别人长得结实些。”说着飞奔上前去,扯他辫子。何其甫到还积伶,背转身子就跑,两只脚打得屁股价响,巧巧同云麟撞个满怀,两个人一齐滚倒在地,后面追的人格外发笑。云麟见势头不好,师生二人扒起了又跑。转了几个弯,才不见那些剪辫子的少年。他心里是有要事的人,便一直望淑仪家里走进去,一眼瞧见淑仪在那红纱窗底下,面前放着一盆早梅,用手轻轻剔那花上蛛网。三姑娘坐在一旁,辗然微笑。云麟看这光景,不觉心里一阵酸痛,扑的走到房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三姑娘大惊,正待发问,毕竟淑仪敏捷,已约莫猜出这其中变故,陡然粉面上一条一条的珠泪直挂下来。三姑娘也就有几分明白,失声惊问道:“云相公,我家玉鸾究竟怎么样了?”

云麟听见他姨娘问到这一句更忍不住,简直放声大哭。淑仪猛不防一个转身,晕倒在地。三姑娘一面哭,一面去扯淑仪。此时家里用的仆妇以及爷们,都知道姑爷业已遇害,齐打伙儿将淑仪小姐救醒转来。淑仪这时候便直走近云麟身边,哭说道:“云家哥哥,我上次不是说要同哥哥向南京去走一趟,我岂不知道于事无济,不过想同他会一面儿,以了结我们一世夫妻之好。不料母亲苦苦拦着,后来又因为武昌起义,便把这事耽搁下了。如今是。……”

淑仪说到此,转一把握住云麟的手又有些要晕厥光景。云麟大骇,慨然说道:“妹妹不必气苦,事已如此,哭也无益。前番不曾同妹妹去会鸾大哥,也断不料出此变故。如今鸾大哥的旅榇,总还搁在南京,我愿同妹妹亲自去将鸾大哥的骸骨盘回扬州,一者赎取前愆,二者也叫死去的大哥英魂安慰。”三姑娘哭道:“这些话怕不有理。但是如今的南京城,还是那张勋把守着,那容易放人出入。既然孟大人此时已带兵去攻打浦口,菩萨保佑,能快快的打个胜仗儿,我定然放你们兄妹两个去做这件事。”三人刚在这里说着话,忽然从耳边起了一个霹雳,将满房的窗棂,都岌岌震动起来。一霎时满街上的人声如潮而起,可怜此时扬州的人心,无端的还疑神见鬼,何况此刻万里无云的晴天,又分明不是打雷,定然是放了一尊大炮,合城的人,有个不皇骇的道理吗。

三姑娘也忙吩咐家人们出去探听,好多一会才打探得有人从镇江那边过来的,说适才的炮声,正是联军获胜,攻入南京,张勋及总督意海楼登轮逃走,这炮便是象山上放的,表示志贺的意思。淑仪听毕不禁高举纤手,一直拱至额边,只说了一声:“神天灵应,我们中国也还有这一日。”说毕,又哀哀痛哭起来。于是决议明日一早同云麟赴省去探访玉鸾遗蜕,三姑娘也不能阻拦他们,只遣了一名女仆,两名爷们跟着,从钞关城外搭了小轮船,当夜便抵下关。只见那下关一带,残灰断瓦,碎骨零骸,叫人不忍目睹。云麟再瞧瞧那些人民,无论何人,均没有后面拖着豚尾的,自惭形秽,也就命淑仪替他铰去了一半头发,还留其一半头发,盘着瘦辫子,藏在帽子里面。好在天气严寒,头上总戴着帽儿也没有人瞧得出来。他的意思,以为大清反正,我这半条辫子,总算是忠于故君,就使天命已绝,竟由君主变成共和,我那时候再斩草除根,还他个新朝体制,也不为迟。所以打从民国成立以来,他事未遑,便这人人头上一把烦恼丝,那时候真个费人万种踌躇,百端斟酌呢。

云麟同淑仪带着仆人,从下关雇了一辆马车,直入城门,以为玉鸾是在校场行刑,便想到校场一带去访问。那些店铺虽然业已照常交易,只是东一处军队,西一处军队,真是兴高采烈。那一座堂堂皇皇的大贡院,都被各路军队占满了。其余那些寺院公所,更不消说得。云麟坐在车里,眼睁睁的看着淑仪慵眉愁黛,憔悴可怜,固然心中十分不快。谁知他心里还有一件最悬忆的事情,便是意海楼意大人的第四房姬妾红珠,他此时明知意海楼业经逃出此城,只不晓得我那意中人是否被他挟带同走。又想红珠若是知道我今日依然到此,你便不该再随着姓意的左右,或者便在这途路之间会见,也未可知。云麟一味的痴想,两个眼珠儿也就不住的向前面瞧看。叵耐那马车驶得飞快,便有些妇女看在眼里,也辨不出是红珠不是红珠。正想之间,猛的马车停着,不向前进,便从刺斜里飞出一支军队里,一个个绿鬓朱颜,锦衣绣袄,前面奏着军乐,那一派的小蛮靴声音,霹拍霹拍走得齐整非常,军乐过后便是两面红旗,上刺着“北代队娘子军军长明”九个大字,随风招展,末了骑着马的便是一位佳人。淑仪眼快,失声叫道:“哎呀,这不是似珠姐姐。”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