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云麟和田福恩在静乐园分别,生怕他纠缠不已,不好到淑仪那里去探望,所以他一问,便老老实实回他说有事,其实云麟何尝有甚事,不过想借此脱身罢咧。……这当儿时已晌午,云麟别了田福恩,匆匆忙忙,径往伍府那条路走去。谁知事有凑巧,刚刚离伍府不远,对面忽来了一人高声喊着:“云生云生。”他抬头一望,见是他的先生何其甫,自家暗暗发急道:“方才撇掉那个冤家,又撞着这个冤家。今天我真倒运,淑仪那里,一定是去不成了。……”然而他心中虽恨,嘴里却说不出,只得必恭必敬,站在旁边,请叫了先生一句。何其甫道:“子来前,吾语子。”云麟见他说得文绉绉的,又好笑,又不敢笑,忙说:“先生有何吩咐?”

何其甫道:“子亦知今日文言统一研究会开会选举乎?”云麟道:“学生不曾接到此项传单,怎样会晓得。”何其甫道:“如其不知,非子之罪也。今者吾明明告子矣,子曷不从我于会场之上,观其光而投其票乎。否则,是放弃选权也,乌乎可!”只管滔滔的说个不了,到把云麟吵得昏天瞎地,不知道答应他,好不答应他好。答应他呢,登时就要跟着走。不答应他呢,他发起那古怪脾气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戒方,竟能够在人跟前打我手心几十下,那末我岂不讨个没趣。于是沉吟了一会,方才回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何其甫听他说出这两句书,越发得意,遂又点头晃脑,用手指圈而又圈道:“圣门高弟,首数颜渊,吾今而后颜渊子矣。”

他任性在那里左一句右一句的,咬文嚼字,旁边站闲儿的,不知他闹甚把戏,都围着来看热闹。还是云麟说道:“天已不早了,我们趁此去罢。”这时才把他的话头打断,带着云麟,一步一步,慢腾腾的向那会场走来……诸君阅书至此,可知道那文言统一研究会,设立在什么地方呢?原来他们这文言统一研究会的机关,其先本附设在何其甫书房里面,那时不过他的几个同志,什么严大成呀,古慕孔呀,汪圣民呀,龚学礼呀,常常在那里集议,虽说房屋褊狭,尚不觉得拥挤。后来城里的一班私塾先生们,也因文言消灭,对于他们将来的饭碗,不无有点关系,遂也不招即至,纷纷加入,遇着集会,自然而然那地方就不能容纳了。大家见了这样情形,没一个不主张将研究会另迁一个宽阔所在,因此征集意见。有的说是史公祠的,有的说是平山堂的。当经公众讨论,都说这两个地方,好是再好没有,无如路途太远,城里的人,跑到城外去开会,殊苦不便。况且那些秃驴们,素以金钱为目的,我们不把租金送给他,他如何就肯允许。现在会里的经费,尚无从着落,那里拿出钱来租房屋呢。何其甫听了他们的话,也不加可否,出其不意,忽从旁拍案叫道:“通通通。”

他这一拍不打紧,反把在座的人吓了一跳,不知道何先生为何如此,咸呆呆的望着他一言不发。只有古慕孔素来和他很有意见,随即咭咭吧吧的问道:“你你你敢是发发发了什什么疯疯疯病,不不不然,你你你就是是是吃吃吃了黄黄黄豆豆豆下下下去了。”何其甫见他越着急,越发故意哼道:“小古乎,我岂真发了什么疯病乎哉,而喊也。”又接着哼道:“我岂真吃了什么黄豆下去了乎哉,而喊也。”其时古慕孔见何其甫喊他小古,这一气非同小可,忙卷衣据袖,摩拳擦掌,要向他用武。幸亏旁人竭力解劝,古慕孔才不至暴动,然而他余怒未息,还自言自语道:“你你你喊喊喊我小小小古,难难难道你你你不不不是是是个小小小何。”

何其甫这时装着不听见,遂用酽茶将自己嗓子打扫了一下,向大家说道:“适闻诸君之伟论,不禁令我五体投地矣。何也?夫吾研究会之设立也,何异乎今日这中华民国乎。夫中华民国之行事,非钱不行者也。文言研究会之集会,亦非钱不行者也。然而不言钱则已,若一言钱,则财政之困难,固不仅为吾文言研究会已也,国家且然,而况吾人饱学之士乎。是以今日之开会也,其事务厥维有二。其二维何?一则筹款,一则地点也。筹款之言有待诸君之共商,姑毋论矣。而地点之寻觅,余固有现成之房屋在焉。不但无需乎租价,且可听我以自由,其事之完善,固无有逾于此者矣。”他话还没有说完,大家就不容他再往下讲,众口同声问道:“其翁说的这个地方,究竟在那里呢?”

他此时且不理论,他但徐徐的宣布他的文言演讲道:“诸君乎,亦知此地点果何在乎坐?吾语乎,谚有之曰:踏坡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诸君亦知此为何地乎?以诸君之躁而且急也,将迟迟吾言诶。”众人见他不肯说,还装出那假斯文的怪样儿,心里好生不悦,然又不敢公然得罪他,都道:“何其翁可不必闹了,快点说出来,让我们也喜欢喜欢。”

何其甫笑道:“吾固欲言者也,然而诸君子之性躁且急,不待吾辞毕也,而躁止之,吾尚何言哉!然而吾苟不言者,诸君子亦得毋谓吾太过乎。虽然,此何地也,诸君子犹忆吾辈昔日创立惜字会之都天庙乎?屋虽陋矣,殿颇广也。且开会时,岂特吾二三子也哉。即继起者,跻跻一堂,尚何人满之足患乎。盍言乎租金,彼庵堂庙宇,方恐学界中人之觊觎,正欲求人之保护。吾辈扬州生员也,欲在彼所设一文言研究会,是正得其所焉。虽与之租金,而却之也必矣。虽然,彼也仆者,自不得不稍予润饰矣,是则吾所深为顾虑者也。”

众人尚未开口,严大成就抢着先说道:“我到却忘了,亏其翁想得到,果真这地方不坏,除了这个地方,要再找第二处,是恐怕是没有了。”何其甫颠着头,露着得意的脸色道:“余岂好言哉,余不得已也。然事之难者,苟以余夺之,而若有谬误者,未之有也。”众人齐声的说道:“何先生的计划,理由很充足,既是这样说,我们就把文言研究会设在都天庙里罢。但是地方是有了,既然有了会,就有会的开支,这是财政问题,第一种难解决的事,何先生见解很高明,就请赐教罢。”

何其甫很郑重的说道:“诸君欲询鄙人以财政乎?夫财政之难也,实难乎登天。虽有郑石之富,而一文不舍者有之矣。矧吾辈设帐以授徒,原藉笔耕而糊口,然而终朝讲授,自知费尽心机,按节馈贻,未卜几多馆谷。手头既乏余钱,囊底何来会费。虽然运由天定,事在人为,吾将于无可设法之中而设一法焉。夫吾辈固以教授学生为业者也,今以公例言之,不就学生中而设法焉,又将何之,此吾所以于筹款之事,当以学生为目的也。诸君子其以为然乎?”众人道:“何先生注重在学生身上,自是高明。但如何着手,还要请教。”

何其甫扬着头说道:“诸君子诚愚不可及也。吾扬州私塾中学生,非有一通例乎!遇先师之圣诞,每人必纳贡献之银员,先生与师母每年寿辰亦得同其例焉。然而此为吾人固有之利权也。若移此款而为会费,则吾辈所失尚多,想诸君子未有赞同者也。于是因此例而再辟一源焉,如每年遇太先生,太师母冥庆之期,亦令学生照例输金,即以此款而为会费焉,谁曰不宜。而吾辈集合之文言研究会,得此款以为补助,何患财政之不足,何患会务之不发达乎。”

众人道:“其翁想的方法很妙,是所谓借他人之杯酒,浇自己之块垒,佩服佩服。”大家议定,第二天遂将研究会迁入都天庙内。又因会中各事,没有人负责,无头无绪,难以办事,复择了一个日期开会,选举几个干事,担任各部的会务。所以何其甫今天遇着云麟,就是到那会里去开会……。他两人走到庙内,严大成、古慕孔那几个人,早已在那里拱候。何其甫向众人拱拱手道:“吾因途遇云生,欲偕之来,致迟迟吾行,累诸君久候矣。”

严大成道:“现在离开会时尚早,其翁不妨略为休息,我们再用午膳罢。”云麟当下招呼了众人,随便坐下。停了半晌,庙祝进来说道:“隔壁刘饭店里,已将饭菜送来,先生们就吃罢。”何其甫道:“趁热也好。”话没说完,那饭店里的人,早端上一碗肉丝豆腐汤,一盘芹菜炒百叶,大家因五脏庙里正闹饥荒,就吩咐一声装饭,不管青红皂白,狼吞虎咽,有如风卷残云一般,吃得飞快。此刻只苦了云麟,他正在嘴里将那饭珠儿一颗一颗的咀嚼,再看那两样菜,被他们完全吃得干干净净,勉强吃了半碗饭,就把筷子放下。何其甫见他放下筷子,忙很关切的问道:“菜味果何如乎?吾食之,其味甚美,何子之吃饭仅半碗也?”一面说,一面拿眼睛朝桌上一望,一点菜星儿也没有了,好生无趣。便从身边掏出两个鹅眼钱,叫人去买小菜。云麟当即拦住他说道:“我实在饱了,不必费事。”

他们在这里说话,那到会的人,已纷纷而至。云麟趁这当儿,站起身来各处闲逛。刚走至廊房之下,见窗里面黑地安放着一口灵榇,白慢低垂,灰尘满桌,陡然触起杨靖当日扶虬那回事,愈觉得无穷感慨,痴立不动。幸喜铃声玎玎的送到他耳内,他才大踏步跑入会场来。看那主席,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先生何其甫。这时也就屏声息气,入了座位。只听得何其甫在当中站着说道:“诸君今日之前来,非为文言统一研究会之成立乎!然而诸君亦知文言研究会果何为而设也?今有人焉,以文化为标榜,以白话为科律,欲推翻吾文言者,是非今之妖孽乎。不但得罪吾先师,即吾人之设帐授徒者,亦将与之势不两立矣,何也?妖孽兴而正气衰,白话之文既盛,则吾人此后尚有立足之地乎?是此妖孽者,即吾人之敌。敌人不去,吾人固无安枕之日矣。此吾文言研究会设立之宗旨也。”

何其甫正说到这里,那四面的掌声,拍得同轰天价响,几乎把云麟的耳膜震破。无巧不巧,靠着云麟旁边有一个大胖子姓王的正在那里手舞足蹈,似乎表示他一片热忱,谁知他自家坐的一张板凳,不甚坚固,偏生他又过于用劲,猛不提防,那只板凳,忽然折断,一交跌倒在地。大家莫不哗笑。因此会场上登时鸦飞鹊乱,不多一会,仍复镇静。何其甫又接着说道:“夫吾人固以私塾为性命者也,设不极力与彼妖孽为敌者,不啻吾人之性命,悬于彼妖孽之掌中矣,吾人今日誓不能不拥护文言,以图自己之立脚地步。然则文言统一研究会,乌乎不设!今日者,选举各部干事之日也,愿诸君各凭良心之主张,勿为权势所侵夺,则企予望之矣。”

他的话刚说毕,那掌声又复拍个不住,掌声停后,何其甫和严大成手内各拿一搭选票,挨次分散。众人接票在手,随即用笔填好当选人姓氏,投入那个票匦。……其时管票匦的是汪圣民、古慕孔、龚学礼,他三人等到大家投毕,然后检出各票,唱名记数。末了,何其甫以六十四票当选为总务部干事。云麟以五十二票当选为财政部干事。严大成以四十八票当选为文牍部干事。古慕孔以四十三票当选为讲演部干事。汪圣民以三十六票当选为交际部干事。龚学礼得票次多数,列入候补。在这唱名的时候,云麟见选出诸人,也有自家在内。及至唱到他的姓氏,他才知被选为财政部干事,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暗自诧异道:“不好了,我上了我先生的当了。他把我诱得来,代他们主持财政,无论我不善主持,即是善于主持,这会里进款,单靠着每人捐助几文,如何能支持长久。万一到了山穷水尽,我岂不要掏出腰包。古语说得好,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本来是个事外之人,如今被他们拉了入会,掌管出纳直无异庸人自扰了。与其日后发生纠葛,不如当场辞退,还可以免了一番口舌。他主意想定,才欲发言,忽见何其甫正色向大家说道:“我同人承诸君选为各部干事,自当各尽其职,以副厚望。如有心存畏葸,不肯负责者,非独诸君视为公敌,即余亦誓当扑杀此獠。”

云麟不听这话犹可,听了这话,就像先生和他为难一般,舌头伸出来,吓得缩不进去,只好权且默认,停两天再作计较。否则,自家讨了没趣,还辞不掉那个干事,这又何苦呢。他虽在这里打算,但见晚鸦噪树,夕日沉西,会场中人,已渐渐纷如星散,也就急不择步,匆匆回转家中。红珠见他走来,笑问他道:“你大早便去问你仪妹妹的病,为何到了傍晚,你才回来,想必在他家有甚事耽搁?仪妹妹的病可好点么?”云麟道:“仪妹妹的病,听说是好些了。”红珠道:“你难道不曾见着她?”云麟道:“我到她那里去,她阖家还未起来,这是门房里的人告诉我。我得着他这信,知道此时进去也没用,遂自折回了原路。谁知我活该晦气,走不上多远,偏生就撞着我那宝贝姐夫田福恩。好容易想法撇掉他,偏生又撞着我那宝贝先生何其甫,一直被他缠到此刻,才可自由。再想前去望一望,已来不及了。”

红珠道:“哎唷,你遇见这两人,真是你的魔头星。好在你今天虽不曾去问病,我到代你打听出来了。”云麟道:“你怎生打听出来呢?”红珠道:“自从你大早出门之后,我总以为你回来吃午饭,那晓得等到你两点钟,连影儿也不见一个。还是母亲说,他一定被姨娘留住了,我们不如吃了罢。然而吃虽吃,我总放心不下。不愁你被人拐了去,单怕仪妹妹有了什么意外,你才不得分身,所以特地派人去打听。后来打听的人,回来报告,说少爷清早曾经去一趟,问了问信,也不曾站住脚,便走了。伍小姐的病,却比昨日减轻许多,饮食也能稍为进一点,叫我们家太太少奶奶放心。我其时听见他的说话,方知你到了别处,万不料被他们缠住,照这讲法,果然是你运气不好。”云麟道:“被他缠住不算事,现在又把笼头套起来。”红珠道:“你把什么笼头套起来?”云麟遂将何其甫如何约他去到会,如何当选为财政部干事,一五一十,详细告诉她。红珠微笑了笑道:“恭喜,人人想不到手的那个财政部长,今番被你做着了。你做了财政部长,就有钱可赚,为甚还不愿意呢?”

云麟道:“你当做的是内阁里那个财政总长么?如果是那个财政总长,到还可以做得一下。这又什么缘故,因为做了那个财长,成大捧银子就有人送得来,带慌说,借一种外债,至少也弄个几百万回来,国家再穷些,他且不问。无如这财政部是我们会里设的一种机关,专管银钱出入。有且你想想,像他们那些穷醋大,组织一个会,能有多少钱经费,假使我担负了这个职务,有钱呢,还可以支持得住,到那没钱时候,我和谁去要钱?一定我要拿出钱来赔垫。我好好日子不过,反为他们去想心思,究竟值得不值得?我说这话,你不要驳诘我了。当时他们既把你选出,你为何不辞去不干?然而我也有我的苦衷,你可知我的那个先生,素来是不讲情理,一味的专用压力。他不动气便罢,动起气来,也不问你有面子没面子,照常痛痛的责罚一顿。何况他表面上似乎抬举我,我若冒里冒失的当场辞职,他即不好怎么样,过后也要恨我一个大洞。咳,我真是哑吧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红珠道:“你难道没有个方法想么?”云麟道:“我对于这件事,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妥。”红珠道:“我看你还是个男子汉,到不如我们穿裙子的了。我代你设想,这事再好解决不过。”云麟被她奚落一顿,冷冷的说道:“事情原不要紧,我就不干他难道能把我的头砍掉了么?总因为我当日曾受过他的教育,万一为了这事件,反把师生的感情伤尽,无论我有理,人家也要责备我不是,我所以为难的,就在这个地方。”

红珠道:“你既要顾全师生的感情,任你这们想,那们想,说到归根,你非拿出钱来不能了事。何以呢?你先生的眼光,既然落在你身上,你不满他的意,他还是和你过不去。推开窗子说亮话,老老实实,你写一封信寄给他,就说你的姨父有件事,托你往上海走一趟,后日就要动身,多则耽搁一个月,少则也要二十天,会里的职务,又一刻不能离开,特此提出辞职书,请大家推人接办。至于会中经费,我愿出二十块洋钱补助,一并奉上,望乞哂纳。他得了你的钱,本当不允许你的,自然而然他就允许你了。一来你花了二十块钱,就可和他们脱离关系。二来师生的情谊上,也丝毫无损,岂不是一举而两得吗!”

云麟拍手叫绝道:“妙妙妙,我不料娘子军竟有此谋略,真叫人不得不投降麾下了。”一宵无话,第二天午后,云麟便照红珠所教的计划,详细写了一函,向他先生那里辞职,并封上二十块洋钱,命人送去,他这才站起身来,来看淑仪的病,我著书的至此,一枝笔不能写两处事,只好权将云麟搁住不提。再说何其甫的家计,本来不甚充裕,全靠着教几个生徒,养家活口,在那科学时代,他的进款,到也够用,甚至年下还有点盈余,为什么呢?因为当日生活程度尚低,所从他的无非是富家子弟,每年计算,到可得二三百金束。他除掉这种收入外,按月还有书院里膏火,补助补助。厥后学校兴,科举废,他书房里所有大些的学生,均纷纷转入他校,以谋出身之路,仅剩了二三十个小蒙童,由朝至晚,在那里咿唔不辏论起钱来,尚不及以前一半。加之到了民国,生活程度,格外高得可怕。虽说他夫妻俩带着一个女孩,人口不多,试问日用所需,那一样可以缺得,任他再会节省,难道把嘴扎起来不吃不成。幸喜美娘是个贤德妇人,只要偷下工夫,便代人做些针黹,贴补家用。饶着这样,尚不免有短柴少米之时。这一天何其甫由庙中开会回来,觉得一路霜风,砭入肌骨,遂和他妻子计议道:“刻下已交冬令,我那件皮袍子还在典内,早晚想设法把他赎出,御一御寒气才好。”

美娘道:“你不提起,我也想到了,皮袍子呢,固然要赎,迟一两天还不妨事,惟目前最要紧问题,米已告罄,大约只够明天粮食。我们先要想个方法,将米买回。有了米,肚子里便不至于闹饥荒了。”何其甫道:“设法这一层,到很不容易。”美娘道:“赎皮袍子就能设法,买米就不能设法,你的话真自相矛盾了。我看你还不如找你的学生云麟,和他通融十几元,权为救急。他念师生情谊,谅不见得不肯。”何其甫道:“今天我还同他在一起,他的那个财政部干事,就是我叫人举他的。我叫人举他的原因,也为着会里经费不足,他掌了财政,没有款子,他还可以赔垫。若举别人,就不行了。我深恐他不肯干,那知道他竟无异词,这也是会里的幸福。果真无法可想呢,只好同他说说看。”

到了次日旁午,他把学生的功课做完,放回吃饭,自家才将抽屉里的笺纸拿出来,细细斟酌了一会,然后下笔。他这时因为和云麟借贷,却不敢过于摆出先生架子,措辞还说得委婉动听。写好之后,正预备停一会儿,叫人送往云麟那里,却巧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说这里是姓何么?何其甫道:“是的。”那人道:“何先生可在家么?”何其甫道:“我就是何先生。”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是云府上叫我来的。我家少爷说有一封信,请何先生带到会里。另外还有二十块洋钱。”随即从腰内掏出,放在桌上。何其甫看见那白滑滑的二十块钱,心中却暗自欢喜,但不晓得这钱是做甚用处的。急忙将信拆开一看,不由而然的,咧开大嘴笑道:“你少爷辞职就辞职罢了,又要他出这二十块钱做甚?”

当下遂给了一个收条,叫他回去覆命。那时美娘见送信的人已走,才出来向何其甫笑说道:“你还没有问他开口借钱,他便送上二十块洋钱,真个是天无绝人之路。你敲了几世木鱼,这才修到这个好学生呢?”何其甫道:“你不要高兴,他这钱是捐助会里的。”美娘道:“亏你还读了多年书,他如果真捐助会里的经费,为什么要把钱送到你这里来?他送到你这里来,一定是怕你不准他辞职,所以借捐助会费为名,送些洋钱给你用。他这一点儿用意,你难道不明白么?”

何其甫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用意,不过他既说是捐助会里经费,我若拿来自己用。万一被会里大家晓得,岂不是一文不值。”美娘道:“你真是食古不化。只要他不说,还有那个晓得呢?”何其甫道:“这话到也说得不错。”于是夫妻俩计议一番,遂将那二十块钱去买了一担米,赎出一件皮袍,又添补些衣服,欢天喜地,把那冬天度过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