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元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访问他的旧相识吴渊,那位管那只北船的头目。吴渊热烈的欢迎他。

“难得您在这个时候光临。伙计,去打些酒来,买些什么下酒的菜蔬,我们得畅快的谈谈。”

“不必太费心了,只是说几句便走。”余元庆道。但也不拦阻伙计的出去。

“连年来很得意罢,吴哥。”余元庆从远处淡淡的说起。

吴渊叹了一口气:“不必提了,余哥;活着做亡国奴做随了降将军而降伏的小卒,有什么意思!想不到鲍老爷那末轻轻易易的便开了城门迎降,牵累得我们都做了不忠不义之徒,臭名传万世!还不如战死了好!最难堪的是,得听鞑子们的呼叱。那批深目高鼻,满脸是毛的回回们更凶暴得可怕。他们也是亡国奴,可是把受到的鞑子们的气都泄在我们的身上。余哥,不瞒您说,您老是大忠臣文丞相的亲人,也不怕您泄漏什么,只要有恢复的机会,我是汤便汤里去,火便火里去,决无反悔!总比活着受罪好!我是受够了鞑子们回回们的气了!一刀一枪的拚个你死我活,好痛快!”

吴渊说得愤激,气冲冲的仿佛手里便执着一根丈八长矛,在跃跃欲试的要冲锋陷阵。他的眼眦都睁得要裂开,那样凶狠狠的威棱,是从心底发出的勇敢与郁愤!“可是咱们失去这为国效力的机会!”说时,犹深有遗憾。

余元庆知道他是一位同心的人,故意的叹口气,劝道:“如今是局势全非了;皇帝已经上表献地,且还颁下诏书,谕令天下州郡纳款投诚。我辈小人,徒有一身勇力,能干得什么事!只怕是做定了亡国奴了!”

吴渊愤懑的叫道:“余哥,话不是这么说!姓赵的皇帝投了降,难道我们中国人便都随他做了亡国奴!不,不,余哥,我的身虽在北,我的心永远是南向的。我委屈的姑和鞑子们周旋,只盼望有那末一天,有那末一个人,肯出来为国家尽力,替南人们争一口气,我就死也瞑目!”说到这里,他的目眶都红了,勉强忍住了泪;说下去:

“余哥,别人我也不说,象文丞相,难道便眞的甘心自己送入虎口么?我看,一到了北廷,是决不会让他再归来的。”

余元庆再也忍不住了,热切的感情的捉住了吴渊的手掌,紧握不放,说道:

“吴哥,我们南人们得争一口气!我也再不能瞒住您不说了!文丞相却正是为此事苦心焦虑。他何尝愿意北去,他是被劫持着同走的。在途中,几次的要逃出,都不能如愿。如今是最好的一个逃脱的机会;这个机会一失,再北行便要希望断绝。我此来,正要和吴哥商量这事。难得吴哥有这忠肝义胆!吴哥,您还没有见到象文丞相那末忠贞和蔼的人呢,眞是令人从之死而无怨。朝里的大臣们要个个都和他一样,国事何至糟到这个地步呢?还有相从的同伴们象杜架阁、金路分们也都是说一是一的好汉们,可以共患难,同死生的。吴哥,说句出于肺腑的话,要不,我为何肯舍弃了安乐的生涯而甘冒那末可怕的艰危与险厄呢?临来的时候,文丞相亲口对我说过:吴哥如果肯载渡他逃出了北军的掌握,他愿给吴哥以承宣使,幷赐白银千两。”

“这算什么呢?救出了自己国里的一位大臣,难道还希冀什么官爵和赏金!快别提这话了。余哥,您还不明白我的心么?”他指着心胸,“我恨不剖出给您看!”

“不是那末说,吴哥,”余元庆说,“我不能不传达文丞相的话,丞相也只是尽他的一分心而已。丞相建得大功业,恢复得国家朝廷,我们相随的人,可得的岂仅止此!且又何尝希冀这劳什子的官和财!我们死时,得做大宋鬼,得眠歇在一片清白的土地上,便已心满意足了。不过,丞相旣是这末说,吴哥也何必固拒?”

吴渊道:“余哥呀,我们干罢,您且引我去看看丞相;我为祖国的人出力,便死也无怨!至于什么官赐,且不必提;提了倒见外,使我痛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余元庆不敢再说下去。那位伙计恰才回来,手里提了一葫芦的酒,一包荷叶包着的食物,放在桌上。

“不喝了罢,余哥,咱们走!”吴渊道。

街上,巡哨的尖兵,提锣击柝,不断的走过。但吴渊有腰牌,得能通行无阻。

“好严厉的巡查!”余元庆吐舌说道。

“整街整巷的都是巡哨,三个人以上的结伴同行,便要受更严厉的盘查。”

余元庆心下暗地着急:“怎样能通过那些哨兵的防线而出走呢,即使有了船。”

“一起了更,巡哨们便都出来了;都是我们南人,只是头目是鞑子兵或色目兵。只有他们凶狠,自己人究竟好说话。我这里地理也不大熟悉,不知道有冷僻点的路可到江边的没有?”

“且先去踏路看,”余元庆道。“有了船,在江边,走不出哨线,也没有用处。”

他们转了几个弯,街头巷口,几乎没有一处无哨兵在盘查阻难的。

这把吴渊和余元庆难住了。他们站在一个较冷僻的所在,面对面的覌望着,一毫办法也没有。

前面一所倾斜的茅屋里,隐约的露出了灯光。吴渊恍若有悟的,拉了余元庆的手便走:“住在这屋里的是一个老军校,他是一个地理鬼,镇江的全城的街巷曲折,都烂熟在他的心上。得向他探问。可是,他是一个醉鬼,穷得发了慌,可非钱不行。”

“那容易办,”余元庆道。

一个老妇出来开了门,那老头儿还在灯下独酌。见了吴渊,连忙站了起来,行了礼,短舌头的说道:“吴头目夜巡到这里,小老儿别无可敬,只有这酒,请暖暖冷气。”说时,便要去斟。吴渊连忙止住了他,拉他到门外,说道:“借一步说话。”

给门外的夜风一吹,这老头儿才有些清醒。吴渊问道:“你知道从鼓儿巷到江边,有冷僻的道儿没有?”

老头儿道:“除了我,问别人也不知。由鼓儿巷转了几个弯,——一时也说不清走那几条小巷,——便是荒凉的所在。从此落荒东走,便可到江岸。可是得由我引道。别人不会认得。”

吴渊低声的说道:“这话你可不能对第二个人提,提了当心你的老命!我有一场小财运奉送给你,你得小心在意。明儿,也许后儿的夜晚,有几位客人们要从鼓儿巷到江边来。不想惊动人,要挑冷巷走,由你领路,到了江边,给你十两白银。你要是把这话说泄漏了,可得小心,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儿!”

老头儿带笑的说道:“小老儿不敢,小老儿不敢!”

他们约定了第二天下午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