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把什么事都准备好了。吴渊去预备好船只,桅上挂着三盏红灯,一盏绿灯为号。第二天黄昏时便在船上等候,人一到齐,便开船。

杜浒和余元庆预备第二天一清早便再去约妥那领路的老头儿,带便的先踏一踏路。

一切都有了把握。文天祥整夜的眼灼灼的巴望着天快亮,不能入睡。杜浒也兴奋得闭不上眼。少年的金应,没有什么顾虑,他头脑最单纯,他最乐覌,一倒下头便酣睡,如雷的鼾声,均匀的一声声的响着。

邻家第一只早鸡的长啼,便惊动了杜浒;他一夜只是朦朦胧胧的憩息着。

天祥在大床上转侧着。

“丞相还不曾睡么?”杜浒轻声的说道。

“怎么能够睡得着。”

金应们的鼾声还在间歇而均匀的作响。鸡声又继续的高啼几响。较夜间还冷的早寒,使杜浒把薄被更裹紧了些。

但天祥已坐起在床。东方的天空刚有些鱼肚白,夜云还不曾散。但不一会儿,整个天空便都泛成了浅白色,而东方却为曙光所染红。

鸡啼得更热闹。

杜浒也起身来。余元庆被惊动,也跳了起来。

那整个的清晨,各忙着应做的事。

但瓜州那边的北军大营,却派了人来说,限于正午以前渡江。脱逃的计划,几乎全盘为之推翻。

又有一个差官来传说,贾余庆、刘岊们都已经渡江了。只有吴坚因身体不爽,还住在临河的一家客邸里,动弹不得。文天祥乘机便对差官说,他要和吴丞相在明天一早渡江,此时来不及,且不便走路。

那位狞恶的差官,王千户,勉强的答应了在第二天走;但便住在那家店里监护得寸步不离。

天祥暗地里着急非凡,只好虚与敷衍,曲意逢迎。在那永远不见笑容的丑恶的狠脸上,也微有一丝的喜色。杜浒更倾身的和他结纳,斥资买酒,终日痛饮。那店主人也加入哄闹着喝酒。到了傍晚,他们都沉醉了,王千户不顾一切的,伏在桌上便熟睡。店主人也归房憩息。

余元庆引路,和杜浒同去约那老头儿来,但那老头儿也已轰饮大醉,舌根儿有些短,说话都不清楚。杜浒十分的着急,勉强的拉了他走。那老妇人看情形可疑,便叨叨絮絮的发话道:“鬼鬼祟祟的图谋着什么事!我知道你们的根柢,不要牵累到我们的老头儿。你们再不走,我便要到哨所去告发了!”

想不到的恐吓与阻碍。杜浒连忙从身边取出一块银子,也不计多少,塞在那老妇人的手上,说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请你放心。我们说几句话便回的。这银子是昨天吴头目答应了给他的,你先收了下来。”

白灿灿的银光收敛了那老妇人的凶焰。

老头儿到了鼓儿巷,大家用浓茶灌他几大碗,他方才有些清醒。

“现在便走了么?”杜浒道。

“且慢着,要等到深夜,这巷口有一棚鞑子兵驻扎着,要等他们熟睡了方可走动。出了这巷口,便都是僻冷的小弄,不会逢到巡哨的了。”老头子说道。

王千户还伏在桌上熟睡,发着吼吼的鼾声,牛鸣似的。

谁都不敢去惊动他。他一醒,大事便去,连他的一转侧,一伸足,都要令人吓得一跳。二十多支眼光都凝注在他身上。

一刻如一年的挨过去!听着打二更,打三更。个个人的心头都打鼓似的在动荡,惶惑的提心吊胆着。

“该是走的时候了,”老头儿轻声道,站了起来,在前引路。杜浒小心在意的把街门开了,十几个人鱼贯而出。天上布满了白云,只有几粒星光。不敢点灯笼,只得摸索而前,盲人似的。

街上是死寂的沉静,连狗吠之声也没有。他们放轻了足步,偷儿般的,心肝仿佛便提悬在口里。蓬蓬的心脏的鼓动声,个个人自己都听得见。

老头儿回转头来,摇摇手。这是巷口了。一所破屋在路旁站着,敞开着大门,仿佛张大了嘴要吞下过客。门内纵纵横横的睡着二十多个鞑子兵。鼾声如雷的响,在这深夜里,在逃亡者听来,更覚得可怖。

在屋前,却又纵纵横横的系住十多匹悍恶的坐马,明显的是为了挡路用的。一行人走近了,马群便扰动起来,鼻子里嘶嘶的喷吐着气,铁蹄不住的踏地,声音怪响的。

一行人都覚得灵魂儿已经飘飘荡荡的飞在上空,身无所主,只有默祷着天神的护佑。他们进退两难的站在这纵横挡道的马匹之前,没有办法。

亏得余元庆是调驯马匹的惯手,金应也懂得这一行。他们俩战战兢兢的先去驯服那十多匹的悍马,一匹匹的牵过一旁,让出一条大路来,惊累得一头的冷汗,费了两刻以上的时间,方才完事。

他们过了这一关,仿佛死里逃生,简直比鬼门关还难闯。没有一个人不是遍体的冷汗湿衣。文丞相轻轻的喟了一口气。

罗刹盈庭夜色寒,人家灯火半阑珊;

梦回跳出铁门限,世上一重人鬼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