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庆喜找出从前所戴的帽子戴在头上,看看天色不早,说道:“小姐,我们走罢,若再耽搁,到了夜深,不但路上无人不便行走,还怕他们睡醒了,听见响动,起来查问,那时怎么好走?”瑶云听见这话,两眼的眼泪又直流下来,说道:“我今一十八岁,从未出过大门。今日为我哥哥逼我,我要受得一番苦楚了。不知后来可被人晓得。我虽是要保重我的身子、也是顺我爹爹的主意。古人云:从一而终,现在出来,知道的说我是个大义的人,不知道的,不知说出我什么话来呢,教我抛离父母,远奔他乡,也还不晓得救得出华家的命来不。”想到伤心之处,两只眼睛就如死的一般,定了光了,站在房门口,要走又舍不得走,要不走又不得能够。庆喜在旁着急道:“小姐,事已如此,还有什么犹豫不决?现在尚未出门就是这个样子,后来路上遇有艰难,怎样说法?”

瑶云被他催得设法,只得望着前面哭道:“不怪女儿心恨,远离父母,只因哥哥逼我太甚。今生不能报答养育之恩,只好来世再为母女罢。”说着望前面磕了两个头,又拜了几拜,随后又望空磕了几个头,说道:“菩萨有灵,保佑华家婆婆精神康健。到得京中,得了门路,早回此地伏伺他老人家余年。”祷祝已毕,站起身来,庆喜道:“你可大着胆子,不要害伯,让我先把腰门轻轻开下。”然后再把后门开了下来,两人出了后门。

只听街上己交三鼓,路上走路的人业已稀少,渐渐已要净街。瑶云又是个小脚,虽然穿上靴子,却是用棉花塞住的,走一步,哭一步,好容易走过了大街,那知匆匆的忘却了带个灯笼。先前在街上还不在意,此刻到了背巷,又是生路,可怜瑶云只是要哭,庆喜只得慢慢的挽扶他走。走到城门的时节,已是关得铁桶相似。瑶云格外着急,道:“城门现在已闭,今日一夜如何是好?设若因不得出城,明日大早家里叫人迫了出来,偏偏路窄,被他寻至,那时岂不羞死了人?”庆喜道:“小姐,你莫要这等着急,我现在己被你弄乱了,你看前面不是有个客寓的招牌,让我前去问他一问,看他还是住人不住人。但是一件,你千万不可开口,我们两人装着过路的是了。”瑶云答应,跟他到了客寓门首。庆喜走进里面,问道:“你们这里可有单房么?”店小二听有客人,前来说到:“有有,客官行李在那里?好说明了,请进来坐,让我前去发行李。”

瑶云见小二问有行李,心下着死了急了,怎么是好,眼见得要露马脚了,我们是个逃奔出来的人,那里有这些东西?只见庆喜连忙回道:“不瞒你小二哥说,我们少爷是初经此地,今日午后才到的,马头船尚泊在城外,因进城探亲,耽搁迟了,不料城门已关,若再回到亲戚家去,又怕牵留,明早不得动身,所以没有行李。今宵在你寓内找个单房歇宿一夜,所有房钱被褥应给若干,明早一同照算是了。”小二听他如此说法,赶忙应道:“既是这样说法,就请里面坐下,这里有现成干净被褥。”说着领了他们二人到了单房里面。送上两碗茶来,随即就取了两床被褥,将床铺掸扫,一会就代他们铺好了。复行又送上两把夜壶,说道:“客官夜里小解,就可顺便些了,免得要到天井,恐怕受凉。”瑶云道:“承你照应。但是有公桶,可拿一个来,恐其夜间我们大解。”小二答应着,也就走到外面,取了一个公桶前来。庆喜等他出去,随把房门关好,低低的向瑶云说道:“小二这人送尿壶与我们,你想想叫我们怎样用法。亏你及时灵便,叫取个公桶来。”瑶云此时已是满肚愁肠,现在进了客寓心才放下二分,那里还有心说这种趣活,遂望庆喜骂道:“总是你这死丫头想的瞎孔,不做人做鬼,以后天天都要做鬼事了。现今他既送来,还说什么顽话?也不知道害羞不害羞。”说着两人就打开被褥,和衣而睡。

岂知两人心中俱是有事,那里还能安然睡去?只听外面转了三更,又打四更,霎时间又是五更,离天亮已是不远。瑶云想想自己,又想想家中,复又想想华家,真是千头万绪聚在一起,两只眼睛不住的流泪。庆喜见他这样,急忙上前说道:“莫要哭,莫要哭,随后日期长呢,此刻把两只眼睛哭肿了起来,明日早上怎样走法?我还有句话要与你说,明日一早起来,你只好静坐在里面,等我出去把船找好了,然后再用轿子前来接你,我们方是做主补的模样。”庆喜说这些话,明知有点锁碎,却也因瑶云在此流泪,故意儿来替他解解闷。

那知正说之间,只听间壁房有人喊道:“李五哥哥呀,你晓得今日外面有一件奇事么?”说着就有一人答道:“你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的?”那人便叹了一口气道:“现在人心难问了。俗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做官做府的,也不晓得代人申冤理事,只知钱是好的,有钱各事才能如意。现在我们这县大爷做的事,你可晓得么?他把华家弟兄硬说是个强盗收在狱中,先前我们以为他糊涂,不过是听断不明,那知今日才晓得,仍是为的前任夏老爷女儿的事情。”那人道,“你又来了,夏老爷的女儿又与他什么相干?”这人道:“你听我说,夏老爷的女儿本来把与华兆琨,后来华家穷了,夏老爷的儿子夏均祥又有点嫌贫爱富,看叶开泰那样豪富,因此就叫王活嘴替他做媒,把妹子配与他,又允他一千银子。叶开泰知道夏小姐十分美貌,心中已是想他,又怕华家这头不断,后来有害,故尔请洪太爷做出这毒事来。据说送洪太爷五千银子,你看可是钱能通神,闻得明日已是吉期,可怜华家兄弟仍在狱中,他们这里倒成了夫妇了。”旁边又有一人说道:“难道华家就没有人么?现在京城里有个九门提督。叫做什么赛龙图的包清义。这人专代民间分理曲直,何不前去喊他一状,请他奏知皇上,把这狗官革职充军,岂不可伸这冤枉?”那人道:“你倒说得轻巧,这是多远,华家若有钱进京。倒不受这气了。”两人正说得高兴,又一人道:“你们睡罢,不要论东说西的,防着有人听见。”说着众人已不开口。

瑶云在间壁听见,犹如刀纹一般,望着庆喜道:“你听听,我若是与我哥哥一样行为,更不知破人说出多少话来。现在京中既有这一位清官,我们一定投他去是了。”

庆喜遂点头道:“天不早了,我们两人闭了眼睛,定定神罢。”不多一会功夫,已听见鸡叫,主仆两人爬将起来,先解了手,把靴子脱去,重行把小脚放开裹好了,然后复又穿上。耽搁一会,外面已有人起来。庆喜招呼瑶云在房内坐定,自己先出了房门,向小二道:“我们少爷还未睡醒,你不要惊动他,我出城去找我们那只船去,即刻就回来的。”小二应诺。此地幸而路熟,忙忙的走出了城门。原来大同府西门城外,却是水路的码头,河边底下来来往往无限船只。庆喜到了前面,看见一只三官舱的平船靠在河下,忙去向道:“这船有人么?”里面听见有人雇船,连忙应答。只看见走出一位老翁道:“我们由潞河到黄河装卸的,你这客人要到那里?”庆喜道:“我要进京。”船家道:“不对,进京要由洛水向东,然后起旱。我们这船是由大同到黄河卸载的,去虽可去,却是多走多少路程。过了黄河,还是要起旱,方得进京。你们若是着急,这船是不能坐的。”

庆喜心下一想,这人倒还老实,若是家内晓得,着人追赶,必是望前赶去,不如多耽搁几日,跟他这船走倒还稳当。想着就与船家说道:“我们本不着急,黄河那里我们也有个亲戚,你能让我们搭载,也可顺便去走走。但是船价与饭食两人共要苦干,说明了免得后来争论。”

船家把他一看,知道是未曾出过门的人,而又不知路程,说道:“一共二百银子。”庆喜听了这话,心下想道:人前听说进京要走一两个月,现在又远路走,也还不多,随向船家说道:“既然这样,就与你二百银子,不许再搭别人了。”船家见了这样好客,那里肯放他走,连忙答道:“叫他去搬行李。”庆喜道:“我们就在这城内不远,这里有几两银子权做定钱,你且收着,我们即刻就来。”说着转身进来到客店,请瑶云上船。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