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奉雉山塘买醉之辰,正是镜鸾分飞之日。

八王自江南陈生易服进京后,仍请着病假,有时闷着,便招陈生在后苑场上把如意珠消遣。那如意珠是八王苑中借着顽的,选歌姬三十人,分作两队,一队绛衣红裳,满绣着千叶魏紫牡丹,越显得绿鬓朱颜,靓装体艳。一队琼裾玉袂,满绣着绿萼素梅,越显得粉团玉琢,别样清明。每队十五人,每队分作三行,依地上画着的粉格列着。格分六行,行容五姬,一则移以向右,一则移以向左,由两人指挥。六行歌姬,便听命进行,一时间红素相间,团花簇锦,把一片细草如绒的草地,变成杂花似锦的名园。那六十瓣金莲衬着香草,莺梭燕织,轻嗔浅笑,已足令见者目挑心与。到后来左者趋右,右者趋左,看那一队先到极端,便分胜负。若负的是绛衣红裳队,便捧赤珊瑚盏斟玫瑰酿,向胜的指挥人细歌劝饮;若负的是琼裾玉袂队,便捧碧琉璃杯,斟兰花酿,向胜的指挥人细歌劝饮,真是天皇帝胄之家,玉笑珠嗔之会。

这日,八王爷正同陈生在后苑将如意珠消遣,堪堪八王领的那琼裾玉袂队快要输了,忽外边传进一封信来,八王拆来看时,不觉喜动颜色,将指挥杖一掷道:“即此一着便全盘皆胜了。”

说完,交那书递给陈生道:“苏重儿来了。”陈生看了一看,冷然向八王道:“来固来了,只以后的事,仆真替殿下着实踌躇哩。”八王忙问:“怎的?”陈生笑道:“我们到书房中去讲罢。”说完,向着两队歌姬道:“难为你们六十瓣金莲了。”

两人到了书房,陈生笑向八王道:“殿下成败,只在今日。要被人张皇开来,说圣上原无此意,加殿下以矫旨恶名,这便满盘皆错了。”八王愕然问道:“非先生一言,孤还如梦。但金某此次送苏娘进京,供张必盛,沿途耳目,谁不听闻?便要设法挽回,谅此时已抵通州哩。”陈生道:“此策由仆始之,原应由仆结束,殿下若不放心,要于此时深谋独断,仆便不与闻了。”八王忙抚着陈生肩道:“此身以外,惟先生所命。”陈生笑道:“不兴不兴,正要用着殿下呢。”八王道:“敢不惟命是从!”陈生才笑着起来,向八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便一揖走了。

却说有一天,通州运河岸下,有一只席篷小船泊在岸边。那时月色正上,有个估客样子的坐在船头上,向着对面一只非常华丽的官船,半痴半颠的喊道:“你们可是赶河汛卖倡么?有好的粉头替我唤一个出来,老爷长途寂寞,要寻一回乐呢。”那官船上站着的人骂了一声:“该死的,连眼珠都瞎了!我们是奉苏州金大人命,送宫眷进京的。你有几个脑袋在这儿发狂!”那估客冷笑道:“金家璧这厮么?叫他将颈根搓着罢了。”官船上人听了,不觉一楞,仔细看着估客。估客越发说道:“你们才瞎了眼珠的呢!”说完,趁着月色,将外衣解开,里边露出七龙深爪的绣蟒来。这一来,把几个官船上站着的吓昏了。有一个细心的道:“真假还不知呢,我且探一探去。”说完,跨过席篷船上来,向估客一看,不觉低头站住了。估客悄悄的向那人吩咐了一句,那人喏喏边声,急还上大船去。估客望大船上五色琉璃窗中,倩影亭亭,不闻人语。

一回岸上起更了,运河里船只,炊烟既断,灯火渐稀,月光已升在半天,照得河水碧澄澄的。有一两只渡船归去,橹声缓缓,划水微鸣,渐渐向上流荡去。两岸静悄悄的,那些榜人忙了一天,大半婆娑入梦去了。估客见是时候了,遥望大船上人影渐定,便微微胡哨了一声。大船上便轻轻将琉璃窗开了两扉。估客探着半个身子望进去,见一床锦被,严严密密的覆着一个佳人,云鬟未卸,朱颜半酡,蹙损着两道黛眉,容受下一天幽恨。旁边立着个侍女,见了估客吃着一惊。估客悄悄道:“扶着美人过那船去罢。”便有两个校尉般的上来,将锦被一裹,便负着这梦里美人,跨出船窗,到小船舱里。那只小船舱虽不大,却锦衾绣帐,玉镜珠灯,装点得非常华丽,用席圈着舱,一点光也没有,所以点一盏攒珠缨络西洋灯,照得彻舱通明。两个校尉便轻轻将美人放下。估客挥手教他们出去了,向舱内看了看,便走到船头上,把那个侍儿也唤了过来,吩咐榜人悄悄开船。那船便向上流乃乃的行动,不多一刻,便隐没入水光月色中去了。

到明天一早,船已离通州五十馀里。榜人在梢上煮着饭。那估客在船头闲望着,见船正泊在官道旁,岸上有几个馍馍摊并酒棚儿,原是备驿卒们打尖歇息的,猛抬头见官道远处,一骑马泼风也似的赶将下来,心里纳罕着。那骑马已驰到面前,一见估客,将马一扣,“霍”的滚下鞍来,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书,递给估客,扳上鞍跷,泼开四个马蹄,向原路如飞去了。估客不觉点头一笑,将书拆开来看时,见横七竖八的写着道:孤王坐房中,急如马蚁打盘。且约下张太监明夜交人。乖乖不来,陛下大发雷霆之怒,定要将孤王三拷六问。乖乖的车儿装饰得皇娘娘一般,只少个人坐着进宫。呜呼哀哉!江南陈先生,你要两日并一日行,三脚改两步走。船上扯篷,马上加鞭,来救孤王一命也。八王有礼。

原来那接书的估客,正是江南陈生,将书看了一遍,几乎笑将出来。其实这也怪不得八王。清室入关时,那些八旗子弟,弯弓跃马,驰突而来,叫他们射几枝箭、使一路刀,倒也不弱汉人,讲文理时,那里摸过一本书儿!八王还算是统兵亲贵,进了关来,延着几个两朝名士,在那里教授汉文,所以居然凑得成这汉文书信。在陈生眼中,自不值一笑,在他们宗室中看起来,还算是个娴习汉文的才子哩。还有一件,当时亲贵文字虽不通,谈吐却大都非常清俊,这也是一种修饰礼貌的捷径,以为谈吐是别人代不得的,要动笔时,幕下尽多名流,怕没有堂皇典丽的文字。只这一封信,是关系着秘密的,所以自己动起笔来。

闲话慢表。且说有一晚宫里灯彩彻天,笙歌遍地,正举着册妃大典,忽外廷呈进一封八王的密奏来。

正是:才报太真新受宠,又闻鼙鼓动重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