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飞脱席上船,放了棹,见明湖春水,绿上万家,想:今天孤舟刺水的,不上十日,便是龙争虎斗的人物哩。不觉高兴起来,扣着舷,嘴里呜呜的歌着。他不识词,不解曲,正不知呜呜些的是甚么,大约不过是几句快语罢了。

不到两天,到了松江。那时正是田家休息的时候,那些里中豪俊,一个个闲着,像渔户般只等牙子王飞来开秤。一见他到了,先已有些人来找他。他把这回事说给众人听了道:“我们中间,十个里倒有七八个是强盗,如今要把强盗面目改了。第一件,强盗的威力,是在乡下的,如今要施展威力到城里去了;第二件,强盗是寻惯百姓的,如今要寻官府去了。甚么叫强盗?同义师的分别,原不过如此罢了。其馀枪是长的,刀是快的,强盗手里的东西,难道便不是义师用过的?所以从今天起要与兄弟们约,以强盗行为,达义师志愿,便是死了,不较悬首藁街的体面了许多么?”王飞还没说完,早听得彻天般欢呼声,从众人嘴里奔出。

不出三日。松江便发生一件大事来。那年却好雨水多下了些,田家原有些不放心,忽听得从城里传出个消息来,说新朝眷念民生,又因东南是财赋之区,每年天储正供,半赖着苏松太几属,今年雨水太多,穷民势将失所,现已准定开仓平粜哩。各属听得这个好消息,大家扶老携幼的入城去。登时松江城内,平添了上万穷民,每天在提署府署前打探着平粜日期。那知那些差人也不说本官并没有这个意思,理也不理他们,人越聚越多了,便用皮鞭来抽。

这一抽,便抽出事来了。那些穷民正抱头呼痛的避着皮鞭,突有几个人在人丛中攘臂道:“这种瘟官,骗了人家来,又不理会了。我们都是丢了耜头铁铲来的,如今还去,田也荒了,地也白了,早是一个死,不如同这瘟官拚了罢!”说没有完,早听得一声鼓噪,像千百只饿虎般扑进署去。中间先有个人拔出刀来。将一个差役夹颈一刀杀了。旁边许多人应声而起道:“如今杀了人,事越闹得大了,不抓出这瘟官来,压他立个亲笔赦令,将来便一个个多是死哩。”说时,众人一拥而进。

提督苏逢吉,正听得署前人声涌动,走下台阶来问讯,早见几个卫队头破血淋的逃走进来,说:“了不得了,有许多百姓打进来哩。”苏提督不知甚么一回事,口还没开,宅门上天震地动的一声,连门连槛连墙连壁一齐塌了下来,登时万头攒涌潮一般冲进来大呼:“莫放走了瘟官呀!”苏提督想:这瘟官可不是指我,亏全家到西湖去了,仗着一身蹿跳工夫,自己还逃得脱。且到了城外提标第三营里再说。说时,那些人已直撞过来,只差得三四步远,忙指着众人道:“你们留这头颅在颈上,待本宪来接着肩割罢。”说着,一蹿身跳上屋脊。众中便有个人也是一蹿上屋,由他们两人像走马灯般去出着辔头。众人见苏提督已去,翻没主意了。但见一人排众直出,立在阶上道:“事已如此,打主意要紧。我们进城,是请平粜来的,便闹到这地步,也不是我们的过处。他们那些府县缙绅,难道一个个都死了么?快去请他,不怕他们不来。来了,便不是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七个一起,八个一起的奔出衙去,不多一刻,把府县大老爷同缙绅先生一个个像捉猪般的捉了来。那人一见,便指着几个座位高踞俯视的请他们坐了。每一个座位旁边,夹立着五六个雄纠纠气昂昂的人物。眼看那些大人先生只有抖的分儿,那人才高声道:“府县大老爷同众绅士都在这儿了,你们有说话尽管说罢。”堂下一人道:“我们求大老爷作主,把瘟提督再也不要放他进城来。”那人道:“大老爷说,他也不愿放瘟提督进来呢。”阶下一人道:“我们请大老爷作主,把常平仓开了,办平粜,救百姓。”那人道:“大老爷说他也愿办平粜呢。”阶下许多人道:“我们求大老爷作主,树起大明朝旗来,不认松江是满洲的土地。”说时,座上那些大老爷都目动口张的,想说试不得,早被夹立着的人将刀鞘一举,吓得低下头去。那人便高声道:“大老爷说,他原也不服满洲,要替大明报仇呢。”阶下听了十分之三,忙欢呼起来,十分之七也接着欢呼着,登时不知谁早预备着的,衙前旗杆上已竖起一面大旗来。那人又高声唤道:“你们各自还去,听着大老爷命令罢。大老爷乏了,要后堂去歇息哩。”说着,不由他们不歇息,苍蝇攒瘌痢般的将几位大老爷拥进去了。那些大老爷可自歇息去的。是的,歇息是件乐事,那些大老爷可当他是乐事么?那里有甚么乐!只恨眼泪被眼前雪一般亮的刀禁吓住了,不敢流出来罢哩。你看他们被几十个人,拔刀露刃的保护着,却也有茶有水,有酒有肴,上宾般的看待,只不许说一句话。

一时,那堂上指挥的人,见众人十停中已去了七停,其馀三停,约莫也有一千多人,整整齐齐的站着,他便发出命令来。派一百人分守四门,三百人抢提标第三营,五百人扼守苏松要口,五十人驰往四乡召集民团,五十人保护提署,却全用着府县名义。分发已毕,便退到苏提督签押房里,写了封手书,差人坐飞划船到汾湖北岸灵芝老人村上去了。

你道那人是谁?除了王飞还有谁!王飞这时分发已毕,才到那大老爷歇息的地方来转了一转,嘱咐了那些看守人几句话,回出来。又点定几个旧书记,写着各种文告儿。然后骑了匹马,自己跑出城去。只听得隐隐有喊杀声,知道是与第三营接壤了,便放着辔赶将过去。那知还没到那里,早见有许多人败将下来,疑是自己的人,忙闪入树林里去。不多一刻,便见旋风般卷过一队人来,见他们秃头跣足,身上却还穿着红镶边白护心的马褂,只因跑得太快了,没看见护心上标着的记号,大略总是第三营了,不觉喝了声采,一拎缰从林子里直蹿出来,向前便追。接着背后像有千军万马直冲过来似的,知道是自己的兵追上来了。马蹄到处,听得前面清兵呼兄唤弟的道:“追急了,我何苦来替人家拚命。卸下衣来,当义师罢。”说时,几百个人一齐卸下马褂,一人将龙旗扯碎了,缚上根白肚带,竖在当路。王飞这一喜,却也不小。那知追上来的人愈近了,还头一看,见漫山遍野都是穿着清军服色的,横戈攒矛,直向自己攻进来,不觉“啊呀”一声,要抵御时,又没带兵器,只得向刀林中伏鞍一钻,一仰首,更夺了枝长矛,就从人丛中杀将起来。正觑定一个官长模样的喉间一矛。那官避也来不及,堪堪只差一二分了,忽见一骑马直闯进来,狠命将矛一挡道:“哥哥,这不是外人。”王飞一看,见正是那派去攻击第三营的首领,忙将矛凝住问:“怎的?”那首领道:“第三营全降了。第三营被苏逢吉这厮召来,认第三营是一路上人,没防备。三营游击,便是他。”说着,指着那官长道:“他便出不意在第二营中,杀将起来,他还是个功臣呢。我们快合着追赶第二营残兵去罢。”王飞不觉欢然收回矛头,将矛向后一挥,带全队追将上来。前面那些残兵,原早已竖了降旗,及见追来的军队中自己发起呐喊来,便认是有内变,将降旗倒拽着再逃。那里禁得起王飞率着前队风一般的卷来。不上半里,早又追上,那时想降也来不及,早被义军一卷围住,炒饭般的抄将进来。那些迟跪下半刻的,早已杀倒了不少,只留几个膝盖骨灵便的才将性命留了。

从此松江新兵旧兵,联合一起,一面出示安民,宣告大义,聚粮设戍,成了个海滨重镇。这个信传到苏州去,金巡抚吓坏了。因失陷属城,有关功名,忙将苏城内外的兵全数调赴松江。

这个消息传到江宁,把江宁将军福琦吓得从座上跳起来,一叠连声唤传旗牌。旁边有个幕客姓林名世杰的,是清朝第一科的探花公,他因恋着秦淮河上眉楼画桨的馀韵,想顿下虽散,总还有几个胜朝名妓,所以一住数月的充劫火中探香使者。福琦原奉过廷旨,说新朝初定,殷顽未歼,笼络人心,须自文人做起。江南为文章渊薮,便费几百万金收几个卖身才子,于朝廷不损毫末,却藉此可宣恩布德。福琦所以非常优待着林世杰,留他住在署里。这天却好同坐着,林世杰忽然记得“感恩图报”四字起来,问道:“大帅传旗牌来做甚么?”福琦道:“传他吩咐各营,预备开赴苏州罢了。”林世杰笑容可掬道:“差了,大帅将重兵调开,将置龙蟠虎踞之险于何地?斗大苏州城便陷落了,有甚么要紧?仆意还该空苏州之戍,以诱若辈之人,然后捉之如釜中鱼鳖呢。”福琦道:“然则将如之何?”林世杰道:“这有甚么说的,不过拥兵不动,待其自毙罢了。”福琦不懂这话。林世杰道:“这很易明白的。松江非举事之地,苟非假是以牵动江南全师,便是海上呼啸而集,没有大志的群盗,若是将假是以牵动江南全师的,我这儿一动兵,便落奸计。要是群盗时,苏州金巡抚标下尽可了之,又何必动兵?”福琦听了,恍然大悟,竟没有动兵。

那时汾湖江阴之众,早已摩拳擦掌的等松江消息。一天听说王飞已克复松江,军气越发蓬勃起来,只待江宁一有动兵消息,便星夜出师。那知等了五六日,还没一些动静。灵芝老人向迪先道:“福琦是个庸奴,他没有不仓皇移防的,难道有人教着他么?且再等一二日看,若还没消息时,老夫要变计了。”迪先问:“变甚么计?”灵芝老人微笑道:“且等一二日后再说罢。”

正这一天,金巡抚忽然送了个委札来,请灵芝老人主持汾湖一带江浙十一县八十二镇的团练事宜,说宁苏军队,不日全赴松江,后路空虚,全赖团壮守助呢。灵芝老人掷札于地,叹道:“好呀!”

真是:贰臣亦有千秋计,天末风云又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