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邱玉符、齐姬瑞在山顶看日出的时光,将京畿附近的战事,一一收入眼底。正看到会师进攻时,想再看那末了一局,忽闻天震地动的一声响,那躲在地底的太阳,一跃而上,已到了中天,登时那一切幻象,不知去向。

姬瑞正看得出神,忽然不见了,恨道:“这太阳为什么不再迟一刻上来?生生把千秋第一快事斩断了下半截!”说着,猛记得有一种小说上,曾记着东海观日出一段,说太阳上来了,还要下去的。起初几次升上来的,不过是幻形,直到后来,才有太阳真体上来,心里便有些欢喜,正想等这幻形下去时,好再见义师成功。

那知等了许久,太阳再也不下去了,便把这事去问玉符。玉符笑道:“你信他们乱嚼呢。他们耳食旧闻,说太阳一出,他便很高的,苦着自己又住在平地,不要说泰山,便是屋顶上也没爬过一次,以为每日总见太阳从地平上慢慢来的,便杜撰着这篇鬼话,诩然自信为替古人斡旋佳构,却忘了自己的地位哩。”姬瑞问:“是甚么缘故?”玉符笑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的。我们现在立着的地方,比平地总在五千尺以上。置身愈高,眼界愈宽。便如这极东那一抹绛霞,原在地平线底下,平地上的人是看不见的,我们却看着似高高的在地平线以上了。那太阳可不是同绛霞一般么?我们看得很高,在平地上人,那里不说是才从谷极东,浴波渐上呢?那做书的,既听得高处看过日出来的说一出便高,又亲见平地上的太阳是一步步上来的,没想到眼光高低有别,便牵强附会说出这种全无根据的议论来。难为你也去相信他呢。”姬瑞见玉符说得有情有理,便也自笑了一笑。玉符接着向姬瑞道:“总算不虚此一行哩。终夜攀援,哪得不有些疲倦,我们下山去罢。”

姬瑞明明白白一级级的走了下去,眼见得光天化日,晴杲四山,迥不似轻云淡月奏对琳宫的梦境,便笑向玉符道:“才我还疑心在梦里,如今可放心了。”玉符听了,也不打回话,只是摇头微笑,半晌才冷然说道:“一卷奇书,正有许多下文读哩。”说没有完,蓦听得姬瑞叫道:“怪哉!”说时举趾一歪,连跌下了几级。玉符慌忙扶着说道:“你别慌罢。高峰神物,原是难得看见的,不可不凭赏一回,舒舒心目。”说着,拣了一方洁净的石磴,强拉姬瑞一同坐下。只见西边林薄里,睡着一只猛虎相似的怪物,羽毛纯碧,双角崭然,两只茶盏大的眸子,半掩半露,似乎满天杀意,一全收在那里。更有一股冷气,直逼两人座边来。姬瑞慌的又要走。玉符扯住说道:“不要慌,不要慌,你看他已经醒咧。”说时,斗的寒飙一起,恶云四压,那怪物早已掀天般扑上前来。姬瑞止不住立起身来。却见那怪物蹿到面前,却像被甚么摄去了魂似的,碧毛也瘪了,双角已折了,茶盏大眼的凶光也减了,只伏在面前,动也不动。姬瑞奇怪起来。

玉符一手遥指道:“你看来的便知道哩。”姬瑞举眼依着玉符所指的地方看时,恍惚见才下来的峰头,据着一非牛有角,非马有鬣,锦毛灿烂的东西,若不经意的看那朝阳初上。姬瑞肃然道:“这不是麟么?如今正是蛮夷猾夏,春秋绝笔的时候,他怎地会出来了?”玉符微笑道:“他并不是无归不应的呢。你看那才蹿上来的猛兽,还像甚么?”姬瑞见那猛兽,早已不知去向,伏着的地方,变了块青石,却也有首有尾。那麟便一步步的踱将下来,到了山脊,像见了件甚么一般,眼看他将前爪向地下爬了几爬,伸首下去,从山石确荦中,衔出一块东西来,振一振髦,便觉有祥云和风,从他脚跟下拂拂上升。登时天地间有无数宝光瑞气,把他身躯缓缓地送入杳冥青空中去了。

姬瑞不觉额手称庆道:“祥麟威风,圣德之符。义师奋起以后,天地正气,竟感应出这神物来。我齐姬瑞还忧些甚么呢?”玉符却默然不语了一回道:“你在这儿等着,待我上去看来。他爬着的地方,还有些甚么。眼见是那重要的东西,已被他衔去了。姬瑞道:“我便陪你上去。”两人依着原路,一步步上去。到那里时,见正在秦碑底下,掏了个窟窿,四面泥松松的,中间满堆着铁沙。要不是有神通,哪里爬得起这铁沙来。玉符便凝神静气,蹲下身去,将铁沙一掇掇捧了出来。到三五寸底下,唤姬瑞道:“你看呀!这是甚么东西?”姬瑞看时,见铁沙底下,一块石板已被麒麟抓了个窟窿,却好在正中。那个螭纽上,四边绕着几条螭龙。螭龙脚下,各围着一团云头。云头中间,嵌着几行小篆,文曰:“守天宝地之藏”。玉符忙用手伸入窟窿,用力想把石板扳开,却哪里动得分毫。姬瑞试了一试,也不中用,道:“可惜杨春华不在这儿,他敢扳得起来呢。”玉符向四边看了一回,教姬瑞帮着把铁沙爬干净了,想总找得到石板四沿了,哪知兀是缝也没见一条,不觉回过了一口气道:“怕是不望了。”姬瑞道:“找把铁锄来,撬将下去,怕不成个粉碎!”玉符沉吟道:“也只有这一着了。你在这儿坐着,我到附近庵观中去借来。”姬瑞点头道:“好,你去罢。”玉符便急急往下走了。姬瑞忽然想起一件事,俯身招手道:“好歹带些包子面食来,一夜没东西下肚,有些饿上来哩。”玉符笑了笑,自匆匆去了。

姬瑞一个人没事,将那石板慢慢的摩挲着,从四沿又发现出几个字来,却似璇玑图般,首尾连续着,一时分不出句读来,便一个个依着次序,用树枝在地上临了出来,倚在石上细细寻绎了一回,恍然大悟道:“这不是八句韵语么?”读着道:“胡运十,兽王一。蛇马交,地变血。血南流,遇赤日。有猴化为狗,万世并千秋。”读了再读,却一句解说不出来。想玉符是个道士,读惯符箓的,且待他来了再说。

哪知正想间,脚根下吼了一声,见那才变石像的怪物,摇摇摆摆走了上来,一见那个窟窿,眼中出火,耳后风生,平地起了个旋风,直扑向自己来,不觉“阿呀”一声,从石上直滚下来。那怪物扑了个空,一回头,见姬瑞在他背后,又是个旋风扑将上来。姬瑞这可没处躲了,看那钢铁铸成般的前爪,离自己不到两尺了,便紧闭了双目,长叹一声道:“不图我齐姬瑞竟死在这儿!”那知忽听得石板上“轰”的一声响,举眼看时,那怪物已不知去向,翻身起来,那石板已碎成个大窟窿,里边隐隐漏出一种喑喑呜呜的声息来,知道是那怪物蹿个不中,身子掼在石板上,将石板掼碎了,漏下窟窿去哩。心里兀是骇然,想:这石板差不多有二寸厚,不是他身子铁打成的,哪里掼得碎他?可见事有前定,要不是他拼命搏我,这石板便待玉符来,也未必打得开。那几句韵语,要不先画下来时,再也摩挲不出来。并且那麒麟原被他激出来的,他却又葬身在这麒麟发现的石板下,不是特地为他埋着的陷阱么?一壁想,一壁听窟窿中声息渐微了。更放着胆走上前去探头向窟窿中望时,见下面阴沉沉黑的,正不知有多少深。因捡起一块石子,向下一掷,停了好半晌,才“铛”的一响,有回声上来,知道深得很呢。待要退回来时,玉符已拉了个犁耙上来了。姬瑞道:“不需这个哩。”

玉符问:“怎的?”姬瑞把上呈说了一遍。玉符啧啧称奇,问:“那韵语呢?”姬瑞指着地上书下来的给他看。读了一遍,道:“这几句中,包括着不止百年呢。我们还没解释他的学问,须去问瞿道士去。但是这窟窿是千秋万岁后的无双古迹,我们须得树个标帜在这儿,免将来迷了山径,寻访不到。”说着,便举起犁耙,先向一棵树上劈下一片树皮来,然后让姬瑞先走,自己跟在后头道:“我们下去了,下次再来罢。面食没有要着,翻提起了我的饿意来哩。”姬瑞原也想下去了。玉符便在后边有一耙没一耙的向两边树木随便劈着。走了一程,已到了两三家茅屋下。玉符把犁耙还了。

姬瑞想:昨晚上来时,怎没见有这几家?想是月下看不清楚呢。那知一眼便见瞿道士迎将上来,道:“姬先生好俊游呵。”姬瑞仔细看时,才知那几间茅屋,便是三茅观,忙笑道:“惭愧惭愧!天应人合,真个被我见了不少东西。”说着,相将走了进去。见三清座下排着个火盆,盆里炭正烧得火力十足,上边放着个瓦罐子,罐口有许多水泡钻出来,把罐盖涌得一上一落的。瞿道人指着笑道:“这是专为你们煨着的,一夜没吃东西,敢怕也饿了。”玉符笑着,自循檐负手踱着。姬瑞却觉得一缕缕清香,从鼻子中进去,把肠胃挑拨得骨碌碌的响,想:罐里煨着的,究竟是甚么东西,却香得这样?或者是饿极了,格外觉得香些,也说不定。一壁想,一壁见瞿道士提了把葵扇,一来一往向火盆煽着。玉符道:“火力太足了,怕罐子要禁不起呢。”瞿道士将头摇了一摇,兀自煽着。那还知不上十煽,火盆上忽然“嘭”的一声响,登时全屋子冒着火光。

真是:水火势迫难为济,又见清凉落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