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车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萧条。大约是正在快车开出之后,慢车未发之先,所以现出这沈静的状态。我得了闲空,心里倒生出了一点余裕来,就在北站构内,闲走了一回。因为我此番归去,本来想去看看故乡的景状,只有两袖清风,一只空袋,和填在鞋底里的几张钞票——这是我的脾气,有钱的时候,老把它们填在鞋子底里。一则可以防止扒手,二则因为我受足了金钱迫害,借此也可满足我对金钱复仇的心思,有时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气力,拚死蹂践它们的举动——而已,身边没有行李,在车站上跑来跑去是非常自由的。

天上的同棉花似的浮云,一块一块的消散开来,有几处竟现出青苍的笑靥来了。灰黄无力的阳光,也在几处看得出来。虽有霏微的海风,一阵阵夹了灰土煤烟,吹到这灰色的车站中间,但是伏天的暑热,已悄悄的在人的腋下腰间送信来了。“啊啊!三伏的暑热,你们不要来缠扰我这消瘦的行路病者!你们且上富家的深闺里去,钻到那些丰肥红白的腿间乳下去,把她们的香液蒸发些出来罢!我只有这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若被汗水污了,明天就没得更换的呀!”这是我想对暑热央告的话头。

在车站上踏来踏去的走了几遍,站上的行人,渐渐的多起来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着满贮希望的形容,在那里左旋右转。但是我——单只是我个人——也无朋友亲戚来送我的行,更无爱人女弟,来作我的伴,我的脆弱的心中,又无端的起了万千的哀感:

“论才论貌,在中国的二万万男子中间,我也不一定说不得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会变成这样的孤苦呢!我前世犯了什么罪来!我生在什么星的底下?我难道真没有享受快乐的资格么?我不能相信的,我不能相信的。”

这样一想,我就跑上车站的旁边入口处去,好象是看见了我认识的一位美妙的女郎来送我回家的样子。我走到门口,果真见了几个穿时样的白衣裙的女子,刚从人力车下来。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戴白色运动软帽的女学生,手里提了三个很重的小皮箧qiè,走近了我的身边。我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一只手去,想为她代拿一个皮箧,她站住了脚,放开了黑晶晶的两只大眼睛很诧异的对我看了一眼。

“啊啊!我错了,我昏了,好妹妹,请你不要动怒,我不是坏人,我不是车站上的小窃,不过我的想象力太强,我把你当作了我的想象中的人物,所以得罪了你。恕我恕我,对不起,对不起,你的两眼的责罚,是我所甘受的,我错了,我昏了。”

我被她的两眼一看,就同将睡了的人受了电击一样,立时涨红了脸,发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这样的作了一遍谢罪之辞,缩回了手,低下了头,匆匆的逃走了。

啊啊!这不是衣锦还乡,这不是罗皮康的南渡,有谁来送我的行,有谁来作我的伴呢!我的空想也未免太不自量了。我避开了那个女学生,逃到了车站大门口的边上人丛中躲藏的时候,心里还在跳跃不住。凝神屏气的立了一会,向四边偷看了几眼,一种不可捉摸的感情,笼罩上我的全身,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夏布长衫的小襟拖上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