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谈话,玉和是哭笑不得,桂英哪里知道,还以为他对婚事十分热心,要坚决提前办理呢。谈到十二点钟,桂英回去了,玉和一人在屋子里,背了两手在身后,只管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似乎这样地踱着步子,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似的。然而他一直踱到晚上两点钟,还只有一个早回家去的办法横在心里,要不然自己丢差事的消息,就要宣布出来了。

次日起床之后,就开始布置动身的事情,到了下午,又把这话,向张济才报告了。张济才以为他是回家去筹款,若要拦阻他时,自己免不得拿出整千块钱来借给他,多少有点冒险性,也就含糊地答复,不赞成也不反对。

饭毕,玉和便起身向张济才夫妇告辞。他的意思,却是要和桂英一同到公寓里去,再做长夜之谈,然而桂英虽是满脸的忧容,却不说跟着他回公寓去。玉和临走时,桂英只送到大门口,握了他的手道:“我心里乱得很,要先回去睡一觉了,明天一早,我来送你。”玉和将她的手捏了两捏道:“你觉得身上怎样?”桂英道:“身上没病,只是心慌,你让我回去睡一觉,定一定神,我就好了。”玉和道:“那么,你就早点回去吧,我也不妨先回公寓去睡一觉。”

远处绿树林子里,不时地发出一种尖锐的鸟声来:“割麦栽禾,蚕豆成棵。”那年年必来的布谷鸟,这时又开始工作了。乡下的农人们,似乎也因为有了这种声音,工作得很起劲,男子们在田里割了麦,一挑一挑的大麦,成捆地顺着田埂,向麦场上挑去。田沟里的水,在绿色的短草里叮叮地淙淙地响着,随着田埂的缺口,向割了麦的空田里流去,真个是割了麦又预备栽禾了。

这个时候,张济才给他买了火车票,正送了来,先在门口,问了茶房,王先生在家没有?茶房说是白老板在他屋子里,在家呢。张济才听说白老板在这里,就悄悄地走到房门口,不敢冒昧进去。不料他在外面等着,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等了好几分钟,还不见里面有些声响,只得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叫道:“玉和在家吗?”玉和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接上屋子里扑通一声响。

轿夫们走得很快,只在半下午的时候,就到了玉和的家门王家庄外。玉和到距家还有五里之远,自己就跳下轿子来,在前面步行,让轿子在后面慢慢地跟着。这个地方,离省城有七八十里,隔绝了一切城市上的物质文明。在田里工作的农民,看到一乘轿子,就认为是老爷下乡了。这轿子后面,又有一个挑子,挑着一只光滑平方的皮箱,精细好看的网篮,这又很像是在远方做官的人,回家来了。老远地就立定脚看看。那放牛的小孩子们,在大路上顶头遇见了轿子,吓得把牛也抛开,赶快躲到麦田里去。玉和到了庄门口,这里有一口大塘,塘边斜放着两架水车,两三个农夫,坐在大枫树荫下乘凉。远远地看到一乘轿子抬着来了,都站起来看着。

说话时,玉和嫂子田氏出来了。右手提了一把大瓦茶壶,左手托了四五个粗瓷茶杯,还带一根蒿子香。笑道:“二叔回家了。”说着,把东西放在桌上。向玉成道:“抬轿的和挑行李的,我让他们在大门口歇着,晚上我们是吃大麦糊,要打两升米做饭人家吃吧?”玉成道:“那自然。你兄弟在北平过惯了好日子,晚上要做点给他吃的。”田氏道:“这两天忙,乡店里人也出来割麦了。连豆腐都买不到一块。园里黄瓜没有下架,苋菜又小,芥菜早老了,这几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二弟怎么赶了这个时候回家来?”玉和道:“我回来过几天就走的,大哥大嫂,成年辛苦,我陪着吃两天苦也不要紧。”田氏笑道:“哟!凭了这几句话,设法找也要做些好菜你吃,但是你不在冬天收成过身的时候回来,这个日子,赶回来,过青黄不接的日子,为了什么呢?”玉成道:“人家自然有公事。你知道什么?快去打米做饭吧。”

睁眼看时,哪是车站上打点,乃是桌上的时钟,刚打十二点呢,却不料清清楚楚地,做了这样的情节显然的一场梦。心里想着这个梦,简直算是事实。林子实来了,必有所谓的,知道我要嫁玉和,一定心里难堪的。王玉和呢,他以为我除他以外,是不爱别的男子的,然而他走了,恰来个林子实陪伴着,又怎能放心?自己除了像梦境一样跟了玉和南下,那是无法避免和林子实见面的。

看到桂英进来,皱着眉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你再不来,我就不走了。”桂英瞟了他一眼,微笑道:“我身上不舒服,这还是勉强来的。”玉和道:“我已经嫌东西多了,你为什么还买东西送我?”桂英道:“这不过是我一点意思。”玉和看了一看手表,便道:“走吧,济才已经在车站上等着我呢。茶房!给我叫一辆汽车来。”桂英忽然想到梦里同车的事,心里一动。这时,忙碌过去了,二人对立着,却无甚话可说,坐着,到了西车站。桂英心里一个疙瘩,心想,不要件件事都应了梦,那可有些糟糕,她给玉和提了蒲包,只管低了头,在玉和前面走。

玉和站在车门口,向桂英点了头道:“你回去吧,身体不好,应该休息休息,别出来了。”桂英再要说什么,那火车走着,已经加快了速度,玉和的身子就移向了很远,要答复他的话,他不会听见了。

玉和站在火车上,远远地以至于不大看见,桂英似乎还站在那里不动,可见她心里依然还系挂在火车上。他靠了火车门,呆呆地看了车外的风景,不知不觉地,火车走过了二三十里,已是在长辛店停住了。这才想起,车房门未曾关,若是有闲人上车难免不到屋子里去拿东西,这才走进屋子去。他心里有时想到桂英一个人的寂寞,有时又想到自己在衙门里的差事,有时又想到回家去见了兄嫂,这款子如何筹法?一个出门的人,本来心理上有些变态,这些令人无可免除的思虑,越是增加了心理上的不安,所以京汉铁路虽有那样的长距离,可是玉和坐在车上,只是糊里糊涂地过着。

玉和有三年不曾回家来,忽然看到这种景致,只觉眼界一新,心里空洞灵活了许多。心想,我家并不是没有钱的人家,便是住在家里有吃有喝,又有好风景,好看的爱妻,人生还想什么?这不就够了吗?我看,大可以回北平去,把桂英接到乡下来过日子。他自己这样想着,将自己一个不可解决的问题,解决了过来。因为交通部的差事,已经丢了,若要回北平去,非重新找差事不可。在官场中找事情,磕头礼拜,逢人受气,是否能把事情找得,还不得而知。而且兄弟们本来很和气的,桂英来了,也一定可以合作。他不曾到家门,便有了这样的感想,这算是他未到家以前的一种收获。

玉和想安慰她两句,一来有同房间的客人,二来有张济才当面,于是先擦了火柴,吸着一支烟卷转递给她。随后叫茶房泡了一壶茶来,又倒了一杯茶给她喝。在蒲包里取出一捧香蕉和梨来,拿了一个梨在手上,在身上掏出钥匙链上的小刀,正待去削,桂英望了他一下道:“别吃梨了。”张济才笑道:“既然不让人家吃梨,怎么倒买梨送他呢?”桂英道:“也是人家送我的。”这句话说出来,觉得有些不妥,然而已是不能够收转回来了。

玉和家是个乡下财主,私厅比较好些,除了无风箱、砻子而外,倒多了一张藤椅和两个木椅,一把茶几,壁上正中挂了一幅赵玄坛骑虎木印画,配上玉成结婚时的一副喜联,黄土墙上,也抹了一些石灰。倒挂了一排烟叶子和一只打渔箩。玉和一进这私厅,心里便有一种感想,这三年,大哥手上很是活动,家里倒还是这样简陋。他陪乡人坐着,眼睛四处望。玉成道:“你看些什么?你三年没有回家,我没让屋漏了,墙坍了哇!”玉和道:“我正是想着,你在家太辛苦了。你还自己下田吗?刚才我看到你捧了那些蚕豆叶子。”玉成道:“快芒种了,你不知道乡下人辛苦的日子到了吗?虽家里有两个长工,多一双手,多出一份事,我这样年纪,又不七老八十的,为什么闲着看人?”在场的人就附和道:“大先生是个发财的人啊!”

玉和取下帽子,和大家拱揖。这些人都笑了,有的道:“二先生做了官了,还是这样客气。”有的道:“三年不见,他越是发福了,真是家宽出少年。”有的道:“这箱子真好,北平的东西,没有错的。”这一句话,四处的农夫们都围了上来,要看这做官回家的。玉和在许多人蜂拥之中,走回庄屋去。这地方的庄屋,有些和别处不同,总是盖一所一二百间的大屋,开一个大门,由许多人家共住。这些人家,又可以在墙上另外去开门,这种聚居,可以说是蜂窝式的。玉和家便在大屋的东头,另开了门户。因为来看热闹的人多,就引到私厅里来坐。所谓私厅,便是一间类似堂屋的屋子,中间放一张白板桌子,围了四条板凳,以便亲友来坐谈的。此外扇糠的风箱,磨稻的砻子,照例也是放在那里。

然而她一落枕,那王玉和、林子实两个名词,便只管在脑筋里旋转。一会儿,和林子实谈别后的状况;一会儿,又和玉和闲谈;一会儿,林子实送自己上车到郑州去;一会儿,又是自己送玉和上车到汉口去,这两个男子的影子,不时在眼前出现。然而玉和的影子,欲比林子实的影子,出现得更多,迷迷糊糊地,很像同玉和坐了一辆汽车,带了铺盖行李,一直到西车站来。这西车站上旅客拥挤的状况,和上次自己到郑州去是一样,纷纷地上下,那二等车的房间里,依然挤着人,只有侧身行走的份儿。然而他们所占的房间,恰是宽宽裕裕的。只有他两个人,玉和笑道:“你看这车房里有的是地方,干脆,你和我一路走吧。这样一来,少了你母亲那些麻烦,又免得你见林子实有些难为情。”桂英笑道:“这真正是我心眼里的一句话,你倒替我先说了。”这样说时,林子实满脸的怒色,走了进来,向桂英道:“你这个人岂有此理?你母亲写信打电报,把我催促到北平来,我赶来了,你倒跟姓王的走!”桂英道:“我母亲真写信叫你来的吗?这个我哪里知道呀?”林子实道:“你不知道,可害苦了我了。”玉和道:“打点了,你下车吧。你难道同我们一路到汉口吗?”桂英起身,也待要走。玉和道:“你不跟我走吗?我走了,你就又和林子实要好了,我可不放心呀。”桂英还不曾答言,那开车的点声,已经打到车窗户外边来了。

梦了一场,只管想着,直想到四点钟才睡着,自己醒了过来时,已是九点多钟了。火车十一点钟开,玉和收拾收拾,就该上车站了。这时,恐怕张济才夫妇,都已到公寓里去送他,我还在床上未起,可对不住他。于是急急忙忙地下床,抢着漱洗一阵。心想,我买着送玉和哥嫂的东西,昨天都送去了。对于玉和,难道就一点儿都不送?然而时间紧迫,已经是来不及买东西了,面前摆了几个蔑篓子,是林子实由上海带来的,大概是吃的,于是撕开蒲包看看,正是水果点心之类,提了两大篓子,立刻就坐车到花园公寓来,走进玉和屋子时,行李捆好了,他口里衔了一支烟卷,只管在屋子里旋转着。

桂英看了母亲这个样子,更是疑心,林子实到北平来了,这是证实了,至于是不是自动地回来的,这可有些令人疑惑。设若他今晚上真个来了。还是见他呀?不见他呢?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就如此呆呆发傻,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过了一回子,自己坐着也怪无聊的,就展开被来,上床去睡着。

桂英听说玉和坚决要走了,心里倒有些惊慌不定,算计着玉和下衙门的时候,她就来到公寓了。玉和正在屋子里收拾网篮,一回头看到桂英手提了两大包东西进来,便笑道:“你还这样地和我客气,要送我的程仪。”桂英笑道:“你三两星期就回来的人,我送你程仪做什么。你们南方人,都喜欢北平土产,什么同仁堂的耗子屎,王回回的狗皮膏药,王麻子的剪刀。再说骨头针儿、杏干儿、梨脯儿,只要有人到北平,谁不带个几块钱的。这都是些小意思,不值什么!你带回去送人吧。另外我买了个虬角小旱烟袋儿,送给我那大哥,又有个雕漆梳妆盒子,景泰蓝粉缸儿,送给我那大嫂子。”她口里说着,将东西一哆啰放在桌上,然后解开了捆的绳子,一样一样地递到玉和手上,让他放进网篮里去。一放之下,竟有一小半网篮子。玉和放完了,一拍手道:“北平的土产,你差不多买全了,北平出地毯,你怎么不送我一床大地毯呢!再说北平的故宫和几个海子,南方人也是想见一见的,你就让我也带了走吧。”桂英道:“你很斯文的人,现在怎么也会说俏皮话了?”玉和笑道:“这就是北平土语,蔫儿个坏了。”桂英见他穿了蓝湖皱短皮袄,脸上红红的,额头上兀自出汗,就掏出身上的手绢,走到他身边,给他揩那额头上的汗。玉和顺手接过她的手绢,向口袋里一揣,向她笑道:“这条手绢,你送我吧。让我带在身上想起你待我的好处,我要时时刻刻为你去奋斗。”桂英站在他面前,他却坐着。她用手抚弄他的头发道:“你既是为我奋斗,你只管说出来,要怎样奖励你,我就怎样的奖励你。”玉和抬起一只手来,扶了她的肩膀,只管望了她微笑。两个人都微笑着,声音便寂然了。

桂英向来是很有酒量,这时可只喝了一杯酒。盛饭来吃时,不过一平碗饭,她因玉和坐在上手,就将饭碗向手上一伸,笑道:“我拨给你一点。”玉和道:“你怎么一平碗饭也不吃呢?”张济才笑道:“你这又何必多问,还不是为了你要走。”玉和道:“你勉强多吃一点吧。”桂英皱着眉,只摇摇头。于是他只好伸着碗,分过一些饭来。然而就是小半碗饭,桂英也是勉强地吃下去。玉和看了她这样子,心里很是难受,然而又得到一种安慰,觉得桂英实在是爱他。

桂英不作声,望着他坐车子走了,回身进来向秋云道:“你瞧怎样办?这岂不是糟糕。”这时,张济才不在秋云卧室里,秋云向外面屋子里张望了一下,微笑低声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心里搁不住一点事,这就只好问你自己一句话,你究竟觉得哪个不错呢?”桂英道:“当然是小王。”她毫不犹豫地答复出来,秋云道:“这不结了,你一颗心既然在他身上,别的人你就不必去管他。”桂英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椅子上,用手按住心口道:“真不巧得很,这位刚刚要走,那位偏偏地来了,小王在这里,我是不怕什么的。小王走了,将来他回北平来知道一二,我就是问心无愧,他也会疑心的,什么都车成马就了,我又不能留着小王不走,为了这件事,我心里为难极了。”秋云道:“我想这里头,多少还有些缘故,天下没有这种巧事,你回去先瞧瞧吧。”桂英道:“你千万千万,这事不能告诉小王,他若知道了,会不依我的。”秋云笑道:“想不到你,现在倒弄了一个管头,你倒会怕他不依你。”桂英笑道:“你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彼此既是相处很好,难道还愿意从中加上一道隔阂吗?”秋云笑道:“你怕他,就因为你爱他,许多人怕媳妇儿,不都是为了爱媳妇儿吗?”桂英笑着站起身来道:“我不像你那样高兴,我真还要回去瞧瞧呢。”秋云也是觉得她有回家之必要,就不怎样地挽留她。她临走的时候,到院子门口,还握着秋云的手道:“这件事,你总还得给我保守一些时候的秘密。”秋云道:“唉!你放心就是了。”桂英看这情形,秋云是不会说出什么来的了,这才放心回家去。

朱氏见她将床上所有的东西,一包一包地都向玻璃橱子里放了进去,并不打开来看,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这也猜不着她是何用意,似乎不便多和她唠叨,只得向她道:“林二爷他还说了,今天晚上不来,明天一早就要来呢。”桂英道:“他有什么事,这样急着要见我,我看他这回来,不是自己来的,一定还有别的缘故。”朱氏道:“哟!这还有什么缘故呀?”她说着这话时,脸上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便望了她母亲道:“不要是你们写信把他找了来的吧?”朱氏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写信叫他来做什么?”她说了这话,一掀门帘子就走了。

张济才走进屋子里去看时,玉和由地上扶起一把椅子来,桂英却在墙边,对了墙上挂的一面小镜子,只管去理那耳朵边的头发。张济才看他二人脸上,都有些慌张的样子,笑也不便笑。只得装着糊涂,向桂英点了头道:“白老板早来啦。”桂英这才掉转身来,向他微笑道:“也到了不多大一会儿,我在这儿等着你啦。”张济才掏出了火车票,交给玉和道:“车是明天上午十一点开,你可别贪图说话误了点,这来回票,管一个月,而且可以展期十天,时间上是准够你腾挪的了。今天晚上,我预备一点菜,请你两口子,算是贺喜也算是饯行。”桂英笑道:“张三爷说话,是不顾轻重地。”张济才道:“哟!我这话算重吗?我是不那样说呀,要说得比这重些,也没有怎样不行吗。”玉和向桂英丢了个眼色,再向张济才笑道:“我忙着啦,你该帮我一点忙,怎么只管说俏皮话呢?”张济才撇着大嘴,只管微笑,想了一想道:“我先回去了,我不能帮你的忙,也不在这里打搅你。”于是他一掀门帘子走了。

张济才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却回过脸去看坐在侧面的玉和,笑问道:“你们闹些什么?”玉和对于这二人的话,正也是茫然,不过他猜着,反正离不开自己和桂英的爱情问题,也只是向张济才微笑着,秋云向张济才摇了一摇手道:“这事你就不必多问,迟早我告诉你就是了。”张三爷是有些怕三奶奶的,看三奶奶是板住了面孔说话,便不再问她一句,一会儿摆上饭菜,大家吃喝一顿。

好在玉和却并不注意,就拿一个香蕉,剥好了皮,递给她,桂英坐在这里又不做声了,而且还是将脸背了窗户坐着。最后觉得房门开了,也不妥,把门也关了。玉和因她无话可说,只得和张济才谈些闲话,不知不觉地,车外月台上,有了打点声,张济才道:“走吧,开车了,要不然,会让车子带到长辛店去。”桂英站起来走向玉和道:“一切事你都放心,我等着你啦!”玉和道:“我尽我的力量去筹款,越快越好,也许不到两个礼拜就回来了。”桂英到了此时,觉得不会碰到林子实,心里宽慰了些。然而林子实碰不着,王玉和可真走了,走下车来,在月台上对了车子上望着,然而火车已经有些蠕蠕而动了。

在东南风吹过的旷野里,大小麦都长得有三尺来高,苍绿或淡黄的麦秆上,都垂着很长的穗子。因之这东南风里面,似乎有一种香味,其实也不是麦香,乃是麦田中间,一两块油菜地开了晚油菜花,向大道上送了香气来。

到了火车上,果然这二等车房间里,只有一个客人先在,多出两个铺位,似乎又有些应了梦景。济才早在这里等着,望了玉和道:“怎么这时候才来?把我等急了。”再看桂英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问道:“你怎么啦?”桂英抬起一只手来,扶了额头,便道:“我昨晚上病了一宿。”玉和道:“咳!我知道这么着,今天就不该动身。”说时,只看着桂英的脸皱眉。张济才道:“都坐下吧,火车开,还有四五十分钟啦。”桂英在一张铺上坐了,只管低头。

到了汉口,由汉口又搭轮船到了安庆,一路上,都这样忙碌模糊的过去。由安庆到乡下,还有八十里路的旱道,他雇了一乘小轿,和一个挑夫挑着行李,起了个绝早,就向回家的路上走来,这是阳历的五月,在乡下人过着祖宗传下来的阴历,依然还是四月。

其实玉和的行李也都收拾好了,桂英在这里也只是陪着闲谈。二人说些婚事计划,又谈些情话,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不过张济才却打了两遍电话来催请,说是一切都预备好了。两人待两遍电话催过之后,这才动身到张济才家来。秋云首先挽了桂英的手,把她拉到屋子里去,很谈了一阵子,然后二人才一同到外面客室里来。张济才笑道:“我真不懂,女人到了一处,哪里就有许多心事要说,一谈起来,就没结没完。”秋云道:“这叫瞎说,难道男子到了一处,说个三言两语地就完了吗?大概也是没结没完吧?再说我们可提到一件事。”桂英红了脸,连连向她道:“别说别说,你可不能说呵!”张济才道:“什么事情?你那样发急,这件事,我想玉和是一定知道的,他也知道了,为什么瞒住我一个人?别说他知道了,少不得我也会知道的。”秋云和桂英坐在一张沙发上,桂英一伸手捏住了秋云的手心,又向她瞟了一眼。

其中有个人,在白大布短衫下,横束了一根蓝布带子,在带子里斜插了一根旱烟袋,手上提了一大捆蚕豆藤,也站了呆望。玉和早就高声叫了一句大哥。原来他便是玉和的长兄玉成。玉成呵了一声道:“老二回来了,你并没有写信给我,怎么突然回来了?”玉和道:“我自己原来不打算现在回来的。所以事先不及写信。”那些农夫,知道是王家二先生回来了,都围拢了来。

久住北方的人,一旦到了江南,第一便在草木上会有不同的感觉。在北方来的时候,树叶子还是嫩绿,现在到了家乡,就四望皆碧了。在离开安庆城三十里以外的时候,已经深入了乡间,太阳当顶晒着,只觉空气里的温度,阵阵向上蒸发,然而东南风斜着由侧面吹来,在身上感到发热的当儿,有时又感到身上一阵痛快。

一掀开门帘子,便见地上放了几个高低大小的蔑篓子,床上放着大一个小一个的纸包,那封皮纸上,印着蓝色的花纹和大小字,总有两个字很显然地射入眼帘,便是上海。随便地在床上搬过纸包来,在灯下打开一看,就是北平向所未见的花绸衣料。正要去拿第二个纸包时,朱氏一脚跨进房来,眉飞色舞地笑道:“这一回,二爷送的东西真不少,大概可以值个一百二百的。”桂英道:“得!你就是看着钱说话,无论什么,你得先谈上这个钱字。”朱氏道:“姑娘!你也别太过分了,这几天,我对你也就让到十二分了,你爱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你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我问过你一句吗?怎么我一开口,你就给我钉子碰,林二爷送你许多东西,我说句值多少钱,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这也犯不上又挑我的眼。”桂英道:“东西多就东西多,你为什么还要估价钱呢?他又不是卖给我。”

一到院子里,朱氏就迎了出来了,问道:“什么事把你耽搁了?打了两三遍电话,都催你不回。”桂英道:“不就是林二爷送了一些东西来了吗?收下就得了,还要我回来做什么?”朱氏道:“林二爷自己也来了。”桂英道:“在电话里我听见了,我有些不相信。他刚到上海去不多几天,怎么又会跑回来?”朱氏道:“人家有事,一天跑一趟不多,像咱们这样没事的人,就十年不跑一回,那也不算少。”桂英却也没有理会她母亲的话,自己走回卧室里去。

田氏很高兴地笑着去了。可是玉和想到嫂嫂问的话,哥哥答的话,都让他不能再赞一词。三年不回家,回家来了,乡下人都不免有那发财回家的揣测,那么,自己是回来筹款的,在这样环境之下,不是为难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