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贞富贵难夺志,守义视死如生。心中自有意中人,美名扬万里,来世缔良姻。

胡德新居无锡县之东乡滚水滩,家不甚丰,教学瞐口,以孝悌为先,文艺为后。其第三子,名长春,貌美才高,人咸以大器目之,幼聘张锦川女流莺为妻。张素习医,妻孙氏,女极秀丽,读书能文。锦川心想:“我有如此之女,又配如彼之婿,真是天生一对佳偶。但须好心教训,从来红颜多薄命,若失了教训,难免出丑,岂不把父母都羞辱了?”于是教以《内则》及《烈女》诸书,流莺亦甚体贴尽孝,举止端庄,不似小家模样。但是锦川医好运乖,只能瞐口,不能兴家。

其居处离无锡县只六七里。一日,有人来请,说城内有个过路官的姨太太不好,请去看病。锦川即时进城,走到公馆内堂诊脉。看毕,出外对官曰:“看尊夫人的脉,火旺蒸胎,以致不安,不过一剂就莫事了。”官曰:“已有三月胎孕,今忽肚痛流红,老师说来不错。”锦川呈方,官看尽是清凉之药,即备程仪送客。将药煨好吃下,腹即不痛,官心喜悦。随吃二次,腹痛非常,脸青而黑,在床乱抓乱滚,不久便死。官大哭曰:“我好好一人。为甚与我医死!”叫人把医生拿来,交他父母官,要他抵偿。

原来此官姓王,以军功授保庆府正堂,上任从此路过。他正夫人貌丑性妒,见夫爱小,冷落了他,心中含恨,每欲害妾,未得机会,暗制毒药收存。时逢腹痛,正在吃药,见之便把毒药放下。谁知锦川背时,遇着这个圈套。差人商量,假说病好,喊锦川前去受谢,锦川随到城中,锁起交官。官坐堂问曰:“张锦川,你这狗材!为甚将王府尊的如夫人治死?”锦川曰:“大老爷的明见,他是火症,我以凉药,有单可凭。或者是他把药抓错,或者另有别情,望大老爷原谅!”官曰:“有啥别情?他不吃药,人又未死。”即命收卡。此时不由锦川分辩,拉进卡去。老犯一见,将他衣服脱了,坐在便桶边。锦川百般哀告,总是不依,受了无限私刑。

锦川求禁子请人带信回去,喊妻子来看。禁子即叫人前去说信。孙氏听得此言,与女啼哭不止,心想家中并无分文,只有线子三斤,即去抱出。流莺曰:“我去年缝得两件新衣,不如拿去也当得些钱。”把门锁了。母女进城,又将耳环取下,才当钱一串。走到卡门,对禁子说明进卡去,见锦川坐在地下,项带大绳,足镣手肘,衣服全无,心中犹如刀绞。母女上前,放声大哭道:

女:见爹爹咽喉哽,妻:不由为妻泪淋淋。

女:前日有人把父请,妻:请夫看病把脉诊。

女:只说前去受谢敬,妻:谁知进城遇灾星。

女:爹爹呀,为着何事坐监禁?妻:未必行医犯凶惊?

“王大人的姨太太死了,他说是我医死的,要我填命,故丢卡中。”

女:爹爹呀!他是何病怎废命?

“他是火症,我以凉药,怎么得拐?不知他为着何事死了,也要怪我何来?冤枉了!”

女:爹爹呀!未必然点儿低,疾病临时变了症?妻:夫呀!莫不是背时,吃了好药死人?

女:倘若是医死病人会填命,妻:是这样世间那还有医生?

女:你若大铁绳锁住颈,妻:你镣足肘手怎动身?

女:你形容憔悴如得病,妻:你骨瘦如柴只见筋。

女:你面目焦黑发成饼,妻:你牙齿暴露眼落坑。

女:爹爹呀!周身许多疳疮印,妻:夫呀!衣服然何莫一层?

“衣服被他们脱了,臭虫虱子多得很,浑身都咬得稀烂。”

女:臭虱多了如何寝?妻:无衣不怕寒病浸?

“还说那些?整夜何曾闭眼!看你母女来把仓团了,或者好得些么。”

女:爹爹呀!当衣得钱一千整,妻:带来线子有三斤。

女:拿与爹爹做礼信,妻:和监免得受苦刑。

女:还望众公施恻隐,妻:念在母女家寒贫。

女:松了刑法免受困,妻:子子孙孙都感情!

哭毕,把钱和线子奉与老犯。老犯曰:“百串不多,八十不少。这点不够众人买水吃,拿来做啥?”孙氏曰:“我家极穷,日无鸡啄之米,夜无鼠耗之粮,靠夫挣个吃个,那得多钱和监?”老犯骂曰:“不知事的,不消开腔!众鸡子与我催刑!”流莺无奈,哭哭啼啼跪在老犯面前,总要求他开恩。此时流莺已有十二三岁,初进卡来,老犯见他生得美丽,虽然啼哭,却似梨花带雨,芍药含烟,心就软了;今又叩头乞恩,忽然天良发现,说道:“姑娘请起,这一串钱拿与众弟兄吃酒,这三斤线子,你依然拿回去缝衣穿,我们少吃一杯就是了。今念你有孝心,不要你的银钱和监;你母女回家,不消送饭,凡事有我看照。”当即松刑,拿衣服与他穿好,向众人一揖,说声:“恭喜发财!”从此母女回家,时常来看,果然待得好,并未亏负一点。母女总想打个主意救出监来,每夜告诉天地灶君,恳祈护佑消灾免难不题。

再说王府尊一时痛恨,要害张锦川,过后细想,他方原合病症,何致毙命?心疑妻子做了过场,又不好问得,想道:“我的人不死已死了,何必错怪好人,以欠命债?”于是把妾葬了,即起程而去。县官来送,问:“张锦川如何发落?”王府尊曰:“想来此事也怪不得他,但凭贵县发落便了。”到了保庆府上任已毕,次年其妻身孕,临盆之时,见妾现形索命,因此亡身。

再说无锡县官是捐纳出身,极其贪污,张锦川之事王府尊都不追究,他总想得点银子才放,命人示意锦川,要银二百。锦川请人去说,至少都要百两,锦川那里去办?只好守法而已。孙氏母女闻知四处拨借。各位,你想如今世事,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里送炭?分文俱无。流莺心想:“父母之恩,杀身难报,古有黄香十岁打虎救亲,曹娥五岁临江哭父,我比他年纪更长,就不能把父救回吗?古人都能舍身救父,难道我就不能吗?”次日对母曰:“妈呀,儿想爹爹在监受苦,若不救回,性命难保。儿愿卖身救父。”孙氏曰:“那都使得?为娘千辛万苦将儿养育成人,原望后来夫妻配合,送老归山,怎舍得把儿卖了?”流莺曰:“爹爹犯法,儿心犹如刀绞,想古人杀身成仁,舍身赴义,你儿卖身救亲,分所当然。孩儿心志已定,母亲不必阻挡。”孙氏曰:“儿已许人,日后夫家问娘要人,如何对答?”流莺曰:“爹妈若能发达,拿银赎取固好,不然丈夫有力赎取更好;如其不能,叫他另娶,孩儿情愿终身服役,一世守贞,以报结发之情。母亲明日陪儿进城罢了。”孙氏虽舍不得女儿,想起丈夫那样受苦,倘若拖死,一家怎得下台?只得从女之言,把夫救出,日后积钱赎取。

次日进城,头插草标,媒婆都来说合,买去做妾的甚多。流莺不肯,说:“我已许人,情愿为奴作婢,只要百两银子,日后要准赎取,我才应允。”时有高进士出银买去服侍女儿,当即立券交银,候父释放把女送来。孙氏母女将银托人送官,次日把锦川释放,听说把女儿卖了,放声大哭,想道遭此冤枉,弄得骨肉分离,好不伤心。过了两日,即办酒莱与女饯行,拜别祖宗爹妈,三人哭得天昏地暗,出门边走边哭。见此情景,闻者伤心听者掉泪!

父:为父送儿出门庭,母:不觉两眼泪长倾。

女:只因爹爹在监禁,官要百金才放人。

父:家贫借银无人肯,母:连累我儿去卖身。

女:父母恩德如山岭,粉身难报半毫分。

父:皆因为父走霉运,母:致使儿去服侍人。

女:儿报亲恩是本等,赴汤蹈火也甘心。

父:舍不得我儿举止甚端正,母:唇红面白赛倾城。

女:舍不得爹妈辛苦将儿引,爱惜犹如掌上珍。

父:舍不得我儿心性多聪敏,母:会读诗书会做文。

女:舍不得爹妈殷勤来教训,金石良言诲谆谆。

父:舍不得我儿温柔好情性,母:于今成了下贱身。

女:舍不得爹妈家贫常受困,儿去无人奉晨昏。

父:舍不得我儿年轻骨又嫩,母:受人使唤效走奔。

女:舍不得爹妈年老多疾病,须当保养怕跌倾。

父:父念儿怕的主家心残忍,母:装模做样待下人。

女:儿挂牵小弟如今无人引,家中事务又劳心。

父:儿呀,到了人家须谨慎,母:莫想爹妈分了心。

女:爹妈莫把儿怜悯,女儿终是外家人。

父:爹妈送儿一里程,母:一群乌鸦闹沉沉。

女:乌鸦反哺知孝敬,不报亲恩枉为人。

父:爹妈送儿二里程,母:一对羊儿把奶吞。

女:羊儿跪乳不忘本,难道人不如畜生?

父:爹妈送儿三里程,母:一对鸳鸯水面行。

女:鸳鸯雄雌能交颈,痛杀儿夫两离分。

父:爹妈送儿四里程,母:一株竹子叶青青。

女:竹本青白坚贞性,儿当守节报夫君。

父:爹妈送儿五里程,母:耳听断桥流水声。

女:断桥行人难还往,水流东海不回程。

父:为父送儿好伤心,母:为娘送儿更伤情。

女:但愿神天暗护荫,早早翻梢赎儿身。

三人边走边讲,不觉已到高家,将流莺交妥。下午回去,又到胡家将女儿之言告知德新父子。胡家亦感伤不已,便曰:“你女既有那番心志,为父卖身,为夫守节,说甚么另娶?以后二家商量,赎取回来就是。”

再说高进士之女,名娇姑,心性慈良,待流莺极其恩爱,流莺亦侍奉殷勤,因此主仆得宜,倒还安乐。这娇姑幼许杨翰林之孙杨雨亭为妻,流莺服役三年,娇姑出阁,进士喊流莺陪嫁,流莺恐日后不准赎取,意欲不去。娇姑再三要他过去,说:“千万有我,准你赎取。”流莺即从娇姑去到杨家。

这杨家亦住滚水滩,此地原兴村子,杨家与胡德新同居一村,相隔一篱。流莺来此,众丫鬟取笑于他,问他:“看见丈夫未曾?”因此才知夫住隔壁。一日到东篱寻取野花,见篱外有一少年,身伟貌秀,看着流莺目不转睛,流莺疑是丈夫,亦看了两眼。少年问曰:“小姑娘莫非是张家流莺姐吗?”流莺曰:“你是何人,知我名姓?”少年曰:“我即胡德新之子胡长春,闻你在此,思欲一见,时常在此探望。见你模样,疑是娘子,故以此相呼。”流莺曰:“你是胡郎呀!”两目相望,眼泪交流。半晌,流莺曰:“奴不幸卖身侯门,父母家贫,谅必今生不能聚首,夫君何不另娶佳偶?奴家只好守节终身,以报高情罢了。”长春曰:“娘子既有这番心志,为夫守贞,你既能为节妇,难道我就不能为义夫?不知娘子为我守节贞与不贞?只要心贞,就终身鳏居,我也心甘!”流莺曰:“夫君如此恩爱,奴当对天以表心志。”即祝曰:“天地日月,共鉴此心,流莺守节若不坚贞,见富改嫁,临难失身,天地诛之,死堕沉沦!奴家便是如此,但不知夫君能始终如一否?”长春曰:“我亦对天盟誓。”亦祝曰:“天地日月,共鉴微忱,长春守义,永不另婚。若败此盟,永失人身!”流莺曰:“话虽如此说,但不知夫妻何日才得团圆?”长春曰:“但愿皇天默佑,使我功名成就,那时才得遂意。”流莺曰:“夫君须要发愤,莫负有益年华。”长春曰:“你我居处只隔此篱,娘子何不乘便到此谈叙衷情?虽不能同床共被,亦可算夫倡妇随。”流莺应允,以敲篱竹为约,闻声即来谈叙。流莺见夫家贫,所得赏赐,皆以赠夫,助其膏火。这两人夫愿为妻死,妻愿为夫亡,两人同一心,异地效鸳鸯。

谁知东风不为吹篱去,偏使夫妻抱恨长。过了年余,娇姑之夫偶得凶病,娇姑想县内观音大士灵验,许下香愿,果然病愈。次年二月十九,娇姑带起流莺到县中还愿。此时正德天子在位,少年风流,见后宫无有绝色,出诏天下,不论乡村城市,官民之女,若有绝色献上宫庭,重加显爵,任以方镇。此日无锡县官亦在院内降香,见了流莺大惊,心想:“我县中亦有此绝世佳人,实在难得!”忽想起:“皇上出诏选美,若将此女献上,定得高官重任,希罕此一个县官?”即命官媒婆去说。正值娇姑在方丈吃茶,官媒婆见流莺叩头道喜,口称“贵人”。流莺曰:“我乃为奴作婢之人,然何乱以贵人相称?”官媒婆曰:“贵人不知,因当今皇上出诏选妃,大老爷举荐贵人,命小媒传言,以便进献。”流莺曰:“我是下贱之人,何敢越理充选?况已有夫,岂可再嫁?你去见你大老爷,替我回明,免劳荐举。”官媒婆曰:“贵人何必过谦?大老爷不举别人,必是贵人才貌堪称,方才荐举。去到京都,不为皇后,便是贵纪,享受无穷富贵,那些不好?小媒无非奉命传言,贵人若是不允,自去见大老爷就是。”流莺急得眼泪双流,只得去到官前跪下。官命起身坐说,流莺曰:“小女子有满腹苦情,还望大老爷施恩,听奴细诉:

大老爷管万民身为父母,听小女把苦情细诉明目。

奴小时二双亲已将婚许,滚水滩胡长春便是丈夫。

因爹爹遭冤枉卡中受苦,奴卖身办银两把亲救出。

彼时间与丈夫曾把话诉,有银钱即将奴赎取回屋。

倘若是无银钱随夫另娶,奴甘愿守贞节终身受孤。

夫感奴既卖身还作节妇,他情愿不另娶做个义夫。

两下里立誓盟山海同固,倘若是谁负心谁受神诛。

奴因此一心上报答夫主,任贫贱随生死都难改图。

大老爷施宏恩怜惜小女,莫将奴献皇上胜似朝佛。”

“你这女子,如何这样固执,不知时务?献上充选,身伴君王,享受荣华富贵,还不好吗?”

呀,大老爷呀!

并非是小女子不知时务,也只因已结发错在当初。

奴不愿伴君王去为国母,奴只知报丈夫作卑为奴。

“本县奉诏选妃,由得你不去吗?”

“呀,大老爷呀!

奴的心与金石同坚同固,不怕他掀天势王法如炉。

奴已曾将此身置之外度,你就有三尺剑难把心诛!”

“皇上出诏选美,要行则行,难道你一女子都奈不何吗?”

为帝王口能把三军帅取,其奈我有志的匹妇匹夫。

圣天子当成全义夫节妇,又岂似无道主拆散妻夫?

奴情愿殉贞节一命归土,再不能贪荣华去到皇都。

“你这女子,本县举荐你进宫去为娘娘,比你为奴作婢就好多了。本县硑贺你,不知感激,还要多嘴吗?”

大老爷又何必将奴荐举?活生生分散了一双比目。

奴心中只知有一个夫主,大老爷贺奴却是害奴!

“这是皇上要你,愿与不愿,你到皇上面前去诉!”

万岁爷他本在深宫居住,怎知道乡村女如玉如珠?

大老爷不将奴献与君父,万岁爷又焉知其中委曲?

呀,大老爷呀!

献了奴你无非升道升府,不献奴天佑你富贵有余。

你何不积阴德儿孙之处,也免得逼奴家一命呜呼。

官闻此言大怒曰:“世间那有这样执拗女子!你偏不去,本县偏偏要献!”即将流莺送到三元宫,喊官媒婆押住,又唤他父母进县,随送到京。县中事务,交与厅官代理,收拾行杠轿马、仪从护卫,择日起程。娇姑回家,将流莺之事告与夫家。

却说长春自夫妻相见之后,朝夕发愤,只想成名,赎取配合;今听此言,犹如万箭穿心,千刀割体,急到县中去看。谁知有人守门,不准进去,见有妇人出来,便问流莺是何举动。妇人曰:“他朝夕啼哭,眼泪未干。”长春更觉痛恨。忽见岳父自内而出,急忙问信。锦川曰:“我亦苦口相劝,喊他进宫,他一心为你守节,不听分毫。看这光景,定要逼死才得了事!”长春捶胸大哭,随着锦川总想进去。门上如狼似虎,拿鞭乱打,长春急得肝肠碎断,不禁号啕痛哭:

想起我贤德妻肝肠痛断,不由我这一阵心如箭穿!

自幼儿结姻亲遂我心愿,谁不称天生的一对凤鸾?

那知妻卖了身又遭磨难,进县来偏遇着天杀昏官。

你只图贪富贵去把美献,拆散我好夫妻百岁良缘。

将我妻押深宫内外隔断,可怜他朝夕里珠泪不干。

莫不是我前生将妻作贱?莫不是我烧了断头香烟?

到今朝隔围墙难以见面,咫尺间胜似那万重云山。

想我妻才和貌世上稀罕,既结亲又分别好不惨然。

到此时能使我看上一眼,问一句喊一声死也心甘!

昏官呀,昏官!

做此事你胜如把我头砍,做此事你犹似挖我心肝!

昏官呀,昏官!

倘将妻献宫帏去把君伴,我情愿破性命去到阴间。

拉昏官到三曹前来对案,我要你千万劫难把身翻!

胡长春哭得如醉如痴,观者无不感伤,就在近处扎住,候妻出来相见。

过了两日,忽然仪从轿马、执事旗伞纷纷进宫,不一时,流莺出来,身穿彩服,坐在八人抬的玻璃轿内,双目红肿。长春喊曰:“妻呀!你当真去了?”流莺抬头看见丈夫如此痛哭,才喊得一个“夫”字,即气倒轿中,人事不知。左右大号与长春一阵鞭子,忙拿姜汤灌醒,急抬出城。来至河边,官已上船,将流莺抬到一只楼船,左右妇女并锦川夫妇十余人站立。忽岸上有人喊妻,流莺抬头见长春在沙泥中哭泣,即踊身向河中一跳,左右人多,不能移足,流莺拼命乱扑,又气死在船。官大怒,命人将长春乱打,皮破血流,倒地难起。官命开船,急把流莺救活。

行了两日住船,流莺又见长春一身泥沙,满面血迹,形容枯槁,呆望船中,流莺心如油沸,体似箭穿,想喊得来,县官又要打他,只得忍气吞声。想丈夫舍死忘生,痴心赶送,受了无限苦楚,费了数日奔波,“我不免早些自尽,绝他念头。他闻我死,自然回家。”看看天晚,寒风习习,引动万种愁肠;江水茫茫,添来千行苦泪。哭得泪尽血流,于是解下裙带,缩身被底,在颈上挽了两圈,将两头套在足上,用力一伸,登时气绝。

次日早膳,左右喊不应声,揭被一看,大惊报官。官听得死了,焦思闷坐,犹如火炭下水,冷冰着身,好生莫趣,心想:“我费尽心机,使用银钱,耽搁公事,只说献到京城,高官任做,骏马任骑;谁知中途遇变,进退两难,进得京去又无公事,回得县来惹人耻笑。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想到此处,实在冒火,命左右:“抬尸江岸,用火焚化,将灰洒道,以泄吾恨!”张锦川虽则痛女,见官发怒,心中害怕,哭都不敢哭,还敢去阻?只得由他焚化。抬到江岸,忽见长春周身沙泥,满面血甲,抱尸痛哭。众人将他一阵拳头,说道:“大老爷的人被你逼死了,还敢来哭吗?”举起烈火,长春向火扑去,众人拉开,往后一掀,倒地而死。烧得臭气冲天,愁云惨雾,迷蔓江滨。

半日焚过,拨火戳灰,灰中一物,形如人心,重如铁石,内外透亮,光若水晶,中有一美男子,眉目含情,众人拿去献官。官以为奇怪,放在案上,越看越爱,想此定是人心所化,这女子都有,未知那男子有么?遂问:“岸上男子苏否?”众说身已冷硬,官命依然焚化。众人将长春之尸抬至灰中,举火便烧。未几焚过,拨灰去看,亦有一物,与前物一样,中有一美佳人,拈带微笑。将二物对放,其中男女若言若动。官看大喜,想:“我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得此无价之宝,真乃天从人愿,不免进京献与皇上。况献宝之功比献美较重,岂不是一场富贵!”即命良工造一金匣,将两物放在里面,加以封锁,开船进京。表奏:“此宝系县中有石放光,剖开一看始得之。此是阴阳之精成形现像,真希世之异宝也。伏献我皇,永镇国家。”投到许相国衙中。

却说许相国名进,乃忠君爱国之士,扶持社稷之臣,将表收下,早朝献上。皇上看表大喜,命传进宝官见驾。县官捧宝上殿,山呼已毕,呈上金匣,左右接放龙书案上。皇上开匣,臭气钻心。皇上掩鼻一看,乃是半匣血水,满朝文武尽欲呕吐;急命撤下,将进宝官先打三百御棍,两腿稀烂。命诉根源,县官只得将献美进京,中途丧命,焚尸得血中现美人之事,诉了一遍,“万岁不信,女父张锦川现随在京。”皇上传旨,宣锦川上殿,问曰:“此事尔该知道真假,从实奏来。”锦川泣奏道:

万岁爷御太极紫微高照,听小民将来由细诉根苗。

民叫做张锦川家屋原小,祖居在无锡县曾把医操。

昔小女名流莺生来美貌,体端庄性贤淑聪敏才高。

自幼儿与胡姓姻亲结好,民女婿胡长春读书儿曹。

因小民行医术时运不好,王府尊姨太太请把病调。

姨太死他怪民医未尽道,将小民丢监卡受尽煎熬。

无锡县父母官贪财爱宝,要小民一百银才把案消。

民女儿卖了身去把银缴,大老爷才将民放出监牢。

民女儿想夫妇关系非小,虽卖身尚与夫苦守节操。

他丈夫见妻子有节有孝,愿与妻守信义不续鸾胶。

一心要赎小女百年偕老,同生死共患难两不分抛。

因二月陪主母烧香进庙,遇本县父母官起下波涛。

说小女生得来十分美貌,他总要把小女献与王朝。

民女儿念丈夫百般哀告,官只图贪功赏不听分毫。

命多人押小女强逼上轿,到船舟从水路来献美娇。

他丈夫闻此言心如刀绞,跟着船来赶送痛哭号啕。

民女儿见了夫就往水跳,官见了将女婿毒打不饶。

可怜间周身上鲜血浸泡,带重伤犹跟赶珠泪滔滔。

民女儿见丈夫形容枯槁,寻短路报丈夫命赴阴曹。

父母官恨小女把他兴扫,将尸首抛江岸用火焚烧。

把骨灰洒之在平阳大道,尽牛马来践踏好把恨消。

民女婿见妻死向火扑跃,被众人往后推气死荒郊。

将小女焚过后去把灰扫,得一物与人心不差丝毫。

如水晶似玻璃光华照耀,在中间现一个美貌儿曹。

官心想女心中既有美少,不知道男子心可有女娇?

命左右将尸首一阵烧了,得一物与前物好似同胞。

同轻重共方圆无分大小,中有个美佳人面赛桃夭。

对面放心中人若言若笑,这县官一见得喜上眉梢。

说此物真乃是希世之宝,献皇上定赏我一品当朝。

金匣□放二心封锁已好,到京城见万岁来把宝交。

谁知道到金殿忽然变了,满匣中是血水臭气冲霄。

谅必是他夫妻灵魂知道,化贞心见皇上来讨恩膏。

万岁爷念小女苦节苦孝,念女婿守信义命毙身焦。

万岁爷施鸿恩将他旌表,愿万岁万万岁寿比天高!

皇上大怒曰:“朕自登极以来,最重节义,凡天下有义夫节妇,准其举报,肤即旌表立庙建坊,春秋祭祀,与天地完正气,与国家固根基,何等郑重!朕虽出诏,也只选闺阁秀丽,不准拆散夫妇。你这佞臣!食王爵禄,罔念君恩,只图欺君罔上,献媚求荣,逼死节妇义夫,焚尸化体,干刀万剐,难尽厥辜!”命推出午门,铜铡分身,悬挂四体,以禁将来,抄杀满门,而伸冤气。封胡长春为信义大夫,张流莺为贞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干两,原郡建坊立庙,县官四时祭享。张锦川训女有方,恩赐翰林,署理太医院;妻封夫人。胡德新教子知义,恩赐进士;妻封夫人。钦哉谢恩。又问文武:“这两夫妇心子变化是啥来由?”许相国出班奏曰:“凡物离则神凝,合则神畅。神凝则气塞,而苦恼之心生;神畅则气舒,而欢乐之心起。神凝气塞,久不舒畅,则成形化像,坚如金石。此乃伤于离别,不能聚首,彼此牵挂,互相感怀;又时时看见,虽近在咫尺,而渺若山河,丢之不开,思之不得。神气凝结,久而不已,所思者现像成形。故他夫妇因怨气所结,精诚感化,水火刀锯,不能损坏。迨至两心同处,两情相合,神畅气舒,心满意足,怨气消散,无所感格,则返本还原,化为血水。臣常见程子遗书有云:波斯一女性好山水,每日凭楼观望,后成劳疾而死。葬了几年,掘冢另迁,骨肉皆朽,惟心尚存,内外通明。锯开一看,中现山水,一女凭栏。此以有情而感无情都能如此,而况两情相感哉!”皇上即问锦川:“尔女曾见夫否?”锦川奏曰:“小女主家与夫家只隔一篱,谅必时常看见。”

皇上点头,退朝回宫。是夜三更梦一美女,凤冠朝服,叩头曰:“臣女来京,无处栖身,愿皇假以宅第。”皇上问是何人,女曰:“臣女乃心坚金石之张贞女也。”皇上曰:“朕命在原郡与尔建坊立庙,尔胡不归?”女曰:“臣女不愿归矣。”即进皇宫而去。皇上惊醒,宫人来报,皇后降生公主,皇上心喜。平明,许相国进宫贺喜,皇上告以梦兆。许进曰:“臣昨夜亦得一梦,见一少年,像貌魁伟,衣服鲜明。臣问姓名,少年曰:‘今月曾经照古人,体著三衣缺一襟。三人日下相聚首,天教节义报忠臣。’忽见臣儿许诰进来,少年即抱其膝下,忽惊觉。早起家人来报,长媳生子,臣思其言,乃隐‘胡长春’三字。陛下立庙之言乃旌表节义,冤消恨散,故投生以报陛下也。”皇上曰:“尔孙与朕女是一对夫妻投生,三朝之后,带进宫来,朕即认为驸马,以结前缘。”许进抱孙进宫,两孩相见即笑,甚是欢喜。皇上知其不昧夙缘,即拜为驸马都尉。后来夫妻配合,敬爱如宾,兼能忠臣我国,官居一品。

再说张锦川在太医院比前不同,凡病一看即知,就是带信吃药,都能对症。只因公主爱啼,锦川去医,一见即住,来了复啼。皇上命拜与锦川为义女,从此不复啼矣。正是:

从前寂寞无人问,今朝富贵逼人来。

却说许相国之孙,生来多病,心想公主因拜锦川而止啼,亦命人去接胡德新到京,以孙寄拜,其病亦愈。许进又提携德新做官,后为御史大夫。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忠孝节义可以格天地,感鬼神,邀皇恩,得富贵。你看胡长春、张流莺二人,一则卖身救父,守贞报夫,是何等节孝;一则怜妻守信,仗义殉身,是何等信义。虽然,二人不遭苦难,无以显其节义;遭苦难而心愈坚固,所以能感神天。生前抱恨,死后雪冤;前世扬其美名,今生享其富贵,此固天之所以报节义也。至如张锦川善于教女,乃因女而获福;胡德新以义训子,亦因子而得官。天之于人,或善或恶,真无半点差漏。他如无锡县官,始则贪污将矣有,继则见美而思贵,卒之财无所用,贵不可得,徒以增屈陷节义之骂名,铜铡分身,满门抄杀,夫固自作自受耳。至若王府尊,内室谋害而不预防其奸;高进士、娇姑夫妇,明知人之节义,而不曲全其事,此不独有愧于为人,抑亦衣冠之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