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卵湿化皆是命,切莫无故伤生。一朝报复不容情,男从服毒死,女亦当冤深。

阳城高家庄一人姓高,名良栋,娶妻何氏,有百串家资,佃田耕种。生二子,长高英,妻陈氏,本朴勤俭;次高秀,性偏急,好打蛇。这蛇也怪,不打不见,越打越见,所以高秀出外每每见蛇,一生不知打死多少。娶妻王氏,乃小家人女,爱食虾子,在娘家常常捞食,父母亦不禁止。有人劝曰:“王家姑娘呀,捞虾与食虾,罪孽有等加。一口数十命,一顿亿万虾。世间伤生事,惟此罪无涯。与其多带罪,何不莫食他。”王氏曰:“称肉要去钱,吃鱼要下田,惟有食虾好,便易不可言。站在田埂上,举手有万千,一家都饱暖,犹如过个年!”因此捞食日多。及嫁到高家,喊夫买个捞兜,无事便捞,遂以为常。

却说高秀有一表兄,名魏有仁,他父是贸易出身,积钱数百串,弃商归农。有仁娶妻汪氏,面麻丑而性贤淑,又极勤俭。有仁素不心悦,常借故打骂,父母劝戒不听,因而含气在外宿娟滥酒,父母因之忧死。有仁把父母安埋,总想远方贸易,免妻签眼,奈无伙伴。看日良栋生期,有仁来祝,见高秀言语谦和,身体强健,即曰:“表弟,你家人多田少,不够做活,何不出门寻些生意,也可积钱兴家。”秀曰:“表兄之言虽是,但我的事,心想贸易又无钱,心想耕种又少田。算来贫富由命定,表兄说来也枉然。”有仁曰:“我正要出门,若表弟肯去,我二人合伙,我出本钱,你出气力,赚得均分,有福共享。”高秀心喜,告禀父母。父母曰:“我儿生意不熟,如何去得?”有仁曰:“生意我熟,只要表弟与我当个下手足矣。”良栋曰:“外甥去到何方,做啥生意?”有仁曰:“我父常在太原贩卖药材,我跟父去了几回,还认得些朋友,依然去到省城贩药。”良栋喜允,二人当面写了伙约,言明有仁拿本钱三百串,利息加一五,占六成生意,高秀占四成,约期起程。临行,高秀辞别爹妈,良栋夫妇把儿嘱咐一番,说道:“儿呀,在家千日好,出门寸步难;途中虽仔细,谨防汗湿衫:

坐在草堂把儿教,为父言话听根苗。

此回出门把钱找,多承老表来放梢。

初出门庭事不晓,谨手慎微莫惮劳。

太阳西坠把店找,鸡鸣起来把担挑。

歇肩脱衣心要小,须防风寒入皮毛。

摇钱赌博非正道,邪朋滥友切莫交。

待人处世莫骄傲,和气方能把财招。

如今我们年纪老,经霜之叶怕风摇。

你妻王氏年更少,儿小女幼性情娇。

有钱无钱归须早,莫使倚门望终朝。

为父言语谨记倒,财宝归身翻大梢。”

高秀辞别父母妻子,来至魏家,买些本地药材,打了几挑,请脚夫搬运,高秀挑行李押担。走到太原,把货卖了,随办省货,沿途掉换,到本处发卖。至年底做了两回,清算帐目,赚钱百串,拿了十串与高秀回家,余添作本。从此做了两年,除本利外赚三百余串,高秀分一百四十串,回家与父兄商量,添佃田土。有仁将钱买了两间铺面。次年生意更加顺遂,有仁见银钱来得便易,于是肘起大架子,缝套新衫子,头戴高帽子,足穿花鞋子,行路摆袖子,说话言子,看见那样子,俨然像个富家子。正是:

银钱壮人胆,玩苏又玩款。

日里进秦楼,夜晚宿楚馆。

高秀常常劝道:“表兄呀,人生在世。要端品行,莫履邪径。常言道得好: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犯了招罪过,切莫当虚言。犹如昼借帐,晚间就填还。远报儿孙辈,近在妻女边。我不淫人妇,谁戏我妻焉?劝君宜早戒,莫到悔时难。我和你离乡别井来在此间,正宜惜身重命,保精养神,方能身强体旺,疾病不生。倘若犯了邪淫,一坏品行,二荒执业,三费银钱,四惹恶疾。心思一邪,越迷越深。从此好人远避,歹人相逢,不惟银钱当如草籽,而且生意亦置之度外,斯不至惹祸招灾,亡身毙命而不已也!表兄呀,与其追悔于后日,不若谨戒于当初。”有仁曰:“我不过借此闲游,以解愁闷,你怕就认真了。”依然如故。幸喜得生意利厚,虽然耗费,犹如毡上拔毛,不伤大体。高秀恐有仁执迷染深,意欲急归,又有百金下帐未曾收清,遂对有仁曰:“表兄,此时货已卖完,在此无事,看来行市还好,不如回家另办货物,来收下帐。”有仁应允,催了数日方才起身。

有仁恨高秀阻了他的兴心,想:“高秀原是沾我的光!”欲将下帐一人独吞,要想分伙,奈是当着舅爷写约,不好反口;思了多时,未得其计。

一日,来至高家,正值高秀外出,王氏在外摘菜。有仁曰:“表嫂瘦了些,莫非得病吗?”王氏曰:“未曾得病。你说我瘦,我自己还不觉得。”有仁曰:“未曾得病,定是思念表弟所致。依我想来,你枉自思念一番。”王氏曰:“夫妻之情,如何不念?但日久习常,也不觉得。多承表兄栽培,使他多挣银钱,夫妻老来快乐,此时受些孤苦也无妨的。”有仁曰:“你思念他,他不思念你,也是枉然!”王氏见有仁说话奇怪;便问曰:“他为甚又不思念我咧?”有仁欲言忽住,曰:“莫说的好,你夫知道伯连先人都要吷了。”王氏再三盘问,有仁曰:“你莫讲是我说的,他在外面贪嫖好狎,朝进娼馆,夜宿龟窝,我累次劝他不听,与一婊子情好甚密,相约挣得有钱,娶他为妾,因此不思回家。这一回我催了数日,方才起身。表嫂还说挣得银钱,老来快乐,只怕讨个婊子,老来还要忧气!”王氏曰:“我只说他发愤挣钱,苦做生意,那知在外嫖假,还想讨小!是这样挣得银钱何用?正是:男儿心肠狠,抛妻出远门。只因贪淫欲,那念结发情?再言远方去,除非把命拼!”从此常对翁姑说:“喊夫莫去贸易,怕成流人,倾家丧命。”翁曰:“我儿小心谨慎,并未放荡,未必一下就流了。为农为商,原是本等,我家田少人多,不做生意,一家拿来饿死呀?”王氏吵曰:“我晓得你爷儿父子商商量量要把我死,好讨那个娼妇!”高秀曰:“这是甚么话?从那里说起?讨甚么娼妇?”王氏大声骂道:

骂一声大麻疯令人恼恨,做的事如屎样臭得钻心!

只说你出远门去把钱挣,那知你在外面贪恋邪淫!

“莫乱说!我并未胡行!”

丢得我冷清清孤眠独枕,每夜晚鼓起眼睡到天明。

东也敲西也想响心都骇紧,又恐怕有强盗偷去衣裙。

“真真冤枉!我若贪淫,那有银钱回家?”

你自己屙稀屎前去照影,脸面黑身体瘦很不像人!

“出门辛苦,那得不瘦?”

有银钱就该要穿戴齐整,为甚么衣裤上补巴层层?

“俭约挣家易,奢华积钱难。”

你看那魏老表人才秀俊,周身上穿的是苏缎杭绫。

脑壳上戴毡帽朝金锁定,毛鈄上添丝线拖齐足跟。

“你快莫说那个假哥!说是别人我还心服,你怕我不晓得?口看在银钱分上。”

有银钱不拿起去走邪径,任你穿任你吃也有余盈。

“我未挣钱,百串押租那里来的?未必他挣的钱又多得很?”

他为甚买店子人人尊敬?岂像你背时鬼无志无能!

“□,我出门几年都未乱说,今听何人刁唆,那有许多屁放?”

你若是再出门与你拼命!

“不出门,一家人拿来饿死吗?”

就饿死做一堆我也甘心!

“你不甘心,又要怎样?”

你看那贪淫欲与人共寝,我未必撞看鬼要守孤灯?

“好,莫乱说了,多挣点钱,不如我。”

似这样到老来定受贫困,到不如大齐家去找情人。

拿一顶绿帽帽与你戴定,我要你到那时悔之不赢!

从此朝夕吵闹,茶饭不煮,吃了又困,困了又吃。夫若说他一句,便发泼放虿,两三天都不歇声。翁姑无奈,与子商量,弃商为农,遂请有仁至家分伙,将账目算明,银钱付清下账。高秀该分银五十两,嘱有仁代收。过后有仁回家,说债主逃走,不知去向。高秀明知是他谋吞,奈不得出门清问,叹气而已。从此披星戴月,早起迟眠,务要耕春,见对门荒坪极多,暇时与兄开垦。

到五月,高英岳父六旬,良栋夫妇并高英夫妻皆去吃酒,高秀在家上坡开荒。王氏捞虾煎好,把饭煮熟,拿个背兜背起与夫送去。至头台土外大梧桐树下,把背兜放在石上,喊夫:“快到这里来吃饭,阴凉得好。”秀曰:“放到那榻,我挖脱这个石头就来吃。”忽魏有仁经过,王氏曰:“表兄那里去?”有仁曰:“我姑娘讨媳妇,前去吃酒。”王氏即问他家常,起身一路谈叙回家。高秀因有仁吞他银子,心中怀恨,今见此情,愈加生疑,即在土外隐身细看,见有仁至龙门边坐下,王氏进屋倒茶拿菸,又说一阵话才去;心中大怒,至树下把饭吃了,又去开土。谁知心中有事,做一阵即回,怒气勃勃问王氏曰:“你这贱人!全不讲脸!今日与魏有仁说些甚么?”王氏曰:“他说到姑娘家去吃酒,我念至亲,留吃菸茶,难道就错了吗?”高秀曰:“你这贱人!岂不闻‘男女授受不亲,瓜李之嫌当避’?就是至亲,当要避嫌,男女私言授受,成何体统?你这无廉无耻之妇,以后好生打点,救着你那狗头!”这王氏脾气不好,见夫骂他,即吵曰:“你开口闭口说我无廉无耻,到底你拿到奸在那里?不说明白,不得开交!”上前拉着问要奸夫。高秀与他两个耳巴,他便拉着毛与夫撞死。高秀气急,一阵饱打,他就倒在地下,扳天扳地的哭道:

哭声妈来泪不住,哭声爹来痛心腹。

当初瞎眼来放女,嫁个丈夫是毛驴。

脾气乖张性粗鲁,夫妻情义一概无。

今日老表过此路,拿菸例茶未进屋。

念在至亲把话叙,也是出于不得不。

背时鬼呀!

未必今天撞二五,回家就把我栽诬。

口口说是无耻妇,下次还要切头颅。

全然不由妻分诉,横起眉毛就动粗。

莫良心的呀!

拳头耳巴不记数,浑身上下无完肤。

四肢疼痛入肺腑,定是打断背脊骨。

呀,倒灶的呀!挨刀的呀!

捉奸要双是古语,到底那个是奸夫?

此话不与我说楚,要你充军坐囚车!

正在吵闹,良栋夫妇忽归,见儿、媳吵闹,问明来由,一个骂一顿方才了息。

是夜,高秀肚痛,越痛越凶。王氏恨夫打他,任你乱抓乱滚,全不张他,蒙头而唾。次早饭熟,高秀未起,王氏也不去喊。其母喊了数声,不见答应,进房揭帐又喊,亦不见答,用手去摇,上下齐动,细看才是死的!骇个坐斗,起来喊曰:“老汉快来!我儿如何死了?”良栋急忙来看,见七孔流血,面貌紫黑,喊道:“儿呀!父母千辛万苦抚养成人,于今看看找得来钱,为父靠你兴家立业,怎么一下就死了?只说养儿防老,谁知半路分离!”母:“从此摇钱树倒,老来定受穷饥!”二老抚尸,痛哭一场:

父:见儿死不由父肝肠痛断,母:这一阵娘心内好似箭穿!

父:昨日里儿还在把父叫喊,母:为甚么今日里不答一言?

父:睡床上七孔内血已流满,母:周身上色紫黑所为那端?

父:拉我儿拉不起如刀割胆,母:喊我儿喊不应口叫苍天!

父:舍不得我的儿能尽孝念,母:叫为娘发苍苍身靠那边?

父:舍不得我的儿聪明能干,母:苦发愤做庄稼早起迟眠。

父:做生意赚银钱二百余串,母:一家人赖我儿不少吃穿。

父:可怜间硬梆梆鼓起双眼,母:谅想是死得来都不心甘。

父:定然是为媳妇昨日送饭,母:归家来两口儿吵得天翻。

父:说你妻与有仁定有皮绊,母:难怪得一见了话不断缠。

父:角了孽喊肚痛其情已显,母:才是他把我儿毒丧黄泉。

父:儿阴灵随着他切莫轻慢,母:快进城与我儿申诉含冤!

良栋哭罢,即喊保甲近邻看明,进县喊冤递呈,说媳与魏有仁通奸,同谋毒毙。官即出票命差办做勘验,果是服毒身亡,即带魏有仁、王氏并人证回县。二堂审问,遂叫魏有仁问曰:“高良栋是你甚么亲戚?”答:“是民的舅爷。”官曰:“他在本县面前告你奸他媳妇,同谋毒死高秀,今见本县还不实诉!”魏有仁曰:“高秀与民同伙贸易,他有下账未收,托民代讨,谁知债主逃走,舅爷疑民收来吞了,因此挟忿诬告。”官曰:“舅爷岂有诬告外甥之理?”命左右重责八十。有仁口称冤枉,官见有仁不招,又叫王氏到堂,问曰:“你与魏有仁通奸,同谋毒死丈夫,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说来,免受大刑!”王氏战战兢兢,叩头哭诉道:

跪法堂珠泪双滚滚,尊一声大爷听分明。

自幼儿蒙亲苦教训,过门来知重又识轻。

“本县问你为甚要谋毒丈夫?”

大老爷呀!

奴未曾谋害丈夫命,大老爷切莫冤枉人。

“你未谋害,是谁毒死的?”

呀,大老爷呀!

夫肚痛谅必是痧症,说谋害大爷有何凭?

“你公婆具控,又经本县勘验,实是服毒身亡。况你与魏有仁私言授受,不是凭据吗?”

呀,大老爷呀!

只为的表兄过路径,奴倒茶念在是至亲。

夫归家将奴打一顿,总说我二人有私情。

过后说肚子痛得很,奴不该忿气不做声。

在床上扳得战挺挺,天明喊才知归了阴。

二公婆因此心疑忿,将民妇诬告在公庭。

“胆大淫妇!好好问你,你还要强辩?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呀,大老爷呀!

这一阵痛得咽喉哽,大老爷打落我牙门。

丈夫死我愿填他命,大老爷莫加我臭名。

“如此嘴硬,左右拿拶子来,将他十指拶起!”

呀,大老爷呀!

这一阵拶得筋骨损,十指痛好似箭穿心。

妇人家名节要得紧,节为重性命事为轻。

大老爷呀!

要奴死与奴一快性,要招供奴就万不能!

“还不招认?拿竹签来,把他十指钉起!”

呀,大老爷呀!

钉竹签十指鲜血喷,痛得奴死去又还魂。

不招供大爷刑法狠,招得来又辱了先灵。

谅必是前生罪孽甚,到今生才得落陷坑。

不得已把供来招认,与表兄通奸概是真。

因丈夫碍眼难同寝,才商量毒他丧残生。

官命带过一边,又叫魏有仁上堂,问曰:“你表嫂都招了,还不快快招认吗?”

呀!大老爷呀!

我表嫂年轻骨又嫩,受不起这般苦毒刑。

所招供一概不可信,大老爷何必认为真?

“狗奴可恶!快拿大棍来,把他夹起!”

呀,大老爷呀!

这一阵夹得魂飞尽,痛得我屎尿一齐倾。

想不招表嫂已招认,要辨脱除非问阎君。

囚奸淫谋毒表弟命,大老爷施恩快松刑。

官叫二人画招,分丢男卡女监。

却说王氏在监,自知从前伤生太多,罪孽深重,默叩神天,时时痛悔,二次清供,亦无异词。申文上司,及至秋审,当堂起解。王氏父母自从闻女招供,朝夕啼哭,深悔当初不教,不知顺夫,以致招灾惹祸;心想解救,无有主意。闻族兄某深知六宪,王翁前去求计。族兄曰:“他已招供,申文定案,难以挽回。”王翁哭泣回家,与妻商量,办钱两串送去,再三求其设法,与女拨条生路。族兄沉吟曰:“若到上司反供,发回本县,徒受刑杖,还是无益。”又想一阵,曰:“我有了!高平县令白良玉,清廉有才,其明如神,能察奇冤。你女见上司不必称冤,恳委白公审讯,或能雪冤,也未可知。”王翁备酒城外店中,与女饯行,密以族兄之言告之,即斟酒一杯递去,不觉泪如雨下,曰:“我儿路上千万保重,但愿皇天开眼,雪冤回家,使爹娘再看一眼,也不枉待女辛苦一场!”王氏跪地接杯,泣曰:“呀,爹妈呀!你儿死都不恨,但加以谋夫之名,就死在泉下,也不甘心!若得神天默佑,雪冤回家,慢慢报爹妈之恩罢了。不然,你儿冤深莫白,身受剐刑,到那时爹妈须要来收尸首,不使猪拉狗扯,你儿就死也是瞑目的。”此时虽有酒菜,怎得下咽,只好心领而已。父女三人哭得气噎声嘶,差催数次,方才分手上路。

王氏见了上司,数问不言,只有流泪。上司再三问曰:“汝有冤情,只管直诉,本司与汝作主。”王氏曰:“犯妇也无甚冤情,但案属谋夫,事情重大,父母官审问不清,若得高平县白大老爷与犯妇一问,死也甘心。”上司曰:“汝亦知高平白县令乎?”王氏曰:“犯妇在乡听闻高平白青天,人称包公再世,垦求大人推恩委讯,犯妇感德于地下矣!”上司见王氏说得慷慨,即发一道札文,委白良玉驰至阳城,审问高王氏谋夫一案;又将王氏、魏有仁一并发回。

再说阳城县官见文大惊,将白公接进馆驿,即把案卷口供送去。白公提王氏问曰:“你在父母官前既已招认,然何去到上司又不认供,要本县来审,是何情弊?”王氏曰:“犯妇含冤不白,是以哀恳上台,求大老爷与犯妇伸雪寒冤。”白公曰:“可将原情说来,不要隐瞒。”王氏即将捞虾送饭,遇魏有仁路过,说话倒茶,丈夫生疑,归家打骂,至夜肚痛身死,公婆具控,从头直诉。白公听了,又将案卷细看,沉吟良久,即吩咐打轿到高家勘验,随押王氏一路来至高家。良栋已在户外高打一厂,保甲俱来迎接,已备锄子。白公曰:“不必勘尸。”即四处观望,问王氏:“当日倒茶与魏有仁在何处?”王氏指明其地。又问:“当日送饭,你夫吃也未吃?”答:“吃了。”又问:“你夫吃饭时,你在那榻未曾?”答:“犯妇送饭,放在梧桐树下,喊夫来吃,夫未动身,有仁适至,犯妇即归家去了。”白公走到树下,王氏指石是放饭之所。白公看罢,曰:“此案我知道了。”即回厂坐下,喊人捞虾,叫王氏照当日煎好,与饭送往树下,看即回,先命人在树恻隐身观看。不久,有酒杯大的蛇从树穴中吊下,在虾中放毒,后仍入穴而去,即禀白公。白公叫以虾喂犬,伐树杀蛇,其犬即死。良栋见此情景,泣曰:“我儿岂不是蛇毒死的呀!可怜冤屈媳妇,受了无数惨刑,千般苦难。若不遇着青天,枉死城中又添一名冤鬼了!”乃问白公认错。白公曰:“你儿平日知惜物命否?”答:“我儿乎日最爱杀蛇。”白公曰:“此冥冥中自然之报施也:”即叹曰:“人情物理有循环,善恶昭彰在眼前。天网恢恢无疏漏,仇报仇来冤报冤。”又谓王氏曰:“此案皆尔夫妇多伤生命,脾气乖张所致。尔夫不杀蛇,不能伏祸之机;尔不捞虾,不致夫于死命。男分女别,嫌无由生,孝亲顺天,冤从何起?尔自今以后,应宜洗心革面,改过自新,方能赎前愆而享后福。今亦不必进城再去抛头露面。”即把王氏红衣、刑具解了。王氏泣涕,叩头感谢而去。

众乡老问曰:“大老爷怎知树中有蛇放毒,白此冤情?”白公曰:“向见此案,因煎虾送饭,心中疑惑。今见桐树中空,即知有物,案情在此,故命王氏照前设食,蛇见辛香,必思喷泄。故下而洩之。亦由王氏悔悟,善念一生,吉神相随,有莫之为而为者。但世间伤生之事,莫甚于杀蛇捞虾,世人全不思想,以为些微小物,往上打捞,伤生害理,结冤遭报,深可怜悯。”遂作歌以劝之:

提羊毫来把众人劝,尔百姓一一听详端:

人在世存心要慈善,莫伤生去把口腹贪。

体上天好生心一片,虽微物不可去伤生。

第一要莫去食牛犬,戒鳅缮莫往灶屋煎。

凡虾蟆龟鳖与蛤蚌,与螺蛳一一当悯怜。

惟有蛇与人无碍占,虾虽微亦受气于天。

上古时鱼有二斤半,方拿去待客把酒筵。

伤一命一家都饱暖,就有罪也不致如山。

食一虾即犯罪一件,食一顿罪孽有万千。

尔世人何不自打算,为甚么口腹造罪愆?

物与人性情不相远,凡贪生怕死皆一般。

是君子当把疱厨远,闻其声不忍把肉餐。

能爱惜物也知铭感,德报德有冤便报冤。

买老牛免脱抢劫难,救了犬乳子接香烟。

放灵龟曾报无头案,放大鳖得宝富齐天。

救虾蟆获珠为显官,放螺蛳免祸小燕山。

我今日又审此一案,真正是报应甚显然。

男杀蛇遇蛇把命短,女食虾因虾受牵连。

尔众民当以此为鉴,一个个急早改心田。

惜生命莫把他作贱,戒口腹重命结善缘。

贫贱的受戒永不犯,有钱的买来放深涧。

尔众民个个存善念,老天爷自然心喜欢。

免却你三灾和八难,一年中四季乐平安。

将歌作毕,命人刊板印送。即回阳城,与县官言明。县官深加佩服,自悔糊涂,不审虚实,乱用严刑,几害二命,即将魏有仁释放,具结完案;又送程仪百两,白公不受,具详申报。上司喜悦,与白公加级记功,阳城官降级留任。白公回县,爱民息讼,后来做到布政,子孙世代公卿。

王氏自白公去后,断荤戒酒,洗心涤虑,勤理家务,事亲训子,极其公道,昼夜都想出钱买物放生。后来儿子亦有孝心,发愤务农,少兴家业。魏有仁归家,自思当初嫌妻犯淫,忧亲骗账,种下罪愆,以致遭冤蒙垢,希乎倾家毙命。从此痛心改悔,也不嫌妻,安分守己,就在本铺贸易,亦得善终。

从此看来,人生在世,总要慈良爱物,体上天好生之德,以为造福延金之基。你看高秀杀蛇,后来被蛇丧命;王氏食虾,所以因虾负屈;魏有仁嫌妻贪淫,人即诬之以奸;白良玉爱民雪冤,天必予之以禄。正所谓:黄雀捕螂螂捕蝉,还有弋人在后边。看来一报还一报,仇报仇来冤报冤。岂不深可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