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人间天上,一宿情形,按下不表。却说次日清晨,清秋便醒了。这房间的窗户,偏向东南,一轮初出的红日,拥上山头,窗户正照得通亮耀目。她就对墙上挂的大镜,用小牙梳,把一头蓬松的乌丝理了一理,一个人正对了镜子出神。燕西在床上一翻身,睁眼看见清秋在理晨妆。便笑道:“你为什幺起来得这样早?”清秋道:“我是非在自己的床子,就睡不着觉。”燕西道:“反正是今天进城,忙什幺?难道还会像昨天一样不成?又关在城外。”清秋微笑道:“这倒是你一句实话,别反着说了。”清秋说话时,正弯着胳膊,绕到脖子后去理发。燕西看见她这雪藕似的胳膊,便笑道:“清秋,我想起一首诗来了。念给你听听,好不好?”清秋笑道:“我很愿意领教。”燕西一面起床,这里一面念道:

一弯藕臂玉无瑕,略晕微红映浅纱,

不耐并头窗下看,昨宵新退守宫砂。

清秋红了脸,说道:“呸!这是哪里的下流作品?轻薄之极!大概是你胡诌的。”燕西笑道:“你这是抬举我了。我的诗,是六月天学的,有些臭味。别人可以瞒过,你还什幺不知道吗?”清秋道:“既然如此,你是哪里找来的这样一首诗?”燕西道:“我只记得是什幺杂志上看到的,因为很是香艳,就把它记下来了。”清秋道:“据我舅舅说,你的诗有些进步了,这诗大概是你诌的。我非罚你不可。”燕西道:“要罚我吗?怎样的罚法呢?”清秋笑道:“不罚你别的什幺,依然罚你作一首诗。”燕西道:“这个处分不轻。别的什幺我都可以对付。作诗我实在不行。作了不好,罚上加罚,那怎幺办呢?”清秋道:“到了那个时候再说。但是作得好,也许有些奖励。”燕西笑道:“命令难违,我就拼命地作一首罢。”他说这话之后,洗脸喝茶,闹了半天,口里总是不住地哼着诗。后来笑道:“有了,我念给你听罢:昨宵好梦不荒唐,风月真堪老此乡。……”清秋手上正拿着手绢,便将手绢对着燕西连拂了几拂。口里连说道:“嘿!嘿!不要往下念了。反正狗口里长不出象牙来。下面你不念,我也知道了。”燕西道:“要我作是你,不要我作也是你。你又不出个题目,糊里糊涂的,叫我何从说起?”清秋笑道:“这样说,你倒是有理。本来要罚你,但是因为你这诗作得典则一点,的确有些进步,我就将功折罪,饶恕了你罢。”燕西道:“念两句诗,你就将功折罪,若是四句全念出来,岂不是大大地要赏一下吗?”清秋笑道:“赏是要赏你,不过赏你二十六板就是了。”两个人说笑着,茶房进来说:汽车已开回来了。于是燕西开发了旅馆费,和清秋坐车进城。燕西在路上,对于汽车夫并没有加以申斥,也没有另说别的什幺话。

进城之后,先送清秋回去,然后自己才回家。一进门,只见凤举板着面孔,从二门出来。燕西倒吓了一跳,以为老大是发他的气。凤举见了燕西,便问道:“我要坐车,你回来得正好。”燕西道:“你坐去罢,车子还没有开进来呢。”他因凤举也没有说什幺,自回上房。刚刚走不了几步,凤举又追来道:“老七!老七!我有话吩咐你。”燕西听说,便回身站住了。凤举道:“你到里面不要说碰到我,也不要说我坐车子出去了。”燕西道:“这有什幺不能公开的?何必瞒人?”凤举道:“我自然有我的缘故在内,你就不必多问了。”燕西一想道:一定又是这一趟出去,今晚上不回来的,不愿人家跟踪去追寻。自己也就默然不语。凤举去了,燕西走到上房混了一阵,然后才回自己屋子里去,正向沙发上一躺,要补睡一个中觉。忽见鹏振推门而入,说道:“你昨晚上又到哪里鬼混去了?找了你半天,也找不着人。”燕西道:“我去看电影去了,回来的时候,我找你也找不着哩。”鹏振笑道:“你有什幺不知道的?还不是那个老地方。你回来的时候打个电话,不就找着我了吗?”燕西道:“我又没有什幺了不得的事,我找你做什幺呢?”鹏振道:“你没有什幺了不得的事吗?中秋晚上,你当着大家的面,大吹大擂的,说要给人家捧场,怎幺现在就抛到脑后去了?人家痴汉等丫头,可是天天在那里指望着呢。”燕西道:“不就是白莲花的事吗?她登台还有几天呢。”鹏振道:“有几天,总得先预备着呀。你是在高兴头上说了一句,能算不能算,自己也没有准儿,那白莲花可是当着一道圣旨,全盼望着呢。”燕西道:“这倒奇了,三哥比她本人还着急些。”鹏振道:“这不干我的事,我管得着吗?不过白莲花为了这事,天天打电话到老刘那里去麻烦,看那样子是很着急,你总得先安慰她一句才对。不然,人家要急坏了。”燕西道:“既然如此,晚上我们在老刘家里聚会得了。”鹏振道:“你说了可要去。不然,我先告诉了人家,你又不到,我倒对人家撒谎似的。”燕西道:“今天晚上,我哪里也不去,一定到。”鹏振看那样子不假,自走了。

燕西掩上门刚要睡,门又一推。燕西道:“咳!人家正要睡觉,这门就不断地有人开。”抬头一看,却是鹤荪。燕西还没有开口,鹤荪先说道:“老七,昨晚上你打牌去了吗?怎幺这时候要睡觉?”燕西道:“昨晚上我看电影去了。”鹤荪道:“看电影看得一晚上都不回来吗?”燕西道:“我这怎样没回来?我是十二点多钟来的。”鹤荪道:“你当面撒谎。我昨天晚上,就睡在这里的,我睡到十点才醒。你不但昨晚没回来,今天早上你也没有回来吧?”燕西道:“二哥又和二嫂吵上了,所以又到外面来睡。二嫂不知道这一层缘故,倒要说我从中生是非了。”鹤荪道:“哪个说吵了?上次吵着,一直闹得父亲知道,骂了我一顿,我只好递降表,现在要吵也只好忍耐呀。昨天是你二嫂来了客,把我驱逐出境的。”燕西道:“来了谁?”鹤荪道:“是家里的客,不是外来的客。”燕西道:“哦!是了。听说老大昨晚上回来,和大嫂又生气,大概二嫂把大嫂拉过去了。”鹤荪道:“倒不是二嫂拉,是大嫂自己去的,你还不知道呢?有个大问题,还没有闹开,若是一闹开,这戏就有得唱了。”燕西道:“什幺大问题?我倒想不起来。”鹤荪道:“难道你一点都没听见吗?老大这一向子不回来,我从前以为他不过住在饭店里,谁知道他倒大吹大擂,现在居然在外面赁房子住了。”燕西道:“也不算意外,外面大家早就传说他和晚香赎身,赎身之后,家里固然是不能来,老住在饭店里又不是个办法,你想他不赁房子,将应该怎样办?”鹤荪道:“你倒说得好,就让大嫂不说话,你想父亲知道了,岂能轻易放过?玩是不要紧的,居然把人弄回来,而且还另住,这未免找麻烦。”燕西道:“他事已做了,只好大家瞒到底,难道叫把人退回去不成?”鹤荪道:“退回去固然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事,知道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要瞒到底万万不能够。有一天,这事突然说破了,我看老大有些不得下台。”燕西笑道:“他比我们法子多,不要替他发愁,他有法子办这事,他自然有胆量担当下来,我们只要和他守秘密,不说出来就是了。”鹤荪道:“这事关系极大,我们当然不能乱说,可是你一高兴起来,就不顾利害,什幺也说得出来的,正是你自己小心一点罢。”燕西道:“你就为这事来告诉我的吗?”鹤荪道:“那倒不是,我昨天在这儿睡觉,丢下了一个日记本子在你这枕头底下,你看见没有?”说时,将枕头一掀,只见一个日记本子,一个手巾包,又是一张软套的相片,只在这一掀之间,就是一阵香气。燕西拿起来看时,鹤荪早已抢了过去,向身上一揣。燕西道:“这要抢什幺?我看见了也不会对那个说的。”鹤荪道:“我并不是不让你看,但是……”说到这里,自己就笑起来了。燕西道:“你不是也说不出理由吗?何妨给我看看呢。”鹤荪笑道:“这不是我自己得来的,是我抢得一个朋友的。这相片好是实在好极了。”说时,将相片递给燕西。燕西看时,是赤着上身,光着两腿的一个女子。她身上只围了一个小抹胸,乳峰兀自隐隐突起,除了这抹胸,挡住小小一块肌肤而外,其余完全是露在外面了。下身只穿一条兜肚裤子,只比大腿缝长出一点点。她人是侧睡在一张软榻上,两只白腿,高高地架起,两只手挽到脖子后面,捧了自己的头。燕西笑道:“这不算什幺,不过是一张模特儿而已。”鹤荪道:“若是一张模特儿,那就不值什幺,比这更公开的,整打的也买得着,何必这样看得重?这是人家小姐自己拍的一张小照呢。你看看那相片后面,写着什幺?”燕西在软套中抽出相片来,看那反面,用钢笔写的“浴后”两个大字。又有“鹤荪先生惠存,倩云摄赠”两行小字。燕西道:“倩云是谁?我没听见说交际场中有倩云小姐。”鹤荪道:“这名字自然是随便写的,在这种相片子上,她还能用真名字吗?”燕西道:“那也真叫掩耳盗铃。既然相都照在上边,认得她脸子的朋友,自然认识她,写个假名字,就掩饰得了吗?”鹤荪笑道:“这是各人的意见不同,掩饰不掩饰,我就不知道。你和密斯邱很好,她就是密斯邱的好友。你问问密斯邱,有这个人没有?”燕西笑道:“我管得着这事吗?何必去问。”鹤荪笑道:“你不去问,也就算了。你若去问,包可以问得出许多趣事出来。”燕西道:“那还有两样东西呢?能给我看看吗?”

鹤荪又正要交给他看,只听梅丽在外面说道:“你们看见二爷没有?”鹤荪赶快将东西向身上一揣,便推了门出来,问是什幺事。梅丽用手指点着鹤荪道:“你又找麻烦。二嫂说:她的支票簿子,少了一页,猜着一定是你学她的笔迹,盖了她的章图,支款用了。但不知你支了多少?”鹤荪笑道:“这家伙真是厉害!怎幺她支票簿子的页数,都常常算的?”梅丽道:“谁像你这样,花钱不用手数呢,你借支了多少?赶快还她罢。她要打电话到银行里去查账呢。一查出来是你支了,这多幺寒碜。”鹤荪笑道:“可不少,是一千二百块钱。”梅丽伸了舌头道:“你怎幺下这样的毒手?支一二百也罢了,你倒支出一千开外去!”鹤荪道:“也是我气不过。前一向子,我向她通融几块钱零花,一星期就还,她老是不肯。有一天她去了,钥匙忘了带去,在小坎肩袋里,我就打开箱子,拿了支票簿,盖上图章,大大地偷她一笔。料她做梦也想不到的。等到银行结账来了,我给她胡弄过去,两三个月之后,她又坐了月子,这事一定安稳渡过,我白用她一千二百块钱。不料她支票簿的页数,都记着的。这钱我还留着一半没花光呢,退还她就是了。”梅丽道:“你倒说得轻松,退还一半就是了。你去看看去,二嫂现在气得什幺样儿。”鹤荪笑道:“我不要见她了。你替我传一个信去,就说钱是我拿了的,后天就奉还,可是一层,你别说我拿了许多。”梅丽笑着去了。鹤荪也不敢进去,溜出门看戏去了。

燕西睡了一场午觉,醒来之后,又在后面浴室里洗了一个澡,再走回房去,太阳还照在东边墙上,也不过四点多钟。一个人坐着很无聊,拿了一本小说看,看不到三页,觉得没有意思。时候还早,还是出去走走罢,于是换了衣服走将出来。刚到月亮门下,只见侍候翠姨的那个苏州胡妈,靠了门,和金荣在那里说笑。金荣道:“你现在北平的话是进步了,你不记得德禄哥说,要喝你的冬瓜汤,你都答应了吗?”胡妈笑骂道:“你们没有一个好人,老占别人的便宜。我要告诉七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燕西听到这里,便向后退一步,将身子一闪,闪到葡萄架后面,听他向下说些什幺。金荣道:“别人不能占你的便宜,那倒罢了。我们的交情不错,为什幺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再说,我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就要分离了,你忍心吗?”胡妈呸了一声道:“你别瞎嚼蛆,信口胡说。人家听见了,什幺意思?你们这样胡说,以后我不和你们讲话了。”金荣道:“咱们一块儿同事,说句交情不错,那也不要紧,这样一句谈话,也值得发急吗?”胡奶道:“你一张嘴,实在会说,算我说不过你就是了。”金荣道:“我屋子里还有一件汗衫,劳你驾,带着和我洗一洗,成不成?”胡妈道:“我不和你洗,洗了你又对他们说,倒闹得难为情。”金荣道:“我哪里那样不知好歹,你给我做事,我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呢。”燕西在葡萄架后听见,倒是有趣。觉得爱情这样东西,不分哪层阶级,都是需要,也都是自己能发挥的。金荣这小子向来就调皮。胡妈又是苏州人,生长在莫愁乡里,这一对男女到了一处,当然有些意思。金家本来相当地解放,燕西对于男女爱情这件事,更是不愿过问的。所以金荣和胡妈在那里说情话,他不但不管,反怕把人家的话打断,扫人家的兴趣。因此,藏在葡萄架后面,总不作声。不料这个时候,梅丽又从后面出来,老远地叫道:“七哥!七哥!你藏在葡萄架后面做什幺?又想吓谁吗?”胡妈听了这话,向后一退,一回头看到葡萄架后面,果有一个人影子。臊得低了头,一句声也不作,就由旁边墙根子下走了。燕西实在不想做这无情的事,故意戳破人家的纸灯笼。现在胡妈躲开,倒好像自己有意给人开玩笑似的,也是老大过意不去。梅丽一直追上前来,问道:“你为什幺躲着呢?”燕西道:“我哪里是躲着,我寻寻这葡萄架藤上,还有葡萄没有?仔细一看,他们摘去了。”梅丽道:“中秋前摘干净了。有还留到现在吗?可是六姐院里还有几串,据说是秀珠姐姐留下定钱的,要养到九月半后,再摘。”燕西道:“那不见得是真话,恐怕是六姐冤你的呢。”谈着话,走出了葡萄架,过了月亮门,见金荣捧了一盘粟米,在走廊栏杆的柱子上,给鹦哥上食料。他见燕西就像没有知道一般,只管偏了头做事。燕西道:“这个时候,不迟不早,喂什幺食料?车子都开出去了,你去给我雇一辆车罢。”金荣放下盘子,便笑着问:“雇到哪里?”这一问倒问出问题来了,连燕西自己,也没有决定是上哪里去好。站定了,将脚尖子在地上点着,半晌不言语。金荣笑道:“你自己没有决定上哪儿,叫我雇车上哪儿呢?”燕西道:“忙什幺?等我想。”于是背着手昂着头出了一会神,笑道:“你看上哪儿去好?”金荣道:“上落花胡同吧?”燕西道:“我上午从那儿回来的。”金荣道:“上白家去,好吗?”燕西道:“也不好,我不要找谁。”金荣道:“都不好,我想还是上公园去溜达一趟,回头在公园里遇到哪个朋友就和哪个朋友去玩儿,就更显得有趣。”燕西道:“若是遇不着朋友,应该怎幺办呢?”金荣笑道:“不会没有朋友的,除非是没有女朋友,男朋友还会少吗?”燕西笑道:“你这东西,又给我开玩笑。就雇车上公园罢。”金荣不多说,笑着雇车去了。燕西也不等他,就跟出来了。

他们这大门口,本来时常停有许多漂亮的人力车,专门作金家人出门的生意。并不说车钱,告诉地名,坐上去就走。到了那里,高兴给多少就是多少。有时身上没带着零钱,车夫也不就要,回头再到公馆号房里来取。燕西坐上车去,车夫就拉着飞跑。到了公园门口,燕西知道乌二小姐照例是爱到咖啡馆里闲坐的。既然来了,不愿单独的一个人在这里溜达,且去先找她谈一谈话,因此,一直向咖啡馆来。到了那里,果然见乌二小姐和一位穿西装的女子,相对坐在一张桌上喝茶。乌二小姐一见燕西,早站了起来,用手对他连招了几招。笑道:“七爷今天哪有这种闲工夫到公园里来走走?”燕西笑道:“特意来拜访二小姐来了,你看我袖内的阴阳八卦准是不准?”说这话时,看那个西装女子,穿一件米色的单绸衣,露出大半身人体美。虽然是清秀的脸儿,却并不瘠瘦,由脸上经过脖子,敷上一层薄粉,正是堆酥凝雪。脸上也不知是透出来的羞色,也不知道是抹了胭脂,眼圈儿下,正有两个小红晕儿。她见人一笑,露出一带整齐细白的牙齿。乌二小姐早给她介绍了,原来是曾美云小姐。她毫不踌躇地和燕西握了一握手。乌二小姐让燕西和她相依坐着,笑道:“你二位不必我介绍,也应当认识认识。”曾美云听了这话,耸着肩膀,微微一笑。燕西却不懂这一层缘故,问道:“二小姐这话,一定有缘故的,请你告诉我这个理由。”乌二小姐望了曾美云一眼,然后笑道:“她和你们二爷,感情非常之好。”燕西心想,怪呀!他那样阿弥陀佛的人,会结交如此美丽的一位女友,结交之后,还能够守住秘密,一点也不让人知道。便道:“常听见家兄说的,曾小姐非常好。今日一见,果然话不虚传了。”乌二小姐笑道:“这又不是台上,怎样七爷唱起戏来了?”燕西道:“我正说的是真话,像曾小姐这样的人,能够背后所说胜似当面的人吗?”曾美云笑道:“七爷真会说话,比令兄好得多了。”乌二小姐道:“他们二爷,是个老实人。”曾美云一撇嘴道:“这话别让老实人听见了。前些时,他和李老五常常在一处鬼混,闹了不少的笑话。今天七爷是初次见面,我不便说,过两天,我再告诉你罢。”燕西道:“李老五是谁?我也不曾听说过。”乌二小姐笑道:“七爷许久不和一班跳舞的朋友来往,连鼎鼎大名的李五小姐都不知道,真可怪了。”燕西道:“她是小圆脸儿,肌肉很丰的一个人吗?”乌二小姐道:“对了,难道你认得她?”燕西道:“并不是我认得她,恰好今天二家兄拿了一张美女的相片给我看,他很得意,我想,必是跳舞场上的朋友。现在你二位一说,我联想到她,就猜上一猜,不料果然不错。”曾美云笑道:“既然七爷连相片子都看到了,你可以告诉密斯乌。”说着,将手上的手绢,捂着嘴嫣然一笑。乌二小姐道:“什幺相片?你们说得这样藏头露尾的。”燕西道:“也并不怎样奇怪,不过是一张表现人体美的相片子罢了。”曾美云道:“有多大一张?”燕西道:“是六寸的。”曾美云摇头微笑道:“不对不对!她另外一打三寸的小照片,全是你们二爷自己摄的美术相片。你要看到那个,才是有趣的呢。”乌二小姐笑道:“不用提了,这个内容,我一猜就明白。李老五人是漂亮,也就解放得厉害。我们都说是文明分子,比起人家来,恐怕还差得远哩。”燕西道:“文明不文明,似乎也不在这个上面去讲究。”谈到这里,茶房已经给燕西送了一杯咖啡来。燕西见曾美云先伸手有要接的样子,后又缩了转去,于是接了茶房的咖啡杯。双手托了杯下的碟子,送到她面前。曾美云道:“七爷要的,怎样送到我这里来?”燕西道:“我就是给密斯曾要的。因为我看见你面前那杯咖啡已经喝完了,所以给你再要一杯。”曾美云道:“你自己呢?”燕西道:“我要的蔻蔻。”于是对茶房望了一眼道:“我先说的你没有听见吗?”茶房会意,笑着去了。曾美云心里也明白,燕西是怕自己接不着咖啡,有些难为情,所以把这杯咖啡让了过来。心想,这个人对于女子的面子,真是肯敷衍,只得笑着接了过来。谈着话,就比先见面的时候熟了许多似的。坐了一小时之久,曾美云因问道:“怎样是一个人出来?还有少奶奶呢?”乌二小姐眼皮一撩,对着曾小姐笑道:“人家还没结婚呢。”曾美云道:“是哪一家小姐?现时在北京吗?”乌二小姐笑道:“是哪一家的小姐……”这话说时,眼光可就望着燕西微笑。燕西笑道:“你要说只管说,没有什幺可守秘密的。”乌二小姐将手一指道:“说的人来了,你瞧。”燕西看时,却是白秀珠和她嫂嫂二人携着手并肩走来。她们走过走廊,就直向这边栏杆外来,乌二小姐就站起来连喊白小姐。秀珠见了乌二小姐,点了点头,只脸上带了一点笑容,并没有说别的话。曾美云因为乌二小姐未曾介绍,当然不能招呼。燕西坐着没动,却也只对秀珠姑嫂笑了一笑。这个时间很短,只一会工夫,就过去了。

但是秀珠一个人,又不住地回转头来望,脸上似乎带有一种冷笑的态度。燕西看见,心里倒未免添上一种不快。因此,和乌曾二人敷衍了几句,说道:“我忘了有一句话要和秀珠说,请你二位坐一会,我就来。”乌二小姐道:“你有公事就请便罢,我们不敢强留。”燕西明知话中有刺,倒也不去理会,带着笑容,点头而别。顺着路追到秀珠身后来。白太太一回头,便笑道:“七爷来了。”秀珠听了,头也不回,像没有听见一样,依然向前走。燕西跟上来,并排而走。便问道:“今天怎样有工夫来?”秀珠转着眼珠看一眼,什幺话也不说。燕西笑道:“同在桌子上那位,你认识吗?那是曾美云小姐。”秀珠冷笑道:“我哪里配认识人家?人家人又漂亮,架子又大。我们呢,只好看人家的颜色罢了。”燕西笑道:“你这话,又是说我呢。我也是由乌二小姐介绍,刚才认识的。”秀珠道:“这话可说得奇怪。你老早认得她的也好,刚才认识她的也好,与我什幺相干?我又没问你,你说上这些做什幺?”在从前,燕西碰了这个大钉子,一定是忍受的。但是从那一回在白家提刀动剑闹了一回之后,对秀珠就不肯让步。现在因为是在公园里散步,只脸色板着,还没有说什幺。白太太一看这样,怕他两人就会在公园里闹起来,便从中凑趣道:“七爷,我们好久没有要你请客了,今天晚上应该请我们听戏去吧?”燕西勉强笑道:“白太太总也不让我请客。今天初次要我请客,我一定要答应的。”白太太道:“倒不是那样说,我们听戏一点也不懂。若是和七爷在一处,可以请七爷讲给我们听,那就便利得多了。”燕西道:“我没有留心,今天晚上哪一家戏好。白太太愿意听哪一家呢?”白太太道:“我全是外行,你问哪一家,我实在是说不上。我们舍妹,她倒可以算得是个半吊子,你就问她罢。”秀珠也知道嫂嫂的意思,是借这个机会给他二人来调和,便不作声,让燕西开口来问。燕西却不问秀珠,自道:“白太太既然可以随便,等我回家去了,让听差打电话去包厢。包得了厢,我再打电话到府上来。白太太看这种办法妥当不妥当?”白太太因问秀珠道:“大妹,你说哪一家好?”秀珠见燕西不理她,更是有气,将身一扭,说道:“谁要看戏?嫂嫂要看戏,只管去看戏,问我做什幺?我们又没有订什幺合同,非在一处逛不可。你要上戏馆子,我要逛公园,各干各的,谁也不要睬谁。”燕西冷笑道:“白小姐这话对极了。各干各的,谁也不要睬谁。”秀珠道:“七爷,你别多心,我是和我家嫂说话呢。可不是说你的女朋友,也不是说你。”白太太道:“哎呀!你一对小孩子,哪有这样欢喜闹别扭?”秀珠道:“并不是闹别扭,我说的话都是实话。我以为我们太有些不客气,哪里有强迫人家请客的道理!”燕西跟着她们一旁走路,却是默然,白太太越给他们拉拢,他们越借着小事情斗嘴。白太太在这里很不得趣,也不便老向下说。在柏树林里走了一个圈儿,白太太就要找茶座喝茶。秀珠道:“不喝茶了,回去罢。还有个朋友约着下午六点,到家里去会我呢。”白太太道:“是哪个人要会你?”秀珠道:“你怎样不知道?就是头回到我们家里去的那个人。他穿了一身哔叽西装,你不是说又年轻又漂亮吗?”白太太一时倒愣住了,想了一想道:“是哪一个穿西装的?”燕西听说,将脚偏到一边去,只是暗笑。白太太一见,心里恍然大悟,是她故意来气燕西的。笑道:“你是信口开河,哪里有这样一个人?七爷已经答应请我们听戏,我们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秀珠正色道:“不是说笑,我正有一个朋友要去会我。”说毕,将脚提快两步,就一个人先走向前去了。燕西只当没有知道这件事似的,便对白太太道:“反正我们看晚戏,不用忙,九点钟去,那正赶得上好戏。白太太若是有事,只管回府去,我回头再打电话来奉请。”白太太道:“只有我一个人,我就不愿意听戏了,过两天再说罢。”赶上前一步和秀珠一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