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以上宋江既入山寨,一切线头都结矣,不得已,生出戴宗寻取公孙,别开机扣,便转出杨雄、石秀一篇锦绣文章,乃至直带出三行打祝家无数奇观。

而此一回,则正其过接长养之际也。贪游名山,须耐仄路:贪食熊蹯者,须耐慢火;贪看月华者,须耐深夜;贪见美人者,须耐梳头。如此一回,固愿读者之耐之也。

看他一路无数小文字,都复有一丘一壑之妙,不似他书,一望平原而已。

一部收尾,此篇独居第一。」

话说当时李逵挺著朴刀来斗李云。两个就官路傍边斗了五七合,不分胜败。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斗。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枪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现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著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却才李大哥乘势要坏师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杀了这些士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父,你是个精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多少人生命,又走了黑旋风,你怎生回去见得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吃官司,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伙。未知尊意如何?” 李云寻思了半晌便道:“贤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东及时雨大名,专一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只喜得我并无妻小,「省。」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去休!”李逵便笑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说?”「粗直是其天性。」便和李云翦拂了。这李云既无老小,亦无家当。「省。」当下三人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便行,于路无话。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马麟、郑天寿。「好。○昭烈敕后主曰:勿以善于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吾谓行文亦然。如李、朱四人看看到山,又增出马麟、郑天寿来探听,此所谓小善必为。李云老小家当,下要写还二句,必不肯漏,此所谓小恶必避也。」都相见了,说道:“晁,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好。」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二人先上山来报知。

次日,四筹好汉带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见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虎。”「上文虎字犹留余影,妙。」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妙。」都相见了。李逵拜了宋江,「独拜宋江。」给还了两把板斧,「细。」诉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这个该笑。○先写众人都笑,衬下宋江独笑,妙笔。」又诉说杀虎一事,为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说罢,流下泪来。「写出至人至性。」宋江大笑道:「大书宋江大笑者,可知众人不笑也。夫娘何人也?虎吃何事也?娘被虎吃,其子流泪,何情也?闻斯言也,不必贤者而后哀之,行道之人莫不哀之矣。江独何心,不惟不能哀之,且复笑之;不惟笑之而已,且大笑之耶?天下之人莫非子也,天下莫非人子,则莫不各有其娘也。江而独非人子则已,江而犹为人子,则岂有闻人之娘已被虎吃,而为人之子乃复大笑?江谁欺,欺太公乎?作者特于前幅大书宋江不许取娘,于后幅大书宋江闻虎吃娘大笑,所以深明谈忠谈孝之人,其胸中全无心肝,为稗史之俦杌也。」“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添得两个活虎,「不悲别人无娘,但夸自家添虎。」正直作庆。”「不吊孝子,但庆强盗,皆深恶宋江笔法。」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牛宰马,做筵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

吴用道:「此三字是上来一篇大结束处,非结束李云、朱富而已,直结束劫法场以来也。」“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众弟兄之福也。虽然如此,还令朱贵仍复掌管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贵在东。」朱富老少另拨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一探听吉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西山地面广阔,可令童威,童弟兄带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店。「二童在西。」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南边那里开店。「李立在南。」令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石勇在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事情,飞捷报来。「已上第一令。」山前设置三座大关,专令杜迁总行把守。但有一应委差,不许调遣,「十字妙绝,读之一叹。」早晚不得擅离。「六字妙绝,读之一叹。○第二令。」又令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筑山前大路。「妙绝,读之一叹。○第三令。」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仓廒,支出纳入;积万累千,书算帐目。「第四令。」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关把隘许多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领号数。「妙。○第五令。」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第六令。」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第七令。」令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室、厅堂。「第八令。」令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第九令。」令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两段第十令。」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钱粮。「第十一令。」吕方、郭盛于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绝妙亲兵。○第十二令。」令宋清专管筵宴。”「写得宋清惟酒食是议,读之绝倒。○无数经济,发出一段极大文字,却以一戏语终之,妙绝。○此篇调遣众人,所以结束宋江上山许大文字也。以无数说话描写大宋机械变诈,几于食少事烦,却只以一句话描写小宋百无一能,只图口腹。如此结构,真是锦心绣手。」都分拨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水寨里头领都教习驾船赴水,船上厮杀,也不在话下。「一大结后,再作一小结。」

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共聚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江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来?可烦戴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如何不来。”戴宗愿往。宋江大喜,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知资讯。”

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做承局,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于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界,只闻人说道:「随手点缀。」“前日走了黑旋风,伤了好些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不甚分明正妙,宛然是闲人说闲话。」至今无获处。”戴宗听了冷笑。

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来,手里提著一根浑铁笔管枪。「匆匆行次,只见人枪而已,下文回看,始详其状。」那人看见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脚,叫一声“神行太保。”「穿接得奇。」戴宗听得,回过脸来定眼看时,见山坡下小径边立著一个大汉,生得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细膀阔。「像条好汉。」戴宗连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拜识,如何呼唤贱名?”那汉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枪,便拜倒在地。「穿接甚好。」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汉道:“小弟姓杨,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数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酒相会,「便写得不冷落。」备说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伙;只是不敢轻易擅进。

公孙先生又说:‘李家道口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伙的人。山寨中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好官名。」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路。’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固知穿接之奇也。」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无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遇足下。”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带兄长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寻得公孙先生见了,一同回梁山泊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结拜为兄。

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赶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行。我把两个甲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奇事。」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比不得兄长神体。”戴宗道:“不妨。我这法诸人都带得,「耐庵写至此句,早已想到李逵矣。」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后日独难李逵,故妙。」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著戴宗行。「后日独难李逵,故妙。」两个于路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缓缓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神行二字,已是奇想,更有此奇笔描写之。」

两个行到巳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林却自认得,「引。」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伙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秀丽,水绕峰环,以此唤做饮马川。”两个正来到山边过,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啰,拦住去路。当先拥著两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五字恰好喝神行人,故妙。」你两个是甚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二字骂尽千载。○见好人而不识,闻好话而不信,读好文字而不解,皆呆鸟也。」捻著笔管枪,抢将入去。那两个好汉见他来得凶,走近前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且不要动手!”道:“兀的不是杨林哥哥么?”杨林住了,却才认得。上首那个大汉「一个大。」提著军器向前翦拂了,便唤下首这个长汉「一个长。」都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戴宗问道:“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的好汉,他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飞;为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条铁链,心皆近他不得。多曾合伙。一别五年,不曾见面。谁想今日在这里相遇著。”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这位兄长是谁?必不是等闲人也。”杨林道:“我这仁兄「各说其所知,与下文相对。」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邓飞听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两个头领慌忙翦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戴宗便问道:“这位好汉贵姓大名?”邓飞道:“我这兄弟「我这仁兄,我这兄弟,以闲笔作对,令文字不懈散。」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船,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

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在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长说,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载前,在这遇著一个哥哥,姓裴,名宣,「先生一人,次生出二人。却因二人,又生出一人,真是行文省力法。○不是耐庵要图省力,其实收罗一百八人,亦大难事。」祖贯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极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他铁面孔目。亦会拈枪「一。」使棒「二。」,舞剑「三。」轮刀,「四。」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一二百人。这裴宣使得好双剑,「上枪棒剑刀四事,此又抽出一件独赞之,有神色。」让他年长,现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士同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啰牵过马来。戴宗、杨林卸下甲马,「细。」骑上马,望山寨来。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降阶而接。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心中暗喜。当下裴宣邀请二位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相请戴宗正面坐了;次是杨林 、裴宣、邓飞、孟康五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

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人如何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仗义疏财;「一如何。」众好汉如何同心协力;「二如何。」八百里梁山泊如何广阔;「三如何。」中间宛子城如何雄壮;「四如何。」四下里如何都是茫茫烟火;「五如何。」如何许多军马,不愁官兵来捉,「六如何。」......只管把言语说他三个。「写得错错落落。」裴宣回道:“小弟也有这个山寨,「一也有。」也有三百来匹马,「二也有。」财赋也有十余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三也有。」也有三五百孩儿们;「四也有。」傥若二兄不弃微贱时,引荐于大寨入伙,也有微力可效。「五也有。」未知尊意若何?”「写得错错落落。」戴宗大喜,道:“晁 、宋二公待人接物,并无异心。更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蓟州见了公孙胜先生同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往。”众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至后山断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吃酒,「一百八人实难收罗,故借戴宗寻公孙作线,便顺手串出四五人也。然又恐写得冷落,便露出凑泊之迹,故特特写作加意之笔。」戴宗看了这饮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山沓水匝,真乃隐秀!「八字画尽饮马川,抵无数名人游记。」你等二位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不成材小厮们「骂世。」在这里屯扎,后被我两个来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五筹好汉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剑助酒。「看他特写移席,特写评赞山水,特写骂世语,特写舞剑,皆极力要写作加意之笔。」戴宗称赞不已。至晚便留到寨内安歇。次日,三位好汉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收拾行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客店安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学道人,必在山间林下,不住城里。”「妙论,使吾浩叹。○今之学道之人,皆不在山间林下;今之山间林下,却葬无数死人,哀哉!」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去城外一到处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个人晓得他。「先生好。」住了一日,次早起来,又去远近村坊街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先生好。」两个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认得他?”「不然若使有人认得,斯不足以称先生矣。」当日和杨林入蓟州城里来寻他。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刹居住。”「先生好。」

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过接。」戴宗、杨林立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著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著若干缎子采绘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著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当时杨雄在中间走著,背后一个小牢子擎著鬼头靶法刀。原来才去市心里决刑了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戴宗 、杨林面前迎将过来。一簇人在路口拦住了把盏。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叫做踢杀羊张保。「杨志被牛所苦,杨雄为羊所困,皆非必然之事,只是借久水兴洪波耳。」这汉是蓟州守御池的军汉,带著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却有人惧怕他,因此不怯气。当日正见他赏赐得许多段疋,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吃得半醉,好赶来要惹他;又见众人拦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叫道:“节级拜揖。”杨雄道:“大哥,来吃酒。”张保道:“我不要吃酒;我特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我借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这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你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无统属!”张保不应,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红缎子都抢了去。杨雄叫道:“这厮们无礼!”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劈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

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著一担柴来,「一路行文,如龙初成,鳞甲隐隐而起。」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挥不得。那大汉看了,路见不平,便放下了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级?”那张保睁起眼来,喝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那大汉大怒,性发起来,将张保劈头只一提,一交攧翻在地。那几个破落户见了,待要来劝手,早被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得身,把出本事来施展;一对拳头撺梭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数语救正(出)杨雄。○非一张保便困杨雄,亦只是借以引出石秀耳,须知行文之苦。」张保见不是头,爬将起来,一直走了。「了。没毛牛之必至于死者,不死不弄出杨志也;踢杀羊之一直逃去者,只此已足显杨雄也。行文都无浪笔,须知。」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著抢包袱的走。「活画小人。」杨雄在后面追著,赶转一条巷内去了。「将杨雄递开去,便令戴宗先结石秀有地,笔法甚好。○一个巷内。」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厮打。戴宗、杨林看了。暗暗喝采,道:“端的是好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动道:“好汉,看我二人薄面,且罢休了。”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又一个巷内。」杨林替他挑了柴担,「好。○写得亲热。」戴宗挽住那汉子,「好。○写得亲热。」邀入酒店里来。杨林放下柴担「好。」同到阁儿里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祸。”戴宗道:“我兄弟两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心,只恐一时拳手太重,误伤人命,特地做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大汉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这场;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四海之内,皆是兄弟,怎如此说?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僭上。戴宗,杨林一带坐了。那汉坐在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一两银子来,把与酒保,道:“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去,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

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是石秀,是另又一样人物。」路见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卖羊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戴宗道:“小可两个因来此间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流落在此卖柴,怎能 够发迹?不若挺身「挺身二字妙绝。做事业要挺身出去,了生死亦要挺身出动挺身真世(是?)出世间之要诀也。」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 够发达快活!”戴宗道:“这般时节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朝廷用闭塞字,妙,言非朝廷不爱人材,只是奸臣闭塞之也。奸臣用不明字,更妙,言奸臣闭塞朝廷,亦非有大过恶,只由不明故也。不明二字,何等轻细,却断得奸臣尽情,断得奸臣心服,真是绝妙之笔。俗本乃误作朝廷不明,奸臣闭塞,复成何语耶?只二字转换,其优劣相去如此。古本俗本之相去,胡可尽说,亦在天下善读书人,取两本细细对读,便知其异耳。」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伙,如今论秤分金钱,换套穿衣服,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只是好看语,盖有权术的,开口便防人一着,如宋江之于武松,皆此类也。学究不知世事,便因此语续出半部,真要笑杀。」

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小可当以相荐。”石秀道:“小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杨,名林。”石秀道:“江湖上听得说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秀做本钱。「看他写戴宗全学宋江,绝倒。○又学宋江说好话,又学宋江使银子,写得戴宗使活是第二宋江。」石秀不敢取受,再三谦让,方才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诉说些心腹之话,投托入伙,「移云接月之笔。○人但知接下之疾,岂复料此文乃直兜至翠屏山后耶?」只听得外面有人寻问入来。三个看时,却是杨雄带领著二十余人,都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来。戴宗 、杨林见人多,吃了一惊,乘闹哄里,两个慌忙走了。「卸去戴、杨,交入杨、石,移云接月,出笔最巧。○子弟少时读书,最要知古人出笔,有无数方法:有正笔,有反笔,有过笔,有沓笔,有转笔,有偷笔。上五法易解。所谓偷笔,则如此文是也。盖一路都是戴宗作正文,至此忽趁势偷去戴宗,竟入杨雄、石秀正传,所谓移云接月,用力不多而得便至大。知此,则作史记非难事也。」

石秀起身迎住,道:“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却在这里饮酒。「便放出戴宗一会那延,好笔。」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撇了足下。这伙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相助,依还夺得抢去的花红缎疋回来,「亦补。」只寻足下不见。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因此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却才是两个外乡客人「写出石秀有心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些闲话,「只二语写出石秀有心人。」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执性,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此地贩卖羊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再述一遍,不换一字。」杨雄又问:“却才和足下一处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周致。」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带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杨雄道:“恁地便唤酒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先去,明日得来相会。”「杨雄领众人来,只为卸去戴宗之地耳。戴宗既已卸去,便并卸去众人,行文亦有狡兔死、走狗烹之法也。」众人都吃了酒,自各散了。杨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恩深义重,反在此句。」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兄,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杨雄道:“我今年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小弟拜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

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先露出一潘字来,先露出一丈人来。」带领了五七个人,「前借二十余人,所以走戴宗也。却恐痕迹太露,又生此五七个人陪之,此书每每如此。」直寻到酒店里来。杨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甚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将来。”杨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认义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道:“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碗酒了去。”杨雄便叫酒保讨酒来。每人三碗了去。「明明陪前一段可知。」便叫潘公中间坐了,杨雄对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自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心中甚喜,便说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户。”潘公道:“叔叔曾省得宰牲口的勾当么?”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宰杀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只有这个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算酒钱。石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柴下落,好。」三人取路回来。

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这字妙,是个认义叔叔。○与武大引武二回时对看,便知其妙。」只见布里面应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是个认义叔叔,写得妙。」杨雄道:“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所谓一言难尽。」布起处,走出那个妇人来。「眉批: 务要写得与武松初见金莲一般。」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不妨便嫁杨雄,却为周年作地耳。」方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见那妇人出来,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字法新妙。」如何敢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当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与武松一样人,与武松一样事,下武松一样文章,不换一字,妙绝。」那妇人还了两礼,请入来里面坐地,收拾一间空房,教叔叔安歇。「活是潘金莲,读之失笑。」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当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里,都教去取来杨雄家里安放了。

却说戴宗,杨林自酒店里看见那伙做公的人来寻访石秀,闹哄里两个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 ,绝无人认得,「先生到底好。」又不知他下落住处。两个商量了且回去。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蓟州,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来。戴宗要见他功劳,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山上自做庆贺筵席,不在话下。「卸去戴宗,亦是狗烹弓藏之法。」

再说这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条断路小巷。「先伏断头小巷。○上文杨雄赶张保入一条巷内,戴宗邀石秀入一条巷内,便引出后门一条断头小巷来。」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点染成一座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里面,又好照管。”「几乎不得照管,绝倒。」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熟识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帐目。

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仗;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喜,「又费挂红贺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向潘公,石秀自做买卖。不觉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余,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著。「先下一句新衣穿着,然后下文翻出波澜来,疑其腕中有鬼也。」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店不开;到家里看时,肉店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伙亦藏过了。「绝世奇文,令人再猜不着。」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石秀错用心也,却偏说他精细,便令读者走入八阵图中,更寻不出。」自心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好。」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是嫂嫂见我做了这衣裳,一定背我有话说。又见我两日不回,必然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 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此回本石秀错用心也,乃转入后文,却又真应此言,则又文章家之随手风云,腕中神鬼也。」石秀已把猪赶在圈里,「一句一事。」去房中换了脚手,「一事。」收拾了包裹、行李,「一事。」细细写了一本清帐,「一事。」从后面入来。「此句亦为后日作状,不止叙今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素酒食妙,石秀心中又疑慢之也,邻子窃铁,自古而然。」请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道:“丈人,礼当。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收过店面,石秀吃一惊;交清帐目,潘公吃一惊。收过店面,石秀再猜不出;交清帐目,潘公再猜不出。全是鬼神搬运之文。」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石秀道:“小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七十回住法各妙,而有此卷为第一。」那老子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

报仇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

毕竟潘公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