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太奇怪!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可是阿土本来和伊认识的?我的两腿的速度顿时增加,准备赶上去索性问一个明白。不料更奇怪的,那已经进入车厢的女子,似乎因着我急促的步声,忽而从车窗中探出头来。伊在向着我把手!

我走到了车窗而前。那女子忽又发出一种低低的惊呼,急忙把身子缩进车厢里去。

同时汽车夫阿土忽向那女子介绍。

“包先生来了。”

我正像进了梦境一般。这样种事实和变动,在这仓促之间,我的脑力委实不能解释。

其实事情的转变更其迅速,也不容我有解释的机会。那女子起初向我把手,接着又惊骇似地退缩,最后又向我发出怀疑的问句。

“你可是梅村派来的?——”

“是的——正是他派我来的。”

我应了一句,点点头,顺手开了车厢的门,踏上车去。这时伊已仰起些身子,皮包也提在手中。假使我不走进去,伊势必要下车来了。我既然企图换发伊的秘密,侦查这件罪案,势不能不权宜地将错就错。

我上了车,向阿土附耳说了一句,便在伊的旁边坐下。

我的神经相当激动,不能不借重我的纸烟来震慑一下。我一边擦着火柴,一边偷瞧那女子的容态。伊的年龄似乎还不过十七八岁,玉琢似的粉脸,猩红的嘴唇,和一双澄澈晶莹的眼睛,美秀中还带着天真的稚气。这时伊的双眉紧蹩,目光中也包含着惊疑恐惧,伊的急促的呼吸也足够显示伊的心房的跳动早已失了常度。我的外表上虽很镇静,但是我的心的状态真可算和这一位不知谁何的伴侣。

无分轩轻。

汽车依旧向西进行。伊忽把身子让开些,避在车座的一角,似乎有些畏惧我。

但车座并不宽大,伊和我的距离至多只能用“寸”字来估量。一阵阵浓烈的香气直刺我的鼻管,使我有些迷们起来。这是一种什么局势?读者们,你们有没有经历过?

我在迷惆之中忽感到一种娇颤的语声送入我的耳朵。

“你真是他派来的——?”

我目不斜视地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他在那边等你。”我含糊地应了一句。

“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不知道?”

“不是在码头上?”

我又照样点一点头,事情已有些眉目。这女子一定和那个叫做梅村的早有密约,准备一块儿远随。从“码头”字样上推测,他们大概是打算乘什么轮船走的。

但伊在出门以前,事机不密,伊的家中人也许已经发觉了伊的计划,从中阻难。

伊为贯彻伊的计划起见,便不错开枪行凶,事成后才逃奔出来。这时候伊因看不幸的误会,已经落进了我的手掌。但我应用什么方法揭破伊的秘密?

“唉!汽车往哪里去呀?”

当我默坐着寻思的时候,伊却不住地向车窗外降望。伊分明已觉察了车行的方向自东而西,并不向杨树浦那边的轮船码头进行,因而才发出这惊讶的问句。

我还想含糊搪塞一会,仍努力吸着纸烟,默然不答。

伊显得焦急了,伊的声浪增加了高度。伊的右手中执着一块白巾,按在伊的嘴唇上面。

“你把我送到哪里去?”

“爱文路。”

“爱文路?……干什么?”

“去请教我的老朋友霍桑先生。”

“唉,霍桑——”

“是。他可以给你解决一条出路。你总知道他是一个公正尚侠的私家侦探。你的事——”

“哎哟!你——你是个骗子,你要把我骗到什么地方去呀?”

伊的身子已离了座位,右手握着拳头,仿佛要向我动手。我仍静坐着不动。

伊呆了一呆,又旋转身去。要想旋开车厢的门,似乎打算跳下车去。偏偏不巧,车子忽然发生了阻碍,停止着不动。那里是长兴路,地点也不比先前那么冷僻,万一闹出事来,确乎有些尴尬!这时候如果我的态度有一些慌张,或是用手阻拦伊,伊的纤掌说不定会和我的面额发生关系。在这惶急之中,我竟找到了一句有效的解围话。

“你仔细些!你先想想。你自己干了什么事?”

这一句含着魔力似的命令,竟立刻使伊的昏乱的神经镇定下来。伊的开车门动作停止了,一双含怒的妙目也现着些慑伏的神气。汽车又重行开动。我仍保持着宁静态度,乘势把我的语声碗和了些。

“你还是坐下来。你既然干了这样的事,那决不是咒骂可以解决的!”

伊向我凝视了一下,伊的态度渐渐儿软化了。伊果真重新坐了下来,侧转身子向我,和我的距离比先前更远了一寸。

伊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权宜地答道:“我是个私家侦探。你呢?”

伊不答,伊的身体似乎凛了一凛。

我又淡淡地说:“年纪轻轻,怎么干这样的事?”

伊旋转头来。“你知道我干了什么事?”

“我虽还不知道底细,但你已经干了一件犯法的事——”

“犯法的事?——男女恋爱也犯法?”

哈,这女子的口齿倒超过了伊的年龄,这到底是一件恋爱把戏,我的料想不会落空。

我答道:“我想早熟的恋爱也不是法律所许可的,并且因恋爱而开枪行凶,更不见得是合法的事。”

伊的目光转了一转,随即凝视在我的脸上。我也直视着伊,觉得伊的脸上似乎只有诧异,并无惊恐的表示。这未免使我有些失望!

伊问道:“什么?你说我开枪行凶?“

“是啊,枪声我也听得——”

“你弄错了!开枪的不是我!”

我顿了一顿,仍瞧着伊答话。“那末是谁?”

“我不知道。”

“但你明明知道有开枪的事。”

“是的,枪声我也听得,那是从我家隔壁发出来的,一共开了三枪。我也曾吃过虚惊。我不知道那家里扬什么鬼。直等到枪声停止,我方才出来。”

伊这几句话可实在吗?那是没有疑问的。伊的声浪和伊的目迷都是有力的证明。该死!我果真弄错了!现在大错已经铸成,我又怎样转回?

“先生,你是误会的,我并没有干什么犯法的勾当。先生,快停车,让我——”

“慢。小姐,你的行径也未必合法。你不是要和你的恋人私奔吗?”

伊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注到车座的皮垫上面,略一沉吟,又发出一种低沉而坚决的答语。

“是的。不过你总也知道,恋爱是自由的!”

“晤,恋爱自由,我们是应当拥护的。不过你们的恋爱里面有没有夹杂什么其他成分?你既然因着恋爱而牺牲一切,为什么还带着这一只皮包走?这皮包中的东西谅来很值钱吧?”

伊忽而把那皮包用力拉过,藏在伊的身后,仿佛要防我攫取的样子。

伊又抗声道:“这不干你的事!快放我下去。不然我要——”

唉!伊的语声哽咽了;眼圈儿一红,亮晶晶的泪珠几乎要破眶而出;更一刹那,伊取出了一块白巾,掩住了伊的眼睛,开始抽噎。伊虽不曾哭出声来,已憧我万分难堪。

我的地位真僵透!在这种情势之下,如果被什么不知细底的人见了,一定要说我利用着暴力,压迫一个孤弱的女性。其实我不是自夸,我是一个绝对提倡女权尊重女性的人,二十年来从不曾改变过我的态度。这一次我起初假定这女子犯了凶案,伊又因误会而进了我的汽车。我本来打算见了霍桑以后,或许可以想一个补救的方法。但现在的情势不同了。伊不承认犯过凶案,我又没法证明。如果伊当真为了恋爱而私奔,我委实无权从中干预。虽则据我的观察,他们的恋爱成分不见得单纯,但我既不能使伊醒悟,也不便贸然阻难。我显然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伊又呜咽着说:“快停车!让我下去Z你——一你不能欺负一个女子!”

对,我不能一错再错。我经过了一会考虑,便定意改变我的方针。

我答道:“你别误会。我决不是有意欺负你。现在外面很冷,我不妨把汽车送到你码头上去。”

我向汽车夫阿上说了一句,我们的汽车便缓缓地调过头来变换方向。那女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缓缓摇头。

“不必,不必!你只管让我下车。”

“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恶意。”

这话也是真的。不过我还希望见见伊对方的恋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很不幸的,伊竟坚持着不肯同意。我还想凭我的最后的努力使伊就范。我们的汽车虽已转换了方向,目的地却还没着落。

“我们往什么码头去?”

“不用你管。快停车!不然,我要喊岗警了!”

伊的喉咙固然提高了,又旋转了身子,伸出了右手,第二次准备开门。我觉得再不能留阻,除了迫命停车以外,再没有别的方法。正当这时,忽然有一辆大汽车迎面驶来。

当两车交接的时候,猛听得有一种严重的命令从来车中发出。

“停车!——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