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斜阳》将要出版了,书局方面请我作一篇序,这是应该作的。然而我感觉没什话可说,因为本书在报端刊载的期间,已有许多读者为之批评讨论,一切微言大义,差不多都已被他们诸公说尽,所以轮到我说时,就只剩下畸零琐碎的东西了。

幽默杂志论语社有一条社章,是“不说自己文章不好”。这是对的。卖瓜的谁肯说瓜苦呢?但是我觉得自说瓜苦,固然违心;自夸瓜甜,也该打嘴,为避免违心与打嘴,只可仅卖而不吆喝。这是我自己的社章。但为自己的书作序,好像也是吆喝之一种,这又遇了困难。吆喝瓜甜,打嘴之外,还怕脸红;吆喝瓜苦,书局血本有关,必不赞成。无可奈何,只好抛开书的本身不谈,而只夸这《旧巷斜阳》是一部……在我一切作品中……比较最有好运的书。

这小说最先刊于本市《银线画报》,只写了半年有余,便遇到当局取缔报纸,我写稿的报社,有四家废刊,也就是四篇小说遭到“永远续稿未到”的命运。但是和我有十年友谊的《天风报》,却得改为画报,社长沙大风先生力图振作,要我把四篇中断的稿,全行移刊天风。我认为无此先例,无此情理,而且四篇之中,有两篇我自己也以为无须续撰,只《旧巷斜阳》和《续小扬州志》还有完成价值,但是我在《天风》原写着一篇《情海归帆》,一报之上,刊载一人的三篇作品,虽或有吸收之效,却未免遗垄断之讥,就请大风任选一篇去,和《情海归帆》配对。我的意思,以为《小扬州志》因有前集行世,较受读者注意,而且“旧巷”在当时初起烟灶,主角璞玉尚未崭露头角,而“小扬州”中的主角,却写得悲惨深刻,布局也颇费过心思,所以主张他用《小扬州志》。哪知大风经考虑商量,过两天再来,竟选择了《旧巷斜阳》。这就好比两个女子同年待嫁,而“旧巷”先有了婆家,这是她的初步幸运。

稍迟之后,《小扬州志》也有了主儿,于是两篇小说中的故事,一同向前发展。最妙的是两篇中的主角,都有着极度悲惨的命运,在我自己,感觉着《小扬州志》的主角,比“旧巷”的主角璞玉,写得更为曲折紧张,更容易得人同情。但任她宛转呻吟而没人理睬,好似落到阴山背后,而“旧巷”主角璞玉,竟会引起了如许的善心人的惦念,除报端讨论文字不计,居然有些先生、太太生了幻觉,把她当作真的活人,直接间接,对我作拯拔她的交涉。最可笑的是,有几位资产阶级的太太,竟使用贿赂手段,倘然在去岁年底能叫璞玉脱离苦海,我足可过个很肥的新年,连拙荆也许落一套日月团花袄,山河地理裙,可惜一时掉不转笔头,以致失却发小财的机会。反而因璞玉受了许多委屈,先生、太太、小姐们,把我摈出游宴团体,厉行绝交,宣付惩戒,或是写信斥骂,电话恫吓,以及吃饭合谋灌酒,打牌暗算输钱,又有若干人联名警告,限期救出璞玉,若再逾限,将全体拒看我写小说的报纸。真使我惊讶,璞玉何以人缘如此之佳?势力如此之大?她虽在书中受苦,然而能有这样际遇,可谓不虚此生。就因为她有这样的人缘势力,所以我至今写到她的切实归宿,一般关心礼教的先生,很多通函主张,使璞玉重归盲夫,宁可落寞以终,也要为世道人心之劝。我很想接受。但顾虑着另一面对她溺爱过深的慈善家们不能允许,故而尚在踌躇难决,几乎愁白了头发;真不知璞玉前世何修,今生何幸,得到这般幸运。

于此,璞玉的幸运,已泽及《旧巷斜阳》,使她博得较多的读者,更希望她再把幸福分给发行的书局……

末了,还有需要向读者道歉的,鄙人文债见积,日少暇略,兹编匆促出版,未及切实整理,情节参差,字句讹误之处,当然难免,惟祈读者特别垂谅,异日得暇,当尽力补过盖愆,以报我十余年来的旧知己老饭东也。

又此次本书出版,因去岁遭水,存稿遗失,无法寻觅,几致停顿。幸蒙刘蓬岛、陈季珊二君,热心相助,慨然以旧存合订本见赐,始得完成;又有于在浵老弟代为奔走搜罗,热忱同为可感,谨于此敬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