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塘让老绅董入座,老绅董走到桌前一看,见水果冷盘已摆满了圆桌面,箸匙等小家具,全是银制,耀目生光,看得已有些头眩心乱,竟由着柳塘驾弄,坐在正面中间,柳塘、警予左右相陪。老绅董倒是知道礼节,坐定才叫道:“呦,这可不成!我怎么弄了个灶王爷的座儿呀!”柳塘已执壶给她斟上一杯上品花雕。老绅董摆手道:“我不喝,不年不节的,喝哪门子酒?”柳塘道:“不要客气,您必得领我这点小意思。”说着替警予和自己斟上,才举杯劝酒。老绅董喝了一口,连吧哒十几下嘴道:“这酒馊了,怪酸的,一点儿不辣。”柳塘忙道:“您不爱喝黄酒,改别的吧。”老绅董道:“给我来二两辣的。”柳塘道:“高粱么?”老绅董道:“我要白干儿,加点儿糖。”几个堂倌正在侧耳听着她要喝什么,好急忙去取。及至听了白干加糖,都觉一怔。还是柳塘聪明,向堂倌道:“去取玫瑰露和莲花白来。”须臾取到,老绅董呷了口玫瑰,点头道:“好,对了,这才是酒味儿。”

柳塘让着大家喝了一杯,堂倌又过来取开水果冷盘。老绅董自语道:“还没吃呢,就拿走了?”警予听见,就吩咐只把水果拿开,冷盘先放着。老绅董这时倒不拘束了,东夹一箸,西夹一箸。柳塘、警予又在她面前摆了三只杯碟,都给布得上了尖儿,那情形只差香炉蜡台,就完全像上供了。老绅董每吃一口,都要吧哒嘴,皱皱眉,似乎品着滋味,却又不知何物。及至第一道冰糖燕菜上来,她看了看,就充起内行,用筷子指点着道:“光说不算,真好手艺,把豆腐熬得都起了马蜂窝儿,还这么丝丝拉拉的。”说着用筷子去夹,但只夹不起来,那筷子就在碗里洗了澡。柳塘、警予因她每次夹菜,都把筷子吮上一下,而且兼理牙签职务。这一洗澡,就都望汤兴叹,不敢再吃了。柳塘就把碗推到她近前道:“您用调匙掏着吃吧。这东西清润滋补,最养人的。”老绅董这才用匙吃了一口道:“咦,不是豆腐。这叫什么行子?”柳塘道:“这是燕菜。”老绅董道:“燕菜?也是园子种出来的么?”警予接口道:“这不是菜,通常叫做燕窝。”敢情这一说她明白了,撅起屁股,向碗内望着道:“这就是燕窝鱼翅的燕窝呀!我今儿可看见了。”又啧啧两声道:“真阔真阔!这是天上王母娘娘养的燕子搭的窝,隔一百年,王母娘娘打扫天宫,才把这燕窝打扫下来,从南天门往下一扔,落到我们世界上。这才是贵物儿,听人说在康熙年间,就跟金子一两换一两了。你二位怎不吃呀?”柳塘吹了句道:“我们天天用这个当点心,都吃腻了,你请用吧。”老绅董一吐舌头,舌头落入碗里,用嘴嗞溜一吸,吸进了一大团,嚼着说道:“甜得怪有意思。”说着就像喝面汤似的,忒喽忒喽把一碗全喝了。还把碗底剩的渣末,抓出来放在纸花上,包好塞入怀中,想是要带回去夸耀邻里了。

柳塘再让了一杯酒,堂倌又端上鱼翅。老绅董真是聪明,一见便道:“这必是鱼翅,必是鱼翅!”柳塘道:“对了。”老绅董道:“这本是成套儿的,燕窝鱼翅么!要不是先吃燕窝,我就当这是肉汤炖粉条了。”柳塘一箸夹空了大半盘,送到她面前。老绅董仿照炸酱面吃法,又忒喽起来。赵警予心想:这老绅董真是聪明,不特闻一知二,而且举一隅能以两隅反,实可媲美古贤。可惜未曾读书,否则必成个女才子,也许中个女状元。我以前看见许多无行文人,每每借酒撒疯,做出许多不规矩没出息的事,就改了一句旧对联,是“从来名士皆酗酒”,只是凑不上下联。今日从老绅董身上凑得了,“可惜淫娼不读书”。这老绅董真是质美未学,天才却是有的,要不然怎会出人头地,成为老绅董呢!想着便不觉一笑。柳塘疑他是嗤笑老绅董,急忙对他使眼色。警予急忙敛容,和柳塘一同劝酒,随着又上了几道菜。

老绅董的酒已喝过两壶了。柳塘怕她醉了,失去时机,就不再劝,暗示堂倌急速上菜。须臾摆满桌上。老绅董不住念佛,说这些好菜,都得剩下,白便宜了馆子。柳塘道:“这剩菜本可以送回家去的。”老绅董道:“对了,凭什么白给他们呢?送回你家,够吃好几天的。”柳塘道:“我家里没人吃,向来不让他们送。”老绅董酒盖了脸道:“怪可惜了儿的。你不要,我带回几样去吧。这鸭子,这鱼,这小老鼠儿,这……”柳塘就回头向堂倌道:“照今天吃的,原样儿做一桌,给老绅董送到家里去。”老绅董摆手叫道:“别价,别价,怎么吃了还送?你张二爷要折受死我呀?”柳塘道:“不必客气!我已吩咐过了,小意思,不过七八十块钱的事。”老绅董暗吐舌头,心想:我做一个月的好生意,夜夜不空,也见不到十块大洋。今儿一点菜就是七八十,张二爷真太阔了,太大气了,太把我当朋友了。可惜我是太老了,院里姑娘又没一个长得俊的。再说我也不能叫好朋友长大疮,这可怎么报答他呢?老绅董心里想着,嘴里却没耽误了吃。她来时曾特意上过茅房,排泄积物,所以入座时肚子好似瘪皮臭虫。及至吃饱,肚子就成了打满气的皮球,喉咙以下,绝无余隙。这时若教她唱一段歌,恐怕随着歌声要喷出海参肉丸了。吃得实在不能再吃,只得放下筷子。

柳塘、警予让她散坐漱口已毕,柳塘仍在榻上吸烟,定要老绅董吸一口消食。老绅董勉强吸了一口。柳塘叫她躺着别动。老绅董躺在榻上,头上晕晕的,肚里满满的,又闻着堂倌献上的香茶,茉莉花香直扑鼻儿。这份儿舒服,使她想起十几岁时初入娼门,备受蹂躏,感受极度痛苦。过一年以后,忽然接着个美貌青年。自己既因爱生情,他也能给意外乐趣,那一夜才领略到人生真味,就像今日酒足饭饱,冥然昏卧的滋味一样。这两件事是毕生难忘,活着印入脑筋,死了带入棺材。老绅董想着,不由口中说道:“张二爷,你太好了,我可怎么报答你呀?”

老绅董正在说着,柳塘忽然立起,向她作了个揖,老绅董急忙爬起叫道:“张二爷,你这又怎么了?无缘无故……”柳塘道:“我有件事要求你帮忙。”老绅董一怔道:“二爷,你求我?我可有什么值得你求?”柳塘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忙,千万可得应我。”老绅董道:“二爷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哦,你是看上我们那一溜儿的姑娘了?”说着又摇头道:“不能啊!”柳塘道:“不是。我请问在赵家窑开玩艺儿的,有个姓丁的,外号儿黑心疔,你可认识?”老绅董道:“怎不认识?那是我的干儿子。你跟他闹事了么,那一句话就完。”柳塘道:“不是。是我家里的小婆儿,有个干姐姐,叫做璞玉,因为受人的骗,先落到班子里,现在又落到黑心疔手里了。我已经调查实在,只是没法儿弄她出来,为了若干日的难,才听说您是黑心疔的干娘,只可求您给帮回忙,说句话儿。那黑心疔要多少身价,只要不差大格儿,我都答应。”老绅董听着,眨了眨眼,摆了摆手,忽抓住柳塘哈哈笑道:“你呀,你呀,你算找对了路儿了!你只知道黑心疔是我干儿子,还不知道他那生意是借我八百块钱干的。这点小事,还不好办?你说的那个人儿叫什么?”柳塘道:“原叫璞玉,现在却不知改做什么名字。她有二十来岁,高身量,细腰扎背的,现在正害着眼。”老绅董闻言,霍的立起道:“方才接我的四轮电,还在外面么?”柳塘道:“在外面。你干什么?”老绅董道:“你叫车送我到赵家窑,我去把那个璞玉给你接回来。”柳塘道:“这不是忙事。你也得先去说说,问问价儿,还要商量。”老绅董道:“用不着!我先给接回来再说。身价的事好办,实告诉你说,我们那种地方,买人儿没有大价钱,至多三四百,那就顶了天儿。我既出头,黑心疔也不敢讹人,将来照原价给他,至多再饶几十。二爷你就不用管了,快送我去,还叫那个接我的小伙儿跟着。”

柳塘见她如此热心,甚为欣喜。就喊进宝山,吩咐他快伺候老绅董坐车上赵家窑,去接璞玉。宝山应着,又问:“接着了仍回饭庄么?”柳塘想了想,也知道饭庄不便,想要接回家中,又想老绅董必跟回来,还许带着黑心疔,这等人如何能让进家中?想着就说:“还回这里吧。”宝山就扶着老绅董走出。柳塘、警予送到院中,又说了些拜托的话,才看着他们走出去。

须臾听汽车响动。柳塘欣然拍着警予肩头笑道:“恭喜老兄,我这一宝算押中了。也许一小时内,你就可以和璞玉见面。”警予也自悲喜交集,这时虽还未见着璞玉,先已动了感情了。

二人回至房中,静坐等候。柳塘吸着烟,心中计算,由这里到赵家窑,汽车走五六分钟,来回不过十余分,老绅董若是交涉顺利,大约有半点钟就回来了。哪知过了有三刻钟,还不见音讯,正在焦急,忽听外面车喇叭响,二人一齐跳起,向外张望。只见由影壁转过宝山,后面并无他人跟随。二人愕然对视,都感到诧异失望。宝山匆匆跑入房中,面色青黄不定。柳塘由他面上,看出事情已失败了,迎着问道:“怎么样?不成么?不成么?”宝山喘着气道:“不,不是不成,是成了。成了,可是……”说着忽地请了个安,满面惶愧的道:“我给惹了祸,求老爷责罚。”柳塘怡然道:“什么?你惹了祸?你怎会惹祸?”宝山道:“老爷别生气,我慢慢的说。我伺候老绅董到赵家窑,进了黑心疔的窑子,就先遇着黑心疔在院里。老绅董揪住他要璞玉。黑心疔说没这么个璞玉。我领老绅董把璞玉寻着。她仍在那院角小屋住着,眼睛还害着没好。我指给老绅董,老绅董就跟黑心疔说:‘我不管叫什么玉,就是这个人儿,我得领走。你多少钱买的,快说!’黑心疔似乎不大愿意,先问老绅董是替别家倒人儿,还是归你自己院里。老绅董说:‘放屁!你别疑心我是来抢你的钱树,我不做那没理的事。这个璞玉是正经人家姑娘,受了拐骗,才落到这儿。现在人家查出来,托到我跟前,面子太重,我非立刻领走不可。你要驳我,咱们今儿有死有活。’黑心疔好像极怕老绅董,才说出是四百六十块钱买的。老绅董听了,就说:‘还你六百,添一百四的利钱,拿你欠我的账对冲。’说完就进屋去拉璞玉同走。可是璞玉还不知是什么事,疑惑又把她转卖,不肯跟着走。老绅董急得张二爷、赵老爷的说了半天,越说越不明白。还是我知道一点情由,把咱家二姨奶奶是谁,告诉了她,又把您千方百计救她,从三玲书寓直到赵家窑的细情说了,她才相信,答应跟我们回来。”

说着又请个安道:“我真该死!不知怎么叫鬼催的,一时想献殷勤,多说了句话,竟惹得她抵死不肯回来了。”柳塘道:“你说了什么?”宝山看着赵警予,凑到柳塘近前,低声道:“我为着要叫那璞玉欢喜,先给她送个喜信儿,就悄悄告诉她:‘有位赵警予老爷,现在又回到天津,作了督署秘书长,这时也正在第一春饭庄等着,你一去就见着了。’哪知她听了这话,反倒变了颜色,痛哭起来,赖住了再不肯走。老绅董亦怔了,和我一同劝告。璞玉只哭着道:‘我不见他,我没脸见他。你们还让我留在这里,我不去!’”柳塘顿足道:“糟了,你真知道的多,话也太多,好好儿的事给弄坏了。”赵警予问什么事,柳塘道:“他这东西多嘴,告诉璞玉你在这里,璞玉羞于见你,不肯同来。”赵警予听了,忽地转过脸去,宝山更觉羞惭。柳塘又道:“快说吧,以后怎样?”宝山道:“以后越劝她越不成。老绅董也没了法,只得把我叫到旁边,吩咐快回来报告老爷,另外想法。若能叫咱们二姨奶奶去一趟,也许容易劝她出来。”柳塘皱皱眉,又道:“老绅董呢?”宝山道:“她说黑心疔诡计多端,她若不在那儿,恐怕他们又把璞玉藏起,所以她没有离开,仍在守着璞玉。”

柳塘搔头寻思,实在不愿叫雪蓉去接璞玉。谁家的姨太太能进下等娼窑?但事已到了这地步,老绅董又正在那里等着,只得回家商量再说,就转身向警予道:“老兄不要失望,大约你今天不能见着她了。这是她的一种悲哀,自以为堕落至此,羞见故人。大约老兄的事,还得我和小妾深费些心思口舌,才能圆满。现在我先回家,带小妾接璞玉出来,安置在我家中,等把身体将息好了,再劝着她和老兄见面。现在你若一定要见,恐怕倒羞了她,弄成意外僵局,你想是不是?”警予惘然点头。柳塘拍着他肩头道:“那么你先请回,静候好音吧。好在金钗落井,自有在那里。而且请你放心,桃花已经写入丹青里,有我这护花帽在旁竖着,万不许东风动摇了。”警予闻言,伸出手和柳塘珍重的握了握手,在一握之间,表示出无限感激付托之意。柳塘也在态度上表示了完全负责。二人这样相喻无言的作别。警予穿上马褂,柳塘叫宝山出去通知赵秘书长的车点灯。原有两部汽车,一部被老绅董坐了去,一部还要留着回家接人,不能给他坐了。柳塘说着,也穿好衣服,取出十元开了堂倌小赏,便和警予一同走出,在门柜欢送声中,出到门外。

丁二羊拉着车过来,柳塘望着门柜道:“赵秘书长的车饭怎么开的?”门柜答道:“照例。”柳塘指着丁二羊笑道:“这是丁副官,以后再来,给他在下面开饭,再开十块钱。”说着自取出几张钞票,给丁二羊。警予才说何必,丁二羊已接过钱谢赏了。警予笑了笑,看着二羊脸上有血渍,鼻孔里堵着纸卷儿,心中诧异,便问他怎么了,二羊率然的道:“方才跟他们拉车的砸钱儿,我赢了,他们不给钱,倒说便宜话,我跟他们打起来。周三打破我的鼻子,我也打肿了周三的眼,算俩值过儿。”说着忽低头瞧见崭新的麻葛裤上撕了道口儿,猛然跳脚骂道:“狗日的,还撕破我的裤,我不能饶他。”说着就要跑走。警予喝住道:“还干什么去,滚回来吧,以后再不许生事吵架。记着,再犯必然办你。快拉我回家!”二羊才鼓着嘴不言语。警予上车,向柳塘抱拳,说句一切拜托,改日再见。二羊已抄起车把,如飞跑去,转脸就没了影儿。柳塘瞧着,觉得这丁二羊真好快腿,足以和汽车赛跑,却不知二羊拉车,只在起初脚时和将终点时,才努力快跑,玩这作派,叫别人看自己的快腿,主人的快车,博几声喝彩,其实转过弯儿,他就渐行渐慢,以至变奔跑为散步,慢得可以回头和主人谈天。因为他有痰喘病根,跑得功夫稍大,就要嗽喘如吼,不能再行。警予为应付他速度和时间,每次出门,身上总带几件公事,在车稳如舟的程途中阅看。若没有紧要公事,就带两本诗集,路上吟咏自遣。但到将近目的地时,他会发疯似的突然飞跑起来,常把警予吓一大跳。

这且不提,且说柳塘见赵警予走了,也就上了汽车回家。张福和车夫坐在前面,柳塘定叫宝山同坐在车厢,仔细报告一切。宝山只得从命,侧坐在旁,又引咎请罪一回,才说老绅董还真是热心,看样儿黑心疔若不答应,她准要拼老命,老爷这一桌燕翅席力量太大了。柳塘道:“这不能说只仗燕翅席。老绅董也实在有肝胆,这个人很是难得,你不要看她是个老窑姐儿,论起品格心地,直比我们这等衣冠人物还强。”宝山笑道:“老爷太把她捧高了。”柳塘道:“不然。就按我说,倘有个生人,给我送礼,请我吃饭,跟着就托我办事,我不但未必肯应,还许恼了呢!就是答应,也未必这么见义勇为。再说还不知怎样端架子,慢慢腾腾,怎肯立刻受人使唤。改日我要给她挂块匾,表扬表扬。”宝山道:“匾上写什么呢?”柳塘想了想道:“用风尘侠隐吧,可惜有点像武侠小说的名字,好似什么山侠隐的姊妹篇。”说着哈哈一笑。

这时车已停住,到了门首。宝山开门先跳下去,扶着柳塘下车。柳塘吩咐车子等候,就直入内宅,进了雪蓉房中,见雪蓉和玉枝二人,正对坐穿线戏,就笑道:“你们真会玩儿啊!”雪蓉急忙立起,替他脱马褂,玉枝就点烟灯,柳塘摆手道:“不用脱衣服,我还得走。”雪蓉道:“怎么,老绅董这席饭还没吃完么?”柳塘道:“不但饭已吃完,连璞玉都救了出来,只等你去接了。”雪蓉叫道:“救出来了?这么快,我不信。”柳塘倒在榻上道:“玉枝替我烧烟,你坐在这儿听着。要烧得快,抽得快,说得快,听得快,跟着还要走得快。你还得洗脸换衣服,预备接璞玉去呢!”雪蓉道:“璞玉在哪儿?怎还用我去接。”柳塘道:“你先一面上装,一面听我说吧。其实去的地方,又穷又脏,很用不着倒扯。不过你们出门,不漂亮还成?”雪蓉果然依言,就坐镜台前理妆。

柳塘一面吸烟,一面把老绅董去接璞玉的情形说了,道:“只为宝山一句话,把璞玉给僵住了。老绅董是劝不动她,赵警予根本不能露面,我去了也难说话,遍想只有你是她的熟人,所以回来带你同去接她。”雪蓉道:“接她我愿意去,可是老绅董那个地方,我怎么能去?”柳塘道:“不管怎样委屈,你也得去一趟。好在有你丈夫护卫着,并不是你自己去单嫖啊!”雪蓉笑着骂声缺德,就道:“好,我也只可去一趟。你们为璞玉花钱费力,都是冲着我的面子,我怎能倒不肯受一点委屈?你快抽,咱们就走。”说着草草整妆,也并未换衣服,只在外面穿件大衣。柳塘紧吸两口,便也起身。雪蓉忽然想起道:“也该给璞玉带几件衣服。”柳塘道:“我看不用。只带件外衣,别的回来再说。”雪蓉道:“她的身量和我一样,只稍宽些,就带件斗篷去吧。”柳塘随手由衣柜中取件斗篷,夹在肋下,就和雪蓉同走出去。

二人出门上车仍由宝山随侍,直奔赵家窑而去。在路上柳塘叮嘱雪蓉道:“你看见璞玉,不要说叫她难堪的话,只把你怎样想她,怎样寻她,今日相见,如何欣喜的意思说出来,再邀她到咱家去住。她若提到警予,你就说他和我素不相识,今天才被丁二羊领来找我的,现在已经走去。她以后住在我们家中,可以只跟你盘桓,任人不见。总而言之,得把她接回来。要不然宁可伴她在那里住着,也不离开。”雪蓉道:“什么,叫我住在窑子里么?”柳塘笑道:“我不过这么说,非接她回来不可的意思。”雪蓉道:“我去了大约没有什么难。”柳塘道:“那也难说,到那里看吧。”雪蓉心里以为璞玉曾托人送信,求自己相救,如今前去接她,自然正如她所愿,不会有什么作难,即使有警予一节,也很容易说开。柳塘却因璞玉听警予已来,抵死不肯相见的事,认识了璞玉的个性,怕她疑惑大家是代警予办事,坚意不肯同归,觉得雪蓉去了也未必顺利接回。哪知柳塘竟猜错了,连雪蓉也未料到是那样的结果。

车到赵家窑口外停住,大家下车。宝山望望雪蓉,忽似想起什么。宝山低声道:“老爷,我在头里走,您在后面,姨太太在中间。您可跟得紧些。”柳塘明白他的意思,因为这地方是流氓聚处,什么坏人都有,雪蓉这样漂亮少女,在巷中行走,难免被他们动手动脚,暗讨便宜,只恐自己和宝山也拥冲不住。那种流氓蛮不讲理,一拌嘴就许打架。想着正在沉吟,宝山忽然叫道:“有了,您等着,我去唤老绅董来接。”说着跑入巷中,柳塘和雪蓉立着等候。

过了一会儿,忽听巷内有老绅董声音,远远的骂着来了,不知跟谁争吵,只喊我要净街,谁敢在这里走,砸断他的腿,叫着越走越近。到了口外,才见她左手执着一只旧棒锤,右手握着一柄大扫帚,好像唱铁弓缘带扫松似的,挥舞而来。柳塘看她这小题大作的神气,又感动,又好笑,就道:“你这是干什么?”老绅董道:“你们那个宝山,说姨太太来了,叫我来接。我知道这胡同里没好人,就抄起两件家伙出来,把走道的都赶跑了,来个净街。”说着眼望雪蓉道:“这是姨太太呀!姨太太好!”随即合手作个大揖。那扫帚的尖端,直向雪蓉脸上扫来,雪蓉吓得倒躲。老绅董见过礼,又端详雪蓉一下,啧啧称赞道:“好齐整人儿,搁在班子里都是尖儿,足值两千往上。”雪蓉听着脸上一红,甚不乐意。柳塘也觉老绅董眼中世界上女子,都可用养人儿的眼光,分别等次,代定行市,一经她的品题,准得倒霉三年,实在不易消受,就道:“咱们进去吧。”老绅董说声:“好,姨太太跟着我走。”随又舞动手中兵器,在前开路。

这巷中早已被她闹得行人绝迹,却还用扫帚把两旁土墙的泥皮都给打得乱飞。雪蓉忙用手掩住头面。柳塘叫道:“你老停手儿,我们都快变成土人了。”老绅董这才收住招数,径直前行。转过弯儿,恰有一个短衣男子迎面走来,老绅董将扫帚抵住那人的胸膛骂道:“小子回去。”那人不服道:“你凭什么拦我走路?”老绅董道:“就是叫你回去!你敢走个试试!”说着右手棒锤一扬,那人叫道:“你老婆子凭什么这么横?难道赵家窑也出了个老绅董?”老绅董道:“小子,你说对了,我就是老绅董,才从横街子搬来。”那人看了看她,说声“我倒霉”,就转身走了。柳塘看着,才知她果然声威远振,不愧称为老绅董,就又随着她走。

到了黑心疔娼窑门外,直走进去。只见院中甚为清静,并无冶游之客,想是早被老绅董赶跑。数个妓女都在房中探头探脑,两个伙计蹲在墙根休息,只一个穿黑衣服的短瘦男子,立在院中。老绅董指着他,说声“这就是我的干儿子”,就推着雪蓉,向里一转,见那院隅凹入的小间门外,宝山正在把守。老绅董推开宝山,和雪蓉走入。先闻一阵霉湿之气,就见地下一张小桌之上,放着只油灯,发出黄暗的光,照着前檐炕上,坐着个消瘦失形,闭目低首的璞玉。本来眼睛是人身的最要器官,也是人面的最要部位。平常人若是害眼,已经能使丰采大减,连累全部面庞都失美观,何况璞玉又久受坎坷,早已作践得不成样儿。雪蓉乍一看,直认不出是她。继而仔细再瞧,才看出仍有些地方仿佛当年风韵。这时老绅董已大声代为传达道:“璞玉姑娘,你的干妹子来接你了。”雪蓉心中一阵酸痛,扑上前去,抱住她叫道:“姐姐,你怎么……”底下就说不出话,哇的一声哭了。

璞玉突然通身抖颤,双手抓住雪蓉,把牙咬得咯咯的响,面上那两只红肿的眼,随着牙响渐渐睁开微缝。这时不知如何疼苦,把雪蓉的玉臂摇得都要破了。她张开目缝,由眼内射出一道红光,落到雪蓉面上,嘴唇动了几动,并未说出话,又见眼很快的闭上,两行热泪由眼角挤出,直涌而下,随即向后仰倒,晕了过去。雪蓉一惊,哭叫:“姐姐,你又怎么了?”老绅董上前,把璞玉推了坐起,手捏她的人中叫道:“不要紧,她是见了亲人,心里难过,闭过气去,一会儿就缓过来。”柳塘看着初也一惊,继而忽生急智,就问老绅董道:“她可容易缓过来?”老绅董道:“不要紧,我见过多了,只是闭住口气,撅把着缓得快,不管她也照样能醒过来。”柳塘心想:这未必是闭过气,只是刺激太重,脑神经承受不住,故而晕厥,大致没有危险,就向老绅董道:“老姐姐,你可有力气?”老绅董道:“干么呀?”柳塘道:“我想趁这时把她架出去。当时醒了又要费许多话,尽自耽搁。”老绅董道:“叫我抱她么?那成,这小伶俜人儿,扛起来就走,不算什么。五年头里还跟他们小伙子扔石锁呢!”柳塘道:“那么你就快着。”老绅董也真麻利,先把璞玉移在炕边,她才跳下地,背着炕向下一蹲,把璞玉两只手搭在她胸前,一手握着璞玉的胳膊,一手伸到背后摆着她的一部,就给扛了起来,而且毫不拖泥带水,十分利落。向外走着叫道:“你叫宝山扶着点儿,防着我失脚碰了她。”柳塘道:“宝山不成,雪蓉你扶着点儿。璞玉现在已是赵秘书长没过门的太太了,我们男子不能再近他。”老绅董啧啧夸赞:“二爷真是好朋友!”说着到了院中。

黑心疔迎着问道:“这就走么?”老绅董道:“可不就走,还在这儿住着?身价已经说定,就那么办。”黑心疔似甚怏怏,但不敢说话,看他们走出去。当时宝山在前开路,老绅董背着璞玉在中,雪蓉紧随在后,扶着璞玉的身体,柳塘在最末断后,一行人直走出巷外。宝山赶上前拉开汽车的门,老绅董先转身背对车门,将璞玉放进去,然后推她在一角坐好,雪蓉急忙上去扶持。柳塘看大功已成,对老绅董作个大揖道:“老姐姐,兄弟真没法谢你了。”老绅董拉住他袖子道:“二爷,别这么称呼,我担不起。”柳塘道:“我真从心里佩服你,感激你。老姐姐,你真帮了我!”老绅董道:“你真不怕丢人,认我这个姐姐?”柳塘本因感佩至极,信口作亲近之称,不想竟认了真。好在柳塘豁达,觉得交结市井女侠,并不辱没自己,就道:“这是什么话?我一定认你这老姐姐。”老绅董大笑道:“这就俊了我了。好,我依实。我说兄弟,你上车回去吧,我还得去跟黑心疔交代清楚,别给你们再留麻烦。”

柳塘道:“你跟我回家去住几天可好?”老绅董拍着大腿,狂笑道:“我的兄弟,你是四海人,我看得出来,所以蛮不客气的交你。你认我这姐姐就够受了,我可万不能上你家去。谁家大宅门,有横街子老窑姐跑出跑进呀!咱们谁也得体贴谁,谁也得给谁留脸。兄弟,你不用让,姐姐说的实话。往后你若想我,就去瞧瞧姐姐。若嫌我那儿太脏,就还照今天这样,叫宝山接我出去,请我吃顿小馆子,给姐姐开开斋解解馋,咱们说会子话儿再散,你瞧多好。”柳塘听着,更觉老绅董可爱,就道:“那么我也不再让,你请回吧,我明儿就去瞧你。”老绅董愕然道:“明天……哦,明天你就去,必是还这笔身价。我说兄弟,你若这样,我就恼了。几百块钱的事,你不能跟姐姐分得这样清楚,你是打算还了钱,就不认识我了。我不许你还,往后我短住了准跟你要,快上车吧。明儿你若去,我准骂出你来。”说着就把柳塘推上车,砰的关上车门,摆手叫道:“快走,快走!”

正在这时,忽有个巡警过来,叫道:“等会儿!”随即拉开车门,指着璞玉向柳塘道:“这是你的什么人?我看见你们才从胡同里把她背出来。这是运到哪儿去?”柳塘指着雪蓉答道:“这是我的小妾,那边是她姐姐。因为受人拐骗,落到这赵家窑,我们今儿把她赎出来,带回家去。”那警士道:“先生,你贵姓?”柳塘说了,警士道:“张先生,我很信你的话,知道你是有身份的人,绝不会干意外的事。但这地方太乱,上边有公事严查。我们的责任,不敢疏忽,请你先生到区里说句话吧。”柳塘听他要将自己带走,虽然不怕,但不愿意麻烦,正在踌躇未答,老绅董已推着那警士道:“躲开吧!哪儿来的这些公事?这里面哪一天都往里运良家妇女。你们被开窑子的花钱堵上眼,一点看不见,如今运出一个,你就公事啦,私事啦。我看你是瞧见是坐汽车的,想要弄点什么。告诉你,别打算!车里的这个人儿,是我干儿子黑心疔窑子里的。我替这位张二爷办事,花六百块钱赎出去,过付是我,见证是我,你要带区,我跟你去。你打听打听,老绅董可怕过事?”那警士听了,看着老绅董笑道:“我说绅董,是你管的事啊!那自然没错儿。可是将来有事,上头问下来,你都担得住。”老绅董道:“那自然!不但是我,就是张二爷和这个人儿,都可以朝我要,一个跑不了。”那警士搭讪着道:“那么好极了!”说完将手一挥,汽车就开动前行。

柳塘走在途中,更佩服了老绅董,心想:自己救出璞玉,已是快事;又交结了老绅董,更是奇遇。我这三四十年中,常与衣冠人物周旋,只看见礼义殷勤,行事虚伪,心情冷酷,态度忸怩的谓上等人。今日遇见这老绅董,就好似由狭隘郁闷的都市,出至宽阔平远的郊野。虽然景象荒陋,人物朴拙,气质粗野,但另有一种广敞之观,轩爽之气,令人心膈舒畅。回想有生以来,所遇这等的人,实在不少,而又全出市井之中,总算起来,以老绅董尤为难得。只看她并不征我同意,便自定价目,把璞玉赎出,而且她代垫了钱,并不跟我交代,也不许我立即偿还。固然六百元为数戋戋,但在她身上,却是巨款,不知几年居积,才从皮肉中得到这个数目。别人也许认为她这样慷慨,是知道我是财主,故而放心大胆,不愁抵赖,或者借这事联络感情,预备日后大开方子,这是完全错误的看法。因为她知道我是财主,不过看见表面阔绰,并不知实情,也没到我家去看过。现在我若向一位深知我底蕴的亲戚,商借六百元,恐怕那亲戚立刻就会想到我将要破产,怕日后无力偿还,因而拒绝;便是肯借,也必要立字据请中保,经十天半月的磋商,才把钱借给。老绅董只凭一句话,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就把钱垫了,把事办了,这才真够朋友。可是我今天才认识她,还没有朋友的资格。这人真太好了,我别白叫这声老姐姐,明儿设法劝她抛弃淫业,来跟我享几天老福吧。想着又看看车角上的璞玉,见雪蓉正拥着她,低声说话,就问:“她已经缓过来了么?”雪蓉道:“早缓过来了,嘴里直说像发呓的话,我只可哄着她。”柳塘道:“她还不大明白。你先不要告诉她什么,等到家再说。”雪蓉点头,微笑道:“你这老姐姐倒不错,你算认了门好干亲。”柳塘道:“你别奚落我!老绅董实在够老姐姐的资格。你若定把她看低,那就错了。我后悔方才匆促,忘了叫你给老姐姐磕头。”雪蓉撇撇嘴道:“咱们的事两论着,我才不认那样的姐姐!”柳塘道:“你不能叫姐姐,应该叫老姑奶奶。”

说着车已到了门口停住。宝山先跑下去,叫了几个女仆出来,把璞玉连架带抱的搭进院中,雪蓉、柳塘在后跟着,把她先送进雪蓉房中,放在床上。玉枝进来,看见璞玉,觉得十分惊异。璞玉仍似在半眠状态之中,躺在床上,身体不住移动,口中不住作声,但只不张眼。过一会儿渐渐安静,似乎睡去。雪蓉看着甚不放心,问是怎么了,柳塘道:“她只是刺激过度,神经临时变成麻木。你只叫她安睡,再醒就可以神智清楚。”雪蓉道:“她在这儿睡,你怎么抽烟?在这边床头上成么?”柳塘道:“不能。她已是朋友的太太,我怎能放肆?你安心照管她,我到玉枝房去吸烟,吸完了还上我当初位的南书房套间去睡。”说着就叫玉枝端着烟具,一同走到她的房中。

玉枝伺候着抽了两口,方在谈论璞玉的事,忽然太太来了。柳塘一见她,便明白必有快嘴女仆把接来女子的事告诉她,便忙着让坐,迎头先把这件事说出来,却将自己的主角地位推开,只说现在署督秘书长赵警予,是千年前的老友,他当日在天津认识个女招待,甚为要好,只因这招待尚有本夫,不得遂久长之愿。以后赵警予离开天津,女招待也丧丈夫,受人欺骗,落进火坑,现在警予又来天津做官,旧地重游,才知那女招待已然落到极不堪的去处,他不忘旧情,就来托我设法拯救,幸而天如人愿,竟在今日把女招待救出来。警予因要和她正式结婚,不愿草率接进家中,又加那女招待尚在病中,故而暂托给我,替她治病,并且代办女家职务,将来就由我家迎娶。恰巧雪蓉昔日和那女招待相识,故而放在她房中调护。太太听了,觉得以一个秘书长的身份,竟要娶一个落水为娼的女招待,实是奇闻,就道:“这女招待是什么天仙样儿,值得这样抬举?我倒要看看。”柳塘道:“你可以过去看看,不过这人并不是天仙模样,现在更作践得失了本形。只是警予是个念书的人,受了点儿书毒,又加心地忠厚,觉得昔日既有情好,现在虽然一个升入九天,一个坠入九渊,终不忍因盛衰改变心肠。这是警予自己多情,并非那璞玉怎样美丽,把他迷到如此。”太太道:“那女招待叫璞玉呀,那人倒有福气,屎壳郎变知了,一步升天了。我去看看,既是你朋友定下的太太,不管什么出身,咱们也该照应照应。”

柳塘说着,正要陪太太过去看,忽听雪蓉房中有人高声啼哭起来。柳塘一惊,急忙拉着太太,同跑入雪蓉房中。见璞玉已然坐起,抱着雪蓉痛哭,雪蓉也陪着落泪。她正面向着门,见柳塘夫妇过来,似乎要推开璞玉,下来迎接太太。柳塘急忙对她摆手,又指指璞玉,叫她只专心照顾璞玉,不必多礼。又作个手势,问璞玉已否清醒。雪蓉点头。柳塘向太太低声道:“你尽管过去看看,只不要说话。她害着眼,不能见人。”太太悄然轻轻走近,向璞玉端详一下,又走回来。柳塘拉她出门,才道:“叫雪蓉自己看护她吧。我们是生人,容易叫她受刺激。”太太道:“什么刺激?一个女招待,又落了水,多少生人没见过,单对我们有些讲究?”柳塘道:“你不知道她这人实极有可敬地方,不同平常的下等女人。她落了水,并没受到凌践。可是赵警予救她,一切都办妥了,她知道警予要和她见面,抵死不肯出来,还是我趁她昏迷未醒,强给架了来。”太太道:“这样倒是难得。一个女人就在乎廉耻,她能有这害羞,就算可敬。”

柳塘听了太太的高论,忽然想到王府,心想太太居然颇似昔年政治未清明时的阔人,满口的福国利民,一心的争权纳贿。但为日后办事便利,还得替警予给灌米汤,说道:“警予对我说,为着璞玉的事,给嫂夫人添麻烦。实觉不安,求我先替致意,改日亲来给你请安。以后迎娶的事,还得求你帮忙代为张罗呢!”太太本来有点儿妇女势利之见,听到一位现任秘书长向自己恳托,并且要来请安,不由心花怒放,立刻对璞玉生了好感,便笑道:“既然是你的老朋友,我自然得给张罗。你跟那赵警予说吧,请他放心,咱们一定给办得停停当当。这璞玉既在咱们家出嫁,咱们也该有点儿意思,不能只尽人力。”说着又沉吟道:“咱们给添几箱子衣服,再配点儿首饰什么的,也显着好看。”柳塘道:“这样自然是好。璞玉真有福气,遇上你这热心,往后她嫁过去,自然忘不了你。大家来往,你多个女朋友,也很有趣。不过她的身份太低,你犯不上……”太太接口道:“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是女招待,以后嫁了秘书长,就是秘书长太太了。你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妻随夫贵的道理,都不懂么?”柳塘听着暗笑,口中连应:“是是,不错。”太太又道:“你就不能再挑剔她的出身,秘书长的太太,还攀不上我么?再说璞玉这人有廉耻,有志气,我也怪喜欢她。”柳塘笑道:“太太这样高兴,何不就认她个妹妹?日后来往,也分外亲近。”太太道:“那也可以,这样高抬她一下,叫赵警予高兴,更重看他的太太。我们陪奁添箱,也有题目了。”柳塘道:“好,璞玉病体好些,就叫雪蓉把你的意思告诉她,她一定巴不得认你。”说着又让太太到玉枝房里坐,太太说时候不早,要去睡了,又嘱咐柳塘,若是璞玉用什么到上房去取,吃什么叫厨房给做,才进去了。

柳塘看着她的后影儿,笑了半晌,才回入玉枝房中。自思璞玉运气还是不错,我这拨弄,又给她添了个帮忙的人,太太足可为势利而冒热气,像嫁女儿似的,给璞玉添妆。其实她并无爱于璞玉,而是间接巴结秘书长。无知妇女对于做官的崇敬,大都如此。她们竟想不开,千里求官只为财。很多的都是贫仕,富厚之家,已有了做官的所歆羡的钱财,论实际资格还在他们以上。然而妇女大都艳说官宦,很多因此闹出事来。十年前有位半吊子的富家,一家人都极势利,父母子女,全是一样脾气。因为老爷惧内,太太主政,对于来往朋友,都按身分差别待遇。平常白丁朋友,很少能入门。只有做官的被欢迎,但也看官职大小。委任职的,只在客厅招待,荐任职的能出入内室,随意盘桓,到简任职就可以到太太卧室,特别优待。但是若逢官有升降,也随之改定待遇。因而凡是常到他家的人,只待遇上就可以看出,升沉进退。但结果并没得到阔朋友的好处,他家晚年败落,衣食不继,反而倚仗几个白丁亲友资助。那些出入太太妆阁的高官,都早已没有来往了。又一家势利财主,平日闭门称王,自尊自大,但只好和官宦来往。真做官的有时巴结不上,就和大官的左右四边的人来往,聊且快意。有一次居然结识一位阔人公子,走得十分亲密。那公子是个浪荡人,在家庭中不齿于父母,因而无钱挥霍,常在窘乡。一旦认识了财主,认为得了矿苗,就也尽力要好。以先是开口借钱,财主觉得贵公子肯用自己的钱,真是一言之借,荣于华衮,乐得应命不遑,借一千给三千,还问是否足用,公子也乐于赏收。财主以为既已通财,交情就更深了,因而加倍上劲,和公子结为兄弟,每来必延至内室,妻女不避,共为长夜之饮。公子顾而乐之,时常流连忘返。财主就把他当作家庭之一员,给在内宅收拾出一间精室,为留宿之用,款待之优,已达极点。财主的一家都把公子不当外人。财主有个年过花信,守闺未嫁的女儿,对老盟叔十分亲近,公子对这盟侄女也另眼看待。这本是朋友间常有的事,但结果可不常有了。那女儿的肚皮日见其大,好像得了臌症。财主一家都没甚觉察,但那老盟叔却暗地关心。以前尽力掩饰,还可遮人眼目,以后目标日渐硕大,眼看要到消灾去病的月份,那老盟叔急了,就去买了两副堕胎药,给这贤侄女吃。哪知贤侄女胆小,恐怕吃下去有什么危险,坚不肯服,任老盟叔劝告迫促,她只答应着而不实行。一恍儿怀胎已经八月有余,一天赶上财主夫妇都没在家,老盟叔来了,看着贤侄女的大肚子,心中又急又气,忽然想起个毒辣办法。因为听人说,孕妇若受跌打之伤,可以立刻把胎堕下来。现在她父母既不在家,自己何不动回手术,把胎弄下来,可以在很短时间收拾完毕,然后叫她自在床上装病,我带着私货到外面抛弃,就可把这事遮盖了。主意已定,也没告诉被施手术的人。他也并非施手术,而是施足术,趁她不备,猛然一脚踢到小腹上。那贤侄女嗷的一声,倒在地下乱滚,鬼号起来,闹得婢仆咸集。财主夫妇也恰巧回来,老盟叔见已不可收拾,只得暗地溜了。那贤侄女挣了半天命,延请的大夫已到,看了说是怀孕将足月,突受撞努之伤,立刻便将生产。财主夫妇听了面面相观,只得请大夫办理接生手续。少时一个婴儿呱呱坠地,这婴儿未出娘胎,已受重大拳击。然而大难居然不死,可见必有后福。财主夫妇也没法儿,只得姑且贿赂下人守口如瓶,一面将养产妇和婴儿。俗语说:“七生八死。”婴儿正当胎期为九个足月,但若提前生产,七个月的倒可以活,八个月的反难成立。但这婴儿却是大命,八月所生却仍活着。财主夫妇盘问女儿,才知道是老盟弟的成绩,急忙去寻。老盟弟避不见面。费了许多周折,托人向他请示善后办法,希望能把女儿归他,无论为妻为妾,只求遮盖过去。但那公子推却说家有妒妻,万不敢做此自寻苦恼的事,无异于表示只能逢场作戏,绝不能谋及终身。财主夫妇气得半死,又托人问他可有什么办法。那公子回答毫无办法。简直是委卸责任,蛮不讲理。但财主却不着急。过了些日,那公子又出入财主家中,依旧优待如前,在马马虎虎的关系中,又维持了些日。公子另有所欢,竟绝迹不往。到现在光阴荏苒,那女儿已有三十多岁,老守闺中,做那种未嫁的母亲。但那个无父之儿,竟和财主夫妇认为亲生,呼外祖父母为父母,呼生母为阿姊,以掩耳目,恐怕永远这样下去了。看起来我这位太太,也是那种势利的人。倘若家中常有官员来往,她一定也特别优待。想着笑了一笑,回到玉枝房中。听雪蓉那边已安静了,就吸了几口烟,自回书房套间去睡。

次日醒来,雪蓉过来伺候起床。柳塘问璞玉如何,雪蓉说:“在夜里哭过一场之后,已经完全清醒,说了半夜的话。”柳塘问她说什么,雪蓉说:“说了好些老话,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几样要紧的。她想她的小儿子,求我再托你给寻找;她要见你,给你磕头道谢。她说受了你的大恩,暂时没法报答,只可先给你磕头,表表她的感激。还有她说不愿在这儿打搅,住两天就走,仍去自己做事。又求我转告你,不要叫赵警予跟她见面。”柳塘点头,心想此事还大有波折,就道:“别的你不用管,你只设法留她久住,还得用旧日交情感动她,叫她安心。你再把我的为人告诉她,请她别存着世俗之见。大约太太今儿也要去看她,大家叫她住下去。我这就去请大夫,内科请陈玉仁,调理她的身体;外科请谷又峰,医治她的目病。等好了些儿,再办警予的事。你可记住不要漏话,我也叮嘱太太和玉枝。”雪蓉道:“你若办成这件事,真是功德。赵警予也是运气,早不来,晚不来,偏巧在别人办到八成儿时候,他来承现成。”柳塘道:“这时幸而他来,不然璞玉怎么归着。”雪蓉抿嘴一笑,不再言语。柳塘道:“趁早把你心里想的那句话,忘干净了,再不许存在心里。”雪蓉笑道:“我心里的话,你知道是什么?”说着就伺候柳塘吃点心吸烟。

过了一会儿,柳塘要去看璞玉,就先到内宅,约着太太同去,暗地嘱了几句,才进到雪蓉房中。见璞玉仍在床上闭目坐着,但面上已洗得光洁,身上也换了衣服,想是雪蓉替她收拾。雪蓉立在她身边,告诉我们老爷、太太来了。璞玉就要下床,柳塘忙拦住道:“不用不用,你还坐着。你是病人,不要拘礼。”雪蓉也按住了她。璞玉道:“张二爷、张太太救了我的命,又留我住在这里,我真没法报答。”柳塘道:“不必说这个。你只安心养病,不要愁烦,也别客气。雪蓉是你姐妹,自然没什可说。我是雪蓉的丈夫,太太也向来没有脾气,和雪蓉比姐妹还好,你就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我既为着雪蓉把你救出来,就得把你救到底,才对得住雪蓉。再说我家里从上辈虽行善,没有只行半截儿的,必得把你的病治好,你的孩子找着,再给你打算好生活的路,才能放你走呢!”璞玉道:“张二爷,您真是佛心。可是我不敢那么打搅。”太太道:“你别这么客气,打搅又怕什么?我们大小还是个财主,养你这么百八十的,也养得起。别说我们,就是你妹妹雪蓉,拿出她一点儿体己,也足供你十年,你就老实呆着吧。快治好眼睛,跟我们斗牌。告诉你,我们老两口儿加上俩姨奶奶,本来正够手儿。只可恨老爷一摸牌就犯烟瘾,我们都不要他,所以凑不成局。你一来可好了,我快请大夫给你治好了,痛痛快快玩两天。至于你的孩子,我也叫老爷用心给找,不论花多少钱,费多少力,非找着不可。”璞玉听着流泪道:“太太,我实在没话说了,您一家人的善心,叫我……”说着哽咽欲哭。雪蓉连忙劝解。太太凑前拉住她的手,口口声声叫着妹妹,又抚慰一阵。柳塘见璞玉已感激得沦肌浃髓,又知道一家人全热心助她,非止雪蓉一人,就可以减却不安,可以长住调养了,就又谈了几句,让太太和雪蓉陪她,自己溜出。就叫宝山进书房,吩咐他拿片子去请陈玉仁和谷又峰。

宝山应声欲出,柳塘又叫住道:“等着,我还有话。你明儿可以不必在这宅里当差了。”宝山听着面色大变,垂手嗻了一声。柳塘道:“你原不是宅里正式听差,来了也不过帮你父亲。这回是因为璞玉的事,才伺候我的。现在璞玉已经出来,你也回去吧。”说着见宝山面色惨白,似乎大受打击,就笑道:“浑小子,我不是赶你,是叫你回去办喜事。你父亲那面有我做主,不会再反对,你只说用多少钱,我好给你。”宝山笑逐颜开的道:“谢谢老爷。用不着许多钱,拾掇间房子,再赁辆洋车,就把她拉来。”柳塘道:“胡说!人家嫁你一场,就这么委屈?你总得办出个样儿。到时候我还许去喝喜酒。”说着伸手由抽屉中取出一张支票道:“这是六百块钱,给你张罗喜事。”又取出两张条子道:“这是送雪雁的。她拿这一张到物恒金店,随意挑两副金镯四只金戒指;拿这一张到东方木器公司,随便挑两堂家具。一点薄礼,报答帮忙的功劳。若不是她到三玲搭住,怎能得到璞玉的下落。改日我把细情告诉赵秘书长,他还得赏你们呢!”宝山道:“老爷,免了吧!我给惹了祸,差点儿没误了大事,还敢指望受赏?秘书长不责罚就够了。”柳塘道:“那也不怨你,你也是出于好心。现在你就去吧,告诉你父亲,好好儿帮你张罗,预备做老太爷,别有福不会享。”宝山嗻嗻连声,接了钱和条子,欢天喜地而去。

柳塘并没出门,写了一封信,报告璞玉近况。正要派人给赵警予送去,恰巧警予差二羊送信来了。门房送上来,柳塘拆阅,见信内致谢自己,而主旨仍在问候璞玉。又见笔墨甚为佳妙,是才人学士的手笔,不由更为爱慕,就把自己原写的信,加上几个字,交二羊带回。

过了一会儿,谷又峰来了。柳塘陪入雪蓉房中,给璞玉诊视。谷又峰诊察之后,说是原害砂眼,又因哭泣愤郁,以致暴发,最好治本清根,用割治方法。柳塘征得璞玉同意,就约定次日开割。谷又峰给上了些药,告辞走了。过一会儿陈玉仁又来,给璞玉诊了脉,便说是内部积郁成伤,幸而及早医治,否则恐怕转成瘵疾。现在加紧吃药调理,不要再受气恼,再受劳碌,有三两月足可复原。柳塘甚喜,便托他尽心,许以重谢。陈玉仁向是走大宅门的,对于应付财主,具有专长,说了几句话,叫柳塘十分痛快,才开方告辞而去。

到了次日,谷又峰带着两个护士同来,给璞玉开割,成绩甚为圆满。陈玉仁的医术,向来以医治财主出名。其实医生伺候财主,无须医学湛深,只要心里研究得透彻。有钱的人,一半是财大身弱,一半是自觉娇贵,好似必须弱不禁风,时常害病,才能表现和穷人粗汉的异点,因而脑中一想,今天该穿绸马褂,竟穿了纱夹马褂,恐怕要冻着,于是立刻就冻着,头也疼,身也软,来势不轻,跟着就得请医生。甲医生诊脉说没有病,便骂无识庸医,挥之使去;乙医说是有病很小,不能听信;丙医说病势颇重,而开方只用草药,不费多钱,这也是没见过世面的穷大夫,不配给阔人治病;必得丁医昧着良心应付,本来一日可以好的,起码要拖延十日,本来两个铜板的神曲,可以治好的,后在方上开着珍珠玛瑙、羚羊犀角、人参肉桂等贵药,能值千百块才好。至于药剂温凉燥热,能互相抵消力量更好。使不能抵消,成为一剂毒药,也无妨碍。因为有钱的人,向来不肯吃苦,煎好了药,只一沾唇便算喝下了。陈玉仁对于这种种心理,研究甚深,所以大有声于朱门巨邸之间,但他却也真有拿手。因柳塘说明璞玉是督署秘书长的未婚夫人,急于求愈,就用心调治,又告诉了许多保养之法。

好在柳塘家中钱财充盈,伺候周到,没有几天的工夫,已把璞玉调治得大为见好。眼睛开割以后,割痕平复,可以睁开,只剩了徐待复原。身体也渐渐转好,饮食加增。柳塘看着,不但对璞玉的痊愈,引为快事,尤其证明他能内科用中医外科用西医的主张,完全胜利,觉得得意。当时雪蓉常日伴着璞玉,太太和玉枝也常去和她说话儿。璞玉感到心中舒豁,好得更快。

但她因为住在雪蓉房中,隔绝了柳塘的出入,剥削了雪蓉的当夕权利,十分不安。起初还以为柳塘竟在玉枝房里,以后听雪蓉告以玉枝实际的地位,璞玉才知每夜独宿书房,不由更惊讶他的盛德,增加自己的不安,就要求另移别室。柳塘、雪蓉都不答应,璞玉以去留要挟。玉枝才从中解围,把璞玉邀到她房中去住,柳塘才又回了雪蓉房中。

在璞玉养病期内,警予每日都有信礼前来,但守着前约,并没亲身来过。忽有一日,赵宅仆人持函前来安驾,请柳塘稍候,敝上就要过访。柳塘等了一会儿,警予坐着洋车来了,警予被请入书房,丁二羊也被宝山拉入门房坐地。警予见了柳塘,相揖就座之后,连叫糟糕。柳塘问怎么了,警予道:“我们这个副官车夫的嘴,实要不得。他到了督署,就把我要娶璞玉的事,对署里人乱说。不知怎么又传进王督军耳里,今天见面,就问我可有这回事。我不能隐瞒,只得承认。督军一时高兴,又犯了他那半吊子脾气,立刻把他新置的一所带新式家具的楼房,送给我,又送三千块钱办事。这还不算,他又知道我正式行结婚礼,就叫收拾督署花园的大礼堂,借给我办事。他自己要做证婚人,他的六姨太太也再做介绍人。督军的大太太还在原籍,现时督署里就是这六姨太摄行家事,和督军一样的热气。她早上听见信儿,午饭时已经把两只钻戒四副金镯的厚礼,送到我家里了。署里同事也都跟着起哄。今天半日,我已接了六十多份礼物。督军还直问我办事的日期。我闹得骑虎难下,方才骂了二羊一顿。他憨皮厚脸的也不理会,反说应该这样。我无可奈何,正要寻你来商量,督署又来电话叫我去,我只好先打发人安你的驾,又跑到督署。督军见了我,就说咱们是亲戚了。我听了莫明其妙,他告诉我说,他的老太太听到这事,说璞玉可怜,受了许多罪,才熬到今天。不过她出身微贱,又没有娘家人,难免有人瞧不起,还怕日后赵警予变了心,给人家气受,所以老太太要认璞玉作个干女儿,吩咐叫我带进去见面。我听了真觉不敢高攀,辞了半天。督军倒说道:‘难得老太太高兴,你怎就不肯瞧着我的薄面,给她一点乐儿?’我没话可说,只好告诉璞玉有病,现时不能进去。督军就传军医处长文二山,给她治病,赶快治好,好进去见干娘。我没奈何只得答应出来。你看这可怎么好?简直小题大作,章法全乱了。”柳塘含笑拱手道:“恭喜恭喜!难得璞玉居然得有这样际遇,这样运气。虽然凡此皆不足为老兄之荣,但在璞玉,却是苦尽甘来,可以稍偿年来困厄。你也得为她忍受麻烦,勉力从事。”警予道:“事到如今,我不勉力从事,也没法儿了。现在请问璞玉病势如何,几时可以进府去见督军老太太?”柳塘想了想道:“这个我也不能断定。督署不是还派人来看么?最好就请那来看的人定夺。他说几时可好,就是几时办事。”警予道:“对,文二山大约一会儿也就到了。”柳塘道:“可有一样,关于你老兄的事,我们还未曾对璞玉提起。文二山来了,还得请他口角留神。”说着见警予沉吟不语,就道:“要不然就与她说破也好,我们再跟着解释。好在璞玉身体已然好了许多,经得住刺激。再说女子多少难免有点虚荣心,她听到王督军主持婚礼,偌大面子,也许叫我们省许多口舌。”警予道:“一切拜托。实在并非我着急,只因人们闹得太凶,已没法推搪了。”

正说着,忽然宝山进来,禀报说有位文处长求见,已在门外下了汽车。柳塘急忙和警予接出去。文二山是个和蔼可亲,短小精悍的老头儿,身穿袍子马褂,却在身后随着马弁,代提医具皮包。警予先招呼一声,随给柳塘介绍,才同入客厅。坐定之后,文二山先向柳塘赞扬了几句热肠古道风义过人的话,又对警予调谑数语,就问:“嫂夫人在哪里?我不但奉命看病,还奉命问候呢!”柳塘道:“警予未婚的夫人,暂住在小妾房中。您请稍候,我叫人先去知会一声。”说着拉警予到一旁,低声问道:“警翁,你也进去么?”警予道:“但凭尊命。”柳塘道:“爽性你也陪着进去吧。不过我先不告诉她,只提文处长一人好了。”随即走出门外。见宝山在廊下伺候,就向他道:“你到后面见璞玉,说王督军派军医处长给她看病来了。就提我跟着陪进去。”宝山应了一声,就向里走。

这时璞玉眼疾已好了一半,一眼蒙着绷布,一眼露着,正和太太、雪蓉、玉枝,同斗完几把纸牌,坐着说话儿呢。忽见宝山走进外间,向里禀说:“外面来了位文处长,是王督军派来给谢小姐治病的,老爷就陪着进来。”璞玉听了大惊,问道:“你说什么?处长?督军?给谁治病?”宝山道:“是王督军派军医处长给您看病。老爷这么吩咐,我也不知细情。”璞玉正在惊异如痴,太太和雪蓉等,可再也不能顾她,纷纷回避出去。璞玉急得乱叫:“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都跑了?快回来!”

正在这时,外面已有杂沓脚步走了进来。璞玉一看,头前走的柳塘,后面跟着两人,进到房里。柳塘向旁一让,现出后面两人的面目:一个是没见过的小老头儿,一个便是随魂伴梦,情重恩多,他曾为自己数载相思,自己曾为他万般困苦的旧情人王小二先生赵警予。璞玉一见,不知怎的,愕然而惊,赧然生愧,泫然欲泣。当时百感交集,倒变得痴了,也忘记报怨柳塘失信,引警予进来,更不顾起立和他们周旋,只低头发怔。柳塘先让文二山上坐,才给介绍道:“这位是谢璞玉小姐,这位是文二山文处长。王督军托他给谢小姐治病,赵警翁陪着同来。”柳塘说这几句话,暗示给璞玉,叫她知道王督军文处长,都是因警予的关系而来。璞玉听了才盈盈立起,低声道:“这可不敢当,怎么……”话未说完,那位文二山已经一口道破的说道:“哦,这位就是警予兄的未婚夫人么?失敬失敬!督军那边,听说嫂夫人贵体欠安,派兄弟来看,还有督军的老太太和六姨太太,也叫兄弟代表问候。”璞玉听了这段没头没脑的话,如坠五里雾中,瞪着眼儿,望望柳塘,又看警予,但眼光才落到他脸上,立刻又羞得避开。心想这都是哪儿的事,自己何尝与赵警予有过婚嫁之约。再说我这次连他的面都不愿见,怎会变成他的未婚夫人?这姓文的真是莽撞,竟口口声声叫我嫂夫人。最可怪的是柳塘并无诧异之色,警予也像没事人儿,看来他们必是暗地把我计算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我定要问个明白。但当着文二山,既不好辩白,又不好询问。因为璞玉是个稳重的人,对警予既有旧情,对柳塘又受恩厚,即使他们做出怎样荒唐的事,也不好当着生人揭破,给他们难堪,只可含混着声音说:“谢谢,不敢当。”

文二山又说了几句恭维而带玩笑的话,见璞玉低头不答,以为她是娇羞,就不再说,转归正题,要给璞玉诊察,随即吩咐马弁送进医具皮包。璞玉一看这情形,便知必是西医,要脱衣听诊,心中不愿,就道:“谢谢您,可以不必费心吧。张二爷给请着内外科大夫,治得已经很好了。”警予听着,觉得璞玉出语太直太冷,恐怕得罪文二山。幸而文二山不以为意,笑着道:“嫂夫人,请原谅我是上命所差,不由自己。我临来时,督军老太太还派人告诉,务必把她干女儿的情形,当面报告。嫂夫人您想,我若不诊察一下,怎么回去交代呢?”璞玉听他口中又是老太太,又是干女儿,更觉心中糊涂,但已决定以后一总询问柳塘,就只默然听着。这时柳塘听文二山说完,就向璞玉道:“文处长奉命而来,自然得要诊察。很简单的,一会儿就完事。我们出去,叫雪蓉来陪你。”说着就拉警予走出。

柳塘真是善于体贴,知道璞玉当着自己和警予,必不愿袒胸露怀,故拉警予出去;又怕璞玉只和文二山在房中,又不好意思,就叫雪蓉跟她做伴。当时雪蓉过来,柳塘对她附耳说了一句,便推入房中,自和警予说道:“恭喜恭喜,居然情形甚好。文二山说话时,我还提着心,想不到璞玉竟颇有涵养工夫,一点儿不动声色。看来事情很有顺利之望。不过少时必然跟我有一番口舌。”警予又作揖拜托。柳塘道:“咱们不必客气。只是我对尊夫人得用点小小手段,你得帮忙。”警予道:“这本是我的事,怎说帮忙?你就吩咐吧。”柳塘道:“她本来因为堕落不堪,羞与故人相见,才那样拒绝你。现在借着文二山的机会,把这一关打破了;第二关便是婚姻问题。文二山虽已说破,恐怕还有周折。她对你的感情是无须说的,不过就因为感情太深,她才更不愿以落溷之身,作你声名之玷。这个人颇有深心,难免没这思想。少时文二山走后,她就对我有什么坚决的表示。等她说出口来,倒不好转变了。不如先把木已成舟的局面,摆在她面前,叫她知道不能反对,就许可以默认,省却许多口舌。”警予问怎么办。柳塘附耳说了几句,警予便跑了出去,借坐文二山的汽车走了。柳塘自在院中等候。

过了一会儿,文二山提着皮包出来,递给马弁。柳塘仍陪他进了客厅。文二山坐定,便问以前何人诊治,请看药方。柳塘命人取来。文二山看了一遍道:“兄弟虽然学的西医,对于中医,也颇曾费过心力。这内外两科的药方,完全对症,很是高明,就请他二位治下去好了。至于兄弟对督军那面,仍作为每日来治,实际就不必常来打搅了。”柳塘知道他是脱滑躲懒,但心中甚为愿意。因为每天接待军医处长,很苦麻烦,他不来倒也省事,就道:“本来割鸡焉用牛刀,请您放心,暂叫这两人治着,倘有特别情形,再求您教导他们。警予夫人的病情,我随时给您报告,预备督军那面问下来,您好答复。”文二山道:“那太好了!柳翁真是体谅小弟。以后还要常常领教,现在还有点事儿,要先行一步。警予在后面陪着夫人吧,求你替我致意。”说着立起要走。柳塘拦住道:“请您稍坐。警予借您的车子,回家一走,这就回来。”说着见警予由外走入。他的车夫和张宅许多仆役,都抱着大包小裹的东西,向里运送。文二山不知何事,也不便问。警予向他道歉说:“没问主人便借用车子,有误行程,实在有罪。”文二山也客气一声,便告辞出门。

柳塘、警予送到门外,看他上车走了,才回入书房。见仆人把笼里放满烟榻,还摆满一张条案两张方桌,警予又把一张红纸横单,交给柳塘。柳塘看看,便问:“你宅里的管家,叫做什么?已经来了么?”警予道:“他叫王升,已经来了。”柳塘吩咐唤进王升,仔细嘱咐了几句,又把红纸单交给他。旁边立着宝山,柳塘问他可听明白了,宝山点头。柳塘道:“你记着,我到后面五分钟,你就照我吩咐办事。”说着又向警予道:“老兄你就在这儿听好消息吧。”

话才说完,张福进来禀报,内宅有女仆来说二姨奶奶请老爷进去一趟。柳塘点头,向警予笑道:“这是尊夫人不能忍耐了,叫小妾叫我进去。”说着见警予一揖过顶,一躬到地,就还礼大笑而出。到了内宅,进入玉枝房中,只见璞玉、雪蓉在内。璞玉绷着严重交涉的脸儿,向他说道:“张二爷来了!二爷请坐。”柳塘迎着头儿,叫出第一次的称呼道:“嫂夫人,不客气。”说着坐在对面。璞玉并没答应,看了他一眼道:“二爷,方才来的那位姓文的,是怎么回事?他满嘴说的什么?再说……”说着指指雪蓉道:“有我妹妹作证见,我才到府上来的时候,您怎么许我的?今天怎会那姓文的说出这种话?还有……赵警予也来了。”柳塘道:“嫂夫人,你责备的很对,不过我却另有苦衷。现在痛快跟你说了吧。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你是因为自己混得不成样儿,就不愿意跟警予见面。现在提到婚姻,你是不愿叫他落个娶堕落女人的名儿,耽误他的前程,对不对?其实警予这次回天津做官,真是为你来的。倘然你还像当年景况,他就不会久居,稍住些日必辞职回南。现在既听见你落到这般景况,他救出了你,若不能娶你,恐怕就要疯了。你知道他这样想望着呀!你念着他的诚心,总不该叫他从此失去幸福。第二,你想怕耽误他的前程。现在自从他要娶你的风声传出以后,他的上司王督军,已经代为筹备婚礼,督军老太太也打算认你作干女儿。方才文处长就是督军派来的,看你病势如何,预备接你见面。这还愁耽误他的前程?现在算是木已成舟。你若作难,请想警予对上司怎么交代?我又对警予怎么交代?”

说着只见宝山走进来禀报,说赵秘书长公馆有人来,说有要紧话面禀,要紧东西面交。柳塘闻听,略一沉吟,便道:“我正说着话呢!你就叫他进来。”宝山应声出去,立即引进一个仆人,向柳塘请了个安,垂手禀道:“敝上叫来跟二爷说,敝上那边收了许多礼物,没人料理,所以叫送过来,给我们太太收用,现在全带来了。这儿有一张清单,请您转交我们太太,好按单察点。”说着将清单呈上。柳塘道:“这巧极了,不用转交,你们太太就在这儿。”说着向璞玉一指,那仆人就向她请安行礼。璞玉瞪了柳塘一眼,方要说话,柳塘却不看她,只瞧着清单道:“本来警予一个男子,哪能料理这种零碎事?先送过来倒也不错。”说着呦了一声道:“好重的礼!督军老太太是四箱子衣料,两箧首饰;督军和夫人是两只钻石戒指,还有别的;督军是一所楼房。只这三笔已经够个小财主了。还有同事僚属,一共一百多份。这还是只有一点风声,并没办事。”说着向那仆人道:“你就送进来,请太太过目吧。”仆人应了一声出去,璞玉才对柳塘说了句:“二爷,你也不问问我,就这么……”话未说完,外面一群人已抱箱携裹而来,由那仆人和宝山为首,把小件细软三数十件,想放在璞玉面前,摆满一床。其余较笨重的放在屋隅,越堆越高,几乎塞满半室。柳塘对雪蓉使个眼色,雪蓉就把一只只首饰包儿打开,送到璞玉面前,给她瞧看,口中啧啧称赞不已。

璞玉默然无言,半晌才道:“二爷,你们这事办得太荒唐了,叫我怎么好呢?我有句说不出的话,今儿可挤得非说不可了。当初警予那样对我热心,我怎对他冷淡,不就为着我是有夫之妇么?可是我一步走错,因为警予说要回南,不忍不去给他饯行。哪知这一下弄得阴错阳差,把我那可怜的丈夫给气跑了,直到如今,不知他是死是活,也不知我是寡妇,还是活人妻,您说怎么能再嫁人?方才您说的都是我心里的话,只有这一层您也许没想到。”柳塘听了,心中一跳,自思可不是没想到,这真是难题,以我这自居读书明理的人,怎能叫一个丈夫生死未明的妻子径行犯法嫁人?但只因以前没有想到,未及阻止警予,竟弄成这骑虎难下的局面,这可如何是好?仔细想来,在道理上,不该怂恿她再嫁;但在情势上,却非要她再嫁不可,否则警予恐怕受不住,而且也无以善其后了。

想着忽听雪蓉说道:“姐姐你这是多想。那样残废的人,出去一两年,还会活着?我敢决断说他已经死了。”柳塘听着,就随着她的口气说道:“我也这么想,当然不会再在世上,嫂夫人就不必理会了。而且你还得想想,现在你若一固执,警予将要怎样。我劝你不要再顾虑过去渺茫的事,只注意眼前实在情形吧。”璞玉怔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你们真是要把我挤罗死了。闹到这个份儿,可叫我怎么好?现在我也没的可说。二爷,你对我天高地厚,又是识文懂字的人,我只求您一句话,您看着我嫁警予对,我就嫁他;您说不嫁为对,我就不嫁。您就说吧!”柳塘一听这倒不错,罪过全推在我身上了。我若逼她务必嫁人,我白活这大岁数;若不叫她嫁,我简直要自找坐蜡。现在没奈何,只好为朋友背黑锅了。就道:“好,我说你该嫁警予。”璞玉微吁一声道:“好吧,二爷,我也没奈何了,全仰仗您吧。不过还得烦劳您跟警予说一声,我有两个小孩子,虽然和警予没一点关系,可总是我那丈夫一点骨血,我自己身上落下的肉,在三玲书寓已经死了一个,只剩下一个,还被他们弄走,到如今不知下落。现在得问警予肯不肯收留这个孩子,当他的亲生一样。他若肯时,没有可说;他若不肯,可别怨我执拗,我不能为着嫁丈夫,抛了亲生儿子。还有他若答应,还得烦劳二爷跟他想法,把我的儿子寻回来,我见着松一松心,才能出嫁。二爷你别当我好像拿糖似的,我一个又穷又贱的女招待,今日得到诸位这样抬举,还不知足,怎会推三阻四?不过我自己做事,也得对得住自己的心。难道就这么水性杨花,有了阔丈夫,忘了旧男人不算,连他留的后代,我自己的亲儿,都不顾了么?”柳塘听了道:“警予为人,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替他答应。不过寻找孩子,恐怕不是限日能办的事。警予的婚期,却不好尽自延长。他在许多热气的人中间,也实有难处。咱们通融办理,一面找着孩子,一面进行婚事,好么?”璞玉摇头道:“这不成!倘然到了时候,孩子没寻着,应该如何?我心里悲悲惨惨,怎能办喜事?再说我的病还没全好,大夫说起码还得静养一两个月,在这时候里,还不能找着我的孩子?只要他找回来,随时把我娶走都成。”柳塘沉吟道:“可是……我说句不吉祥的,倘然你的孩子已然没有了,又将怎样?”

璞玉听了,泫然良久,才道:“不会的,我们母子连心,我心里一点也没觉得他死,他准还欢跳跳的活着。”柳塘道:“我说的是万一的话。万一他已经……”璞玉接口道:“那我也没有法儿。论理我家败人亡,自己还活个什么劲儿?只是现在我怎能再害警予呢?不过就是他死了,你们也得给我个真凭实据,叫我断了这股肠子。”柳塘只得点头,心想这次交涉还算大致圆满,就道:“警予还在外面,请他进来谈谈么?”璞玉听了,望着柳塘一笑。柳塘才悟方才警予家人来说,奉主命来送东西,现在自己并未出去,竟又说警予正在这里,这明是矛盾。但这时已不必遮掩,就笑道:“警予一直没走,只等听好消息呢!现在请他进来好么?”璞玉摇头道:“不必,我这时不愿见他。反正事情已是这样了,我盼望先见着我的儿子,再和他见面。”柳塘听了,方知璞玉意思十分坚决,就不再说,只谈了两句闲话,便令雪蓉帮着收拾礼物,自己辞了出来。

到了外面,对警予把详情告诉。警予听着,虽以璞玉应允婚事为喜,但想寻觅她儿子是很烦难而没把握的事,不由又喜又忧。柳塘道:“你现在可以运用势力,托南市的警署署长,向三玲书寓的掌班询问那孩子的下落。他若实说,或把孩子献出,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就叫他打拐带人口的官司,这样总可以有把握。”警予知道无望和璞玉见面,就立起道:“我现在就托人去办。咱们改天见吧。一切偏劳,我也不谢。”说着作揖告辞。柳塘也不挽留,送他出去,自己回入雪蓉房中吸烟休息。

到了晚饭时候,警予来了电话,向柳塘报告说,警署已把三玲男女掌班全都抓入署内,严厉讯问。据那掌班说,当时因为璞玉带着孩子,恐怕影响营业,所以在她长子石头死后,把次子铁头也给弄出去,送到西关街一家亲戚寄养。过了没几天,那亲戚便来信说铁头已经走失无踪,所以实在不能知道下落。当时又把住在西关街那家亲戚抓来讯问,说得也是一样。因铁头自被送到那里,终日啼哭,就打了他一顿,打完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不知他那样小孩儿怎么能跑?反复推问,却是一样说法,想系实情。询问柳塘应如何办理,柳塘答道:“既是如此,寻着这孩子的希望已很渺茫了,我想更没别的办法,只求仍托地面代为找寻。一会儿我就去向尊夫人问明这孩子详情,写张年貌单子,给你送去。你抄印出几百张,托警厅长转发各区所,请代查找。最好能立个赏格,能寻着的奖洋若干,再在报上发个广告。这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许容易找着。我想那孩子既是男的,总不致被人拐出天津。只要在本地,就有希望。”警予谢了他的指教,又求快送年貌清单,才把线挂断了。柳塘便又到玉枝房中,向璞玉问明铁头年貌,一一书写清楚,才装入信封,派人送交警予。

这一天过去,到次日晚间,警予又来,向柳塘说:“一切都已照办,赏格定了两千元。”柳塘听了赏格数目,便知他心中盼望的殷切,就去告诉璞玉。璞玉听了既感且悲,忍不住哭起来,说:“我那苦命孩子,居然也值这许多钱了。当日莫说两千,就能有二百、二十,我母子也许不致落入火坑,分散两不相见。”柳塘只可劝慰一番。从此以后,大家眼巴巴的盼着消息。哪知一晃儿过了十多天,仍是渺无音讯。警予自己已然着急,又加督署里常常询问璞玉病状,催促喜期,更闹得他心慌意乱。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