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璞玉遥望张宅门首,恐怕警予向对方走去,只可祷告上天保佑,务必叫他从这边走,接着又瞧那洋车向这边放着,心想车既向着这边,当然不会错了。但转想又怕他是由对面那边来的,包车停下,就未移动,到警予走时,车夫还得掉把。她这样忽喜忽惧的忐忑半晌,最后只得咬牙听天由命;现在且不必乱想,等警予出来,再看上天保佑不保佑吧。就望眼欲穿的瞧着,盼警予快出来。但又怕他出来,便到了紧急关头,希望稍等一会儿,容她苟安须臾。

过了不大工夫,张宅门外那个仆人居然走进去了,璞玉方念阿弥陀佛。哪知他进去没两分钟,又跑出来,高喊:“秘书长下来了!”璞玉在这边遥遥听见,只觉一颗心从腔里跃起,猛撞喉咙。跟着便见警予走出,柳塘在后相送。警予坐到车上,柳塘还跟他说话。车夫端起车把等待,璞玉心跳得好似开了机关枪,见柳塘身后还有两个仆人伺候,不由焦急,暗叫:你们积德,快进去吧,我好跟他说话呀!哪知正在这时,忽听身后不远之处,发出声响,璞玉只瞧住警予,不暇回顾。只见那车夫屡次举步欲行,听他们说话又停住了,最后可把话说完,车子眼看着向这边移动过来,璞玉全身都紧张到十万分,斜身伸颈瞪目张口,只等警予走近,便发声呼唤。

不料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身后走过一人,猛然把璞玉手臂拉住。璞玉吓得几乎喊出声来,通身战抖着。转脸一瞧看,因为这一面背着街灯光线,黑影中只看出是个身量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由蓬起的头发上,看出是个女子。正要问谁,那女子已开口低声叫道:“姐姐,你怎么在这儿站着?”璞玉这才听出是雪蓉声音,心中虽然惊异,却暗恨她来得不是时候,心里乱跳着,问了声:“你怎么这时候……”话未说完,只听耳旁一阵车轮脚步声响,璞玉暗地急红了眼,忙转身抢步,探头向外一看,只见警予的车已从门口过去,到了丈许之外。知道机会已经失去,急得流泪,恨得咬牙,几乎要晕过去。哪知雪蓉见她向外探头,竟很着急的用力向里拉她,口中叫道:“姐姐你进来,别叫他们看见,柳塘在门口呢。”璞玉头脑昏然,并没听清她的话,只是踉跄着随她向里奔去,也忘了关门。进到院中,才怔怔地问道:“你……你怎么这时候……猛孤丁的吓了我一跳!”说着神智稍清,心想我真是走死运了,好容易等着机会,怎就赶巧被她搅了,可算害苦了我。你这丫头,上哪里闯丧,偏在这时跑回来毁我。想要埋怨她一顿,但转想这是人家张家的房子,她是张家的人,任何时间都可以前来,我能说她什么。而且我的心事是背人的,倘然她问我黑夜里在门口作什么,我又将何言答对?想着就不开口,但心中仍恼恨非常,只得随她向里走。猛闻着一阵酒气,扑入鼻孔,随觉雪蓉的脸儿,凑到自己颊边,低声说道:“姐姐,幸亏你在门口站着,大门没关,要不然就急死我了!”璞玉听着茫然不解,就道:“你急什么,大门关着,你不会叫开?再说你也可以回家去呀。”雪蓉颤声道:“你没见柳塘在门口立着么,我怎……”说着又改口道:“姐姐,老妈子都睡了么?”璞玉道:“谁知道睡没睡,你要叫她们么?”雪蓉连说:“别叫,别叫……”说着已进到房中。

璞玉忍不住将含恨的眼光,向雪蓉瞧瞧。见她双颊绯红,皮肤也变得油润,把脂粉全蚀分了,星眼微饧,颇有醉意。不由想起方才所闻的酒气,同时忆到曾听女仆说她出门未归,心中忽有所悟,就问道:“你是上哪里去了?这时候还怎不回家,倒上这儿来。”雪蓉现出不好意思,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忸怩说道:“你瞧我这醉醺醺的样儿,怎么回家?从外面回来,就发了一道儿的愁。哪知走到将近你这门口儿,就瞧见我家门外柳塘站着送客。幸亏我眼快,赶紧叫车打住,自己下车,贴着墙溜过来。若容他拉到这门口,准得叫柳塘看见。”璞玉道:“你怕什么呢?在外面喝杯酒,他还至于说你。”雪蓉拉住璞玉道:“不是呀!姐姐,不知道我是打着回家看我娘病的旗号出门的么?看病怎么会喝酒呢?叫柳塘看见不得疑心。”璞玉望着她道:“那么你又为什么喝酒?哦,莫非你不是回家,上别处去了么?”雪蓉红着脸,只打岔道:“姐姐,你这儿有冷开水没有,没煮的凉水也成,给我解解酒。”璞玉道:“冷开水可没有,凉水怎能喝,万一闹肚子呢。哦,我这儿有你前天送来的水果,在外间条案上放着。”

雪蓉听了,连忙到外间把果盘端进来,拿起只橘子便吃。璞玉问她到底怎么回事,雪蓉犹犹疑疑,不肯实说,就编了一套谎话。幸而吃着东西,每逢说不下去的时候,就装作嘴嚼,缓开工夫想想。她说:“有一位旧时姐妹,在三年前便已出嫁,随丈夫到外省作事,如今忽然回来,想要跟我盘桓,我也很想见她。无奈恐怕柳塘不依,因为在当初嫁他的时候,曾说定不许娘家登门,不跟亲友来往。而且我永不出门,乍不生的出去,怕他疑心,只一编瞎话说我娘病了,他总不得不叫我去看娘的病呀。哪知出去到那姐妹家里,她就不放我走,定要留我吃饭,又拼命灌酒。我太没酒量,吃两杯就上了脸,心里知道糟了,回家怎么见柳塘?可是又不能尽在外面待着,只可赶回来,路上愁得没法。寻思半天,才想到上你这儿,先喝点凉水解解酒气,再回家去。哪知才转过街角,就看见柳塘送客出来,我吓得跳下车,暗溜进你们的大门。”

璞玉听着,心中暗想,雪蓉这孩子恐怕在外面有了说处了,不但形迹可疑,就是这套话,也蛮不挨边儿。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当初嫁柳塘的情形,本是爱好作亲,两厢情愿,又不是从媒人手里买的妾小丫头,怎会有娘家不登门,亲友不来往的条款?柳塘也并非那种狠心无情的人,由素日待人宽厚上面,就可以看出来。至于雪蓉素日不常出门,她娘也不常上门,那只是她自己检点,并非柳塘刻薄。如今她来了要好姐妹,想去探望,我不信她不能对柳塘说,更不信柳塘会不叫她去,何致就逼得拿母亲的身体撒谎。而且就是撒了谎,她在外面喝杯酒,也不致这样惧怕柳塘。看来她是在外面作了亏心的事,自己情虚,才这样乱犯嘀咕。不过她会作什么事呢?想着忽地忆起前日的事,她曾不告而出,柳塘不放心,派人到她母家寻找,她并没在那里。但到她回来时,却说她母亲害病,托人接她,她恰在由家中到街南院中间路上遇见,也没得留话,就自去了。当然那也是谎话,而且驴唇不对马嘴。当然柳塘也看的出来,不过却没点破她,否则她今日必不敢照样再来一回。

璞玉想着,就明白雪蓉已经慌了心了,大约未必是看戏赌钱等外务,必是有了结识男子的外遇。若是外务,还不致于这样不管不顾,必然是结识了男子。这样可太不好了,放着好日子不过,却要胡作非为,不只对不住柳塘,也怕要毁她自己。我跟她交好一场,她又待我有恩,我可不能看着不管,总得劝劝她。就开口问道:“妹妹,大娘的病好了么?”雪蓉抬头看看她道:“你怎糊涂了,我不是说跟柳塘撒谎,假说我娘害病,好去探望姐妹么?你怎没听明白,还说我娘有病?”璞玉道:“我说的不是今天,是前天。前天不是大娘也害病,你不也曾回去看么?”雪蓉怔了一怔才道:“前天么,前天她倒是真有病。”璞玉笑道:“她真有病么?也许,可是你并没回去看她。”雪蓉瞪着眼道:“什么……你说……你怎么知道?”璞玉向前凑了凑,握住她的玉臂道:“我怎么知道,我自然知道。而且不但我,知道的多着呢。我的好妹妹,你是怎么了,别有福不会享,自己找罪受呀!”雪蓉听着,猛然变了颜色,把手中橘子放下,拉住璞玉,且不询她所言出于何意,只钉着前天的事问道:“你说的是怎么句话,前日我没回家看病,是谁告诉你的?我明明去过。”璞玉道:“你还嘴强,跟我遮掩有什么用?不管你去过没去过,反正有人去找你,见你没在那里,你娘也好生生的没一点病。”雪蓉喘着气问道:“谁去找我?”璞玉道:“前天你出门,很晚还没回来,二爷派人去找的啊。”雪蓉失声叫道:“他派人到我娘家去找过!我怎……他怎没对我说?”璞玉见雪蓉惊得面色倏白,酒晕全消,更明白她心中有愧,就又说道:“我也不知细情,只是听老妈说的,你自己估量着吧。二爷也许不愿当面询问,给你难堪。要明白他是有身份有容忍的人啊!”雪蓉怔了半天,才摇头道:“这碴儿不对,怎么大家全知道了,会没一个跟我漏话。还有我娘,今儿怎么不对我说呢?”说着一转眼珠道:“哦,也许是小雏鸡闹的,她进门就尽自穷嚼,把人都给吵昏。跟着他们俩就去了,我娘有话也不得说,必是这样。”说完低头想了一下,忽又抬头向璞玉道:“姐姐,咱俩可是老姐妹,跟亲的一样,这事……你不会骗我吧?”璞玉道:“我为什么骗你?实实在在,前天二爷派人去找过你,不信改天回去问大娘。”雪蓉道:“我不是不信,我是……咳!你告诉我,前天他什么时候派人去找我的?”璞玉道:“我听老妈说的时候,正在吃饭,那时派去的人早回来了,算起来派人找你必在天没黑以前,不过五六点。”雪蓉道:“糟了,那时我早从那里出来,正跟他们在花园呢。”璞玉插口问:“他们是谁?”雪蓉不答碴儿,只自说道:“我怎知道影儿呀,回来还跟柳塘说才从娘家出来,又给我娘造了些假病,简直弄了个满不对碴儿。”璞玉说道:“妹妹,你不用寻思,也不用纳闷,咱们姐妹一场,你对我还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看着你作错事。妹妹,看你情形,这些日实在有点儿慌了心了,弄得驴唇不对马嘴,两头儿不见日头。我比你大两岁,见的事总多些,敢断定你是在外面有了不能说的事了。要不然任有天大事情,不会这样情形。我不外行,这种事我经过作过。你想吧,当初我跟那死鬼丈夫过日子时候,虽然仗我养家,奔波劳碌,可是夫妻儿女,一处厮守,平平安安,欢欢乐乐,过得多么舒服啊。只为一时冤孽牵缠,我受警予情义感动,竟管不住自己。那也许不能怪我,论他不言不语的跟了我好几年,只当我是铁心,一天被他烘软一粒土珠大地方,这些时候也给烘化了。只为我一动心,就跟你现在一样立刻不管不顾了,自己不觉怎样,其实处处都是破绽。后来连没眼的都看出情形,气得离家走了。以后……我的事你都知道,不用细说,只想我遭的什么报应,受的什么罪过。自己上刀山下油锅,经遍了人世间的地狱,岌岌乎就丧了小命儿。其实我就死了,也是自作自受,一点不冤。到如今虽然被你们救出来,从地狱升上天堂,可是回头想想,我那一个错步,是受了多大的害,亏了多大的心。两个孩子都死在我身上,男人更不用说,就是丁二羊也算是我害的。你想想,我为这件错事,付了多么大的价钱?如今就是警予把我娶过去,从此富贵荣华,做一百年官太太也抵不上我下的本儿……”璞玉说到这里,忽然醒悟把话说走了,自己将要出家,怎竟提起嫁人,不由把脸绯红。幸而雪蓉因心绪糜乱,虽听见她的话,并未寻思,仍自保持原来发怔的样儿。璞玉看着才稍为安心,咳嗽一声又道:“妹妹,你看我就是榜样,多么怕人呀!你别有福不知享,到找出罪来,后悔那就晚了。”璞玉说了半天,自觉把话说尽,总可以警醒她了,哪知雪蓉听完,仍自愣着不语。璞玉忍不住,又问:“妹妹,你寻思我的话,对不对?”雪蓉仍不答言,只把手托着下颏儿,眼光直视地下一角,许久不移。过了半晌,脸色越见滞白,忽然连连点头。璞玉以为她寻思自己的话,回过味儿,决意改过了,却不料她点着头,又自语道:“完了,完了。既然被他知道,我还有什么脸儿过下去?以后好煞也落了玷儿,他也不把我当人了。这可不成了,我得打正经主意了。”璞玉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就问了一声,雪蓉只是摇头不答。璞玉真梦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得了相反的结果。雪蓉不但没听她的劝,反而因她说破秘密已露,引起了决心。

雪蓉起初对吕性扬发生爱念,本只出于心中自造由希望结成的妄想。不过空中机关既建筑起来,自己就越看越像真的了,又加梁意琴从中蛊动,使她更忘其所以。吕性扬那面连半分意思也没有,她竟认为大局已定。由于自己的美貌和意琴的热心,吕性扬已在把握之中,结合只是时间问题了。因为她把幻想看作实事,所以对柳塘也切实抱愧,好像已经作出亏心事似的。这就和窃贼畏惧事主一样,事主也许是无缚鸡之力,不能伤害贼人;而贼人因为作事犯法,终觉对他害怕,何况雪蓉对柳塘还有恩惠可念呢。故而她竭力遮隐,只恐柳塘看出形迹。虽知早晚总有个露风,但她尚在天人交战之间,并不敢向后想,只瞒一时是一时。

今日出门赴约,回到母家,小雏鸡因初见张宅旧家势派,感到惊奇,在路上因坐车未得说话,到家才开了话匣,进了门就谈论不休。雪蓉的母亲把前夜柳塘派人来找的事,询问雪蓉,无奈被小雏鸡搅得插不进嘴。雪蓉也不愿和母亲说话,心里只急于开发小雏鸡。也知才借重她的力量,由张家出来,立刻又撵她走,这自然未免过河拆桥。无奈雪蓉却是另有心思,嫌小雏鸡粗野,总带着下等人气派,恐怕吕性扬来了,因她而看轻了自己。何况小雏鸡说话不知轻重,也许给自己坏事,因此恨不得立刻请她走路。只是觉得逐客的话不好出口,而且想到前日因相待冷淡,已经得罪了她,今天费了许多话才央得她肯来帮忙。如今若再来个念完经打和尚,她一定把我恼死了,以后再难见面。我若再有用人之处,还求谁去呢?雪蓉只顾焦急,也没理会她娘。过了一会儿,雪蓉估量吕性扬快要到来,可再不能因循,只得拉住小雏鸡叫道:“姐姐,天不早了,你还不该上班儿去么?”小雏鸡听了,立刻停止嚼说,转脸望着雪蓉,现出诧异之色。随即由诧异转为气愤,涨红了小脸儿。雪蓉见她不悦,也心中抱愧,把脸红了,搭讪着道:“我是怕你为我误了正事,不如快上班儿,改日咱们再……”雪蓉这几句话,才是越描越黑。小雏鸡忽然冷笑一声,点头说道:“可不是,我该走了。办完事还不走,人家只用我这一会儿,别不知意味!”说着直向外走。雪蓉听她揭破自己撵她的本意,大怒而行,心中深恼猛浪。又抱愧自己不该这样无礼,急忙赶着叫道:“姐姐,你别错想,我不是撵你。”小雏鸡已去到院中,应声说道:“我明白,你不是撵我,你是嫌我碍事。不,不,是怕我误事!”小雏鸡真是嘴不饶人,把雪蓉说得满面通红,更下不了台,仍追着叫:“姐姐,你回来!”哪知小雏鸡才到门口,忽然回头“哈哈”一笑,叫道:“别跑,稳重点儿,有贵客来了,别叫人家笑话。”

雪蓉听着心中一怔,但已跑到门口方要向小雏鸡行处看去,不料眼光被人挡住,眼中只看见一个人的西服花领带。原来有人正走到门口,离得太近,雪蓉猛一探头,几乎撞得满怀。她大吃一惊,抬头看时,才看见是吕性扬,在他旁边还有梁意琴。由他二人中间,现出小雏鸡的脸儿,已走出丈许以外,还回头对她挤眼吐舌。雪蓉这时可再顾不得理她了,只把全神注定新来的两人,向后退了一步,叫道:“你二位来了,请里面坐。”说时还不住吁吁气喘,心中暗恨小雏鸡,都是追你追的,叫我把轻狂样儿落到人家眼里。再转想只因小雏鸡尽自打搅,既没顾得把房中收拾整洁,也未能先对母亲说句私话,叫给她招待客人的礼节,简直全给耽误了,不由更自发恨,把对她转圜的心完全消失。但雪蓉却未想到,小雏鸡鼠肚鸡肠,得罪了她,并非只于绝交便可了事的,很快就要有报复到来了。当时雪蓉因全神注在二位来客身上,就把小雏鸡抛开,很大方而又尽礼的,延请入室。

雪蓉母亲认得意琴,见她竟陪了一位少年男子同来,甚为惊异,忙从炕上跳下来。雪蓉见母亲张皇样儿,觉得是给自己丟脸。又想到吕性扬日后将要和母亲发生的关系,倘若被他看轻,难免影响大局,后悔事先未得嘱咐一声,但也只得先给介绍。吕性扬对她母亲鞠了一躬,她母亲还礼时点头还饶个万福。雪蓉看着更觉堵心,就对她使个眼色。她母亲倒也解事,让座之后,就溜出去了。雪蓉说了些房屋窄小,太嫌简慢的话。意琴接口说:“你干么客气,今天先生头次上班,我怕他找不到门儿,我亲自陪来。你这学画的,可预备下应用东西?”雪蓉脸上一红,嗫嚅着说:“我真糊涂!本在铺子定妥了,叫给送来,他们忘了送。我方才想起,要自己去取,又怕你二位来了没人招待。”意琴不待她说完,已接口道:“你没买正好,我自己有一套预备送你,现在已带来了。吕先生也自带着几本书谱,借给你用。”说着把吕性扬手中拿的包儿,接过来放在桌上道:“先生已经来了,我看就开课吧,我也旁听。”

雪蓉口中道谢,心中却自展转寻思,她本来不要学什么画,而且有生以来,和书画等等文雅事儿,并未发生接触,简直可说先天无缘,这时突然学起来,岂不等于教鸭子上架?她本来只想借此为由,和吕性扬亲近。这时听意琴一说,心中暗自反对,抱怨她多事,既知道我并非真要学画,何必这样着忙,有工夫谈谈不好么?就笑着道:“干么这么忙,也得叫吕先生歇歇儿,喝口茶。再说我还没请请先生,就能劳动人家开讲了?”吕性扬连说何必客气。雪蓉方要答话,忽见门帘不住摆动,有只手由外面伸进来,就走了出去。

原来她母亲自受了女儿白眼,再也不敢人前献丑。这时沏了茶来,也只在门外摇动门帘,暗通消息,不敢踏入房间。雪蓉出去,接过茶壶,重入房中,把茶斟上,各敬一杯。随又说了几句闲话,想要把学画的事岔开,闲谈一会儿,耗够时候,就邀请他二人出去吃饭,借以联欢。无奈吕性扬实心眼儿,本为教画而来,就必得履行他的职务,谈了几句,便又归到正文,问:“韩小姐以前可曾学过画画?”雪蓉只得答以向未学过。意琴接口道:“我看今天初次上课,吕先生只讲讲浅近的学画常识和初步的方法吧。好比学校里新教师上班,向来都是只说几句闲话就可以下课,下了课咱们还出去走走。”雪蓉听了,正和心意,就含笑点头。吕性扬于是拿起一本画法入门,发挥了些议论。

雪蓉装作静心听着,其实她心浮意乱,根本不曾入耳,而且也听不大懂。只把眼瞧着吕性扬,鉴赏他的翩翩姿貌,朗朗音声,暗觉心神摇荡,爱情勃发。尤其望着他那不住开阖的嘴唇,自思不知何日能和自己的朱唇相接。望着他那连连摇摆作势的手儿,又想不知何时才能抱持自己的腰肢。这样的别有思存,在表面倒像得十分入神,居然忘记时候。但旁边的意琴,自己枯坐,却不耐烦了,屡次看表,到过了半点钟,她就开口道:“你们师生都歇歇吧,我看今儿这样就算了,下次我不来打扰,再正式上班。”吕性扬听了一笑,放下书本。雪蓉也含笑谢了一声,说:“吕先生受累。”大家闲谈数语,意琴又提议出去走走,雪蓉就道:“我家里太窄小,也不留二位久坐了,咱们出去吃顿便饭吧。”意琴笑道:“你何必这样客气。”雪蓉道:“这有什么客气,我本该留二位吃饭,无奈舍下这样儿,你瞧能待客么?只可到外面吃,这就很不恭了。”意琴道:“你一定要请客,我先问你,你是为什么?若为还席,我可不接。若是请先生,我可以作陪。”雪蓉笑道:“怎么我跟你还过还席,实在是请先生,这是个礼儿。”意琴才说句这倒可以,吕性扬已谦逊道:“我可不敢当。韩小姐千万别客气,咱们改天。”意琴道:“你又何必客气。学生请先生,本来应该,你就接吧。”吕性扬道:“那不成,若一定出去吃饭,得归我作东。”雪蓉方要争辩,意琴已先说道:“得了,你还看不出来么,我好说实话,谁也脱不开作东,这是我们中国交际界的不成文法。朋友遇到一处,就是吃饭,吃饭就得轮流作东,你忙什么?今天你当作主人,下次韩小姐也得再请。今天你不争,下次也跑不了你,何必费许多口舌?赶快走吧!”吕性扬才不再说,大家都笑着走出。雪蓉听了意琴直爽的话,觉得她无形中给定了下次欢聚的约会,心中甚为欣快。到了院中,意琴见雪蓉母亲在阶前立着,还周旋了一声。

雪蓉母亲却因雪蓉把少年男子约到家中,已感觉内中大有蹊跷,虽然她曾劝女儿善自为谋,并未希望她从一而终。但因这件事来得奇突,甚为不安,在院中已焦虑许久。这时见雪蓉陪着出门,又听说同去吃饭,就想起前日张宅派人来找的事,心想虽不知雪蓉跟这少年有何关系和将有如何结果,但她作得未免太荒唐了。这少年在前日她还未曾提起,想必是新近认识的,怎就这样不管不顾起来?你就是有心改嫁,也该慎重行事,慢慢选定了人,定好了约,事情到了八成,再露出像儿也不迟。如今才认识上一个,还不定成不成,你就把张家放在脑后,满不顾忌,万一落个鸡飞蛋打,要吃多大的亏啊!想着非常焦急,忙要和女儿说句私话,把前日张宅有人来找的事告诉,叫她检点。所以在雪蓉走出之际,连连使着眼色,因为全神贯注,意琴对她周旋,也未听见。但雪蓉也是把全神注在吕性扬身上,便没闲暇看她母亲,说笑着直走出去。她母亲见雪蓉已到了大门口,忍不住叫了一声。雪蓉听了,连头也不回,只说了句:“我们走了,后天还来。”说完就走了出去,急得她母亲搓手顿脚,无可奈何。好在由她的言语中,听出她过两天还要来,示意自己给收拾屋子,只可退一步想,筹备下次来时再跟她说了。

按下这里不提,且说雪蓉出门,大家又先到公园坐了一会儿,等到天色将晚,她以主人资格,征求客人意见,要到何处去吃。吕性扬不肯主张,只说那里都好。雪蓉又问意琴,但心中却恐怕她说仍到前日那家餐馆。因为自己已得罪了小雏鸡,若再到那里,她必要有所报复,说不定就许出自己的丑。幸而意琴虽然肯作主张,却并未提到她所顾忌的地方,只说:“要不然我们今天换换口味,来顿广东馆。这些日山东馆和西餐,把我吃腻了。”雪蓉道:“好极了,广东馆上哪家?”意琴道:“广东馆可吃的并没第二家,只有北安利。”雪蓉听着,觉得自己露了怯,不由红脸。

当时向前走不甚远,转个弯儿,便到了北安利。进去要个雅座,雪蓉极尽主人之礼,在点菜时恨不得把所有的菜,照单来个全份。还是意琴拦着,在推让之下,点了几样。雪蓉仍嫌太少,又点了几样,意琴强给取消。堂倌又问要什么酒,客人都说不喝。雪蓉却觉非酒不足尽礼,不足联欢,要了二斤花雕。

及至酒菜端上来,雪蓉斟酒劝饮。其实座中只意琴能饮几杯,吕性扬酒量很浅,雪蓉简直没有喝过。但为处在主人地位,要客人尽量,自己若不领头儿,就没法劝客了。于是只得拼着吃醉,作出满不含糊之态,学着以前所见的酒徒模样,要求性扬、意琴对饮干杯。幸而吕性扬并不善饮,否则雪蓉这样舍命陪君子,真有醉死的危险。但意琴、性扬被她殷勤相劝,也都喝了几杯。雪蓉如数相陪,也就很可观了。好在是约妥各人慢慢呷着,并不须一口一杯,雪蓉才不致当场饮醉。不过没量的人,两口喝下肚,就把原来态度给改变了。雪蓉本来深爱性扬,已将他当作未来伴侣,日来每一思及,便觉心神飘荡,恨不得偎倚相亲,倾心诉爱,但当面却又羞怯矜持。这时被酒盖住脸儿,心情浮动,虽不敢过于亲密,但言语渐渐放肆,形迹渐渐脱略,不知怎的,把“先生”二字省掉,简称为吕。叫了没两声,又随着意琴叫起“性扬”来。同时身体挨近,手指接触,每逢给性扬斟酒时,他一立起,雪蓉便伸手按他肩头,叱命坐下。性扬一推杯告饶,雪蓉就把他的手拉开。有一次性扬持壶给她斟酒,她也立起。吕性扬说你怎不许我站起,自己倒客气,随也用手按她肩头。雪蓉向后一闪,吕性扬的手按空了,向下一溜,正扫了她的乳部。雪蓉面红心跳了半晌,但感到无限甜蜜滋味,更添了满意,把身体都软了。吕性扬虽然一心只在意琴身上,对雪蓉并无情意,但这时也是被酒迷了本性,不能像平时那样恭谨,不由得也脱略起来。而且他正当学生时代,素日和同学朋友,过着没拘检的豪放生活,本不懂得拘束。

试想现代学生,又岂能像昔日书生那样文质彬彬?平常跳踉叫闹,推推打打,即便对女同学,也是如此。和意琴相处,也不脱活泼少年本色,只在雪蓉加入他们团体以后,他才矜持起来。因为和雪蓉较为生疏,当着她不好过于随便,于是连带对意琴也客气多了。又因忠于意琴,对雪蓉更是竭力保持相当距离,不愿亲近。所以在这几次聚会,他直好像个生人一样,多礼寡言,真觉僵得不耐烦了。这时他吃了酒,酒力把他的拘忌心给解除了,一阵中怀畅满就又犯了豪放本色,自觉可以尽兴狂欢。尤其看着意琴,心中高兴,竟乐得不能自制了。这时候他的举动,得用心理学分析,因为他素日爱重意琴,虽在醉中,仍然保存原有观念,一点不敢对她失礼。因为他在以前对雪蓉并无甚深印象,所以醉后看着她便觉模糊,直忘了她是男是女,是生人是熟人。只觉对意琴所不敢放肆的,对她却可以无忌,于是就渐渐不客气起来。但吕性扬这一酒后忘形,竟使雪蓉感觉得意万分。性扬的无心动作,都看做爱情的表示,一阵阵喜心翻倒,不时以眉目传情。意琴在旁看着,不由暗笑,知道性扬的脱略,只是酒后流露本色,并非对雪蓉突生爱情。但雪蓉这一误会,却惹得春意横生,不能自制。虽当着意琴,不致有什么越轨的举动,而且她也仍顾虑着被性扬看轻,总没忘了矜持。虽然有了酒,一切放纵,但也只于心坎欢狂,目光佻达和言语的加多,神情的加密,尤其对主人的礼节,更是竭情尽意,因此酒也饮得不少。这顿饭就这样吃完,在意琴心中,只添了些笑料,在吕性扬却只对雪蓉增加了一点情感,但这情感也只如俗语所谓喝酒喝厚了的那种情感,对雪蓉的心意,却并无所觉。只雪蓉好似得了绝大收获,以为吕性扬已倾心于她,这一席欢聚,不啻定婚的先声,酒醉情昏,真如入了绮丽的梦境。幸而她还能勉强支持,把账付了。意琴见她身体摇摇,知道醉得可以,就故意捉弄,叫吕性扬扶她下楼。吕性扬只知遵守意琴的命令,却又使雪蓉多加了一番迷惑。

到了饭馆门外,三人各自作别回家。雪蓉还切定后日之约,才雇车自己回来。将到家门,看见柳塘送客,心中忽觉惶愧,似感无颜相见。又怕被柳塘看见醉态,加以诘问,就急忙下车避入街南院门内。却不料璞玉正在那里等待警予,这一来竟误了璞玉的大事。及至同入室中,璞玉询问她由何处归来,雪蓉说出一篇谎话。璞玉看破她在外必有私弊,念着姐妹情谊,想对她劝告,先把前日的事揭穿,叫她明白隐事破露,谎话已为柳塘查明,哪知这一下反得了相反的结果。璞玉本想借此开端,使她知所警惕,再徐徐进言相劝。不料雪蓉听了她的话,知道隐私已被柳塘看破,惊惶之下,竟更坚了脱离的决心。倘然她心中没有爱情的目标,或是没有晚间的宴聚,未曾勾起心头狂热,璞玉的话,或者能使她用冷静的脑筋,悚然反省。即使劝告不生效力,也不致如此反激。只为雪蓉心中正充满火热的情欲,美满的希望,她的思想,就完全差殊了。雪蓉只想柳塘既已查破自己的谎话,却并不向我说明,今日仍作颟顸的放我出门,可见他对我已暗存异心。便不设法对付我,也必把我不当人看了,这样我还有什么脸儿再跟他过下去?再听璞玉的话,宅中上下的人,都已知道前天的事,却没一个跟我诉说,可见必受了柳塘叮嘱。不管柳塘怎样打算,反正家里人全不会看得起我了,我还有什么脸再进张家门?再说我便忍辱回去,这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后天又是约会日子,我处在这情形之下,是不告而出,还是再老着脸来一套人家早已看穿的谎话?再说现在我跟吕性扬,已然到这程度了,就是离定婚尚远,可是在这紧要时候,正要日见日亲,厮守不离,若疏远了怕冷了他的心,我也耐不住呀!但若仍在张家,想常见可就不易,难道天天说谎告假?而且莫看柳塘现在放任不管,他的忍耐也有限度。我若闹得太不像了,终必惹他干涉,到那时也仍是决裂,不过多熬日子,多出笑话,多受气恼,简直不如趁早儿决策的好。何况我在张家,也呆不下去,这一家上下,也不容我呆下去了。

雪蓉想到这里,似乎心里被“趁早”二字充满,再不顾得细想,认定这是唯一的办法,喃喃自语了几句。璞玉在旁看着诧异,还没问出口来,雪蓉已然立起,把外衣夹在手下,向外就走。璞玉道:“你干什么?”雪蓉道:“我回去。”璞玉道:“妹妹,我劝你的话,你要自己仔细想想,以后千万检点,别再胡闹了。”雪蓉鼻中“哼”了一下,也未答言,直向外走。璞玉以为她心中不安,故而要赶忙回去,没心绪回答,就跟着送出。直到门口,雪蓉也未作声,一溜歪斜而去。璞玉直望着她进了张宅的门,才转面回顾,想到方才警予的车由门前过去,向那边去了,白等了半天,被雪蓉害得也未得跟他说话。眼看只剩两天工夫了,我可怎么好呢?

按下璞玉这里伤心抱憾,且说雪蓉本是个很柔懦的人,向来便作无关紧要的小事,也常多羞怯迟疑之时。但此际因为爱情鼓动,酒气支持,竟平添无限勇气,生出极大决心。由街南院出来,竟好像临阵的猛勇将军,执殳前驱,毫无瞻顾,要去和柳塘接战,预备誓死拼命,不胜无归,以求打败敌人,争回本身的自由。简直有些红了眼,横了心,既忘却害羞,也不知畏怯了,一直跑到门口,举手敲门。里面有人问谁,雪蓉听出是宝山声音,盛气答了声:“我!”立刻大门开放,宝山迎着说:“您才回来。”这本是句平常敷衍话,雪蓉却听着这“才”字刺耳,也不理睬,一直走进去。进到中院,她已走得娇喘吁吁,不知怎么,把气泄了许多,心中发怯起来。她立住略一沉气,才又咬咬牙,便向自己房中走去。见窗内灯光明亮,不由心中发慌,自思最好房中没人,容我歇息一下。就走入堂屋,黑黢黢的并未灯亮。及至掀起里间门帘,灯光外射,只见床上烟灯赫然燃着,柳塘正躺在迎面那边,玉枝在外边对面斜卧,以肘支床,给他烧烟,两人似乎正在谈着。柳塘面向着门,瞧见雪蓉,微微一愣,随即很快的坐起来,叫道:“你才回来了。”雪蓉心中一跳,不知柳塘何以如此多礼,但随即明白,他二人必然正谈着自己的事。

其实柳塘是因为正和玉枝谈论雪蓉,突见她进来已觉不安,而且玉枝正低头烧烟,口中还说着雪蓉。柳塘只怕她的话被雪蓉听见,引起恶感,想使眼色相示,无奈她又低着头,仓促中未必思索,就说出这句话,一面招呼雪蓉,一面告诉玉枝。不过说出以后,也觉“才”字有着语病,正要设法遮饰,玉枝已从床上跳下来,迎着雪蓉道:“姐姐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吃了饭么?”说着又接过她的外衣,替放入衣橱。雪蓉这时心中跳得好似擂鼓,暗自发恨,我怎这样没出息,现在并没什么可怕,心跳怎的。只可勉强抑制着,坐在床上,装作疲乏之状,只点着头儿,且不说话,暗地里竭力镇定心神。柳塘因雪蓉去探母病方归,虽明知说谎,但在理不能不问,就道:“你娘可见好么?”雪蓉见问,觉得无可答复,而且也不愿多说没人信的废话了,就简单的答出三个字道:“好些了。”柳塘这时已见她神色有异,颊上带有醉红,但面上大部颜色发青,而且眼光呆得奇怪,好似方跟谁怄过气,又好像预备和谁怄气似的,心中便料到必有蹊跷,就也不再多问,只淡淡的道:“好了大家可以放心。”玉枝接着又问雪蓉可吃过饭,雪蓉又点点头,并不开口。玉枝也看出她神情可怪,不由愕然,就转脸去看柳塘。

这时房中突变得十分静寂,大家都不说话。雪蓉心中只预备作正式交涉,神经紧张,已没心绪敷衍。而且知道自己的事,早被看穿,这时不论说些什么,也枉落他们嗤笑,不如且守静默。好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再冷淡些也不见得添什罪名。这是雪蓉的心理。至于柳塘,既早知道雪蓉转变作伪,出去不干好事,料着她回来时,必因心怯情虚,而竭力掩饰,没话找话,花说柳说,却不料竟然出于意外,雪蓉回来,居然现出向所未有的冷淡态度。既不诉说她母亲的病状,也未曾矫为欢笑,只坐在那里自己发僵。脸上神气,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就明白她心中必已有了打算,预备有所举动,所以才不再掩饰她的行为,敷衍他人情感,因为她已把那些事看做不必须了。譬如两国中间,起了交涉,论理应该周旋坛坫,恪守礼节,一切都遵循条规,运用词令的。但内中一国已决意诉诸武力,自然就不屑再弄这些虚伪套头了。柳塘想到这里,就也不犯和她多说,只静待发动,看是什么情形。而且也不愿玉枝再吃她的没趣,就又躺在枕上,向玉枝道:“你快烧啊,我还没抽足呢。”玉枝怔怔的应了一声,又伏身烧烟,但不住瞧着柳塘,似向他问雪蓉情形可怪,是为什么。柳塘只对她暗使眼色,叫她不要说话。玉枝就不敢开口,只自烧烟。

柳塘吸了几口,见雪蓉仍坐在原处,不言不动,知道自己所料绝对不错了。眼看事情将要发生,躲避因循,都没有用,不如硬着头皮挺身赶上,看个究竟,也好早些明白,省得长此僵持纳闷。当时吸完了烟,就坐起向玉枝道:“我抽够了,天已不早,你快去睡吧。”玉枝知道柳塘打发自己回房,必有用意,但又恐自己走开,万一柳塘和雪蓉怄气,不能放心,虽应了一声,却挨延不动。柳塘又道:“好孩子,快去吧,你方才不是说头疼吗?快回房歇着,别叫我着急。”玉枝听他直替自己开路,知道不能再留,只可立起走出。玉枝走后,柳塘仍躺着吸纸烟,以为雪蓉可以发表意见了。不料她仍不言语,只照旧坐着,瞧看自己鞋尖。又等了一会儿,柳塘忍不住,就向她开口,作个引题道:“今天你是怎么了,看样儿好像心里不痛快似的,到底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

雪蓉这半晌,也在心中跃跃,屡次想要张口,只是迟疑。好容易下了决心,想要发言,不料恰巧柳塘说话,她吓了一跳,反而把话咽回去了。当时怔了一怔,才转过脸来,向柳塘面上偷瞧。见他向来慈和而有风趣的脸儿,此际虽然敛容正色,郑重发问,但仍没半点嗔怒之意,嘴角还挂着大然的笑。尤其那一双触处生趣,过物生爱,饱含慈祥意致的眼睛,使雪蓉一行接触,不知怎的忽然心中一阵颤动,立刻觉得禁受不住。似乎柳塘的和蔼面容,慈爱眼光,本是世上最柔软的东西,此际却好像变成最坚锐的物质,比箭镞枪弹,还要锋利,还要迅速,直如挟着风驰电掣之势,刺入雪蓉心坎,使她想起柳塘一往的恩惠情义。经年相处,虽是夫妇,而实际犹如父女。而且若向夫妇上面想,可忆的事尚少,若向父女上面想,感激动心的事可就太多了。再回想嫁后光阴,好像柳塘身旁,有一种似乎晓日和风的氛围,自己生活其中,跟小时睡在慈母怀中一样。可是并不自觉,还只嫌他年老,把一切好处都给忘了。如今已作出对不住他的事,被他面对面的问着,可怎么说呢?真也奇怪,雪蓉本来对吕性扬的心热得厉害,所以对柳塘的心也就冷到非常,由冷生硬,由硬生狠,中间又经璞玉无意中的刺激,她回家时,实是抱着极冷硬的狠心,预备和柳塘作一回正面冲突。什么恩义,什么情礼脸面,全可置之不顾,必求争得自由,达到目的,即使打到公堂,也在所不惜。却不料只和柳塘一对眼光,竟发生了这样魔术似的结果。大约是柳塘慈祥眼光,恰能降伏她的沉迷心路,一相接触,就把她深藏不露的天良,给发掘出来了。

当时雪蓉只觉惭愧悚惶,好似罪犯到了公堂,恶魔屈于神座,赧颜垂首,不敢仰视上面的正大仙容。柳塘见她不语,就又和声问道:“你可说话啊,没关系,我怎样都能依你,不必为难。”雪蓉听了这几句话,更觉中心如刺,一阵说不出的感动,似闻心中自语:我可不是人了。同时又似有一种力量,把她从椅上推落地下,“噗”地跪倒,热泪直涌,呜呜地哭起来。

柳塘见她这样,倒觉出于意外,但转念便觉事在意中,也把自己的所怀疑的一切全证实了,明白雪蓉确是已有对象,决意下堂求去。但因自己相待不薄,难于启齿,所以逼成这等模样。当时暗自耸肩一叹,又点头一笑,就拉着她的玉臂叫道:“这是怎么了?你起来,我有话说。”雪蓉仍坚跪不起,柳塘拉不动她,就径直说道:“雪蓉,你不必难过,你的意思我很明白。这并非你不好,只是怨我。我娶你作妾,实在是最大的一件错事。因为我做错,才把你害苦了。现在我很明白你的心意和你的景况,不但完全谅解,而且自觉惭愧。本来我老糊涂做了错事,耽误你的青春,还尽白痴迷不悟,若长此下去,把你误到何时是了,才逼你不得不自己打算,这怎能怪你?雪蓉,你不用为难,我既负亏你在先,现在怎能不补偿于后?放心吧,一切都可随你的意,并且要我怎样帮助,只要力量能办,绝没个不成……”雪蓉听了柳塘这篇慷慨大量的话,更哭得不能抬头。柳塘又道:“你不要哭,我说句没理的话,以前你我是那等关系,现在已然勾销,我把你直当……当作玉枝一样看待了。你的情形,我虽然未曾亲见,但能断定你在外面已有了可心的人,预备嫁他,要不然绝不会有这样表示。我已说过完全许你自由,从现在起,你就是自由身体,和张姓毫无关系,尽可随意行事,任意嫁谁,都不要顾虑我会干涉。不过——雪蓉,你还年轻,阅历也浅,所以我还要警告你一句,现在外面年轻人大都浮薄,可靠的很少,你可要长住了眼,别上人家的当。其实我并没看见过你所认识的人,什么模样,只是这样泛论,你可别疑惑我借题拦你。我的意思以为,你我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可复合,绝不希望你再留一时半刻。你要明白,离开我是一件事,嫁人是一件事。你尽可立刻跟我分手,回到娘家,重新作你的韩家姑娘,慢慢物色可意的人。可不要只为急于脱离开我,竟弄得慌不择路,胡乱嫁个靠不住的人,自误终身。你现在已经寻着的男子,是个怎样的人呢?”说着见雪蓉不语,就又说道:“你当然不愿说,我问也白问,不过我的话已然说到了,你虽然年轻,可也不是小孩子,自己总有个打算。好吧,现在已到了这地步,你当然不便在这里停留,我也不能留你,不如趁着夜里,你快回家去吧,省得被人们看见,你也难堪,我也难说。至于你这一走,我还有点小意思。三千块钱,算我陪你的嫁奁。还有这屋里的东西,一切首饰,衣服箱笼,也全归你。不过现在你不能带走,得等明天我向银行取出钱来,连东西叫张福一并给你送去,你总可以放心我,就快去吧。”说着就拉雪蓉起来。哪知雪蓉不肯起立,反而俯首向地,连叩了四个头。

原来雪蓉听着柳塘的话,心中感激惭愧,都达极点,直将一扫邪心,请求柳塘谅解,重与收留,甘心终身伺候,即到柳塘老死,也情愿作个燕子楼中的关盼盼。但再一转念,又想到吕性扬,觉得幸福已在眼前,实难割舍。因此两念交战,持久不决,好像一只天秤,两边分量相等。但最后又转了个念头,便如在吕性扬一端投下个砝码,立刻把对柳塘的一端显得轻了。这念头就是自己已然丢脸,在张宅无颜见人,势不能不另辟外宅,自去居住。此间既不可留,还是痛快走了也罢。至于柳塘恩德,只可来生再报了。她这样想着,又听柳塘说出宽厚盛德的话,劝她快走。她虽感愧万分,但是意志已决,就趁着柳塘来拉,倒向下叩头,以表感激之忱,叩完了头,才慢慢的立起来。柳塘真是善于体贴,口中说着:“你这是干什么?”但心中却很明她的苦衷,知道她此际神经震动太甚,中心茫乱,简直不能自己有所动作,就挽住她的手说道:“走吧,我送你出去。”雪蓉真个偎在他腋下,好似小鸟依人,跟着走出。

到了门外,柳塘见窗根似有黑影一闪,倏而不见,似乎蹲下去了,知道必是玉枝。心想这淘气孩子,你都要听个明白,也不怕劳心,就仍领着雪蓉向外走。雪蓉这件交涉,办得真个简捷爽利,而又便宜,并没费一句话,就把大事解决了。但她也实在无话可说,在外面自觉满盘是理,一见柳塘,就觉所想的全说不出口,只剩下惭愧了。不过相喻无言,反而得圆满的结果。但一走出来,她知道离别在即,从此和这恩深义重的老人,不易再见了,心中万分依恋,无限凄惶。她已淡漠了对柳塘的关系,直忘记他是自己的慈父,或是爱夫,或是好友,只觉是天地间唯一的好人,自己唯一的恩主,原谅自己无可原谅的过失,成全自己不值成全的前途,满腔感激,恨不得以死相报。然而无可报答,一心依恋,恨不能作个奴婢伺候。然而在势又不能相从,并且只剩了须臾对面,顷刻就要离别了。她胸中似有万语千言,想要张口全吐出来,无奈悲绪壅塞,一个字也说不出。当时只把脚步放慢,似要多逗留一会儿,一面内心翻腾,急想吐露心绪,直挣扎到了院门。柳塘感觉雪蓉步履迟慢,似乎无力移动,一步步向前挪,最后竟停步不前,身体也渐向下沉,好似无力支持,将要跌倒。知道她这时必在惭恨交进,天良人欲,把方寸心头作了战场,经过剧烈战争,已经大遭蹂躏,恐怕再有感触,便承受不住,将要像西洋影片中女子那样晕倒,就急忙拥住她,低声抚慰着。

哪知雪蓉忽一头撞入他怀内,一手抱住脖颈,叫了声:“我的可怜的老爸爸!”随即嘤嘤啜泣着道:“我可对不过你了!”柳塘听着,只觉脊骨发凉,知道她是天良发现,感激涕零,才说出这话,不过这称呼却来得刺心。她在这爱恩深重,无可报答,无可言说之时,竟然以父相呼,可见把一切好处,只归作恩义,而不认作爱情,否则她也许作着最末的恩爱称呼。由此可见,我只配作人的老父,却不配作人的丈夫。换句话说,我作父亲,能使人感恩怀德;若作人丈夫,那就恩德也变成仇怨事。想着心中喟然自伤,爽然自失,就不拾她的碴儿,只柔声答道:“你何必说这个,若提对不住的话,还是我对不住你在先。我忘记自己太老了,几乎误了你的青春,真是自私自利,不给别人着想。幸而现在你能自己觉悟,倒替我减轻许多罪恶,可是已把你误得不少事,希望你也原谅我。”雪蓉听着,更是刺心,失声哭道:“你怎么还这样说,我简直不是人了。天啊!我今世算负了你,将来不知几世变牛变马,才补得过你的恩情。”柳塘道:“别说废话,只盼你得着个好丈夫,以后安心度日,作个贤妻良母终身幸福。我就不能跟你见面,听着也是喜欢。”

雪蓉听着,拉紧他的手,悲声道:“我还求您一件事,不知可以答应我么?”柳塘道:“你说吧,我只要能办。”雪蓉道:“我先问您,你可是对我寒透了心,永远不要见我?”柳塘道:“你还是把我当作鼠腹鸡肠的人。”雪蓉忙道:“不,不,我不是说您还记恨我,是我自己觉得已不配再求您了。”柳塘道:“你只是自己胡思乱想,到底什么事快说吧。”雪蓉道:“您既……我就说了。我没别的,只是心里舍不了您。”她才说出这话,立觉走口失言,急忙咽住。本来既已下堂求去,怎还说舍不得,谁听了也必认为是虚伪的米汤,肉麻可笑。虽自己此际确实有此感想,但绝不该说出来,惹柳塘嗤鄙。不由十分愧悔,改口叫道:“呸,呸!我说这个干什么,打嘴打嘴!你只当没听见好了。别管怎样,我只求您以后还得跟我见面,容我稍为尽一点孝敬的心。”柳塘怔了一怔道:“那……那个……在我倒没什么不可,可是在你……你方便么?”雪蓉道:“那您就不用管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愿。我从此以后,过的都是您的日子。咳!怎能不思念您?若是不能见面,就要伤心死了。我也明白这里不能再来,我的家您也万不肯去,要常常见面,是没法的,我也不忍总麻烦您。现在只求每年见两三回,您看可以么?”柳塘听着,很明白她是出乎真实的依恋,心中颇受感动,就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仔细想想,不要为这个误了你的……”雪蓉似已了解柳塘意思,接口答道:“不,不,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糊涂人。您想感激您的只我自己吗?将来和您见面,大概也不止我一个人。”柳塘“哦”了一声道:“那又何必,你若为着见面谈谈,自然可以,若是对我有什么意思,那可多余。我既不敢领受,你也得自己检点。”雪蓉道:“别管怎样,就算我自己也好,您已答应见面了,咱们定一个日子,每年两回吧。一回在您的寿日,那天您家中自然得待客,头一日也得暖寿,自然分不开身,那么就定在您寿日的第二天。寿日在三月二十五,咱们每年三月二十六,这是春天。另一天就在秋天吧,八月……中秋节……最好前几日,就算初十好。您记住,每年三月二十六,八月初十。在哪儿呢?饭馆不大合适,也许我们今年定好,到明年他关了门,还是找个永远不改变的地方。您想呢?”柳塘道:“你非要这样不可么?好吧,那就……哦,每年三四月里,我准要上西沽去看桃花,你定的正是时候,咱们就在那天西沽桃花下见吧。至于秋天,就在新月路的公园儿,你看好么?”雪蓉道:“好,什么时候呢?”柳塘道:“下午四点钟上下,赶雨就往后错一天。”雪蓉忽悲声说道:“您可许下我了,我的……老爹爹,我真没脸说。别看我今天狠心舍了您,可是从此以后更忘不了您了。无论什么情形,也必把跟您见面当作一件大事,常时总盼望那一天到来,您可别辜负了我这点儿心。”柳塘点头道:“我明白的,咱们一言为定。只要我在世上,准不会误了这个约会。若是到期没去,那就必是我病在床上,或者……”雪蓉听到这里,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急忙举手掩住他的嘴。柳塘住了口,握着她的手,徐徐放下,笑道:“我这样年纪,这样身体还忌讳什么?”雪蓉凄然道:“凭您这心眼儿,老天爷也得叫您多福多寿。到我白了头发,就厚着脸皮,也得前来叩贺您的百年大庆。”柳塘笑道:“好,多谢你善颂善祷,但愿如此吧。你……你快……该走了。”雪蓉颤声道:“是,该走了。”说着已穿过外院,转入门洞。

门房中的张福,闻听脚步声,在里面问声是谁,就要走出。柳塘应了声:“是我。”张福说:“老爷出门么?我去叫车。”柳塘用手抵住房门道:“歇着你的,不用出来,也别开门灯。”张福应了一声,又退回去。柳塘才自己落了门锁,开了街门。雪蓉深知他是体谅自己心理,此际必然不愿见人,故而拦住张福,不由越发感激。及至到了门外,就握住柳塘的手道:“你多保重,我走了。”柳塘道:“等我给你叫辆车。”雪蓉道:“我可以走着雇,你请回吧。见了太太和玉枝,都替我问好,就说我雪蓉已经不是人,没脸见她们了。”柳塘道:“咳,你说这个作什么。”说着见有一辆洋车走过,就叫到跟前,叫雪蓉坐上去。柳塘摸身上没零钱,就给了车夫一张钞票,告诉拉到地方。雪蓉这时已顾不得和他说什么客气话,只觉满怀悲恋,心乱魂销,哀声叫道:“你可别忘了我,我……我再叫您一声,爹爹,我走了。”柳塘也觉一阵凄惨,冲口应道:“好孩子,你去吧,咱们后会有期,不用难过。”说着把手一摆,那车夫真个蠢如鹿豕,不管他人离别,只因自己多得了钱,急待卖些力气,以博花钱人的喜悦,立刻飞跑起来。雪蓉还在车上回头招手,但倏然已拐了弯儿,两下却不能看见了。

柳塘望着车影消失,心中恫怅万分,立在阶下发怔,半晌才转身踱入门内。自己摇头叹息,觉得满怀凄楚。虽然对这事并非不能解脱,尽作缠绵,只是凄惘心情,无可排解。想到古时韩文公晚年曾失爱姬织柳,太白传暮岁曾遣歌妾杨枝,都作诗寄慨,流传至今,使后世读了哀艳篇章,发生惋惜,这是文人特有的一种卫生方术。遇有什么伤心受气的事,就作一篇文章,或是吟几首诗,自抒哀怨,自写胸怀,作完吟哦几遍,便可块垒全消,不致积郁伤身。所以自古诗人,向没有得瘰疬鼠疮,噎膈气臌的,就因有这排遣方法。柳塘在这无可如何之际,虽然不免老泪纵横,但一想到古人曾与自己有过同样遭遇,立刻把满腹悲思,变作一腔骚怨,想要作几首感怀诗,以自排解。负手徐徐行走,心中哼着道:“百劫推排余白发,一生惭愧向红颜。别枝蝉去声犹咽,旧苑春来雪已残……”哼着又摇头道:“我真是脑昏心乱,不成东西,还是先回去歇会儿吧。她走得倒是简捷,不过还嫌多事。若是拂袖绝裙而去,或是一声不哼,我多么神清气爽,那才叫飞鸟各投林,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料她临走还作如许缠绵,在她自然良心未泯,犹恋旧恩,却叫我多添一番惆怅。咳!春来杨柳街头树,摆乱春风只乱飞,唯有小桃园里住,留花不发待郎归。咳,柳絮已经飞了,谁是我的小桃?难道以后还另娶一个?这一次还不够警戒我的。”说着又哼了一声道:“古人就是这么自待不薄,不知肉麻。韩述之到了什么年纪,还自称是郎。郎字乃男子的美称,秃头皱面,须髯如戟,还不知已老得叫人讨厌,居然以郎自称。因为自居尚是美貌郎君,所以要个年轻姐儿作伴。可是姐儿眼里的他,却不是郎了,觉得老少不类,美丑悬殊,委屈得不能忍耐。再遇到外界一点引诱,于是摆乱春风的飞走了。他失去美人,自然难过,可是无可怨尤,只能说是自造之孽。倘若早有自知之明,压根儿就寡欲清心,任红紫芳菲,只当过眼流光,不生留意,以后便是落尽桃花飞尽絮,也自与我无关,又哪有许多伤感?想来真是冤枉,我并非不明白,不解脱,在前年太太去世之前,已经尽遣群姬,以图晚年静养。到前室逝世,又娶继妻,已嫌多事,哪知她暗地姘上王厨,为作移花接木之计,竟又替我多事,强令娶妾,才又弄了这些牵缠。如今害我受许多精神上的痛苦,脸面上的难堪,又向何人告诉?那位作俑的太太,当然不负责任,而且她明明发现雪蓉失踪,还得相询问我,我该怎样回答她?

想着摇头叹息,进入房中,将要挑里间门帘,忽又心中一动,自思里面已是一间空屋,真是室迩入遐,楼空凤去了,想着颇有心怯空房不忍归之慨。但终于掀帘走入,见房中并不空虚,玉枝正在里面倚枕而坐。因为面向内方,瞧不见她在作什么。再向里走几步,才见玉枝竟是泪痕满面,正在伤心啜泣呢。柳塘一见,心想她必是在外面窃听私语,知道雪蓉已然下堂,又见我送出门去,更觉雪蓉从此永别,再难相见。虽然鄙恨她的行为,不愿有什么表示,但因相处经年,情感甚厚,一旦暌隔,也难免中怀凄惨,所以就自己哭起来。想着就强笑说道:“你这孩子哭什么,真淘气。方才你在窗外,不是全听见了?雪蓉此去,是真正解决终身大事,从此都是幸福快乐的日子,你应该替她庆贺,何必哭呢?若为不忍离别,那更无须乎。我因为跟她有过这一层关系,必得自己检点,不好和她常见。你却是没有关系,等出嫁以后,尽可寻她来往盘桓……”才说到这里,忽见玉枝切齿说道:“没有这事,永远没有这事!我凭什么寻她,她可得配呀!”柳塘听了一怔道:“你为什么这样恨她?”玉枝哼了一声道:“这丧天良的东西,真作得出来!我还不恨她,她对得住谁啊?”柳塘道:“那你又何致这么哭呢?”玉枝摇首不语。

柳塘以为她只是口硬,其实对雪蓉分离仍觉悲感。但不知完全误解了,玉枝最恨雪蓉的原因,起于她本身行为的尚小,起于由她的行为而影响柳塘者却大。玉枝只想柳塘是受了雪蓉的虐待和亏负,以为柳塘这样年纪,平日待雪蓉又恩深义重,雪蓉怎该负心把他抛闪?这事把老人暮年的仅有乐境完全给剥夺了,以后孤身只影,寂寞凄凉,叫他怎样生活下去?玉枝这样思想,越疼柳塘,越恨雪蓉;越恨雪蓉,越疼柳塘。所以她那满眶热泪,与雪蓉无关。柳塘并没悟到这层,反而怕她过于伤感,不住用言语劝哄。玉枝也不再哭,拭干眼泪,凝眸痴思了一会儿,忽似若有所悟,点头哼了一声,脸上现出冷静的笑容。眼光注在烟灯上,却收缩着瞳孔,似向灯内作从窥远眺之状。小嘴儿闭得紧紧的,下唇压迫着上唇,手儿轻轻敲着烟盘的边沿。

柳塘看着她这副表情,好似平常人受了什么委屈,因而发动了坚毅的心情,打定了主意,要作给别人看着似的,不由诧异问道:“你想什么?”玉枝摇头道:“我什么也没想,只奇怪方才的事。雪蓉一句话也没说,只朝您下了一跪,就把事办完了。你也不用她张口,迎头给开了路儿,总共没费一刻钟,就送她出去了。这是多么大的事情,只这么三言五语,就一刀两断。您真简捷,她也真便宜!”柳塘道:“这谈不到便宜,她本来有着自由,我也不能限制她的自由,她想走就可以走,难道我还老着脸皮撒软拦她么?至于简捷,更是当然的,世上只有成就一件事,较比繁难。若破坏一件事,就很简爽,大小事都一样。大如建立一个国家,元勋艰难缔造,不知若干岁月,几经败挫,才得到最后成功。但到亡国时,也许只需一个昏君,一个妇人,或是一桩荒谬的举措,一次错误的战事,都可以把多年基业,立刻覆亡。小如一所房子,盖起来得费若干心血,用多少工人,经几年工夫,才得盖起来。但到破坏,只一把火就够。尤其像这种男女关系,更是如此。在结合时,还得经过一个时期的交际,一个时间的考虑。到双方情愿,还得有一个时期的筹备,一个时间的实行,才算成就一桩。婚姻等到内中一个对另一个感觉腻烦了,或是有了外遇,生了外心,这桩婚姻就算了结。应该说明一声,上家握握手,道声再会,立刻分头各散,这是最爽快的事,有什么麻烦?”

玉枝听着,“哧”的一笑,由鼻孔喷出两行鼻涕,急忙用手帕拭去,才笑道:“叫您说的多么省事。”柳塘接口道:“不省事的就是头等混人,我也看见过不甘心的。一个想散,一个强留;或是一个想散,却不肯明说,只是寻事怄气;一个明知道却不拾碴儿,成天别别扭扭,打打闹闹,枉受许多气恼烦苦,到头儿还是不能维持。还有人到了黄河还不肯脱鞋,必得打到公堂,丢人现眼,结果还是判离的多。就是官断不许离散,两个仇人再凑合下去,有什么意味?”玉枝道:“您可真想得开。”柳塘道:“我不是想得开,是见得多,有了经验,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再说男女相处,只仗爱情维持,也就是只仗两颗心互相联系。若有一颗飞走了,强留下身体,比守着木雕美人还没趣儿。木雕美人虽不懂得爱人,可也不懂得恨人呢。就像我这样对付雪蓉,她去时满心感激,不知说什么是好。可是倘若我行使夫权,强留不放,她也许无可奈何的忍耐下去。再说女人虽然柔和,可是心比男人硬得多,一变就不会再回来,我见的很多。有的男子被家庭强迫结婚,对妻子十分憎恶,也许立誓不进她的屋子,也许一气出去荒唐。但是那妻子若能忍耐,只守着自己职分作去,那男人终必有个心软,和她恢复夫妇关系。常见有讨厌妻子的丈夫,忽然因为偶然机会,使那妻子有了孩子,以后看在孩子面上,便把厌恶的心消减了。也有的男子忽然作出对不住妻子的事,在外面另有所欢,妻子在这时跟他吵打,只有多伤感情。若是会的,就仍旧保持常态,不去刺激他,只耐心等着,终必有一日,发现丈夫跪在跟前,悔过求恕,这是男子。女子可就不然,她若嫁个不可意的丈夫,憎恨的心,永远不能改变。消极的能够立下最大决心,把自己折磨死。积极的可以为着另嫁男人,把丈夫谋害死。即使不走这两极端,她也必永远对丈夫敌视,使他终身没有幸福,以报复他给自己的痛苦。还有女人若背了丈夫,另结情人,便是只有一次,便是这一次只有极短时间,她的心也算一去不可复回。我只见过荒唐丈夫回心再爱他的妻子,却未见过曾失身的妇人又回心再爱她的丈夫。”玉枝笑道:“您真把我们女子琢磨透了,简直没有好人。”柳塘道:“不、不,好人多着呢,这不可一概而论。”玉枝哼了一声道:“您不用敷衍我,我知道不可一概而论。可是只看眼前有雪蓉这样一个人,就把别人全给带累坏了。其实是谁好谁不好,往后瞧吧。”

柳塘听着,以为自己评论得过于尖刻,过于笼统,使她觉得刺耳,就笑道:“孩子,你还小呢,我这些话是指那些浮荡妇女说的。”玉枝“哧”的笑道:“您干么拉上我,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谁好谁带着,我才不挂这份叔伯火儿呢。像雪蓉这样的人,真是一马杓坏一锅,怎怪人对女子寒心?她太不知好歹了!”柳塘笑道:“怎说她不知好歹,她才是太知好歹。比如说吧,我这糟老头儿,跟一个西装小伙儿,摆在一处,谁好谁歹,这能怪她么?傻孩子,你也是快出阁的人了,别总说傻话。”玉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傻,您别总当我是小孩子,我比雪蓉小不了几岁。再说,这是您说的,我也是快出阁的人了。”柳塘听着,觉得她忽然脸大起来,和平日的羞涩态度有异。正怔怔的望着她,玉枝已含笑立起道:“天已不早,到吃点心时候,今儿该我伺候您了。”说着就也不唤仆妇,自己走出去。须臾用托盘取来几样小菜,摆在桌上。柳塘看她带来两只酒杯,和一瓶湛碧的绿薄荷酒,就问:“你这是干什么?我不喝酒啊。”玉枝笑道:“咱们家里去了一个没脸的,应该喝杯酒庆贺庆贺。”柳塘听着,觉得她不该说这样的话,心想玉枝今儿怎么了,莫非因为雪蓉的事,受了刺激,有些心神错乱?就道:“这又何必,你拿开吧。”玉枝摇头道:“不,不,我说的玩话,实在因为她这一走,我心里怪不好过,想喝杯酒解闷,您也陪我喝点儿。”柳塘倒信了她的话,心想玉枝向来不爱喝酒,除非遇有喜庆大事,被别人强劝,才喝上一两盅。今儿也许是因雪蓉离别,心中抑郁,故而借酒浇愁。其实自己也是一样,就陪她喝两杯也罢,当时便立起就座。玉枝斟上酒,再不提雪蓉的事,只和柳塘说些闲话,载笑载言的甚为高兴。柳塘见她这样,才明白她只是替自己解闷消愁,故而如此婉娈承欢,不由深感她的孝心,就也放怀饮了几杯。玉枝却只顾说笑,跟前一杯酒,只于呡呡,呷呷并未饮干。柳塘知她量窄,也没强劝。及至喝过稀饭,一同离座,玉枝又伺候柳塘吸烟。柳塘因已薄醉,把烟吸进肚里,便发生了消解酒力的作用,于是不免神昏欲睡,屡次闭眼困灯。玉枝还是不住叫唤着,柳塘迷迷糊糊把烟吸足,心中昏昏忽忽,想着应该叫玉枝回房安歇,今天旁边没有雪蓉,更需严守礼防,不能叫这么大的女孩子作贴身伺候的事。但他没说出来,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好在吸烟人的打盹儿,并不像正式睡觉那样沉酣,一稍惊动,便能醒来。不过今日因有醉意,就不似平日那样清爽了。

柳塘睡了一会儿,忽觉身体摇晃。醒了,睁眼看时,恍惚中见床上烟具已然拿开,被褥都铺好了,耳中听玉枝低唤:“您起来,脱了衣服好睡。”柳塘含含糊糊地说:“你快回房去吧,不用管我,我就这么睡好了。”勉强着倚被坐起,把衣服脱去,跟着又觉摇摇晃晃,不住移动,最后才躺稳了沉沉睡去。过了不知多大时候,他因喝酒口中干燥,忽然被渴醒了。两眼只睁开一点缝儿,见房中暗暗沉沉……好似只开着一台灯。因为久居此室,由灯光便能认出位置,下意识的伸手过去,想向床边所放的小几上摸取茶壶。却不料手方一伸,竟摸着柔腻腻的身体,虽非赤裸,却只隔一层单衣。柳塘不由一怔,他平日跟雪蓉同室,习惯睡在床的外边,伸手便可摸到几上东西,这时竟发现自己睡在床里。他虽仍在昏沉,但由这一点差异,使他想到雪蓉,同时记起昨日已经走了,不由大吃一惊,“咦”了一声,立刻将肘支床,想要爬起。哪知这时旁边睡的人已伸手按住了他,发声问道:“你干什么?”柳塘一听这声音,立刻大吃一惊,猛地挣扎坐起,同时旁边的人也跟坐起来。柳塘不由发出惊讶抱怨之声,连连咳咳的叫着,张望四顾,好像置身无地,要向外逃跑。

原来旁边的人,正是玉枝。她身上只穿着浅粉色的丝制两截睡衣,颈臂全露,这种情态,还是初次看到。而且床上的被子,虽有两幅,却是横着一幅在上面,一幅搭脚,这是最简单的和合被式。柳塘平日和雪蓉也未曾作过这样睡法,然而现在旁边的人并非姨太太雪蓉,而是自己的爱女玉枝,柳塘怎会不惊诧欲绝,直疑是做梦。但做梦也太不应该,恨不得立时醒觉。但他在失措之间,已知不是做梦,看着玉枝,比平日好似另成一人,脸上不知在何时施朱敷粉,朱唇点作一颗樱桃,颜色光艳照人,再加上那件粉色睡衣和裸露的玉臂粉颈,简直成为一个风情弥漫的妇人,再不是方才娇稚朴素的女孩儿了。世上女孩儿,固然人人都有此变化,有此风光,但得分别在何人面前表现。若对她的丈夫,自然理所当然,外人也不曾看见。但若表现于白头老父之前,那可就把老头儿吓坏了,何况柳塘已把玉枝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呢。在惊赫中间,还有许多不能形容的感觉。

玉枝本来一直未曾入寐,神智清明,这时看出柳塘惊惶失措,就凑近他身旁,想挽住手说话。不料柳塘已经想出个中原委,忽然大惊如狂,叫了一声,猛从床上爬起,滚落地下,顿足叫道:“你这孩子,真是混到头儿,什么道理,这样胡闹!你是要把我急疯了呀!”玉枝坐在床上,满面通红,窘急无措,只把眼望着柳塘,随又低下头去,似乎没料到柳塘有此一举,不知如何应付是好。柳塘叫着,见衣架挂着她的旗袍,就取下来掷到她面前道:“你快起来,回你屋里去!”说完坐在对面椅上,吁吁喘气。玉枝接过旗袍,披在身上,忽地跳下床来,走到柳塘跟前。柳塘挥手不叫她近前,玉枝已扑地跪倒道:“您别生气,这个我……”柳塘连声咳着道:“我不是生气,你这……这算什么?”玉枝嗫嚅欲言,却又格格难吐,泪流满面,哭着说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我……您得体谅我的心啊。雪蓉那样狠心走了,我又正提着亲事,不久也得离开,只剩下您一个人,谁伺候您?您疼了我们一场,到了还落个伶仃孤苦,我想着多么心疼呀!所以自己打算不再出嫁,永远伺候您。可是料着您必不肯答应,才想了这个法儿。只想这样一来,您就推不出去我了。现在您也别生气,得想开些儿,我原来不是外面作姨太太,暗地当您女儿么?今儿您收下我,还像当初一样,只于顶着雪蓉的窝儿,好得贴身伺候您。”说着又推着柳塘叫道:“我明白您的好心,万万不肯这样。可是您也替自己想想,往后我再走了,您不太可怜么?这家里有谁是您的亲人,谁能真关心您?好……您别固执,就把我留下吧。这也不丟人,我本就是姨太太,知道细情的只有雪蓉,她也已经走了。”说着见柳塘瞪目向着窗户,似乎刺激过甚,神经已然麻木,就又说道:“您别想不开,我还小得很呢,就再伺候您二十年,也不过三十多岁,到那时还可以……可以嫁人。一定嫁人,绝耽误不了终身,您不用介意那个,就留下我吧。要不然我也要把那姓唐的亲事打退,永不……我本想那样,只为料着只给您作女儿,您绝不许我老在家里,所以才走这条道儿,叫您不能打发我。现在……”说着回头看看床上,又道:“现在就算我作错了,可是已然这样,您也只好将错就错了。得,不用再寻思,快歇着吧。”

柳塘此际直如遭到骤然降临的意外灾患,心中沸乱得完全失却平日镇定工夫。在玉枝跪诉时,他才得体会玉枝的深心,觉得她实是因为雪蓉离去,自己老境堪怜,就决意牺牲终身幸福,抛舍少年郎君,安慰残年槁叟。但明知难得允许,忍着羞耻,作出这操切举动,真是用尽了苦心。然而反本追源,只出于惜老报恩的一念,因为我竭力爱护成全她,她才不忍看我挨受凄凉痛苦,决意自己牺牲。看来她的举动,虽然荒谬,然而在动机上是正大光明。方才的情形虽然猥亵,然而在她的心中却是纯洁得不染纤尘,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太可感了!世上有雪蓉那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她这样的人。雪蓉虽不为负我过深,玉枝却报我逾分了。我对雪蓉的下堂求去,还可以从容应付,对玉枝的意外行动,却真感觉为难。她虽出于好心,我可怎能容她胡闹?想着又听玉枝软语央恳,要自己默认,并且竭力解释不会有误终身,在自己百年之后,必要嫁人。这种纯挚的意思,不知她怎样想出来。柳塘忍不住痛泪直涌,闭了闭眼,重又睁开,才叹息道:“孩子,我现在怎能跟你生气?可是你太叫我难堪了。咳!你不用多说话,你的心我全明白,只是为着可怜我,才作出这糊涂事。我也不能抱怨你,只能当你是小孩儿胡闹。痛快说一句,方才的事,只当做梦,算是过去了。你别把这个看重。比如我在二十岁生了儿子,你也不过是我的一个孙女。往大里说,也只够个女儿。小女儿跟老爹,也没什么说的。你是我的女儿,就算我把你从小时抱到长大,天天在一床上睡,也并不稀奇,你多么傻,还当这一来就正名定分了,真是可笑。所以我对你方才的事,只觉得是小孩玩耍。三五岁的小孩,常把一条手巾蒙在头上,穿上母亲的褂子,假装新娘,跟她的哥哥、弟弟,学作拜天地玩儿,大人看见连说也不说,还觉得好笑,那本不值得说啊!你也是一样,不过来跟老爹胡闹,未免该打罢了。”说着就伸手把她拉起来。玉枝仍坚跪不起,想要说话。柳塘一沉脸儿道:“你就老实听我的话,不要再说,我也不愿多说。你也替我想想,我活了这样年纪,向来是怎样个人,难道就会一时糊涂,把廉耻良心全丧了?再说还有一样,你得明白,我今年五十多岁,一向没有儿女,好容易得着了你,知道我心里多么高兴,简直看你比亲的还亲,有许多希望都落在你身上,也有许多体己,要传到你头上,你该知道你这女儿对我多么重要。现在作出这事,我完全原谅,只觉得你是太疼我,更看出是对我孝顺,只是年少糊涂,把事作错了,从此我父女的感情,更要增加百倍。我从这事上,知道你无论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准忘不了我这老爹,我算是老来有靠,心里高兴得很。可是你若再发糊涂,就叫我伤心了。”

玉枝听着,知道柳塘意思坚决,自己的希望已成泡影,白白的留下一场无聊的痕迹,心中甚觉难过,含悲说道:“您一定不许我孝顺,我……我这算什么?”柳塘笑道:“傻孩子,这样怎能说是孝顺,只把你爹看得不成人罢了。我很原谅你这孝顺的心,可不能承认你作的是孝顺的事。”玉枝点头道:“我也明白,可是我要规规矩矩的孝顺您,您可答应么?”柳塘道:“我盼的是什么,怎么不答应?”玉枝道:“那么我还求您把那姓唐的亲事打退了,我留在家里,伺候您到老。”柳塘道:“你这胡搅歪缠怎么没完呢,终归是不明白。我把心思都告诉你吧,我没儿没女,连近支同族都没有几个。后院的太太,你知道她跟我是挂名的夫妻。所以我在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亲人。到现在才得了你这女儿,虽是外姓,可是你这样有良心,我已把你当作亲的,老年和身后的希望,都托在你身上了。我所以给你说这姓唐的,就因为他也是孤身一人,日后可以招赘进来,跟我一同居住。那时不但你不离开我,还从你身上给我引来半个儿子,你们两个人一同孝顺我,不比你一个人强?到你们有了孩子,过继一个作我的后代,叫我们张家不断香烟,你对张氏祖先都有功劳。再说到你有几个孩子时候,我可以抱孙为乐,那就又给换个新世界,改了新生活。我孤寂半生,到老来居然儿孙绕膝,你想多么幸福,这幸福全指着你,你难道不愿意叫我享受么?”

玉枝听柳塘说出对自己的真实希望,而且说得兴会淋漓,仔细想想,果然他的道理正当。而且要把唐棣华招赘进来,自己便可以长久在他面前,和原来希望正相符合,这样还比自己办法更好。因为即使依着自己办法,也不过留在家中伺奉,只能使他的身体舒适,仍无解于晚年的寂寞。依他办法,可以使家中增加新的人口,增长新的活气。倘若唐棣华是个懂事的人,能和自己同心安慰老人,再能生几个孩子,老人家真就许由此得到老福,快快活活的多活上几年,那就算我报了他的厚恩。玉枝这样一想,便完全屈服于柳塘的意见,把自己原来意思都打消了。她从雪蓉走后,安了牺牲自己的心,就一直对柳塘没有称呼,只以您字代表,因为她已决定要抛弃父女称呼,另改名词了。如今既然失败,回想自己作事莽撞,又不胜愧悔,这才叫多此一举,无端的弄出这一回事。虽然已经打消,但已落了痕迹,日后想起来,终难免不好意思,不由心中展转难安,就向柳塘叫出她半天没叫的称呼道:“爹爹,您的道儿一定对的,我实在太糊涂太莽撞了。这么一来,不但惹您别扭,我自己也……这不是往脸上抹屎么?往后怎么好意思见人呀?”柳塘接道:“咳,你又发晕了,这算什么?头样只你我知道;二来我明白你完全出于纯洁的孝心,好像一张白纸,上面连个黑点儿都没有;三来闹了半天,只是你自己心里折腾,好像有了什么似的,其实有什么呢,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再说实了,就是方才,在你好像越了礼,可是以前不也常这样么?今天只不过短了个雪蓉,短了她碍我父女什么事?再说我跟你有什么避忌?你十五六,我五六十,就是素不相识,也没有嫌疑。你别疑惑我会把这事记在心里,以后对你要疏远了。那是错想,我不但把这件事忘了,简直没当是事,还对你亲上加亲,更免去避讳。从今天起,你不是要在屋里伺候我吗?就在这屋里同住好了,可得赶快回你房里把里面衣服换了,我不要看那样儿。”

玉枝听了,不由脸上一红,越发埋怨自己,作那糊涂事,还不够受,还另外加这佐料,如今又多一番没趣。柳塘见她难堪,就又说道:“外面也许很凉,你不愿出去,就在这屋里寻雪蓉一件换上吧。”玉枝强笑道:“我身上这套,还是雪蓉的呢。我哪有这样讲究的东西,难道您不认得?”柳塘心想,我向来没见雪蓉穿过,更不知她有这东西,大约雪蓉买了这套睡衣,又觉不屑穿了给我赏鉴,就收起不用。玉枝不定在什么时候看见,她那初通人事的幼稚心灵,就起了神秘的观念,以为雪蓉和我同宿时,必穿这衣服,所以她今天就借用了,想来真有些可笑可怜。但由此也可看出雪蓉对我如何凉薄,我一直受着精神上的虐待,尚不自觉呢。想着就道:“既是她的,你换下来给收好了。还有烦你的事,明儿早晨,你把这屋里东西收拾一下,除去原有的家伙陈设以外,只要是雪蓉来后才置买的东西衣服,不论值钱不值钱,一概给装进箱子,叫下人捆好。等我醒了,再派人送去。”玉枝点头道:“好吧,我明天就收拾。可是您今儿夜里不能在这屋睡了,要不然我早晨收拾东西,准给您吵醒。”柳塘想了想,就道:“我上你房里去睡也好,咱们多穿点衣服出去,不要冻着。”玉枝应了一声,就扶着柳塘走出。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