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第一则

建月宫嫦娥遭劫

诗曰:

月明风静野云间,把酒高歌乐自然。

世事如同棋一局,但存正道对苍天。

天道不正,则风雨愆期,人生灾励;君道不正,则政治不修,民多奸诡;人道不正,则帷薄不修,家多邪罔。尧时廿年大水,周朝六月陨霜,汉代白虹贯日,玄宗遍野飞蝗,这是天道不正的所在。还有君道不正的,如当初秦始皇灭了六国,天下一统,若肯忧勤惕励,修德行仁,传代子孙万世,也未可知。忽然听信方士之言,赴海外去求神仙。其时就有一个黄冠道士,见始皇东巡,伏谒道左,夸炫仙术,变幻神奇,历历如见。始皇听他言语,半信半疑道:“朕因东巡,未遑接教,待回朝之日,差人召你与朕细谈。”道士告退,即驾一朵白云飘然而去。始皇见他如此奇异,懊悔当面错过神仙,空劳海外跋涉,匆匆封了泰山,立时回朝。早已这道士俯伏朝门之外,内官启奏始皇,即宣入宫,对坐谈玄,十分起敬。始皇问他行踪,便答:“贫道苍梧北海,顷刻翱翔,那有定迹?只因天上玉清宫门槛,向□□檀槐梓,八宝装成,因年深日久,尽行蠹坏,贫道意□将银子筑实造成,以耐永久,并壮观瞻,不识陛下肯鉴微诚,大开弘愿否?”始皇道:“门槛之费能值几何!但不知宫门长短阔狭,也要比个数来。”道士道:“贫道已曾量过,长一丈一尺,阔二尺,高一尺,须得三万六千两方彀。”始皇即遣宫人将内帑钱粮如数发出。即唤许多银匠,立限五日造成,四面雕凿龙凤花鸟,水□云纹,极其工巧。始皇对道士说:“这样一条重槛,如何上得天去?”道士说:“不烦陛下过虑,贫道五日后亲自来领。”果然,到了五日之后,只见一只白鹤飞入宫来,将门槛衔于口中,犹如一苇之轻,飞向空中冉冉而上。始皇伫目久之,见他竟入云中去了。满宫之人,无不骇异,俱道天子福洪,有此奇遘。始皇亦道自己福德所致,各各称扬不已。

谁知到了五年之后,那道士改扮俗妆,将一块银子到银铺内倾销。银匠认得上有凤翅龙纹,像在皇宫所造的,即将银子兑换于他,施从所之,首告在县。县官即差捕役多人,亲自到彼捕获。那道士见了众人,知觉来意,将身一缩,竟入地中去了。差人四下搜寻,并无踪迹。直搜到大树根头,见有衣裳露出尺许,知县晓得是个妖道,即将猪狗血从空泼去。众人掘下,这道士直僵僵立在土中,银门槛就在脚下。众人拿起,将绳捆了,便把门槛掘开,用百数人扛拽而出,一同解赴始皇。始皇旨下,将道士问了剐罪,银门槛依旧抬入宫来,归了内帑。

这是民生奸诡的所在。如今单说一个人道不正的故事。在嘉靖年间,浙江严州府遂安县地方,有个进士,姓郭名林,号仙公,曾任山东兖州太守,丁艰在家。夫人元氏,年及五旬,生有一位公子、两位小姐。公子名唤郭宗贤,年方一十九岁,早已采芹入泮。大小姐年方十六,乳名珍珠,二小姐年方十二,乳名掌珠。珍珠小姐生来情性闲雅,喜怒不形,爱吃的是清茶淡饭,爱穿的是缟衣素裳。身面上若着一点浓艳的颜色,他就坐卧不安,必欲去之后已。这样一个性情,要晓得体貌自然出人头地的了。母亲见他如此妆束,常戏以嫦娥呼之。

一日中秋佳节,桂花盛开,郭仙公与夫人在厅前赏月观花,正是月映杯中,香浮席上。酒至数巡,仙公道:“今日玉宇无尘,冰壶映彻,只少嫦娥开了月宫,幻作霓裳之舞。”夫人听见嫦娥二字,只道唤大女孩儿,忙对丫鬟道:“请大小姐出来。”丫鬟走进绣房,随了小姐行至阶下,夫人笑道:“嫦娥来了。”仙公将女儿定睛一看,浑身缟素□□□映花容,顾盈窈窕,宛然玉人相似。对夫人道:“女儿虽似嫦娥,奈无广寒宫贮之。”只见珍珠小姐款步登堂。见礼已毕,依傍坐下。三人饮了几杯,看看月转西斜,收拾绮筵,归房就寝。仙公想道:“女儿有此美质,俨似嫦娥,不若把后园起造一所月宫,将女儿贮在里面,然后招他一个状元的女婿,岂不光显门楣?”正是:

月中扳桂迎仙客,天下瞻云贺状元。

仙公一夜寻思,次早梳洗已毕,踱到后园,前前后后揣量一番,觉得基址蜗窄,难于布置,须得十亩闲旷之地,才可展舒。踌躇道:“只好在城外择地便了。”当下随了两个家人,乘了小轿,离城数里,是个静僻去处,中有平洋大地,四望皆山,景致甚雅。仙公差人访其业主,用价买了。不日鸠工,费却五六千金,整整造了一年,果然十分齐整。那时正值中秋前后,只见:

素宇横空,银河耿汉。檐牙高琢,无须五彩施妆;地势纡回,却借天花点缀。管弦呕哑,常邀帝子之灵;笑语喧和,半鼓湘妃之瑟。明星炯炯,妆镜齐开;冷袖□□,晓鬟初启。脂水绝涨流之腻。□兰霏冷艳之香。白云片片飞出洞房,皓雪层层堆装素壁。桂蕊散黄金之粟,蟾光吐白璧之烟。漫拟琼楼琬室,偏宜玉女瑶娥。

却说仙公造完月宫,门楼上置一匾额,写着“广寒清虚之馆”。珍珠小姐梳妆雅淡,点缀萧疏。即差几房家人、十数侍女左右服事,送住在宫中,终日登山临水,赏月观花。

一日,到了黄昏,月朗星稀,云闲风静,小姐登凌霄阁上赏月。到了二更时分,只见窗外膻风四起,草木震栗。俄而鸦飞鹃乱,狐啸猿啼,都是伥司厉鬼,杂沓而来。小姐即忙欲归卧房,又见临后走来却是一个白额猛虎,跳入阁中,将小姐一扑,衔了就走。侍女在傍,惊得魂飞魄散,连忙传与苍头。众人赶来,却不见了小姐。大家忙了手脚,即时点走火把四山搜寻,绝夫影响。星夜赶入城来,报知仙公夫妇。仙公十分追悔,怨着夫人道:“好好一个女儿,将他比为嫦娥,如今离却月宫,不知那里去了。”夫人怨着仙公:“偌大女儿,本该放在身傍,谁人叫你造这勾魂的月宫,送了他性命!”两人互相怨怅,不胜悲楚,便随了家人出城来到月宫,痛哭一场。差人满山寻觅骨殖归葬。家人寻了数日,并不见影,也只得罢了。仙公夫妻望空哭祭一番,将这些从人使女,依旧收拾回去,不在话下。正是:

广寒宫里无人伴,哭杀嫦娥被虎衔。

且说山后就是兰□地方,有个樵夫姓金,原是市上卖柴为业。夫妻二人年老无嗣。忽一日街头遇着一个小子,年方六岁,身上衣服甚是华丽,相貌却也端庄。两眼望着,南北张皇,东西回顾,却原来是个迷失路途,汪汪泪落。金老领他回来,当作螟蛉之子,取名金玉。恐他晓得父母的来历,日后认得回家,金老到搬家眷入山居住,远却市上百有余里。日常也不许他轻易在人前出口,所以山中人不知来历,竟认以为亲生儿子一般。后来金老夫妻去世,他就接着砍柴生意,年已将近一十。

一日,早起上山砍柴,阴风惨惨,白露漫漫。转过山湾,只见一个陷虎阱中隐隐妇人啼哭声响。金玉上前张望,却是一个绝美妇人,珠翠满头,仰天号泣,叫道:“救命!救命!”金玉想道:“这样一个妇人,救他起来,不要说嫁我为妻,只这一头珠玉,也应谢我。”连忙把那阱木放开,解去绳子。无奈这阱底有数丈之深,难于布摆。想了一会,便向扁挑头拿条缚柴索子,解开放下。那妇人捏定索头,随势而上。将金玉倒头四拜。金玉正待开口问他来历,那妇人向空□跳,变成一个老虎,咆哮而去。惊得那金玉满地乱滚。少顷看时,不知去向。金玉想了,甚是诧异,依旧上山砍柴。

不说金玉一路寻思,且把这老虎的来历说个明白。却说兰□山中□嘴崖上有个道士,姓萧,名道延。他在这个所在,餐松食柏,养气修元,功夫已成八九。一日魔头到来,思量要吃生人脑子。闭目坐在崖上想道:“须是变了老虎,方得此食。”偶然到一庙里,佛柜之下藏着一张虎皮,道士将来穿了。想起《云笈七签》内有黄鼠三变神咒,窣地变成一个猛虎,雄心陡发,横行山曲,见人便啖。因此惊动地方,人人畏怖。官府差猎户随山掘阱,即地张罗。那日这虎走出山来,陷入阱中,他就变为妇人。刚刚遇着这个樵夫,救他脱离罗网。道士每每感念金玉活命之恩,怜他孤身独处,要觅一个佳偶与他。正撞着郭仙公起造月宫与小姐居住,那道士就发这点报德的心肠,将这珍珠小姐衔去,要与那樵夫为妻。却是不知樵夫住在何处,且把小姐放在洞中,自己去念了脱皮的咒儿,依旧变成道士,去访樵夫住居,不题。

且说小姐被虎拖了五六个山头,惊得四肢酥软,胸中止得微微一线喘息。那道士烧了滚汤,拿了一丸定心宝丹,灌在小姐口内。看看苏醒,复知人事。晓得被虎衔来,幸而不为所噬,慢慢起身,四围一看,只见石床、石凳、石桌、石灶,在一个石室之中,开门七事,无一不备,却似一个小小人家。小姐想道:“这老虎拖我至此,不知何意。我且走出洞门,取路寻着自己月宫,回去便了。”只见洞外古木寒鸦,凄风绝涧,人烟不到之处,豺狼驰骤其中。小姐行行且止,不胜苦楚,复入洞来,大哭一场,不觉腹中饥饿。看见盆内□光影影,小姐便到灶下举起火来,煮好了饭,哽哽咽咽吃了一碗,坐在那里。

这道士提了些獐%麂鹿之肉,走进洞来,见了小姐,放下行礼。小姐才晓得是个道士修真之所,便上前拜道:“妾本郭知府女儿,被虎拖到此处,望师父送回,多谢你些金帛。”道士道:“这个使得。待贫道先打听了小姐府中住处,然后送小姐回府。有屈小姐宽住几日。只是深山之中,饮食卧具不称小姐应用,望乞恕罪。”小姐道:“有个缘故。孤男寡女居此山僻,未免李下瓜田,被人嘲笑。”道士道:“小姐差矣!贫道苦修三十余年,将有所得,岂生此邪念而恨亏一篑之功?小姐不必过虑。”道士即转身出来。小姐想道:“这道士对我如此礼貌甚恭,料无觊觎之心。且看他晚间动静何如,便可放心。”道士走到山外拿了一扇芦帘,将石洞中一宅分为两院,小姐在内,道士在外。

到得晚间,吃了夜膳,小姐和衣就寝。这道士在帘外灯光之下,大咬大嚼。吞唾咭&之声甚是触耳。小姐轻轻走下石床,在那芦帘缝中张望,只见道士拿了一个人头在那里咬嚼。小姐吓得心如小鹿,魂不附体,晓得自己的身子将来必为所啖,但事已如此,大着胆子张望许久,只见□□□□□吃□,把拳头在那脑(下缺)。

 

卷四第二则

施神咒弄假成真

却说珍珠小姐看见道士如此凶横,胆战心惊,依旧睡了。想道:“这道士到此夤夜不来污我,我回家日子有望了。”又想道:“他既是个老虎,我在这里是他口中之物,他如何肯放我回去?”翻来覆去,一夜无眠:“且看明日动静,便知吉凶。”到得天明,道士进来见过小姐,看那昨日供进的野味全然不动,他就拿了出去。少顷提了一筐瓜果,放在厨下,依旧去了。小姐看见这些瓜果东西,勉强吃了几个。当晚又去看看,不在意了。

一连过了半月,小姐对道士说:“妾离家半月,思亲若渴,求师父送我回家。所许之谢,决不食言。”道士道:“贫道已出山打听,郭老爷府上离此一月路程,贫道一时缺少盘缠,故此耽阁。”小姐想道:“我来止得一夜,如何就有一月?这分明是道士弄鬼。”再三哀求,要他送回。道士只得把自己陷阱、樵夫救他,要将小姐配与为妻这些情迹,细细说与小姐听了。小姐道:“既要如此,何不送我回家,对父母说了,明媒正配,何等不好!”道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家老爷如何肯将花枝般的女儿,配与樵夫为妻?小姐且自宽心,待小道觅着了,自有好处。”小姐鼻涕眼泪,苦苦哀恳,道士只是不从,没奈何只得回报肚肠,看他怎生发付。

看看不觉又是一月。小姐想道:“这道士恁般作怪,缘何穿了虎皮,念起咒来便变成虎?他念的咒,我也听得耳熟,只是他这虎皮日日藏过,急切不能到手。”

一日,道士起早出门,小姐走到洞门,四下寻觅,只见石室之上有一虎皮。小姐将凳儿爬上,拽将出来,欢喜不胜。将来穿在身上,念起咒来,翻身一跳,身子忽然有力。耀武扬威,咆哮一声,山川震动,草木零落,摆尾摇头,竟出洞门而去。心下想道:“我如今回到家中,父母也不认我,况城市中又不便安顿身子,不如且先到月宫去看一看,再作道理。”

走过几个山头,望见楼阁巍峨,亭台峥嵘,想道:“此必是我故土了。”便一个虎跳,打到门前。只见门庭萧索,草木凄然,不似旧时宫阙。小姐便将头在门上一撞,那门已是洞开。□□□索走将进去,四顾凄然,悲楚不胜。看了一回,想道:“我如今不若脱去皮毛,依旧成了人形,寄信与父母,接我回去,何等不好?”便把浑身抖擞,全然布摆不脱。心中大怒道:“我这张虎皮若脱不去,终身成了畜类,将我这花容月貌撇却东流,如何是好?”便放声大叫起来,舞爪张牙,横冲直撞,气喊如雷,把一座月宫顷刻掀得七歪八倒。埋头丧气,依旧入山中去了。不题。

且说山前山后人家听见郭仙月宫坍了,都来观看。这些断椽碎槛,众人顺手拾些回去。不料郭仙公知道,即差家人赶来收拾。看见众人拖拖扯扯,家人捉了几个,放在黄保正家里送官。私下先是吊打,众人叫苦连天,千求万告。只见门前走过一个道士,听得哭声惨切,进内来看。其中一人是救他出阱的恩人———樵夫。访了月余,不获觏面,今日不期而遇。便走上前对管家道:“列位老施主,贫道不识时宜,有一言相恳。”众人道:“师父,你是地方长者,有话说来。明日要借重你做个证见。”道士道:“众人我也不管他,只是这个后生,是贫道的侄儿,砍柴买卖,养我老身。今日一时短见,得罪列位,贫道有一薄礼奉送,望乞宽宥。”遂递出五两一锭雪白银子过去,众人欢喜收了。道士谢了众人,要领金玉回去,众人扯住道:“承你见惠,只除不再吊打,明日送官是要去的。”道士再三求告,众人不肯。金玉将道士一扯,到门背后问道:“师父,我与你什么相交,你将这五两银子救我?”道士道:“你不要管他,我慢慢与你说明。只是今日他们不肯放你,奈何?”金玉道:“若是师父救得无事,生死不忘。”道士想了一想道:“有了。明早你看见一个老虎走来,众人毕竟躲避,你却不要动身,我自有处。”金玉领命,二人散讫。正是:

施恩不知恩,施怨心常念。

君看祸福临,恩怨有定见。

按下不题。

却说珍珠小姐回到山中,想道:“这狗道士的皮被我穿了,又不知他怎生猴急。我且走到洞边,听他说些什么。”取路来到洞口,只见这道士正在里面吞皮嚼骨,口里连连叹气道:“好奇怪!好奇怪!一个小姐不知那里去了。”小姐暗自好笑。少顷吃完,便向石室上去取虎皮。却又不见,跌脚捶胸,叫苦不迭。哭道:“这是我养命之本,如今失了,岂不饿死?”又自言自语道:“我到也罢了,只是这个樵夫,我约明早到黄保正家里去救他的,如今没了这件东西,岂不失信于恩人么。”说罢又哭。

小姐在外听得明白,一路竟到黄保正门前等候。只见众人正在里面吃早饭,小姐跳入中堂,众人躲避不及,骨骨碌碌滚做一堆。只有金玉心照,全然不动。小姐把他一口衔了,打了两个虎跳,跳到洞边。此时洞门尚闭,道士在内叹气连天。小姐放下金玉,将头在门上撞了几下,避在侧边。道士听见门响,披衣起来开门,只见直登登一个死尸横在门口。道士定睛一看,认得就是昨日要救的樵夫,欢喜不胜,连忙烧起汤来,将定心丹研磨,和汤送下。金玉渐渐苏醒,道士扶进洞中坐下,问他来的缘故。金玉说知,道士十分诧异,暗合己言,也不说出。道士就把自己陷阱,变作妇人,感他救出,要将小姐与他为妻,一一说了。金玉才知旧时这段奇迹,今日方明。吃了午膳,作别归家,不在话下。

且说这伙管家、地方,见金玉为虎所食,带了余党入城,送官究治。官府问明,责了二十赶散。不题。

 

且说珍珠小姐听见,想道:“听这道士说来,他是我的丈夫。我方才仔细看他,相貌魁梧,眉目轩豁,像个贵家之子。眼前虽则采樵,他日必然成器。我嫁了他,也便罢了。有个缘故,只是我身上这件皮毛,难于卸下,肚中饥饿,无物可餐。我如今不若去坐在樵夫家里,显个神通,一者聊度口腹,二来图个出身,成了佳偶,却不是好!”一径先来,将门扇摔下,坐在里面。金玉走到门前,见门大开,知是家中失贼。四下检点,并不失脱,转到房中看见这个东西,惊得两眼如弹,口如簸箕,望外就走。想道:“这个此老我却认得,就是早间救我到道士家去的,如今又来,敢是索谢不成?难道早间不吃得我,特来领情的么?想来殊为不解,待我再去张他一张。”

小姐见了金玉,把头乱点。金玉惊得直跳,又跑了出来。正遇着邻家一只狗子走过,他拿了丢在老虎面前,说道:“阿哥,些许薄敬,求你饱吃饱餐,别处顺溜。”那狗子惊得四脚朝天,只是嗷嗷叫喊。小姐将鼻子在他身上嗅了一嗅,掉转头颅。金玉欢喜道:“好了,好了,这老虎是吃素的,狗肉不吃,何况人肉!”大着胆子走到身边,将手要在他头上挠他几下,看他动静,又缩手道:“且住!不要如此放肆。俗语说得好,老虎头上岂是挠得痒的?想来无计可施,只得由他罢了。”且到厨下烧水做饭。只见这老虎走向灶边,摇唇鼓舌,似有求食之状。金玉盛了一碗饭,放在地下。老虎把舌头不消一’而尽。金玉又盛些与他,吃完依旧坐在那里,自己也吃了夜饭,点灯上床就寝。老虎也就走到床前,埋头瞑目,也自睡了。

金玉睡梦之中,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走到床前。金玉看见,问他来历。女子道:“妾乃郭太守女儿,与君有缘,偷荐枕席。”金玉晓得道士日间所言,便亲亲热热抱在床上,解衣就寝。两人极尽欢娱,如□□密,捧定腰肢,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却不见女子,只见这老虎的头已在枕边,惊得一身冷汗,连忙换在里床睡了。次日想了,十分疑惑。

这女子晚间睡去又来,曲尽枕边情趣,要与金玉立誓,彼此不嫁不娶。金玉那时不但要做夫妻,就是要他性命,他也肯和盘托出,当下应允,枕边发下千条誓愿。次日起床,金玉想道:“这分明是老虎作怪,迷惑人心,我须立定主意,远他才是。”张得老虎出门,连忙去收拾被席衣服,一道烟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毕竟不知这虎走向何处追寻,下则自然详悉。

 

卷四第三则

道士血污还本性

却说珍珠小姐,自与金玉做了两夜梦里夫妻,十分亲热。到了晚间,不见樵夫回来,次日往外追寻。那知金玉住在一个朋友人家,正走出门,劈面撞着。小姐欢喜不胜,摇头摆尾,随了入内。那些人见了老虎走来,惊得摇旗呐喊。金玉道:“你们不要慌张,这老虎是我养家的,吃得一口长素。”众人以为奇异,走拢来看。果然温存如人相似。大家拿些荤腥与他,他却不吃。若拿面筋豆腐到他面前,就如吞蝴蝶一般,哄动了村前村后,拿了素菜来看老虎。到教这老虎吃得不耐烦。

自此月余,人也看得平常了,老虎也看看没得吃了。金玉想道:“此处人烟稀少,不能供我两个衣食,不若远走他方,再生计较。”一路竟到金华地方。把老虎藏在山谷之内,自己扮作仙人模样,大言道:“我能伏虎以安静地方。只要布施钱粮百金,盖造茅庵,施主若肯凑成,我便骑着老虎到来,与你们看。”众人道:“你果然骑得虎来,我们就凑银子送你,还要你传授徒弟,以防后来有猛虎之变。”

金玉去不多时,果然骑着老虎而来。起初人都骇怕,后来看得老虎势甚驯良,众人就把银子攒凑送他。金玉仍骑老虎回山中去了。一路想道:“做此生意胜于砍柴,想是这虎前生少我的债,日间与我挣银子,夜间与我做老婆,如今这个地方处处走到,人人看见,不以为奇,且再到他州别府,多趁他些钱钞,做个富翁,岂不是好。”便拾收包裹,牵了老虎,一路趁钱。沿途耽搁,走了一年,到得处州地方。身边约有数百银子,行李沉重,不便远行,就在此处觅了一间房屋住下。不题。

且说道士自没了这张虎皮,只得住在洞中,把着清斋,实是打熬不过。走出山外,并无一物可餐,饿得腰瘫肚软,骨瘦如柴。想道:“上年我要去救那樵夫,只因失了虎皮,不得去救,那樵夫又被一虎拖来,全了我的信行,毕竟这小姐将我虎皮穿了变的。我如今满山寻访,若见得他,须要求他还我,庶不致于饿死。”郎郎当当拿了一条杖儿,无山不到,见人便问,要晓得这样一桩奇事。人人听在耳里,放在心里,见这道士动问踪迹,正是三人口阔一尺,便晓得虎之所在。

直寻到处州地面,劈头撞着,这虎同金玉正在人家门前坐着。道士道:“郭小姐,你缘何在此?你弄得我好冷淡。”老虎见了道士,竟走到身边坐地,似有亲热之状。金玉认得道士,也上前施礼,谢他上年相救之恩。这些街坊上人,不知其中就里,都来盘问,道士随口回答去了。

金玉留道士到酒店饮酒。二人坐下,酒保拿上酒来,吃了几杯。道士对老虎道:“郭小姐,我好好留你在洞中,要寻着这位金官人和你成亲,缘何你将我虎皮穿了,做此勾当?你一个千金小姐,变此畜类,成何体面!”老虎朝着道士两泪汪汪,把身子乱抖。道士晓得他因身上的脱不下,故此做作。金玉对道士道:“师父所说,我在下竟不懂分毫,望师父明示。”道士把小姐的来历,并虎皮的事端,细细说与他听。金玉道:“怪道我与这老虎同处,夜夜有个美色女子来睡。如今求师父替他脱得这张毛皮,感恩不尽。”道士道:“这皮在我身上我会得脱,在他身上教我怎样脱来!”想了一会,问道:“这女子如今夜里还来么?”金玉道:“没一夜不来。”道士道:“只好如此如此。”金玉道:“师父有何妙计?”道士道:“吃完酒,到你家里商量。”

两人又吃几杯,道士起身,金玉算还酒钱出门。回到家里,道士对金玉道:“我将这脱壳咒儿教会了你,夜间他来,你去教他便了。”

是夜,金玉将这咒儿教了小姐。次日清晨,老虎喉内咯咯有声,望地一滚,这虎皮竟自脱下。小姐立起身来,整衣束带,端然似嫦娥般美丽个女子。金玉不胜惊喜,对小姐笑道:“夜夜来□□□□么。”小姐含羞不应。道士要金玉与小姐□□□□□□为媒妁,从新拜了花烛。道士得□□□□□□□□在身上,念动神咒,跳出大门,竟望深山去了。

谁知这个山中合该晦气,有了这个东西,不论男女老少撞着就吃,不上半年,把那山中野兽、村内居民,吃个尽净。看看吃到后来,变人变鬼,骗来到口,十分利害。正是:

虎居市上终非虎,人在山中不是人。

世上遭逢颠倒事,只因家道失论评。

按下不题。

且说郭仙公自女儿被虎所食、月宫值□两桩变事,心下好生怅惘。过了几时,只见京中有书送来。仙公拆看,却是同年张存恕新升吏部尚书,知仙公服满,特来恭请进京补任,不胜欢喜。就写回书,打发来人去讫,即收拾行李,买棹上京。

不一月间,已到京都,去见张公。礼毕,张公便道:“年兄草堂高致,白云自娱,真人中龙也。小弟虚受纳言之职,实有愧于杜郑诸公,深为惭愧。”郭仙公道:“老年翁位尊北斗,材擢中台,当今治平之世,正好夹囊置册。老年翁才量法天,推贤举能不忌同年,□□公。”张公听他这几句言语,似有出山之意,便道:“□□□□□,尊讳小弟已贮囊久矣,故此差人□□□□□□□□推用。”仙公假谦让一番,遂告别去。次日□□回拜,就议上本补□之事。旨意下来,该部知道补了福州太守。郭仙公别了张公离京,一路无话。到了家里,打点到任之事。选□吉日,□□上□,不月余已到任所。行香已毕,开门放告。

且不说郭仙公为官一清如水,却说公子郭宗贤在任一年,□□打发他回家赴考。公子回家候岁试过了,依旧□到任所。经过处州地面,半途之中只见阴云密布,霹雳交加,不能前进,便对管家道:“风雨并作,且在这庙中躲一躲。”走进庙门,抬头一看,却是伏魔大帝。公子拜了四拜,就在拜□上坐着。待雨止便行。不料这雨转落转大,直到黄昏尚不住点,因问管家道:“此去饭店还有多少路程?”管家道:“还有十余里。”公子道:“只好就此安歇。”便叫庙主整顿夜饭。众人吃了,就在庙中安寝。

到了二更时候,只见殿上金刀恍恍,铁甲森森,一位尊神站在公子头边道:“郭宗贤,听我分付:

孝妇□□哭墓田,须涂戌亥矢三千。

要知照乘根由事,水畔鸡飞好信传。

说罢,郭公子惊醒,叫道:“好奇怪,好奇怪。”管家已醒,公子道:“适才分明关爷分付我七言诗一首,义理甚不明白。”管家道:“小人睡梦中也听见的,只是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公子逐句念来。管家道:“不差,不差。”公子摸拟半晌,不觉天已明亮。众人吃了早饭,谢过庙主起身。

公子一路想道:“须将戌亥矢,必竟是将猪狗血涂箭。孝妇哭墓田,难道将箭去射那孝顺的妇人不成?”又想道:“要知照乘根由事,照乘是珠。呀,好奇怪,我妹子名唤珍珠,他已被虎所食,难道在此地知他根由?末一句实解不来。”踌躇未决,不觉已到饭店门首。众人下马。

晌午,只见门前一群猎户跑过。公子问店主人道:“这些是甚么人,如此慌忙?”店主道:“俱是猎户,前面想是那老虎又来了,众人去赶。”公子道:“这虎为何走出市镇上来?”店主道:“相公,说起话长。这老虎甚是利害,他会变人变鬼,把山里人尽数吃完。如今看看吃到市镇上来了。前日我们一个邻舍王小二,在山脚下拾柴,遇着一个孩子在那里啼哭。王小二只道他是个失路的,要领他回去。走不上三五步,那孩子翻身一跳,变成一虎,竟把小二拖去吃了。众人看见去赶,绝无踪影。转来遇着一个妇人没命奔来,道‘儿子小二被老虎衔去。’哭哭啼啼来寻骸骨,向众人问讯。众人尚未开口,这妇人变作老虎,一口拖了两个,大家惊得星散。因此家家惊心,人人落胆。就是相公坐在这里说话,谁知你是虎是人?我们如今遇着面生之人,心里着实提防。”公子听了这番说话,暗想:“那梦中神道之诗,分明教我除此夙害。”也不说出,对管家道:“我们在此住一二日再行。”就着管家到城内买了弓箭,又央店主买猪狗血涂在箭上,作了几千个喷筒,注血在内,自己备了腰刀,家人带了喷筒弓箭,走进山来。

只见一个墓上,古木扶苏,苍苔联络,祭石上摆着三五碗下饭,坟头边坐着一个妇人,年约二十上下,一身孝服,在那里冷声热气,哭天哭人。公子想道:“这个妇人扫墓,既无香烛,又无纸钱。”慢慢走去,看那盛中下饭,却是鹿脯猿羹。公子记得昨日店主所言,叫家人准备停当。那妇人见了公子,立起身来对公子行礼。公子答他一礼。妇人道:“妾身不幸,早丧先夫。先夫在日曾嘱付道:‘我死后,若扫墓之日遇着少年,汝即以身许之。’今日幸遇贵人,却与先夫之言符合。请到舍下,结为朱陈。”公子道:“岂有此理!山僻露野,焉有面订佳期。”这妇人走近身傍,摇唇鼓舌,似欲变虎之状。公子急叫家人发箭。众人将血箭喷筒乱发一番。这妇人身中七矢,遍体恶血,望空乱跳。这虎皮已脱出来,却上身不得。

公子叫管家将索子捆了,拿了虎皮,扛到市上。众人观看如蚁。居民以手加额,感谢公子除此恶兽。公子道:“这个妖物不可□□时刻,快快抬他入城,送官究治。”众人走得饥饿,□□道:“我们且在店中吃些酒食再行。”

公子走进店中,坐了头座。酒保摆上菜蔬,众人吃完会钞。只见店内一个女子,听得门前人声嘈杂,揭起帘儿,伸出头来瞧望。对着公子打了一个照面,连连缩了进去。家人看见道:“相公,这是小姐,缘何到在此处?”公子道:“我看来却也相像,或者面貌相同,也不见得。”这女子竟走出来道:“啊呀哥哥,缘何你在这里?”公子仔细一看,果然(下缺)

 

卷四第四则

樵夫遇鞫得团圆

却说郭公子带了多人,写下手本,差家人进禀知府。知府升堂,将这妇人严刑拷打,一一招成。不容时刻,发在十字街头枭首示众。将虎皮给与郭公子酬荣。公子差家人到饭店,算还饭钱,收拾行李,带了珍珠小姐,望福州任所进发。不题。

且说那萧道延坐在那铁嘴崖上,忽然身子十分痛楚,顶灌热油,大叫一声。开目看时,只见身傍草深三尺矣。萧道延道:“我一时邪念,魔头到来,不觉闭目坐着,做了两年罪过。前前后后,想来不胜骇异。难道我魂梦所致,世间的人果被我害不成?”便往村坊城市,逢人便问,寻踪觅迹,果然与梦中一毫不差。依旧回到山中,心下十分懊悔:“害了数千生灵,如何得成正果?这个铁嘴崖边,下有万丈深潭,不免投入崖中,粉身碎骨,以谢苍天。”将身一跳,半空之中白云一朵托他上来,白日飞升去了。萧道延到了此时,已晓得这些被虎伤者,都是一定之数:“上天不过借我形骸灭却,与我无干。”逍逍遥遥,自在而去。后来这张虎皮,又成就了金玉夫妻完聚,这是后话。

且说珍珠小姐亏得道士替他脱去虎皮,与金玉成了夫妇。金玉虽有积蓄,却无生息,□逐日消磨,故此门前开下一个酒饭铺儿。这日金玉正在城外讨账,傍晚回来,不见珍珠小姐。访问邻里,俱说他亲兄抬去了。金玉想道:“他向来说父亲是个知府,哥子是个秀才,如今得知他抬到那里定止,教我何处寻觅?我们又是无媒无聘的夫妻,就是寻着了,他没得还你,你也无可奈何。或者小姐不忘恩义,后来有日相逢,也未可知。”终日啼哭,不在话下。

且说郭宗贤公子,捉了虎妖,得了妹子,拿了虎皮,三桩俱是意外之喜,大家取路而回。一路想着关爷诗句甚深,事后方露。末句水畔鸡飞是个酒字,妹子却在酒店相逢,十分灵验,不胜欢喜。只有珍珠小姐,他只道父母就在近边,随了哥哥回去,相见一面即便归家,谁知行了十余日尚不下马,心下十分懊悔。早知如此远别,丈夫也该说声,箱笼也不曾关锁。一路踌躇未决,不觉已到府门,公子一同进衙。父母见了女儿,悲喜交集。珍珠小姐把月宫遇虎的情迹说与父母得知。公子也把途中擒虎的机关,说与二亲知道,各各称奇不已。

且说一个吏科给事,姓朱名荩臣,夫人陶氏,年过五旬,生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公子长的名朱钰,次的名朱珏。朱荩臣新发时,曾选到青州去作理刑,家眷途中遇盗惊散,朱钰不知去向。朱珏时当议婚,郭仙公已将珍珠小姐配与朱珏。六礼既成,三媒已就,只待吉期便过门,□□□□□□□夫一妇,道:“如□一□,我岂□□□□□□□□□□□夫。我已在父母面前再三□□□□□□□□□□□□□。得一个计策方解此围。□□□□□□□□□□□□,晚间小姐假作心痛,十分叫□□□□□□□□□□道:“这是孩儿为虎时的旧□,只要□□□□身上便止。”夫人即将虎皮盖了,小姐痛声方住。自此数日,时刻在身。

到了吉期,花轿已来,小姐打扮停当,夫人将虎皮垫在轿内。小姐上轿出门,仙公作送,迎到朱家。小姐将虎皮穿好,念起神咒,只待傧相掌礼,诸亲揭起轿帘,小姐窜出轿来,几个虎跳,竟出大门而去。惊得诸亲躲还不及,俱各说异。郭仙公气得没法,众人面面相觑。外人不解,郭仙公也不便说出前因,只好随着众人推个不解其故,席也不止,竟叫打轿回衙。诸亲也不敢强留,当下告别。朱荩臣道:“这个分明是老郭欺我,我须计较参论一本,才气得他过。”众亲道:“别样可假,这老虎如何假得?”朱公想来想去,实是没理会处,只得罢了。

且说珍珠小姐,既出了门,便越城而下,一路如飞,不消几日已到处州。脱去虎皮,来到自己门首。金玉在店中看见小姐,连忙出来迎接,欢喜不胜。小姐到家将前事说了一遍。金玉道:“难得小姐深情。只是卑人庸陋之夫,不堪为黄堂太守的门婿,如何是好?”小姐道:“既订白头,何论贵贱!”正是新婚不如远归,两人一夜欢娱,自不必说。

且说仙公做了送亲回来,气得十生九死。夫人见女儿依旧变虎去了,不胜悲泣。公子道:“二亲不必愁烦,不如且着一家人,依旧到处州酒铺内访他,或者他不愿更嫁,依旧随原夫去了,也未可知。”即着家人出门,一路无话,竟到酒铺内来,对店主人问及小姐之事。小姐坐在里面听得了,叫家人进内。小姐对家人问了父母的起居、别后的情况,家人一一禀明。小姐便叫厨下准备酒饭吃了,次日即打发回家。

家人回到府中,将所事一一具告。郭仙公想了,无可奈何,只得与夫人商议,差家人同儿子去搬他回来,庶几骨肉团圆,不致女儿受那贫贱之苦。夫人欢喜,当下就唤郭宗贤,说知去就。

公子即便起程。到得金玉家里,公子见了妹子,金玉也来见了内兄,十分款待,自不必说。公子把父母之命一一说与二人知道。金玉次日就把酒铺收拾,欠账一概不讨,打叠行李,雇了夫马,即便登程,一路不题。

且说朱荩臣得知郭太尊小姐来历,不日迎接回家,差了许多家人小使,要截其路。果然郭宗贤公子簇拥车马回来,朱府管家拦定,将金玉并小姐抢了就走。公子随着众人追赶,直到朱荩臣门前,看见抬入府中去了。公子气得没法,急急回家说知。郭仙公道:“你们且不必慌张。你妹子若从了他。也就罢了。若不从时,他依旧变成老虎会走,那时我们问他讨人,看他将何发放!”商量已定,俱各不题。

且说来人已将小姐藏在卧房,写了一个名帖,把金玉送在县里,要知县立时处死。家人带了金玉到县。知县升堂,家人将帖子递上,禀知情由。那知县叫金玉问道:“你叫金玉么?”金玉道:“小人原名朱钰,曾记起父亲名氏,叫做朱荩臣。初时曾选青州府理刑。家小到任,途中遇着强盗。彼时黑夜,人皆逃奔,小人迷失在严州府地方,一个姓金的人家收归抚养,故名金玉。”知县道:“那时有几岁了?”金玉道:“那时六岁,今年二十三岁了。”

知县听他这番说话,到合口不来,想道:“这个朱老先又来混账了,一个亲生儿子,到教我断送他的性命。且叫管家,问他就里。”对管家道:“你家老爷十七年前曾遇盗么?”管家想了一想,道:“是。家主十七年前选了青州府理刑,家小到浙江严州府地方,不见了一位大公子,想是跌入江中死了。”知县指着金玉道:“你可认得这个人么?”管家把眼睛擦了几擦,仔细一看,面庞有些相似,叫道:“你可是我家朱大相公么?”金玉也认得这个管家叫做朱恩,叫声“呵呀”。朱恩连忙抱住金玉,知县就叫管家带了金玉,归见家主。朱恩回来(下缺)

“(上缺)年不见的亲人,生离远别,俱是天生注定,人也无可奈何。只有那伏魔大帝灵诗,到后来般般皆应。”话未说完,不觉月照西廊,东方既白,酒筵告散。正是:

昔愁妖孽事,今作好姻缘。

自后朱钰同兄弟二人延师苦读,竟成名士,遂登黄榜,历官铨衡。珍珠为一品夫人,郭宗贤与朱珏亦发乡科出仕。两家俱有儿孙,世代绵长,官星显耀。

只有这张虎皮,小姐一似珍珠,以为护身宝贝。谁知一放三年,取出如同癞狗,皮毛两下分离。果然是个无价之珍,不值一文一贯,到为后人笑话。正是: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前边说了一段天道不正的指实,后来又说一段君道不正的摊头,这个本传却是说人道不正家生异端的故事。单只为珍珠小姐,父母若看得女儿平平淡淡,却也无见无闻,缘何比似嫦娥,直向深山起造广寒宫阙,刚刚遇着道士魔头,脱不得他的罗网。幸喜多年挫折,不致沦落匪人。这也是姻缘数定,该在巧里团圆;会合偶成,却是奇中生就。这回说话似乎太悬,苏东坡有云:“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