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一九二九年。家乡和国外的许多变故恰好改变了杏乐的一生。

经济不景气使新加坡连根动摇了。只有最大的企业能够幸存。几家地方银行纷纷倒闭,成千上万的员工失业在街头流浪。码头充满找工作的游民。乞丐人数一天天增加。每天都有自杀的新闻,或者大富翁一夜破产的消息。英国银行、保险、船运、信托机构遵守明智的原则,虽然受影响,大体还能撑下去。橡胶和糖业的投机商就不同了。那是中国人天生擅长的一种赌博。几个月之间,有人大发利市,也有人倾家荡产。

有不少人“着戆”,因绝望而发狂。

与韩星分手,幻想破灭对杏乐的打击太大了。情感上他仍然迷恋着她,但是他对自己说:可有什么用呢?一个男人被锯断一条腿,以后虽然有阵痛,总是第一个月最难捱。过一段时间就没什么了。

杏乐没注意到,他和韩星闹翻的几个月,根本没写信回家。家人都很担心,柏英和他姐姐美宫写信给杏乐的叔叔,打听是怎么回事。叔叔也忧心如焚,回信说杏乐被那个“番婆”迷住了。他“希望结果不要太糟”。大家更担心了。实际上,杏乐的母亲听说他不肯回家,非常不满。她好希望儿子回到她身边。

杏乐的公司生意很忙,和各行各业的财政混乱及萧条有关。有些商家倒闭,业主逃掉了。大家都有债权,却没有人还债。但是老“巴马艾立顿事务所”屹立不倒,业务反因为商业债务、不动产拍卖和抵押没收等专项而忙不过来。只有香蕉店、烟店、药店、杂货铺和酒吧照常营业。大家烟抽得更凶,酒也喝得更凶了。大公司受到最严重的打击。几家工厂的老板都垮了。政府提出三个月的延付债期,看看局面有什么结果。

杏乐的叔叔对局势最敏感。他及时卖掉工厂,保住了相当的财产。他说要退休回国,在厦门鼓浪屿买一栋别墅,带妻子家人回去安居。没有人要橡胶;价格抵不上采集工的薪饷。他当时卖出的价格比现在多两三倍。别墅当然比较难脱手,尤其在这种时候。

维生找杏乐出去,和他长谈了一番。“你不跟大叔回家?”

“不,我为什么要回去?我还要学更多法律上的经验。我希望到时能自己开业。你觉得经济会永远萧条下去吗?”

“你不想回家看你母亲?这边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你?”

“我不知道。我渐渐学到事物的窍门了。这些都是英国法律,我已经学得不坏。我的法律知识,尤其是英国法律,在家乡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什么绊住了你。是韩星。”

杏乐抬眼看他,平静而带点悲衷说:“我也不知道。”

他停了半晌,皱着眉说下去。“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不明白身边每一个人,不明白这个现代大港都。我眺望窗外,看到十呎外另一栋大楼发黑的砖墙,不明白大家都在干什么。千千万万和我一样的人,想用正道谋生,养家活口,对不对?赚钱,对不对?韩星有一次对我说,推动世界的是爱情和金钱。很有哲学意味,你不觉得吗?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她做得也对。你必须两者兼得。但是我站在走廊上,观察这个大港都,看到人来人往的走道,褪色的墙壁,大家住的破房子,以及汹涌的人潮,千千万万奔走求生的人。咦,看起来真疯狂。根本没道理。”

“你为什么和韩星分手?”

“因为她要分嘛。她整天没事可做,说她宁愿自己赚钱生活。我不怪她。”

“你还去看她?”

“我们还见面,”他嘴唇颤抖说:“有时候我去她工作的地方,有时候去她母亲家。分居以后我们友善多了。我想她比以前快乐。我们说清楚了,她有自由做她喜欢的事,我也一样。我当然希望有一天她会回到我身边。”

那一年杏乐的家乡也起了变故。有些是天灾,有些则不能算是上天的举动,整个影响了书中人物的命运。

从那年秋天起,美宫和丈夫孩子就搬到漳州她亡父家去住,杏乐的母亲现在跟他们一起生活。西河有几次大水,他们家在山坡岸上、受到了不少灾害。美宫的婆婆在一个水灾夜里丧生。婆婆住在楼下,在黑漆漆、乱哄哄的夜里被洪水冲走了。事后他们逃到漳州,住在美宫亡父的家里,当时有几位远亲住在那儿。危机过后,她和丈夫决定留在都市里。

这次搬家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她要接母亲来同住。柏英对母亲很好,但是美宫知道母亲应该和自己的女儿生活在一起。此外,漳州是母亲的故乡。那是一座大城,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地方军阀已经被国民革命军赶走了,城里恢复了相当的法律和秩序。

美宫和丈夫上山去接她母亲来漳州,才发现柏英家里出了一件大祸。

国民革命军控制了中国南部,便继续北伐。军阀战败,有些残余的队伍逃到广东、福建之间的山区,过着打家劫舍的生活。有一队人马逃上西河,打算到福建沿海的高山去。

甘蔗正在市集上买东西,一队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步兵来到河岸上,还有几个骑马的军官。逃兵败将,纪律当然很差。村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的队伍。指挥官看到市集上有一大堆吃的东西,就叫士兵停在岸上。有些人跳到河里去洗澡,有些则到市集上搜括食物。

不久就出了大祸。逃回来的村民亲眼看到其中的经过。有的军人白吃了一顿面食、糕点和快餐,又大肆掳掠鸡鸭,根本没有付钱的意思。还叫饭店老板替他们烧来吃。有些农民匆匆收拾东西,打算回家。一个军官吹哨子大叫说,谁也不准带东西离开市集。惊慌的农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哈!我们的军队平时不是保护你们吗?现在我们有任务经过这里。你们高高兴兴迎接你们的大军,难道不公平吗?你们怕什么?我们在这儿吃一餐,马上走路。谁敢带东西离开,谁就要挨枪子。我们的总司令明天要来。你们不希望他知道本城的人民都很好客、很懂事吗?谁也不许走。”

地方上一片骚乱。农民都很气愤,但是大多数闷声不响。今天碰上这些军队,算他们倒楣,如此而已。

军人降临村庄通常都算倒楣事,但是一年也没有多少幸运的日子。几个士兵被派到市集场上,问顾客谁要回家。

然后一声令下,士兵排成一列。他们开始搬一袋袋白米和黄豆、面粉、木碳、蛋。一位军官指挥着部下。有些饭店连炊具都被拿走了,凡是败兵残将用得着的东西,一概搜掠精光。

甘蔗站在一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喂,家伙,你在干什么?过来。扛这一袋米。你蛮壮的。跟我们走。”

甘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扛起一袋重量至少一百五十磅的白米。

“排进队伍去!那边!等着,不要动。”

甘蔗和其它的人一起站进队伍去,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谁需要帮忙,他向来乐于助人的。

“前进!”

队伍向前走,甘蔗也在里边,跟他一起被抓的人都默默不语。

“我们要上哪里去?”他问另一位俘虏说。

“不知道。”

他们走上河岸,向矮山进发,显然是庵后的方向。

“你们要去哪里?”他问一个走上来的军官。

“你一定要知道也无妨,去庵后。”

庵后要走一整天哩。

“我不去。”甘蔗说。

“什么?”

“我不能跟你们去,长官。我不去。”

他把米袋放在地上。

“你疯了。”

“我不能去。我家里有事要做。”

军官的体格比甘蔗差多了。他戳戳他的胸脯,想推他。“走!把那包米扛起来!”甘蔗站在他前面,高高在上,一动也不动,觉得军官的推力简直像蚊子叮一样。

军官由枪带里掏出一只手枪。“你动不动?”

甘蔗现在吓慌了。他这辈子还没见过枪只呢。他拔腿就跑。

“回来,你这个笨蛋!”

甘蔗继续狂奔。

一排子弹射出,他立刻倒在地上。子弹穿过他的身体。他几分钟后就死了,甚至不明白谁打了他,又为什么打他。

“这可以给你们大家一个教训。”军官用尖细的噪门。一排人马停下来看个究竟,现在又开始向山区进发。

柏英看丈夫没有回来,又听到村庄市集上的灾变,心里非常担忧。她跑下河流这一边的店铺,证明很多农夫被迫扛米、扛麦,随军队开走了。

天黑时分,畯心方面有消息传来,说她丈夫在郊外去世了。畯心在两哩外。她和哥哥、母亲匆匆赶去。有人告诉她,军队三点左右经过那儿,有些村民认出了那具尸体,发现他躺在急流顶端的斜坡上。

天已经黑了。找不到人扛尸体回家。柏英跪在他身边,一再擦拭脸上的泪水。她心神没有崩溃。心中充满对乱军的恨意。

那天晚上天柱守着尸体,要他妹妹和母亲先回家。早上十点,尸体运到了,是村里的农夫用门板扛来的。傍晚时分,几位获释的俘虏说出事情的经过。

这种事情并不特殊。全国一再发生着。只是次数多少的问题。有些省份机会多些,就好像有些省分一年下雨的天数比别人多一点。村民对煌虫、瘟疫、军人过境等灾变都看得很平常。

几年以后,柏英就用这种听天由命的口吻把一切意外说给杏乐听。“那年秋天,军人来到我们村庄把他带走。他死了。”

柏英为丈夫伤心了好一阵子。然后,她想到没有人接替她的好丈夫所留下的田事和其它工作,她真的急疯了。她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么正直的丈夫呢?

十月里,美宫上山来接她母亲,柏英已经坚强起来。她眼里有悲哀,但是工作太忙了,她没有心思来哀悼甘蔗。她有母亲、阿姨、两个孩子要照顾。天柱身体复原了些,治疗后胃口也好多了。现在他们田里总算有了帮手。

她谈起那些军人,声音平静、安详而严苛,就是农家惯用的平静、安详、严苛的口吻。“那些血腥的杂种──夭寿短命。他们活不长的!天公有眼,他们活不长的!”

这是女人常用的咒语。“甘蔗是好人,真的。”

她眉毛深锁,眼里有凄凉、沉思的目光。那双眼睛含着多少忍耐呀。

她们依依不舍地道别。美宫说要接母亲同住,谢谢柏英和她妈妈这些日子来的恩典,柏英说:“不要啦──不要──她喜欢我们这里。”

“柏英,”美宫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我婆婆在世的时候,我不能照自己的意思奉养母亲。你已经尽了心力。现在轮到我了。”

“当然,当然。”她几近鲁莽,可见她不愿意分离。“你是她的亲女儿,当然。不过我也像她女儿一样。我打赌她会回来。那边的空气比不上这里。我知道。”

柏英一口咬定大家都会回“鹭巢”,也许不能怪她吧。美宫静静笑一下。她心里有别的心事。不过柏英同意,杏乐的母亲应该回女儿身边。明年她也许会到漳州看他们,她要去卖甘蔗哩。

杏乐的母亲很喜欢罔仔,说要带他去漳州,因为那边才有好学校。

“喔,不行。你不能带罔仔去。不行的。”

“妈,我也要去。让我去。”

“不,儿子。以后再说吧。你现在不能撇下妈妈走。以后再说,好不好?”

罔仔似乎也和他父亲一样,坐立不安。柏英心里一阵剧痛──为都市诱惑的悲剧和男人不安的精神而痛苦,这个小男人和那位大男人都是她最心爱的。倚门倚闾的母亲和坚守空闺的妻子都要面临一个最古老的问题:“男人工作,女人守家。”她几乎看到自己走上杏乐母亲的命运,非常担忧。她弯下身去,把孩子紧搂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