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八告辞回家。老张立在门外,直等学务大人和李五走进树林,才深深的喘了一口气走进来。学生们在树底下挤热羊似的抢着喝茶。屋里几个大学生偷着砸洋炉里要化完的那块冰。

“哈哈!谁的主意喝我的茶!”老张照定张成就打。“老师!不是我的主意,是小四头一个要喝的!”张成用手遮着头说。

“小四要喝?他拿多少学钱,你拿多少?他吃大米,你吃棒子面!喝茶?不怕伤了你的胃!都给我走进去!”老张看了看茶盆,可怜大半已被喝去。老张怒冲冲的走进教室,学生又小石桩一般的坐好。王德的嘴还满塞着冰渣。“小三,小四,卜凤,王春,……你们回家去吃饭!对家里说,学务大人来了,老师给大人预备的茶水点心,给学生泡的小叶茶,叫家里看着办,该拿多少拿多少。大人察的是你们的学问,老师不能干赔钱。听明白没有?去罢!”小三们夹起书包,小野鹿似的飞跑去了。

“你们怎幺样?是认打,认罚?”

“回象对父亲说,多少送些东西给老师!”七八个学生一齐说。

“说个准数,别含糊着,亲是亲,财是财!”

“老师!我们要是说了,父亲遇上一时不方便呢?”几个大学生说。

“不方便?起初就别送学生来念书!要念书,又要省钱,作老师的怎那幺天生的该饿死!不用费话,怕打的说个数目,身上发痒的,板子现成!”

老张把军帽摘下来,照旧挂在挂黑板的帽钉上。脱了长袍,把小汗衫的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拿起教鞭,一手从讲桌深处扯出大竹板。抡了抡教鞭,活动活动手腕。半恼半笑的说:

“给我个干脆!烧香的还愿,跳山涧的也还愿,钱是你们的,肉也是你们的。愿打,愿罚,快着定!一寸光阴一寸金,耽误我的光阴,你们赔得起黄金吗?”

五六个心慈面善的学生,觉得大热的天吃板条,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立起来,有认从家里拿一只小雏鸡的;有认拿五百钱的;老张一一记在账本上,放他们回家。其余的学生认清了:到家要钱也是挨打,不如充回光棍卖给老张几下。万一老张看着人多,也许举行一回大赦呢。

打人就要费力气,费力气就要多吃饭,多吃饭就要费钱,费钱就是破坏他的哲学,老张又何尝爱打人呢?但是,这次不打,下次就许没有一个认罚的,岂不比多吃一碗饭损失的更大?况且,万一打上心火来,吃不下东西,省一两碗饭也未可知。于是学生们的万一之望,敌不过哲学家万一之望,而要充光棍的少年们苦矣!

学生们纷纷擦拳磨掌,增高温度,以备抵抗冰凉铁硬的竹板。有的干干的落泪,却不哭喊出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是不服我呀!”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还没走到老张跟前早已痛哭流涕的央告起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拿眼泪软我的心,你是有意骂我!”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低声的哭着,眼泪串珠般的滚着。老张更怒了:“好!你想半哭半不哭的骗我,狡猾鬼!”于是又打了三板。

老张和其他的哲学家一样,本着他独立不倚的哲学,无论如何设想,是不会矛盾的。

学生们随打随走,现在只剩下李应和王德二个,李应想:“我是大学长,自然不会挨打,何况我已给他买了一块冰?”王德呢,自知吃杏子,吃冰等罪案,是无可幸免的,把手搓的鲜红,专备迎敌。

“李应!你怎样?”老张放下竹板,舒展着自己的手腕。“我不知道!”李应低着头说。

“你以为我不打大学长吗?你不拦着他们喝茶,吃冰,是你的错处不是?”

“茶本来是该喝的,冰是我买的,错不错我不知道。”李应把脸涨红,理直气壮的说。

“哈哈……”老张狂笑了一阵,这回确是由内而外的笑,惟其自内而外,是最难测定是否真笑,因为哲学家的情感是与常人不同的。

“你不错,我错,我要打你!”老张忽然停住了笑声,又把竹板拾起来。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许。”李应自己想:“叫他打呢,有什幺脸去见人。”

“我告退不念了!”李应想来想去,觉得叔父怎样也比老张好说话。

“什幺?不念了?你要不念就不念!”

“我叔父不叫我念书了!”李应明知自己说谎,可是舍此别无搪塞老张的话。

“你叔父?呕!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张的钱连本带利今天都还清,你是爱念不念!”

李应明白了!明白一切的关系!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哭?会哭就好!”老张用板子转过去指着王德:“你怎幺样?”

“看着办,好在谁也没吃板条的瘾。”王德笑嘻嘻的说。

王德慢慢的走过去,老张却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惊,心里说:“老手要是走运,老屁股许要糟糕。”继而又想到:“好在一家人,也该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们挨打,疼都在我心上,乐得不换换地方呢!”王德永远往宽处想,一这样想,心里立觉痛快,脸上就笑出来,于是他笑了。“王德!你跟我到东屋去!”

“我倒不挑选地方挨打。也别说,东屋也许比西屋凉爽一些。”王德说毕,随着老张往东屋走。老张并没拿着板子。“王德,你今年十几岁?”老张坐下,仰着脸把右手放在鬓边。

“我?大概十九岁,还没娶媳妇,好在不忙。”“不要说废话,我和你说正经事。”老张似乎把怒气全消了。

“娶媳妇比什幺也要紧,也正经。要是说娶妻是废话,天下就没有一句正经话。”王德一面说着,一面找了一条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应的家事不知道?”老张闭着一只眼问。“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

“别的呢?”

“我还没研究过。”王德说完,哈哈的笑起来。他想起二年前在《国文》上学了“研究”两个字,回家问他父亲:“咱们晚饭‘研究’得了没有?”被他父亲一掌打在脸上,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干辣辣的发烧。父亲不明白儿子说“研究”,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德越发笑的声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幺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长着,下雨的时候往嘴里灌水,难道不可笑?人要把胡子长在手掌上,长成天然小毛刷子,随便刷衣裳,难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着心里笑!”“你不知道李应家里的事?”老张早知道王德是宁挨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听着他笑。

“我不知道。”

“好!你今年十九,李应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学长,你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学长,你干不干?”王德和李应是最好的学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满意李应,就是李应作大学长。王德以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亲因为他说“研究”就打得他脸上开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专凭势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学老人行为的为可恶。街坊邳三年青青的当军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亲打儿子还毒狠。城里的钱六才二十多岁,就学着老人娶两个媳妇。邳三,钱六该杀!至于李应呢,岁数不大,偏板着面孔替老张吹胡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学。如今老张要派王德作大学长,他自己笑着说:“王德!还没娶媳妇,就作大学长,未免可笑,而且可杀!”王德于是突然立起来,往外就走。

“你别走!”老张把他拦住。“有你的好处!”“有什幺好处?”

“你听着,我慢慢对你说。”老张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你要当大学长,我从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帮我算铺子的账目。”

王德滴溜溜的转着两只大眼睛,没有回答。

“还有好处!你现在拿多少学钱,每天领多少点心钱?”

“学钱每月六吊,点心钱不一定,要看父亲的高兴不高兴。”

“是啊!你要是作大学长,听明白了,可是帮我算账,我收你四吊钱的学费。”

“给父亲省两吊钱?”

“你不明白,你不用对你父亲说,每月领六吊钱,给我四吊,那两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诉父亲?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挨打?”王德又笑了:设若父亲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张一顿,多幺有趣。“你我都不说,他怎会知道,不说就是了!”

“嘴里不说,心里难过!”

“不会不难过?”

“白天不说,要是夜里说梦话呢?”

“你废话!”

“不废话!你们老人自然不说梦话,李应也许不说,可是我夜夜说。越是白天不说的,夜间越说的欢。”“少吃饭,多喝水,又省钱,又省梦!”

“省什幺?”

“省——梦!你看你师母,永远不作梦。她饿了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喝点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声笑起来。他想:“要是人人这样对待妇女,过些年妇人不但只会喝水,而且变成不会作梦的动物。呕!想起来了,父亲常说南海有‘人头鱼’,妇人头,鱼身子,不用说,就是这种训练的结果。可是人头鱼作梦不作?不知道!父亲?也许不知道。哼!还是别问他,问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结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没功夫和你废话,就这幺办!去,家去吃饭!”老张立起来。

“这里问题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当大学长,假充老人,骗父亲的钱,帮你算账,多喝水,少吃饭,省钱省梦,变人头鱼!……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这幺办,不明白也这幺办!去!滚!”王德没法子,立起来往外走。忽然想起来:“李应呢?”“你管不着!我有治他的法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