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把李应,王德的事,都支配停妥,呷了一口凉茶。茶走下去,肚里咕碌碌的响了一阵。“老张你饿了!”他对自己说:“肚子和街上的乞丐一样,永远是虚张声势,故作丑态。一饿就吃,以后他许一天响七八十次。”他按了按肚皮:“讨厌的东西,不用和我示威,老张有老张的办法!”命令一下,他立刻觉得精神胜过肉体,开始计划一切:“今天那两句‘立正’叫得多幺清脆!那些鬼子地名说的多幺圆熟!老张!总算你有本事!……”“一百四,加节礼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的爹还不送几斗谷子,够吃一两个月的。学务大人看今天的样子总算满意,一报上去奖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就是二百,——二百整!铺子决不会比去年赚的少,虽然还没结账!……”“李应的叔父欠的债,算是无望,辞了李应叫他去挑巡击①,坐地扣,每月扣他饷银两块,一年又是二十四。李应走后,王德帮咱算账,每月少要他两吊钱,可是省找一个小徒弟呢。狠心罢!舍两吊钱!……”

他越想越高兴,越高兴肚子越响,可是越觉得没有吃饭的必要!于是他跑北屋,拿起学务大人的那张名片细看了一看。那张名片是红纸金字两面印的。上面印的字太多,所以老张有几个不认识,他并不计较那个;又不是造字的圣人,谁能把《字典》上的字全认得?

名片的正面:

“教育讲习所”修业四月,参观昌平县教育,三等英美烟公司银质奖章,前十一师二十一团炮营见习生,北京自治研究会会员,北京青年会会员,署理京师北郊学务视察员,上海《消闲晚报》通信员。南飞生,旁边注着英文字:NanFiSheng。

背面是:

字云卿,号若艇,投稿署名亦雨山人。借用电话东局1015。拜访专用。

“这小子有些来历!”老张想:“就凭这张名片,印一印不得一块多钱?!老张你也得往政界上走走啊!有钱无势力,是三条腿的牛,怎能立得稳!……”“哼!有来历的人可是不好斗,别看他嘻皮笑脸的说好话,也许一肚子鬼胎!书用的不对,讲台是‘白虎台’,院里没痰盂,……照实的报上去,老张你有些吃不住哇!”

老张越想越悲观,白花花的洋钱,一块挤着一块雪片似的从心里往外飞。“报上去了!‘白虎台’,旧教科书,奖金三十块飞了!公文下来,‘一切办法,有违定章,着即停办!’学生们全走了,一百四加节礼三十,一百七飞了!……”

老张满头冷汗,肚里乱响,把手猛的向桌上一拍,喊:“飞了!全飞了!”

“没有,就飞了一只!”窗外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说。“什幺飞了?”

“我在屋里给你作饭,老鹰拿去了一只!”窗外的声音低微得好似梦里听见的怨鬼悲叹。

“一只什幺?”

“小鸡!”窗外呜咽咽的哭起来。

“小鸡!小鸡就是命,命就是小鸡!”

“我今天晚上回娘家,把我哥哥的小鸡拿两只来,成不成?”

“你有哥哥?你恐吓我?好!学务大人欺侮我,你也敢!

你滚蛋!我不能养着:吃我,喝我的死母猪!”

老张跑出来,照定那个所谓死母猪的腿上就是一脚。那个女人象灯草般的倒下去,眼睛向上翻,黄豆大的两颗泪珠,嵌在眼角上,闭过气去。

这时候学生吃过午饭,逐渐的回来;看见师母倒在地上,老师换着左右腿往她身上踢,个个白瞪着眼,象看父亲打母亲,哥哥打嫂子一样的不敢上前解劝。王德进来了,后面跟着李应。(他们并没回家吃饭,只买了几个烧饼在学堂外面一边吃,一边商议他们的事。)王德一眼看见倒在地下的是师母,登时止住了笑,上前就要把她扶起来。

“王德你敢!”老张的薄片嘴紧的象两片猴筋似的。“师母死啦!”王德说。

“早就该死!死了臭块地!”

王德真要和老张宣战了,然而他是以笑为生活的,对于打架是不大通晓的。他浑身颤着,手也抬不起来,腿在裤子里转,而且裤子象比平日肥出一大块。甚至话也说不出,舌头顶着一口唾沫,一节一节的往后缩。

王德正在无可如何,只听拍的一声,好似从空中落下来的一个红枫叶,在老张向来往上扬着的左脸上,印了五条半紫的花纹。李应!那是李应!

王德开始明白:用拳头往别人身上打,而且不必挑选地方的,谓之打架。于是用尽全身力量喊了一声:“打!”

老张不提防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掌,于是从历年的经验和天生来的防卫本能,施展全身武艺和李应打在一处。王德也抡着拳头扑过来。

“王德!”李应一边打一边嚷:“两个打一个不公道,我要是倒了,有胆子你再和他干!”

王德身上不颤了,脸上红的和树上的红杏一样。听见李应这样说,一面跑回来把师母搀起来,一面自己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男人打女人公道吗?”

小三,小四全哭了,大些的学生都立着发抖。门内站满了闲人,很安详而精细的,看着他们打成一团。“多辛苦!多辛苦!李应放开手!”孙八爷从外面飞跑过来舍命的分解。“王德!过来劝!”

“不!我等打接应呢!”王德拿着一碗冷水,把几粒仁丹往师母嘴里灌。

“好!打得好!”老张从地上爬起来,掸身上的土。李应握着拳一语不发。

“李应!过来灌师母,该我和他干!”王德向李应点手。老张听王德这样说倒笑了。孙八爷不知道王德什幺意思,只见他整着身子扑过来。

“王德你要作什幺?”孙八拦住他。

“打架!”王德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一个打完一个打!”“车轮战也不公道!你们都多辛苦!”孙八把王德连推带抱的拦过去。又回头对老张说:“张先生你进屋里去,不用生气,小孩子们不知事务。”然后他又向看热闹的人们说:“诸位,多辛苦!先生责罚学生,没什幺新奇,散散罢!”

老张进西屋去,看热闹的批评着老张那一脚踢的好,李应那一捏脖子捏的妙,纷纷的散去。

孙八又跑到张师母跟前说:“大嫂!不用生气,张先生是一时心急。”

张师母已醒过来,两眼呆呆的看着地,一手扶着王德,一手托着自己的头,颤作一团。

“八爷!不用和她费话!李小子你算有胆气!你,你叔父,一个跑不了!你十九,我四十九,咱们睁着眼看!”老张在屋里嚷。

“闭着眼看得见?废话!”王德替李应反抗着老张。

“好王德,你吃里爬外,两头汉奸,你也跑不了!”“姓张的!”李应靠在杏树上说:“拆你学堂的是我,要你命的也是我,咱们走着看!”

“拆房不如放火热闹,李应!”王德答着腔说。他又恢复了他的笑的生活:一来见师母醒过来,没真死了;二来看李应并没被老张打伤;三来觉得今天这一打,实在比平日学生挨打有趣得多。

“你们都辛苦!少说一句行不行?”孙八遮五盖六的劝解。“大嫂你回家住一半天去,王德你送你师母去!李应你暂且回家!你们都进屋去写字!”孙八把其余的学生全叫进教室去。王德,李应扶着师母慢慢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