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屋子是暗无天日的,是在楼下梯口的一旁。这座房子组织得很奇怪。不但是马伯乐的房子没有窗子,所有楼下的房子也都没有窗子。

马伯乐租房子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缺点,正因这有这个缺点,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没光线眼睛是要坏的,关起门来没有空气,人可怎么能够受得了,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个大缺点,房租才会便宜的。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马伯乐想,逃难的时候,就得做逃难的打算,省钱第一,别的谈不到。

所以对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点也不觉讨厌,而觉得是应该的,应该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开电灯不可的,那屋子可说是暗无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刮风下雨也都不能够晓得,哪怕外边打了雷,坐在屋子里的马伯乐也受不到轰震。街上的汽车和一切杂音,坐在这屋子里什么也听不见,好像世界是不会发声音的了,世界是个哑巴了。有时候,弄堂里淘气的孩子,拿了皮球向着墙上丢打着。这时候马伯乐在屋里听到墙壁啪啪地响,那好像从几百里之外传来的,好像儿童时代丢了一块石子到井里去,而后把耳朵贴在井口上所听到的那样,实在是深远得不得了。有时弄堂里的孩子们拿了一根棍子从马伯乐的墙边划过去,那时他听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刷刷的,咯拉咯拉的……这是从哪来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马伯乐用力辨别不出来,只感到这声音是发在无限之远。总之马伯乐这屋子静得似乎全世界都哑了,又好像住在深渊里边一样,又黑又静,一天到晚都开着电灯。就是夜里睡觉,马伯乐也把灯开着,一则开灯是不花钱的,他想开着也就算了;二则关起灯来也不大好,黑得有点怕人。

有一天夜里,是马伯乐失眠之夜,他看着墙上有一点小东西发亮,不但发亮而且还会浮浮游游地动,好像有风吹着似的,他忙去开灯看看,一开灯什么也没有。他又关了灯再睡,那小亮东西又看见了。和先前一样,是浮浮游游的。他开了灯,到墙上去找了半天,没能找到什么,过后一想,他知道那是萤火虫了,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从那时起就永远开着灯睡觉。若关了灯,也不是不能睡,不过,觉得有点空洞,有点深远,而且夜里开灯房东又不加钱的,所以就开着睡。

所以马伯乐过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么以为着,他以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白昼,亮通通的,电灯好像小太阳似的照着他。

他以为这是应该的,应该如此的。

“逃难的时候,你若不俭省还行吗?”他没有一天忘记了这个念头。

他为了俭省,他不到外边去吃,饭馆的饭无论怎样便宜,也没有自己动手在家里做更便宜。

他买了炭炉、小铁锅、锅铲之类,就开了伙了。开初是在厨房里做,过几天,他发现油也有人偷着用;酱油摆在那里,头一天还是半瓶,第二天就剩小半瓶了;炭也似乎有人拿着用,不然用不了这么快。因为上海的厨房是公用的,公用的厨房人家多,自然靠不住。恰巧有一回他真正看见了,房东的娘姨倒了他的油炒鸡蛋。

于是他就把炉子搬到自己屋里来了,就在床头上开了伙,油、盐、醋、酱油……桌子底下,床底下,都摆满了瓶子、瓶子,罐子、罐子。四五天之前炒的辣椒酱放茶杯中忘记了,马伯乐拿在手里一看,都生了绿茸茸的毛。拿到鼻子上一嗅,发着一种怪味。他想这实在可惜的,可吃又吃不得,他看了半天很可惜的,用筷子把它挖出来,挖出来,挖在一张破报纸上丢掉了。那个被挖出辣椒酱来的杯子没有去洗,就装上辣椒油了。在灯光之下,也看不见这杯子是不大干净的,因为是用布揩过了的。揩过了的,也就算了,将来逃起来,还不如现在呢!

所以马伯乐烧饭的小白锅,永久不用洗,午饭吃完了,把锅盖一盖,到晚上做饭的时候,把锅子拿过来,用锅铲嘁喳咔喳地刮了一阵,刮完了就倒上新米,又做饭去了。第二天晌午做饭时也是照样地刮。锅子外边,就省事了,他连刮也不刮,一任其自然。所以每次烧饭的白沫,越积越厚,致使锅子慢慢地大起来了。

马伯乐的筷子越用越细,他切菜的那块板越用越薄,因为他都不去洗,而一律刮之的缘故。小铁锅也是越刮越薄,不过里边薄,外边厚,看不出来就是了。而真正无增无减的要算吃饭的饭碗。虽然也每天同样地刮,可到底没能看出什么或大或小的现象来,仍和买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还在保持原状。

其余的,不但吃饭的用具,就连枕头、被子、鞋袜,也都变了样。因为不管什么他都不用水洗,一律用刮的办法。久了,不管什么东西都要脏的,脏了他就拿过来刮,锅、碗、筷子是用刀刮,衣裳、帽子是用指甲刮,袜子也是用指甲刮。鞋是用木片刮。天下了雨,进屋时他就拿小木片刮,就把鞋边上的泥刮干净了。天一晴,看着鞋子又不十分干净,于是用木片再刮一回。自然久不刷油,只是刮,黑皮鞋就有点像挂着白霜似的,一块块地在鞋上起了云彩。这个马伯乐并不以为然,没放在心上。他走在街上仍是堂堂正正的,大大方方的,并没有因此而生起一些些羞怯的感觉,却往往看了那些皮鞋湛亮的,头发闪着油光的而油然地生出一种蔑视之心。往往心里向他们说:

“都算些个干什么的呢?中国人若都像你们这样,国家没有好……中国非……非他妈的……”

马伯乐心里恨极了,他恨自己不是当前的官员,若是的话,他立刻下令是凡穿亮皮鞋的,都得抓到巡捕房。这是什么时候,小日本就要上来了,你们还他妈的,还一点也不觉得。

“我看你们麻木不仁了。”

马伯乐不大愿意上街,一上街看了他就生气。

有一天,他在街上走着走着,他的帽子忽然被人抓着跑了。他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是开书店时的那个会计,也就是他在上海××大学旁听时的同学。

这个人,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满脸青灰,好像一个吸鸦片的人。其实是由于胃病所致,那人是又瘦又干。

马伯乐既然看出来是他,就想说:

“你拿去我的帽子干什么呢!”

他的脸都气红了,在大街上开玩笑也不好这样开的,让人看了什么样子。

等他和那人握了手之后,话就没有如此说,而是:

“现在你住在哪里?我还没有去看你。你这一年干什么?胃病还没有好哇!”

那人也就和他说了一大套,临走才把帽子交给了马伯乐。

马伯乐一细看:

“唔!”

帽子上有一个洞洞。

“这是谁干的事?这是怎么来的?”

马伯乐正在研究着,他的朋友说一声:

“老马,你的帽子可以换一个了。你是不戴帽子的,一年不见,却戴起帽子来了。我看走路的样子是你,我就给你摘下帽子来瞧瞧。”

说完了,他就走。

马伯乐想:这小子,这不是和我开玩笑吗?他妈的!

一路上他研究着帽子到底是怎么出的洞,没有研究出来,等到家里才明白了。他生起火炉烧饭时,用扇子扇着火,火花往四边飞,飞到他自己的手上,把手给烧了一个小黑点。因为手是活的,烧得热辣辣地痛,他把手上的火星立刻打掉了,所以,没有烧了多大一片,而只是米粒那么大一点。马伯乐立刻明白了,帽子的洞是火烧的。他赶快去看看,枕头和被子烧着没有,因为在电灯底下,虽然说是很亮了,但到底看得不怎样清楚。似乎是并没有烧着,但是他很疑心,他想想那说不定,所以他把炉口转了一个方向,仍是用扇子扇着,使那火花撞到墙上去,再从墙上折回来落到别处去。这个马伯乐就看不见了,他很放心地用力扇着火。火星从墙上折回来,竟或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脸上,但这个不要紧,这是从墙上折回来的了,不是直接的了。

马伯乐一天到晚都是很闲,惟有吃饭的时候最忙,他几乎脱了全身的衣裳,他非常卖力气,满身流着汗,从脚到头,从头到脚。他只穿着小短裤和背心,脚下拖着木头板鞋。

但他一天只忙这么两阵,其余的时间都是闲的。

闲下来他就修理着自己的袜子、鞋或是西服。袜底穿硬了,他就用指甲刮着,用手揉着,一直揉到发软的程度为止。西服裤子粘上了饭粒时,他也是用指甲去刮。只有鞋子不用指甲,而是用木片刮,其余多半都是用指甲的。吃饭的时候,牙缝里边塞了点什么,他也非用指甲刮出来不可。眼睛迷了眼毛进去,他也非用指甲刮出来不可,鼻子不通气,伸指甲去刮了一阵就通气了。头皮发痒时,马伯乐就用十个指甲,伸到发根里抱着乱搔刮一阵。若是耳朵发痒了,大概可没办法了,指甲伸又伸不进去,在外边刮又没有用处,他一着急,也到底在耳朵外边刮了一阵。

马伯乐很久没有洗澡了,到洗澡堂子去洗澡不十分卫生。在家里洗,这房子又没有这设备。反正省钱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何况马伯乐又最容易出汗,一天烧饭两次,出大汗两次,汗不就是水吗?用毛巾把汗一擦不就等于洗了澡吗?

“洗澡不也是用水吗?汗不就是水变的吗?”

马伯乐擦完了觉得很凉爽,很舒适,无异于每天洗两次澡的人。

他就是闲着在床上躺着,他也不收拾屋子,满地蒜皮,一开门,大蒜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很喜欢吃葱或是蒜,而且是生吃,吃完了也不放放空气。关起门来就上街了。那锁在屋子里的混沌沌的气味,是昼夜地伴着他的。

他多半是闻不到的,就是闻到了,也不足为奇,省钱第一,其余的都次之。他对他的环境都十分满意,就是偶尔不满意一点儿,一想也就满意了:

“这是逃难呀,这不是……”

他每次从街上回来,第一脚踏进屋去,必须踢倒了油瓶子或是盐罐子,因为他的瓶子、罐子、盆碗是满地扔着,又加上从外回来立刻进了这混沌沌的屋子,眼睛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但是马伯乐对于他自己踢倒了瓶子这件事,他并不烦躁。虽然不止一次,差不多常常踢倒的。踢倒了他就弯下腰去把它扶起来。扶起来他也不把它规整一下,仍是满地扔着。第二天,他又照样地踢倒,照样地扶。

一切他都说:

“逃难了,逃难了。”

他每天早晨提着筐子,像女人似的到小菜场去买菜,在那里讲价还价。买完了三个铜板的黄豆芽,他又向那卖黄豆芽的筐子里抓上了一把。这一抓没有抓得很多的,只抓上十几棵。他想多一棵就比少一棵强。

“这是什么时候了?这是逃难呀!”

买鱼的时候,过完了秤,讲好了价,他又非要换一条大的不可。其实大不了好多,他为着这条差不多大的鱼,打了一通官话,争讲了好半天。买菠菜、买葱子也要自己伸出手多抢几棵。只有买豆腐,是又不能抢,又不能说再换一块大的。因为豆腐是一律一般大,差不多和邮票一样,一排一排的都是一般大。马伯乐安然地等在那里,凭着卖豆腐的给哪一块就是哪一块。

他到油盐店去买油,他记得住上一次半斤油是装到瓶子的哪一段。因为那汽水瓶子上贴着一块商标,半斤油恰恰是齐到商标那里,若是多了,那就是白捡了,若是少了,那就证明不够分量。

“不够分量就应该去跟他争呀。”

本来马伯乐提着油瓶子回来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越想越不对。

“真他妈的中国人,少了分量为什么不去找他?这是什么时候呵!这是逃难的时候。”

回到那店铺,吵嚷了半天没有什么结果。

马伯乐的眼睛是很聪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办不到的,于是也就提着瓶子回来了。气得他两眼发青,两肩向前扣着,背驼着。开了锁,一进门就撞倒了几个瓶子。

他生起气来,脾气也是很大的,在某种场合让他牺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时候他和人家打架,因为他的左手上戴着一块手表,怕把手表打碎了,就单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举起。结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点血,不要紧。手表打碎了,父亲能再给买了吗?”

从小他就养成了这种习惯,他知道钱是中用的,从父亲那里拿到钱是多么困难,他是永久也不会忘记的。

马伯乐虽然在气头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过去心平气和地把它们扶起来,并且看看酱油或醋之类洒了没有。这是钱买来的呀!这不是闹笑话。看看没有洒,他放了心,又接着生他的气。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呵!逃难不节省行吗?不节省,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气了半天不对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起买的就不是半斤油,买的是五分钱的油。他骂一声: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随时准备着再逃,处处准备着再逃,一事一物,他没有不为着“逃”而打算的,省钱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脑子里天天戒备着,好像消防队里边的人,夜里穿着衣裳睡觉,警笛一发,跳上了水车就跑。马伯乐虽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变,大概总可逃在万人之先。也或者事未变,而他就先逃了也说不定。他从青岛来到上海,就是事未变而他先逃的。

马伯乐感到曲高和寡,他这个日本人必要打来的学说,没有人相信。他从家出来时要求他太太一同出来,太太没有同意,而且说他:

“笑话。”

近年来马伯乐更感到孤单了,简直没有和他同调的。

“日本人还会打到上海的吗?真是笑话。”

马伯乐到处听到这样的反应。他不提到逃难便罢,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着他。对于马伯乐所说的“就要逃难了”这句话,是毫不足奇的,好像并非听见;就是听见了,也像听一句普通的话那样,像过耳风那样,随便应付了几句,也就算了。绝对没有人打听,逃到哪里去,小日本什么时候打来。竟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地问马伯乐一次,问他是怎么晓得的日本人必打到上海。

马伯乐虽然天天说逃,但他也不知道将来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小日本从什么地方打来,什么时候打来,他也不十分知道。不过他感觉着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青岛。有一年夏天,青岛的海上来了八十多只日本军舰。马伯乐看了,那时候就害怕极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过来,八十多只军舰,有好几路的样子。全青岛的人没有不哄着这件事的。人们都知道,那次军舰来,不是来打中国,而是日本的军舰出来玩的,或是出来演习的。可是把中国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对于那些没有知识的人,不认识字,不会看报,他们听着传说,把“演习”两个字读成“练习”。

所以传说着,日本海军不得了,到中国的地方来练习来了。所以街街巷巷这几天都谈论着青岛海上的八十多只军舰。

拉洋车的,卖豆腐的,开茶馆的……都指指画画地指着海上那大鲸鱼似的东西,他们说,日本人练习,为什么不在日本练习,为什么到中国的地方来练习?

“这不是对着我们中国人,是对着谁?”

“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笔直地对着我们的中山路吗?”

而且全青岛因为上来了很多海军而变了样。妓女们欢欢乐乐地看见那长得很小的海军,就加以招呼。安南(1)妓女,法国妓女,高丽……说着各种语言的都有,而且她们穿了不同国度的衣裳,徘徊在海边上,欢笑的声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涨潮时,那探进海去的两里路长的栈桥,被浪水刮刮地冲洗上来了,妓女们高声地大笑着。她们说着各种言语,觉得十分好玩。那些长得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们,或是撞一撞她们,她们就更笑起来,笑得有点奇怪,好像谁的声音最大,谁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们之中有的被水兵带走了,她们才停下来。可是那被水兵带上了岸的,仍旧是要欢笑下去,将要使满街都充满了她们的笑声。

同时有些住宅的墙上,挂出牌子或是贴出了纸贴,上边写着欢迎他们的皇军到他家里去做客。是凡住在青岛的日本人家都贴的招贴,像是他家里有什么东西要拍卖的那样,这真是世界上顶伟大、顶特殊、顶新鲜的事情。

大概有许多人没有见过这样的事,马伯乐是见过了的,而且是亲眼所见。

数日之内,是凡日本人家里,都有帽子后边飘着两个黑带的水上英雄到他们家去做客。三个一串,两人一伙,也有四五个水兵一齐到一个家庭里去的。说也奇怪,本来客人与主人,在这之前是一次也未见过,可是他们相见之下却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会到了似的。主妇陪着吃酒。不管怎样年轻的主妇也要坐在一起陪着吃酒。其实是越年轻越好,因为水兵就是喜欢年轻的妇人的,像对于海边上那些说着各种言语的女子一样喜欢。越是年轻就越打闹的热闹。水兵盘着腿坐在日本式的小平桌前,主妇跪在旁边,毕恭毕敬的,像是她在奉陪着长辈的亲属似的。水兵们也像客人的样子,吃着菜,喝着酒,也许彼此谈上些家常,也许彼此询问着生活好否。

马伯乐的隔邻就是个日本家庭。因为马伯乐是站在远处看着,看着看着,里边那水兵就闹起来了,喝醉了似的,把陪着吃酒的主妇拉过去,横在他的怀里,而后用手撕着她的衣裳。

马伯乐一看,这太不成个样子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他刚一骂出口来,他一想不对,他骂的不是中国人,于是他就改为:

“真他妈的,中国人没有这样的。”

他跑去把太太喊来,让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生气,立刻就把窗帘放下了。

这真是出奇的事情,不但一天,第二天仍是照旧地办。

马伯乐在报纸上看过了的,日本招待他们的皇军是奉着国家的命令而招待的,并不是每个水兵自己选定要到某个家庭去,而是由上边派下来的。做主人的也同样没有自由,在客人到来之前一分钟,他也不晓得他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子。主人和客人,两边都是被天皇派的。

第二天,马伯乐又从窗子望着五六丈之外的日本人家。果然不一会水兵就来了。那位日本太太换了和昨天不同颜色的衣裳。本来平常马伯乐就常往那日本人家里看。那男主人也许是刚结了婚不久的,和太太打闹得非常热闹。马伯乐常常看到这景象的,而且又是隔着很远看的,有些模糊朦胧的感觉,好像看戏差不多,看戏若买了后排的票子,也是把台上的人看得很小的。马伯乐虽然愿意看,也不愿意看得太真切,看了太真切,往往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五六丈之远是正好,再远也就看不见了。

这一天,当那水兵一进来的时候,马伯乐就心里说:

“等一会看吧,我看做丈夫的可怎么能够看得了。”

他这话是指着水兵和那女人打闹的时候而说的。说完了他就站在那儿,好像要看一台戏似的在那儿等着。看了好半天,都没有什么好看的,不外乎进菜进酒,没有什么特殊的,都是些极普通的姿势。好容易才看到开始有趣,马伯乐眼看那太太被水兵拉过去了。他觉得这回有希望了,可是水兵站起把窗帘也就撂下来了。

马伯乐没有看到尽头。

可是那八十多只军舰一走,马伯乐当时明白了,他说:

“日本能够不打中国吗?日本这八十多只军舰是干什么用的?不是给中国预备的是给谁预备的?”

马伯乐从那一回起。就坚信日本人必来打中国的。

可是在什么地方打,什么时候打,他是不知道的。总之,他坚信,日本人必来打中国,因为他不但看到日本军舰,而且看到了日本人的军民合作。日本家庭招待海军,他称之为军民合作。

“军民合作干什么?”

“打中国。”

他自己回答着。

现在,马伯乐来到上海。在上海准备着再逃。可是芦沟桥的事情,还是在北方闹,不但不能打到上海来,就连青岛也没打到呀!

他每逢到朋友的地方去宣传,朋友就说:

“老马,你太神经质了,你快收拾收拾行李回青岛算了吧,你看你在这住那么黑的屋子,你不是活受罪吗?你说青岛危险,难道全青岛的人,人家的命都不算命了吗?只就你一个人怕,人家都不怕吗?你还是买个船票回去吧!”

马伯乐的眼睛直直地望过去,他的心里恨极了,不是恨那人跟他不同的调,而是恨那人连一点民族国家的思想都没有。

“这算完,中国人都像你这个样,中国非非……非他妈的……”

他虽然是没有说出来,他心里想,中国是没有好了。

“中国尽这样的人还行吗?”

他想,中国人是一点国家民族的思想也没有的呀!一点也不知道做个准备呀!

马伯乐不常到朋友的地方去,去了就要生气。有一次朋友太太从街上给孩子买了一个毛猴子来让他遇见了。他拿在手里边,他说:

“还买这玩艺儿做什么呢?逃起难来这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没有用,没有用。”因为他心里十分憎恨,手下就没有留心,一下子把猴子的耳朵给拉掉一个。

那朋友的孩子拿在手里一看,猴子剩了一个耳朵,就大哭起来。

马伯乐觉得不好了,非逃不可了,下楼就跑了,跑到街上心还是跳的,胸里边好像打着小鼓似的怦怦的。

所以他不大愿意到朋友的地方去,一去了就要生气。

马伯乐很孤独,很单调。屋子里又黑又热,又什么也看不见,又什么也听不见。到街上去走,街上那又繁华又太平的景象,对于日本人就要来的准备一点没有,他又实在看不惯,一到了街上,于是繁华的、太平的,一点什么事没有发生,像是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事的样子。这很使马伯乐生气。

大世界、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一到夜晚,那彩虹的灯,直到半天空去,辉煌地把天空都弄亮了。南京路、爱多亚路、四马路、霞飞路,都亮得和白昼似的。电影院门口的人拥来拥去,非常之多,街上跑着小汽车、公共汽车、电车、人力车、脚踏车……各种车响着各种喇叭和铃子,走在街上使人昏头昏脑,若想过一条横道,就像射箭那样,得赶快地跑过去,若稍一慢了一点,就有被车子轧着的危险。尤其是南京路,人们就在电车和汽车的夹缝中穿来穿去,好像住在上海的人都练过马戏团似的,都非常灵敏,看了使人害怕。先施公司旁边那路口上的指挥巡捕,竟在马路的中央修起了台子。印度巡捕又黑又大,满脸都是胡子,他站在台子顶上往下指挥着,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样子。无数的车、无数的人都听他的号令。那印度巡捕吹着口笛,开关着红绿灯,摆着手,他让那一方面的车子通过,绿灯一开即可通过。他让谁停下,他就把红灯一开,就必得停下的,千人百人在他的脚下经过,那印度人威武得和大将军似的。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个挤着一个,马伯乐吃过了晚饭偶尔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没有目的,他不打算买什么,也没有别的事情,也不过去闲逛了一趟,因为一个人整天呆着,也太寂寞了。

虽然马伯乐是抱着逃难的宗旨,也并不以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观地在袭击着他。若只是为着逃难,马伯乐再比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决心去忍耐,他不会说一句叫苦的话的。

现在马伯乐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够流传,只有他的主义没有人相信。这实在是最大的痛苦,人类的愚昧何时能止。每每马伯乐向人宣传日本人就要打来,没有人接受的时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动地激发出一种悲悯的情怀。他的悲悯里边带着怒骂:

“真他妈的中国人,你们太太平平的过活吧!小日本就要打来了,我看你们到那时候可怎么办!你们将要手足无措,你们将要破马张飞地乱逃,你们这些糊涂人……”

马伯乐在南京路上一边走着一边骂着,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因为任何东西都还保持着常态,都还一点也没有要变的现象。

马伯乐气愤极了,本来觉得先施公司的衬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钱一件的,虽然不好,若买一件将来逃难穿,也还要得;但是一生气就没有买,他想:

“买这个做什么,逃起难来………还穿衣裳吗!”

马伯乐的眼前飞了一阵金花,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电灯晃的。正这之间,旁边来了一个卖荸荠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签穿着。马伯乐觉得喉里很干,三个铜元一串,他想买一串拿在手吃着,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难,逃难的时候,省钱第一,于是他没有买。卖荸荠的孩子仍在他的旁边站着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并且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想,既然是不买,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他看他是一个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脚来往一边踢着他。

这之间,走来一个外国人,马伯乐的鞋后跟让他踩了一下。他刚想开口骂:

“真他妈的中国人!”

回头一看,是个外国人,虽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为那是外国人,于是连忙就说:

“Sorry,sorry!”

那外国人直着脖子走过去了,连理也没有理他,马伯乐一看那外国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于是让他去了。

马伯乐并不是看得起外国人,而是他没有办法。

最后马伯乐看到了一家卖航空奖券的店铺。

那店铺红堂堂的,简直像过年了。贴着红纸的招牌,挂着红纸的幌子。呵呀,好热闹呵!

马伯乐一看: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这次骂中国时,骂得尤其愤怒。他的眼睛几乎冒了火,他的手几乎是发了抖,原因是不但全个的上海一点将要逃难的现象没有,人们反而都在准备着发财。

“国家、民族都没有了,我看你们发财吧!”马伯乐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就从南京路上回来了。

一进门,照旧是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照旧地呼吸着满屋大蒜的气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一醒来,觉得实在有点不妙了,遭殃了,坏事了。

日本人怎么还不打到青岛?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会出来的,太太不来,不是没有人带钱来嘛,马伯乐从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块钱来了,再多一块也没有了,把所有的零钱和铜板凑到一起,也不到一块。

马伯乐忧愁起来。

“日本人打中国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这样慢……”

他很绝望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岛,可就完了。现在还有十块钱,到那时候可就完了。”

马伯乐从家里带来的钱,省吃俭用,也都用光了。

原来他的计划是芦沟桥事变后的一个礼拜之内,日本人打到青岛,三四个礼拜打到上海。前边说过,马伯乐是不能够知道日本人来打中国,在什么时候打,在什么地方打。自芦沟桥事变,他才微微有了点自信,也不能够说是自信,不过他偷偷地猜度着罢了。

到了现在,差不多快一个月了,青岛一点动静也没有,上海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相信他是猜错了。日本人或者是要从芦沟桥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国的中原打下来,而偏偏不打青岛,也不打上海。这也是说不定的。

马伯乐在地上走着走着,又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们又扶了起来。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能来上海的。太太不来上海,钱花完了可怎么办?马伯乐离开青岛时,在他看来,青岛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预料着太太很快就来到上海的,太太一来,必是带着钱的,他就有办法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头脑里边像有小箭刺着似的那么疼痛。再回到家里将沦到更屈辱的地位。

父亲、太太、小雅格,都将对他什么样子,将要不可想象了。从此一生也就要完了,再不能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