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水村手上拿了这条手绢,站在路头上,不觉是呆了。说到桃枝态度,真是爽快,对男子有点爱慕,就表示有点爱慕,并不有怎么虚伪的做作。男子要知道她对于自己的意思如何,并不用得去仔细研究,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的。这个女子,如是一个有较深些的学问,得着社会上的帮助,她决不难做成功一件大事,作一个英雄。象我这样性情浪漫些的人,又没有一丝一毫的产业,那只有这种人,是最合妻的条件的了。这样想着,手上拿了那手绢,见身旁有块青草地,索性坐了下去,只把那手绢舞弄着。

忽然有人在身后哈哈大笑起来,回头看时,秋山站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只管拍着手。水村站起身来笑道:“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你看见了,要你笑成这个样子?”秋山道:“你的灵魂,大概跟着人家的车子,一路到夫子庙去了。自己坐在地上,沾了这一身的黄土,一点都不知道。”水村回转身,看看自己的裤子,可不是沾着一大片黄泥吗?笑道:“我只看到草是青的,就坐下去,倒不料草里头是些化泥。”秋山道:“不但草地如此,在社会上作事,也是如此。”水村道:“据你这样说,这位歌女,是靠不住的了?”秋山道:“你这话太奇怪,我并没有说到这位李老板,你何以拉扯上来?”水村道:“凭你这句李老板的话,我就知道你瞧她不起了。为什么当面称李女士,背后称呼李老板呢?”秋山笑道:“一个人要捧人,也当捧得有分寸。你想,我们既承认歌女并不下贱,把人家恭敬歌女的称呼来称呼她,这也不算是侮辱,为什么你就觉得不平呢?难道你还是认为歌女和我们不平等吗?”水村连摇着头道:“胡说胡说!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和你说了。”他说毕这话,转身就向家中走。秋山拍手一笑道:“你不必慌,我是穷寇莫追的。”

求是笑向水村道:“这位李老板,色技双绝,就是有点毛病,不大敷衍茶客,所以唱得如此之好,依然不能挂这里的头块牌子,原因就是在此。她对于你这个穷大爷,偏是如此尽心,这不能不算是你的奇遇了。你看,她又在那里张望你了。”水村向台上看时,果然那绣幕的小软窗眼里,桃枝的面孔,笑着在那里一闪。求是道:“明天你还来罢。我代你点几个戏,人家是如此的殷勤盼望,你仅仅是来喝碗茶,这可有点过意不去。”水村道:“我不能捧场,要花朋友的钱,那是什么意思?而况你帮我点戏,也只能偶尔一两回,决不能常常如此。自己承认是个知音,不过点上一两回戏,那有什么意义?去罢。”说着,他已站将起来。这里的茶钱,求是已经代付了,也就只好跟着他一路下楼。

水村由他们去嘲笑,并不理会。自己到屋子里去,给学校写了一封回信,把信带在身上,到街上邮局里去发了。发了信,便去拜访韩求是,恰好他又刚从外面回家。一见面他就笑道:“昨晚之游,乐乎?”水村摇着头道:“不要提起,昨晚听了这一回清唱,你把我引上了苦恼之乡。”求是道:“这是什么话?就算你不快活,也不至于苦恼。要不然,你是为了桃……”求是突然的将话忍住了,借着站起身来抽烟卷的工夫,把这件事混了过去。水村道:“你不必怕说,我全明白了。”因把昨晚和今早关于桃枝的事,都说了。因笑道:“为了她,我不回济南了。但是我在南京,却没有职业。你想想看,这岂不是一桩苦恼的事。”求是笑道:“原来如此,你想不想作个小官呢?”水村道:“我不想作官,我打算在南京作一笔卖画的生意,你能不能给我杀开一条血路?”求是笑道:“你打算用革命的手段去卖画吗?这是不可能的事呀。”水村道:“那就作官也好。不过作官我有一个条件,钱不在多少,位置也不管高下,就是一层,要不受气。”求是笑道:“你这话,正是反来说,官场中的事,是钱可以想得到,位置也可以想得到,就是不能不受气。我们做秘书的人,在部里已算是位置不低了,但是见了部长和次长,那就要卑躬屈节一点。说到作官,我看你根本就不行。”水村笑道:“这事暂放下不提罢。我问你,到茶楼去听清唱,除了喝茶之外,还有什么花消吗?你说一碗茶,可以花到二三十元,这钱是怎样花法呢?”求是笑道:“这个你就不必问了,我今天带你去看一回,你就觉得有味。”水村听了他如此说,果然就不再问。

水村回到家去,这些朋友们少不得又是一阵说笑。但是水村经过了今天这一段情形,人家说笑尽管是说笑,他心中迷恋,依然仍是迷恋。心想当她临去的时候,说了一句是今天晚上见,她已经猜透了我今天晚上必去听唱的。照着我自已的意思说,今晚也是非去不可。然而我自济南动身到这里来以后,所剩的几个钱,都花光了。这时要到茶楼上去,不说别的,就是这四毛钱的茶资,多少都有些问题;还要去学那些阔人,一花二三十块,当然是不能够。在这种繁华场中,要去作一个歌女的情人,喝一碗清茶而不能够,这也该自渐形秽。然而果然是不去,却又要让桃枝大大的失望。究竟是去与不去,这真让自己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坐立不住,就到床上去躺下了。

李太湖正想打听打听,外间所传,歌女可以接近,是不是事实?果然可以接近,又是怎样一套手续?见水村纳着闷睡到了屋子里去,不知是什么原因。走到他窗户外,向里面张望了两三次,见他都是侧着身体,在那里睡下,又悄悄的走开。莫新野在他身后盯着,看了个清楚,马上走回屋子去,抱着琵琶弹了一支新编的《因为你》,随着口里也唱起来道:

我照着镜子瘦了,我见着茶饭,够了,我沉沉地静想着哭了又笑了。因为你,世界上一切,我都不要了……

太湖跳到他屋子里去,将琵琶一把抢着过来,笑道:“你的曲子,永远是拿朋友开玩笑的吗?”新野笑道:“你以为我这曲子里的主角,就是象征着你吗?你或者还没有那资格,我说的是小于。他怎么样了?”太湖道:“真奇怪!那李女士对他表示着是那样的热烈,他会反为了这个生了闷气。”新野道:“我想着他为了孔方兄生的病。他知道了她是歌女,便想到了认识歌女的要素,怎不着急呢?”正说着,忽听到种菜的老主,叫了进来道:“梁先生,电报!”秋山听说有电报,由屋子里抢着出来,接过去一看封套,上面写着:南京中国书店转梁秋山君,济南发。因道:“济南我没有朋友,不要是给水村的吧?”连忙找了电报号码,翻译出来,本文是:

请告水村,学校即将开课,速返。

校职会

因拿了电稿底,送到水村屋子里去。水村躺在床上,听说是济南来的电报,已经明白了十之**。他并不起床,随手把电报纸接过来,看了一看,笑道:“我就知道是催我回去。”说着,随手将稿纸放到旁边方凳子上,飘到地下去了。秋山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川资筹不出来,不要紧,我当些钱给你就是了。这电报搁在书店里有半天了,是老王由街上带回来的,你应该赶快地回一个电。”水村道:“我实在也有些烦腻粉笔生涯了,你让我考量考量。”他这样说着,也并不坐起来,秋山见他那样不要紧的样子,自己更不会替他去着急,便自走开。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水村依然不曾出屋子来。秋山静悄悄的走到窗下,在纸窗窟窿里向屋子里一看,只见他依然躺着,左腿架在右腿上,摇曳不定。手里拿了一本线装书看,口里念道:“未成大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何往?故乡无此好湖山。”念到最后两句,把声音格外提得高些。秋山笑道:“你想在南京作官吗?把苏东坡的诗,念得这样有味。”说着,走了进来。水村坐起来笑道:“学电气工程的,也在南京作官,我学图画的,为什么不能作官?不过你怎样会知道我的心事?”秋山道:“白乐天的诗,大隐在朝,小隐在野,中隐是作小官。你念的这诗,明明白白,说的不能大隐聊中隐,你岂不是要作小官?”水村笑道:“我读书不求甚解,上面两句诗,我倒没有去注意,最好是下面两句:我本无家更何往?故乡无此好湖山。明明白白地说着了我。”秋山道:“这样子,你是绝对不回济南去的了?”水村道:“我仔细想想,既到南京来了,就借此摆脱粉笔生涯罢。”秋山道:“那末,你留在南京,为什么呢?”水村笑着又吟起诗来了,昂着头一路唱了出去道:“爱住金陵为六朝。”秋山笑着跟了出来吃午饭。在饭桌上又讨论到这个问题,秋山笑道:“大家评评这个理,水村说是爱住金陵为六朝,对吗?”太湖道:“当然啦,他一个画家,对于这种龙盘虎踞的地方,是很用得着的。”新野道:“画家当然爱住南京的,不过为什么,这可是见仁见智,不得一律而论的。我以为是爱住金陵为一桃吧?”于是大家嘻嘻哈哈的,又狂笑一阵。

台上这时虽有人唱戏,那绣幔后有一个小活眼窗帘,常是有一张又红又白的脸,打那眼里经过。在许多白脸经过的时侯,就也看见桃枝笑嘻嘻的将面孔一闪。求是用手碰了他的手臂一下,笑道:“罗!打一个照面了。”水村承认不得,也否认不得,只微微一笑而已。只在这时,那台前小柱子上面,已经换了一块牌子,上写着桃枝《玉堂春》。立刻台上的歌女下去,门帘一掀,桃枝从从容容的出米了。她并不象别的歌女将脸朝着里,一手扶了桌子,斜斜地站着,那目光却远远地注视着楼上的一盏电灯,好象台下面坐着许多茶客,都不在她的眼光里一样,脸上却还微微的带着一点笑容。胡琴过门拉过,她唱起戏来,那昂视的目光,才有点平视。长长的睫毛里,眼球一转,由水村的桌子睃了过去。水村对于歌场,还是第二次瞻仰,那知道怎样应付,人家眼光射过来,他的眼光,还不免低了下去。求是却是不然,立刻劈拍劈拍向着台上鼓了一阵掌。桃枝对于台下的捧场,自然是司空见惯,求是那样鼓着掌,她却不以为意。她的眼光,却不住的射到水村的身上,看他执着什么态度。她见水村那种不好意思的神情,只管侧坐着,捧了杯子喝茶,不觉微微一笑。求是早看到她的目光,是完全射在水村身上的,现在忽然会有了一点笑容,这也很可以知道她的意思何在。于是低低的对水村道:“人家在唱戏,你显着这样不在乎的样子,那是很瞧不起人家,赶快鼓掌。”水村以为他的话,也许是真的,果然就向着台上,不分好歹,劈拍劈拍鼓了两下掌。桃枝在台上看得很清楚,先是求是一说,再是他一鼓掌,可见他并不知道那一句唱得好,她不觉微微笑了。她怕这微微的一笑,会引起台下面的误会,于是将桌上放的一杯茶,端起来侧面喝着。然而桃枝在六朝居,是个首屈一指的美艳歌女,她的一举一动,深能引起台下观众的注意。在她这一侧身一饮茶之时,人家已经知道她是要闪开一种微笑,早有几个人敞着嗓子,喊了一声好。这一声好喊着,桃枝更是要笑,掉不转身来,然而匆促之间,一个极短的胡琴过门,已经拉了过去。场面上的人,不住的和她以目示意,一面再补上一个过门。桃枝连忙回转身来一唱时,台底下又哄的一声,叫了一阵。桃枝极力的忍住笑,将一段西皮唱了过去。目光也不向台下再看了,立刻走回后台去。

二人走出茶社来,水村道:“刚才这一位,就是菊芳吗?”求是笑道:“你看如何呢?听完了戏,我们可以到她家里去坐坐,我们只两个人,一溜就进去了。而且这半个月,南京举行好几个大会,一切娱乐地方,都解放了。我们只管去,不要紧。”水村道:“照这种情形看起来,花了钱的大爷们,都得到歌女家去一趟,才算是权利义务平均?”求是笑道:“其实到她们家里去,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花了钱的人,若不能到她们家里去一趟,好象也是一种耻辱。不要说了,到了,将来你自然也会知道。”‘说着话,二人便走上了六朝居茶楼,在正面找了个茶座,茶房就泡了茶来。水村低声道:“我们刚才在那边花了一块钱,这又要花一块了?”求是笑道:“这算什么,若是我们邀了三朋四友,热闹一晚,常常会花二十块钱的茶,点一百块钱以上的戏呢!”水村耳朵听着他说话,眼睛早就注意到台上去。’

二人待从从容容吃过了晚饭,先到另一家茶楼上去,这里叫作又一村,不是一家茶楼,乃是一所大大的敞厅,摆了许多茶座,正面的戏台,也比六朝居的大些。台上正有两个歌女,站在那里,合唱《武家坡》。茶座上的人,喧嚷着只管叫好。其余的人,也是谈笑风生,和台上的唱声相应和。求是轻轻的叫了两声茶房,没法子让他听见。求是找不着座,只得站在路头上沉吟着。过了一会,才有一个提开水壶的人经过,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是韩秘书,台口上有个座,人刚走。”说着话,他引了二人上前。只见一张小方桌子,满桌子都是茶碗,而且瓜子花生壳和泼了的茶水,乱堆一处。他倒是爽快,将包着壶柄的抹布取下,由里向外,将脏东西向桌子下一抹。马上拿了茶碗来,泡上两碗茶,就让二人在这里坐下。水村坐到凳子上,两只脚向前一伸,恰好就踏在这一堆花生壳上面。求是却不以为意,向着台上便叫了一声好。原来在忙乱之间,台上已经换了一个歌女。这歌女烫头发,披得长长的,穿了一件大红色短袖的绸长衫,自是一个时髦的人物。只看她两道眉画得细条条儿的,一直伸入两鬓的头发里,虽然还有两分姿色,也就见得她费了不少的人工之美。在求是叫好的时候,她向这里瞟了一眼。水村看这种情形,料定这个歌女,必是求是所认识无疑了。求是的眼光,这时不向着台上,在满座上看了一看,然后在身上掏出皮夹子来,手放在桌子面下,由皮夹子里抽出一张五元钞票,捏在手心里。这时,有个穿长衣的茶房,好象巡视各茶座的样子,走到这桌子边来。求是对他望了一望,他就站住了,他一只手,不知不觉的,伸到桌子边,求是将那张钞票,由桌子下向他手里一塞。他低一低头,轻声道:“菊芳的五个戏码?”求是笑着点点头道:“对了。你对她说,今晚也许我去看她。”那茶房垂着手,悄悄的无声而去。水村笑道:“这就是点戏的一幕活剧了,为什么这样作贼似的?”求是敲了他一下腿,嘴向旁边一努,低声道:“稽查在那里。”水村看时,隔了两张桌面,有几个穿黄呢制服的,也在那里喝茶听戏。水村低声道:“既是暗中点戏,她怎么能唱呢?”求是笑道:“根本上她就不唱。所谓点戏,是送钱的别名,点一个戏,老板五角,她五角,我这就是纳两块五的汇水,送她二块五。其实我们来听唱,也醉翁之意不在酒,钱花到了,人情有了,也就行了,唱不唱,又何必去计较?”水村这才明白,少不得常常注意到那稽查座上去。不多一会那个代营汇款的茶房,也走到那边去。他们隔座有个西装少年,和茶房也暗中握了一握手,那些稽查,有看到的,也就毫不介意。坐了半小时,先前向求是丢眼色那个歌女,又出来唱第二次。等她唱完了,求是起身笑道:“走!六朝居去。再不去,桃枝要唱过去了。”

到了楼下,求是用手向前一指道:“那就是她的家里,我们先到菊芳家里去,回头再到她家去,你看好不好?”水村摇着头道:“我到茶楼上来,已觉是有点勉强,再要到她家去,我未免太不自量了。”求是道:‘你不是她的朋友吗?朋友彼此拜访,也无所谓,你又何必矫情过甚。’水村笑道:“朋友?朋友有半夜三更去拜访的吗?再见了。”说毕,他立刻离开了求是,就走回清凉山下的夕照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