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达南京以后,发现各处的旅馆都已住满了人。新都的气象毕竟已改了旧观。

后来我们就在一家中等旅馆里权且住下了。这旅馆名叫新大,位置在城中的集贤街,地点上还算闹中取静。当晚霍桑的好友费树声,就来请吃晚饭,畅谈了一会新都的景况,彼此非常有兴。费树声在外交部里担任重要的职务,见闻当然很丰富。他的谈话很多,话题也渗透到各方面,我一时不能尽记。总而言之,政治的设施,市政的建设,社会的改进,一切都在振作发达的进程之中。

我们的卧室是四十号,虽然靠近马路,幸亏那地点比较地僻静,睡时还算安宁,不过有一件事很觉巧合。我们火车中瞧见的两个西装少年,也同住在这旅馆之中,并且就在我们的右隔房四十一号。当我们回进去时,曾和那个穿獭皮领大衣和紫须结的少年相见。他似也认识我们,白嫩的脸上现出一些微笑。我后来知道这人叫杨立素,还有他的那个穿棕色大衣高颧骨的同伴,名叫马秋霖。他们大概也是找不到别的高等旅馆,故而才降格到这新大来的。

这一天晚上,我因着多饮了几杯酒,忽而发起热来;第二天早晨头痛如裂,热仍没有退尽。我们本是为游历而来,忽然身子不爽,打断了游兴,未免有些不欢。

霍桑慰藉我道:“包朗,你不必失望。姑且休息一天,明天等你身体健了,我们再同游不迟。此番我们专诚是为游散来的,外面既不宣扬,当然不致有人来打扰。我们即使在这里多耽搁几天,也不妨事。

霍桑所说的话和实际恰巧相反。这一天——2月19日——的金陵报上,就登着我们到新都的消息,并且把我们所住的旅馆和卧室的号数都登得清清楚楚。

霍桑读过了报,皱着眉头说:“这一定是昨晚上费树声所请的几个陪客漏出去的。”

我答道:“有了这个消息,万一又有什么人登门求教,我们的畅游计划岂不是又要打岔?”

霍桑道:“那也不妨。明天我们若能找得一个旅馆,便可以悄悄地迁移。”

这天上午霍桑应了费树声的请约,到外交部中去参观。我因着发热,就一个人留在寓中。心理学家说,人们的心理常会受身体的影响而转变。身体软弱或因病魔的磨折,往往会造成种种偏于消极衰颓的幻想。我的身体既然不健,精神上真也感到烦闷,而且真引起了不少遍思。但是也有一件实际的事引动我的注意。

我听得隔壁四十一号室中,有银圆的声音透出来,似有人在那里盘算款项。

我不知道这两个人带了多少钱,究竟来干什么。不过上一天在火车中,霍桑就料想他们俩的行筐中一定有钱,这一点现在果然已经证实了。

晚饭时霍桑仍没有回来。气候转冷了。我仍旧睡在床上,虽不致兴客店孤灯之感,但室中并无暖气设备,冷冰冰地寂寞寡欢,再也不能合眼。到了深夜十二点多钟,街上的人声静了,旅馆中的寓客也大半归题。除了窗外呼呼的风声以外,一切的声音都已逐渐归于静止。霍桑仍不回来,我觉得翻覆不安。他今天整天在外面应酬,怎么这样深夜还不回离?他明知我一个人在客店里卧病,如果没有必要,怎么这迟迟不回来?一种意念突然袭击我的意识。莫非有偶然发生的案子把霍桑留住了吗?…或是他竟不幸地有什么意外的遭遇?这是我的神经过敏吗?不。

因为我相信一个处处圆到面面玲线的人,不一定是一个纯粹的好人。在社会上做事,要是肯负责的话,一方面固然可以受人推崇,另一方面也不免会受人的嫉妒猜忌甚至怨恨。我们干了十多年的侦探生涯,所受到的社会上的称扬固然不少,但暗中和我们结怨的人也未始没有。此番我们出门旅行,报纸上既已漏了消息,有什么歹人暗中向我们狙击,也不能不算是可能的事。

时计打过了十一点钟。旅馆的内外都已完全静寂,我兀自不能睡着。我的头仍在群赠刺痛,鼻孔中依旧觉得热腾腾地难受。忽而有一种奇异的声音直刺我的耳官。我微微一震,便从床上仰起了身子,敛神倾听。旅馆中却仍死寂无声。我重新躺下去,自以为也许真是我的神经在作祟了。

嘘……嘘……嘘…。

那怪声又继续发生了!这声音幽哀而纤长,像是秋夜中怪鸡的鸣声,又像有什么人在低低地合唇而嘘。我默揣那声音的来源,就在窗外阳台下面的马路上。

我因急急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一件灰鼠皮袍,轻轻走到廉前。我先把窗帘拉起了一角,向外瞧视……

下面黑暗中有一缕电筒的光亮了一亮,正向我们的窗口直射;但一转瞬间那光又立即熄灭。我也急急把窗帘放下,蹲下了身子,心中十二分惊疑。

这是什么玩意儿?莫非我的通想不幸成了事实,当真有什么人要来和我们为难?但瞧霍桑的深夜不归,又加上这种怪声电光,岂不太凑巧?这当地我的思潮起伏的速度,任何算学家都计算不出。我应得怎样应付?回床去睡?当然不可能。

索性开了窗瞧一个明白?那也太冒险。最后我才决定主意,不如悄悄地下楼去瞧瞧,然后再随机应变。

我已忘掉了头痛,急急套上裤子,把皮袍的纽子扣好,又拔上了鞋子,末后还罩上一件大衣。我打开了旅行皮包,取出了那支常备的手枪,定一定神,就准备开门下楼。

找在打开房门以前,又疑迟了一下。这时候旅馆中除了看门人和值夜的条房以外,旅客们都已睡了。我这样子惊惶地出去,假使那守门的人向我问话,我又用什么话回答?

真会有刺客吗?还是我神经过敏?万一如此,会不会弄出笑话?这种轻举妄动,在我个人虽没有多大关系,但传到外面去,带累了霍桑的名誉,那岂不难堪?

这时候我又仿佛听得卧室外面的甫道中有轻微的脚步的声音。

声音也很奇怪,好像有什么人故意放轻脚步,含着偷偷掩掩的作用。更奇怪的,那脚步似乎到了我的房门外面便停止不动!

我的神经不禁紧张起来,一手握着手枪,挺立着不动,准备有什么人推进门来。隔了一会,房门却始终不动,可是我的本能上明明觉得门外有什么人站着!

像这样子隔着一扇扳门地彼此敌对,我的精神上实在已忍受不住!我鼓足了勇气,右手握枪,左手猛握门钮,突的将房门拉开。

房门外面果真有一个人赫然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