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霍桑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我心中仍疑惑不安。他起先既然说有一个内线,现在又说这内线太笨,好像是没有的,真使人莫名其妙,大概他先前所说的内线,并不是真正的见解,只是一种虚幌,目的在故意使人不防备。我揣摩他的口气,很像这件案子完全是旅馆中人干的,实际上并无外来的人。那窗口上的绳子,只是偷窃的人放布的疑阵。

假使如此,那赃物也许至今还没有出门,因此他才看得如此轻易、不过他也太轻易了。

他为什么不立即动手?赃物不会因着延搁而给乘机运出去吗?还有那行窃的人是谁?蚕桑难道也已经知道了?那个一味卸责的姓王的矮子可也有些儿嫌疑?

还有请假的茶房李长发有没有关系?

我的疑潮正自汹涌起伏的当地;霍桑已回进来。我想继续向他问话,忽见他的目光灼灼地转动,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他低声问我道:“你的头当真不痛了?”

我立即应道:“完全好了。”

“好。今天冷得多。你再加一件大衣,跟我去。”

霍桑忽附着我的耳朵说:“取赃物去。”

我诧异得向他呆瞧着,但他的神气决不像开玩笑。

“赃物在哪里?”

“别多问。案子快破理。轻些,别惊扰人家。”

他匆匆把身上的一套黑色细条纹的西装脱下了,打开皮包,换了一件深青素绸的灰鼠袖子。他为什么改装?可是我已没有机会发问。他已经首先轻步出室,我也照样跟着他下楼。

我们出了旅馆,向集贤街的东面走去。天气真比上夜冷得多,峭厉的北风吹在脸上有些地刺痛。转了两个弯,霍桑在转角上站住。我一路默默地跟着,不知他的目的地何在。他忽向转角上的一爿茶铺指了一指。

他说:“这是迎月茶楼。我们上去喝一杯茶。”

我们到了楼上,因着时候还早,除了有几个喝早茶的老茶客外,还不算怎样拥挤。

有些人正在洗脸,有些人却在吃包子。但瞧他fIJ那种安闲从容的神气,便可知道他们喝茶资格的老练。那近楼梯的一张桌子恰巧空着,霍桌就坐下来,泡了一壶雨前。他的目光向四周溜了一下,忽而笑嘻嘻地向我低语。

“包朗,北民真帮我的忙;这句话太突兀。什么意思?我真想不出。

我也低声问道:“霍桑,你指什么?”

他摇摇头,又低声向我说。“我下楼去有些事。你等一等。”他随即站起来走下去。

我在无可如何的状态下默坐着,便先叫了西客包子,预备作我们的点心。我们探案以来,所经历奇怪的案子很多很多,但像这样似易非易没头没脑使人捉摸不着的案子,却还是第一遭。约摸过了六七分钟光景,霍桑才回上楼来。

我问道:“你在下面干什么?”

霍桑道:“我写一张条子,叫人送给那旅馆的王帐房,通知杨立素到这里来领赃物。”

“到这茶馆里来领取?”

“是。”

“赃物就在这里?”

“是啊。你还没有瞧见?”

“奇怪!我怎能瞧见?……在哪里?”

霍桑忽向着一只靠壁的桌子捐了一指。我回头礁时,见一个人背向我们坐着。

我不觉暗暗一震。这人穿一件西式的厚呢大衣,颜色是深棕色的,里面穿的却是一件黑布棉袍,有些不伦不类。我仔细一瞧,那大衣很像是那马秋需所穿的一件。

不过那人的脸儿又丑又黑,又瞎了一目,年纪已近四十,我却从来不曾见过。

我低声问道:“这是马秋霖的大衣?”

霍桑不答,但点点头。

我又问:“是他偷的?怎么就穿在身上?”

霍桑作简语答道:“北风!”他随即把一校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我暗忖这个人既然就是行窃的偷儿,霍桑为什么不马上设法捉住他?并且他又是用什么方法查明的?我正想再问,霍桑拉拉我的衣袖,似禁我作声。我抬头一瞧,忽见有一个穿灰色呢西装,戴灰呢帽子,不穿外衣的人急步走上楼梯。那人就是方脸高额的四十一号里的马秋霖。他谅必是得了霍桑的消息,赶来领赃物了。看他急匆匆的模样,一幕小小的武剧,说不定会马上演出。可是这料想是错误的。马秋霖立定了瞧了一瞧,便向着那靠壁的桌子走过去,却不像有打出手的姿态。更出我意外的,那个穿深棕色大衣的人,也立起来向他招呼,彼此竟是相识的!

我禁不住低声问道:“这两个人是串通的?”

霍桑摇摇头。“别多话。好戏多着呢!你张开眼睛瞧吧。”他说完了话,忽又急急地走下楼去。

我一个人坐着,没精打采地喝了两口茶,包子送来了。我就一个人大嚼。包子是鲜肉馅的,可是送到嘴里,我只觉得有些咸味。“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哈又多了一个例证。我一边吃,一边又斜过眼光去瞧那靠壁的桌子。那两个人坐定以后,彼此低头密谈。一会,他们的谈话的姿势逐渐变异,似乎彼此的意见上有些冲突。接着,他们越谈越不客气,声浪渐渐高起来,大家都有汹汹之势。

太奇怪!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语声太含糊,我又不便走近去听一个仔细。这一出哑剧真使我纳闷极了!

又隔了一会,局势更恶化了。我听得凳子移动的声音,那两个人都已立了起来,仿佛要动武了。在这当地,我忽见霍桑疾步回上楼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獭皮领黑大衣的杨立素,一个是秃发的姓王的帐房。

霍桑一直走到马秋霖的面前。我也导立起来雕过去。马秋霖旋转头来,他的面色突的变异,忽似骤然间罩上一重死灰。他看见我们恰巧围住在他的左右,更现出一种瑟缩惊恐的状态。

霍桑含笑说:“马先生,你跟你的朋友为什么闹起来?莫非你要向他索取杨先生的五千元?噎,我告诉你,他实在不曾吞没。那的确是冤枉的。”

杨立素惊呼道:“唉,秋霖,你的大衣在这里了!我的钱呢?”

杨立素在那丑脸人的肩上推一推。那人像变做了一个木人。马秋霖脸上的死灰颜色也变成了白纸一般。他的嘴唇有些颤动,随即低着头默不发话。

霍桑代替他答道:“杨先生,你要取还你的五千元吗?那不能如此容易。……喂。大家坐下来。……杨先生,你先说说你带了这大宗款子到这首都来,究竟要干些什么?”

杨立素把惊呆的眼光瞧着马秋霖,凝注着不动,显一种惊疑不定的神色。马秋霖的头当然不曾抬起来。

霍桑又说:“杨先生,你须老实说。假使不然,你的钱也休想取回。”

杨立素被这句话一逼,才把目光回了过来,慌忙道:“霍先生,我老实说。我到这里来想谋个差使——”

“谋差使?那末这钱是运动费?”

“是。近来我听了秋霖兄的话,不禁有些儿官迷。想做一个官,威风一下。据他说,这里他有不少熟人,若能花上三千五千块钱,准可以弄一个县知事玩玩——至少也可谋得一个警察所长的位置。因此我弄了些款子到这里来谋干。不料他还没有接洽好,这款子昨夜里便失掉。”他指一指那丑黑的瞎子,“现在这个人既然穿着秋霖的大衣,一定就是行窃的贼。我的五千块钱就得向他——”

霍桑听到这里,忽而握着拳头在桌边上击了一下。接着他沉下睑来,厉声向杨立素呵斥。

他道:“住口!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混蛋!”

杨立素的下后坠落了,瞪着眼发愣。霍桑继续申斥。

“你明明是一个青年,怎么会有这样错误的头脑?你什么事不能做,倒想做官?你想做官是摆威风的事?你又想得出这种卑鄙的手段!你因看这错误的官迷,才会结交一个贼友,受骗子的骗!”他的眼光向马秋霖的脸上一掠。“你不但头脑错误,你的眼睛也差不多瞎了哩!”

这几句训斥,说得上义正而辞严。那杨立素的身子突然缩小了些,目瞪口呆地瞧着马秋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得他心中非常羞恨难堪。马秋霖似乎冷得在发抖,把低垂惊恐的目光瞧瞧那个穿棕色大衣的独眼同伴。这半睹的人也着了慌似地只向马秋霖呆瞧。霍桑又另换一个训话的对象。

他说:“马秋霖,你也算是个青年,怎么做起骗子来?我看你多少也受过些教育,怎么别的职业不干,却干这种卑鄙卖友的欺骗勾当?你简直太可恶?我想你干得这样老练,一定不是初次出手——”

马秋霖忽抬起了惨白的脸,颤声说:“先生,不——不!我因为赌输了钱,才——才想出这个念头。这还是第一次。”

这时候那半瞎子的目光向霍桑一瞥,忽而旋转了身子,要想开步的样子。

霍桑忽摆一摆手,冷冷地说:“喂,朋友,安心些坐一坐吧。我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杨立素用手把半瞎子一推,那人果真很听命令地坐下来。杨立素睁视着他的同伴,马秋霖却仍垂着头发怔。霍桑立起来走到阳台边去,侧着身子向外面挥一挥手,随即又回身过来。

他又向杨立素说:“孩子,你总算幸运,款子还没有落空。现在你可向王先生取了钱,再去读几年书,医医你的头脑。”他回头来向那秃发的帐房瞧瞧。

那帐房忽也变了脸色,着急道:“霍——霍先生,我——我赔不起——你——你——”

杨立素插口道:“唉,原来你也是通同行窃的!”他凶狠狠地瞧着那矮人,像要伸手掴他一下。

那帐房急得额角上冷汗淋淋,几茎稀发在飘动,口吃地说不出话。

霍桑忙挥挥手说:“杨立素,别乱说。他不是串同的。不过你的五千块钱,现在却存在他的帐箱里。”

那帐房的心头的重担,似乎还没有解除,他的张开的嘴唇继续在那里发抖。

杨立素也张口呆瞧,似乎仍莫名其妙。我这时同样处在五里雾中,却又不便发问。

幸亏霍桑并不故意刁难,略顿一顿,他便继续解释。

他向我笑一笑。“包朗,你对于这件事本来比我先发觉。你听见的怪声和看见的电光,都是这位独眼朋友的成绩。我因着顾到你的身体,所以不告诉你。”

“哈?”

杨立素抢着问道:“霍先生,这回事你究竟怎样查明的?”

霍桑说:“事情是很简单的,也很凑巧。昨夜我回寓的时候,从旅馆的沿街的阳台下面走过,忽然遥见四十一号的窗口中丢了一个大包袱来。我立即赶前两步,看见有一个人站在窗下接包。那人一瞧见我赶上前去,便带着包袱慌忙逃走。

“我正想追赶,不料这时候楼窗上另有第二个包裹落下。我顺手一接,觉得相当沉重;又仰面一瞥,见丢包的是一个穿白色衬衫的人,就知道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

“我略一思索,便已瞧破了这出简单的把戏。接着,我进了旅馆,到帐台上把包打开来瞧了一瞧,一共是五千块钱,用一条长毛巾包裹着。我随即叫醒了这位王先生,把钱包交给他代为保存。

“我睡的时候还听得隔房的开门声音,分明有个人乘着值夜的茶房的打麻,有什么动作。所以等到案发以后,那撬门绳子等种种故设的疑迹,我当然一目了然。不过我不愿使这个接第一个包的同党漏网,故而当时不即发表。”他停一停,回头向我笑笑,仿佛说:“包朗,这一点要请你原谅。”

我问道:“你早就知道行窃的是他?”我指指发怔的马秋霖。

霍桑点点头。“是。他先把自己的大衣丢下,明明是含着‘苦肉’式的掩护作用,却不料‘欲盖弥彰’,反而给我线索。”

我点点头,表示清霍桑说下去。

霍桑又说:“我暗地里叮嘱条房阿福,凡有四十一号寓客的电话通信,或是出外,或是有人来访,都须报告我知道。刚才这位瞎先生大概因着电话打不通,送一张条子到旅馆里来,约马秋霖到这茶楼上来会见。阿福先把那条子悄悄地给我瞧过,我们就赶来等候。王先生又帮助我,教他将赃物穿在身上,使我再来一个一目了然。现在这案子果然已毫不费力的破获了。”

这时有一个警察走上楼来,霍桑招呼了一下,取出一张名片,写了两句交给那警察。

他又指着马秋霖和那半中半西打扮的独眼同党,叫警察把这二人带到警署里去。

五分钟后,那两个骗子已在被动局势下离了茶楼。霍桑在杨立素道谢辞去的时候,又向他进行最后的训戒。

他道:“少年,你记着我的话,赶快回去,把你的错误的头脑洗涤一下。……包朗,你坐一坐。你的包子已经吃了吗?……好,等我也吃完了,我们马上去拜谒中山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