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二

无论何月素怎样地有着自信,无论她对于李杰的关系(在男女的情爱方面说)是怎样地淡薄,她和李杰本是第一次见面啊!但是当她见着一个乡下的姑娘,然而是一个朴素中带着秀丽的姑娘,走进来了的时候,她的一颗心却无原由地被妒火所烧动了。她几乎带着恶意地将进来的毛姑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着她虽然具着乡下的朴素的姿态,但是那姿态在许多的地方令人感到一种为城市女子所没有的美丽来。毛姑脑后拖着一个粗黑的辫子,身上穿着一件青紫色的短袄,没有穿着遮掩下身的裙子。这装束的确是很粗俗,然而何月素很能觉察到,这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啊!……

“这就是李杰所留恋着的那个女子吗?李杰为着她而拒绝了我?”何月素想到这里,不禁即刻很忿然地看了李杰一眼,但即刻又转而想道:“但是,不是听说那个女子已经死了吗?……”何月素因为被思想所引诱住了,坐着不动,连向进来的人打招呼的礼节都忘记了。李杰在初时也同发了呆一般,惊怔地看着走进来的两兄妹,宛然忘记了说话。后来他颤动了一下,好象从梦中醒来也似的,连忙笑着招呼客人:“请坐!”

贵才依旧立在李杰书桌子的前面,他的妹妹向着靠门的一张木椅子坐下了。她红着脸,默然地不发一语。她偶尔向坐在床上的何月素瞟一瞟,就在这时候她脸上的红潮更泛得厉害,也不知是由于害羞,也不知是由于妒意。她的哥哥不住地将眼光射着何月素,可是何月素的神情并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房中的空气如受了重压一般,一时寂默到不可寂默的程度。李杰表面上虽无什么动作,可是满脑海里起了波浪。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想。“平素一个女子也不上门,今天忽然莫名其妙地跑来两个女子……”

后来还是王贵才冲破了一种不能忍耐的寂默。病了几日,没有到农会来,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李杰这才觉察到他有点清瘦了。他手中持着两朵鲜红的野花,一上一下地颤动着。

“李大哥!两天不来这里,我真有点着急呢。”他说着这话时,将两朵野花向桌上的笔筒插下。“毛姑老早就想来看看这里象什么样,”毛姑此时向着李杰含羞地笑了一笑,这一笑可是把李杰的心境弄得摇荡了。他觉得那是异样地妩媚,异样地可爱……但是他即刻把持住了自己,继续听着贵才的述说。

“但是两位老人家不准她来。”贵才继续说道,“今夭她硬要求我,偷偷地跑了来。她说,一天到晚在家里过着讨厌的日子,实在太够了。她想看一看,到底男子们在外面做一些什么事情……”

毛姑见着她的哥哥说到此地,不禁又含羞地向李杰笑了一笑。李杰向坐在床上的,默然的,仿佛也在静听着贵才述说的何月素,瞟了一眼,笑着说道:

“事情并不是只有男子们可以做的。男子们所能做的事,女子也可以做。现在的世界有点不同了。有的女子比男子还厉害些,还要勇敢些。你们看,这位何小姐就是这末样的一个女子。何小姐冒着险来报告我们的消息,如果不是何小姐……”

这时两兄妹齐向何月素惊讶地望着,何月素感受到他们的眼光,不自主地起了一点轻微的傲意,脸上荡漾着一层薄薄的微笑的波纹。

“那我和张进德两人,说不定明天就不能与你们相见了。”

“是怎么一回事呀?这位何小姐从什么地方来?是不是……”

李杰好象不听到贵才的话也似的,仍旧射着感激的眼光,面向着何月素说道:

“何小姐是何松斋的侄女儿,她今天特地背着叔父跑到这里来报告我们,就是我的父亲李敬斋,她的叔父何松斋,还有张举人,他们决定将我们办农会的人打死,今天夜里他们就要下手……”

毛姑泛着红的面孔忽然苍白起来了。恐怖充满了她的眼睛,瞪瞪地向李杰望着。她的哥哥却为着愤火所燃烧着了,两眼一翻,狠狠地向桌面击了一拳,叫道:

“真的吗?”

“这当然是真的,何小姐当然是不会骗我们的。你来得正好,请你即刻到吴长兴的家里去,张进德在他那里,叫他赶快回到会里来,好商量商量今天夜里的事情。”

贵才一闻此言,便离开房中的人们,头也不转地跑出去了。他宛然如同忘记了他所带来的年轻的妹妹。李杰红一红脸,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向着毛姑说道:

“毛姑娘!你今天来得正好!这位何小姐是很有学问的,她一定可以告诉你很多的事情。”

毛姑欲言而又怕张口的样子,半晌才羞怯地说道:

“何小姐也在农会里办事吗?”

何月素听着此言,不知为什么,将脸红了一下。她装着不听见他们两人谈话的神情,只张望着房中的布置,李杰向她瞟了一眼,略一摇头,笑向着毛姑说道:

“何小姐现在还没有在农会里办事,不过我想,她也许愿意到我们这里来办事呢。”李杰转过脸来向何月素笑着说道:“密斯何!是不是?你愿意来帮我们的忙吗?”

“我是一个女子,你们要我来帮什么忙呢?”何月素很腼腆地笑着说。

“革命的事情并不一定都是男子们干的啊!……”

何月素即刻取消了腼腆的态度,转换着一种不屈的,有自信力的声调说道:

“我并不是说革命一定都是男子们干的,而我们就不能干。不瞒密斯特李你说,我老早就想跑到外边去了,无奈我的环境太坏,我没有这般做的力量。现在你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是一定要做的,决不退避。不过我能做什么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