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岂有此理

食物是说着好,吃起来则未必佳,正如美女,语言的描绘肯定胜过真人。进食之目的有二,一是饱腹,二是享受,所以有人进食饮酒喝茶能够产生情趣,许多文人骚客也正是从食物中找到灵感。

这种意味是有趣的,只要别变成日本茶道那样不堪忍受就好———情趣应该是自然产生,不应人工制造。

酒有千醉,茶通百神,以药名赋文,亦是别有洞天。

酒 说

善饮而不饮,不善饮而饮,善饮而强人不饮,不善饮而强人必饮,皆饮之癖也。

善饮者,饮亦有道,不轻饮,不矫饮,不竭饮,不独饮。

古者李白号“醉仙”,刘伶号“醉颠”,阮籍号“醉狂”,蔡邕号“醉龙”,谢玄号“醉虎”,白乐天号“醉尹”,欧阳子号“醉翁”。此数君子者,取古今人物为醉戏,渺天地山河为醉游,假文章词赋为醉资,醉其形而不醉其心,五斗亦醉,一石亦醉。

今人之醉,大醉矣。恶醉而强酒,醉而不知醒者也。夫摇尾乞饮者,当为醉狗;勇于牛饮者,当为醉牛;共醉一堂,呕泄狼藉者,当为醉豕;已醉如泥,尚引颈而啜者,当为醉鳖。

嗟夫,酒之为祸大矣!刘伶病酒,非摄生之道;阮籍垆眠,有淫色之嫌。堕井者灭身,骂座者贾祸。然人溺其中,虽迎丛簇而不肯为跬步之退。故张季鹰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人之不得已而嗜之者,宁为酒仙,勿为酒狂;宁为酒狂,勿为酒徒;宁为酒徒,勿为酒鬼。人也,何以鬼之也,醉生梦死,与鬼无以异也。

饮名酒

人好饮名酒,然酒皆以人事名也。

昔有人名玄石,从中山酒家酤酒,酒家与千日酒,忘语其节。至家饮卧,不醒数日。家人不知,以为死也,具棺殓葬之。酒家至千日,乃忆玄石前来沽酒,醉当醒矣,遂往索玄石家而问之。云:“石亡已三年,今服阙矣。”于是与家人至玄石墓,掘冢开视,玄始醒,起于棺中。是谓千日酒。

《舆地志》载村人取若下水以酿酒,醇美,俗称“若下酒”。张协士所云“荆州乌程”、“豫北竹叶”,即此是也。是谓若下酒。

魏贾家累千金,博学善著作。有苍头善别水,常令乘小舟于黄河中,以瓠匏接河源水,一日不过七八升。经宿,器中色如绛,以酿酒,名“昆仑觞”。酒之芳味,世间所绝,曾以三十斛上魏庄帝。是谓昆仑觞。

历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郑公悫三伏之际,每率宾僚避暑于此。取大莲叶置砚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叶,令与柄通,屈茎上。输菌如象鼻,传吸之,名为碧筒。历下效之,言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是谓碧筒酒。

张华既贵,有少时之识来候之。华与共饮九酝酒,为酣畅,其夜醉眠。华常饮此酒,醉眠后,辄左右,转侧至觉。是夕,忘之,左右依常时为张公转侧,其友人无人为之。至明,友人犹不起。华咄云:“此必死矣。”使视之,酒果穿肠流,床下滂沱。是谓九酝酒。

张华为醇酒,煮三薇以渍曲。出西羌,曲出北胡。胡中有指星麦,四月火星出,获麦而食之。用水渍,三夕而麦生萌牙,以平旦时鸡初鸣而用之,俗人呼为“鸡鸣麦”。以酿酒,清美鬯,久含令人齿动。若大醉不摇荡,使人肝胆烂,当时谓之“消肠酒”。或云:“醇酒可为长宵之乐。”二说声同而事异焉。是谓消肠酒。

乌孙国有青田核,莫知其树与实。而核大如五六升瓠,空之盛水,俄而成酒。刘章曾得二枚,集宾设之,可供二十人。一核方尽,一核所盛,复中饮矣。唯不可久置,久则味苦难饮。因名其核曰“青田壶”,酒曰“青田酒”。

石虎于大武殿前起楼,高四十丈,结珠为帘,垂五色玉佩。上有铜龙,腹空,盛数百斛酒。使胡人于楼上酒,风至,望之如云雾,名曰“粘雨台”,使以洒尘。是谓粘雨酒。

河东人刘白堕者善于酿酒。六月中时暑赫,刘以瓮酒,曝于日中。经一旬,酒味不动,饮之香美,醉而不易醒。京师朝贵出郡者,远相饷,于千里。以其可至远,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永熙中,青州刺史毛鸿宾带酒之任,路中夜逢劫盗,盗饮之皆醉,遂备擒获,因此复名“擒奸酒”。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是谓擒奸酒。

新州多美酒。南方酒不用曲,杵米为粉,以众草叶胡蔓草汁溲,大如卵,置蓬蒿中荫蔽,经月而成,用此合糯为酒。故剧饮之后,既醒,犹头热涔涔,有毒草故也。南方饮既烧,即实酒满瓮,泥其上,以火烧方熟,不然,不中饮。既烧泥固犹存,沽者无能知美恶,就泥上钻xiao穴可容,以细筒插穴中,沽者就吮筒上,以尝酒味。俗谓之“滴淋”。无赖小民空手入市,遍就酒家滴淋,皆言不中,取醉而返。南人有女数岁,即大酿酒。既漉,候冬陂池水竭时,实酒,密固其上,瘗于陂中,至春涨水满,不复发矣。候女将嫁,因决陂水,取供贺客,南人谓之“女儿酒”。味绝美,居常不可致也。是谓“女儿酒”。

酒味不同,以水土故也。各地皆有醇酒,名不同,味亦异。试言之:

郢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干和蒲桃”,岭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虾蟆陵之“郎官清”,河汉之“三勒浆”。

呜呼!古人饮名酒,品味也;今人饮名酒,附庸风雅也。

药名文

尝读《戒庵老人漫笔》,有以药名而成之文,名曰《桑寄生传》。足称工巧,殊可资玩。

其文曰:桑寄生者,常山人也,为人厚朴,少有远志,读书数百部。长而益智不凡,雌黄今古,谈辞如玉屑。状貌瑰异,龙骨而虎睛。膂力绝人,运大戟八十斤,走及千里马。与刘寄奴为布衣交,刘即位,拜为将军。日含鸡舌侍左右,恩幸无比。荐其友秦艽、周升、杜仲、马勃,上召见之,曰:“公等所谓参芩芝术,不可一日无者也,何相见之晚耶!”生即进曰:“士以类合,犹磁石取针,琥珀拾芥,若用小人而望其进贤,是犹求柴胡、桔梗于泽泻也。”然颇好佛,与天竺黄道人、密陀僧交最善。从容言于上,上恶其异端,弗之用。

木贼反,自号威灵仙,与辛夷、前胡相结连,犯天雄军。上谓生曰:“豺狼毒吾民,奈何?”生曰:“此小草寇,臣请折笞之。”上大喜,赐穿山甲、犀角带,问:“何时当归?”曰:“不过半夏。”遂帅兵往,乘海马攻贼,大战百合,流血走数里。令士卒挽川弓,发赤箭,贼不能当,遂走,绊于铁蒺藜,或践滑石而踬,悉追斩之。惟先降者独活,以延胡索系之而归,获无名异宝不可胜计。或曰:“马援以薏苡兴谤,此不可留也。”俱籍献之。上迎劳生曰:“卿平贼如翦草,孙吴不能过也。”因呼为国老而不名。

生益贵,赏赐日积,钟乳三千两,胡椒八百斛,以真珠买红娘子为妾。红娘子者有美色,发如蜀漆,颜如丹砂,体白而乳香。生绝爱之,以为牡丹、芍药不能与之争妍也。上闻,赐以金银花、玳瑁簪,月给胭脂胡粉之费。一日,上见生体羸,谓曰:“卿大腹顿减,非以好色故耶?宜戒淫欲,节五味以自养。”且令放远其妾。生不得已,赠以青箱子而遣之。然思之不置,遇秋风起,固取破故纸题诗以寄焉。

其诗曰:“牵牛织女别经年,安得鸾胶续断弦。云母帐空人不见,水沉香冷月娟娟。泽兰憔悴渚蒲黄,寒露初凝百草霜。不共玉人倾竹叶,茱萸甘菊自重阳。”

妾答之曰:

“菟丝曾附女萝枝,分手车前又几时?羞折红花簪凤髻,懒将青黛扫蛾眉。丁香漫比愁肠结,豆蔻长含别泪垂。愿学云中双石燕,庭乌头白竟何迟?天门冬日晓苍凉,落叶愁惊满地黄。清泪暗销轻粉面,凝尘间锁郁金裳。石莲未嚼心先苦,红豆相看恨更长。镜里孤鸾甘遂死,引年何用觅昌阳?”

生得诗,情不自胜,乃言于上,召之使返。然生既溺于欲,又不能防风寒所侵,以成疾。面生青皮,两手如干姜,皤然白头翁也。上疏乞骸骨,上曰:“吾曩者预知子之有今日矣。”赐神曲酒百斛,以皂角巾归第,养疾而卒。

作史君子曰:桑氏出于秦大夫子,桑生盖桑白皮之后也。有名螵蛸者,亦其远族。生少孤茕,仅知母而不识父,卒能以才见于时,非所谓郄林之桂枝,沅江之鳖甲也?与其后耽于女色,甘之如石蜜,而忘其苦于熊胆,美之如琅,而不知其毒于乌蛇也。迷而不悟,卒以伤生,惜哉!

茶 铭

由苦入甘,君子所贪;由甘入苦,小人所吐。同此甘苦之味,而味有清浊、短长之异,所以酒为人之所耽也,而茶或为人之所弃。

摄生之道

有客诣空空主人,见其箕坐于榻,手持彘肩,大嚼不已。

客曰:“先生休矣。”

空空主人大嚼不顾。

客又曰:“先生休矣。”

空空主人曰:“坐,自取食。”

客起,夺彘肩,曰:“先生何不知摄生若此?”

空空主人曰:“予得摄生之要,故为此也。”

客怨曰:“先生得摄生之要,安得为此害生之行?”

空空主人曰:“饮食男女,人之所以为人也。何以害生为?”

客曰:“凡病百种,积食为本。人之得病,先言减食。先生不得摄生之要,而饕餮终日,寿岂可期耶?”

空空主人怫然曰:“先生何为而发诅咒耶?”

客曰:“人本寿,以嗜欲之故多早夭。今之僻陋淳古之处,寿星比比皆是,以其无欲也;即有欲,亦无泄欲所也。”

空空主人释然曰:“先生以嗜欲之多为害生之行欤?”

客曰:“然。”

空空主人曰:“嗜欲之多故为害生之行,然则何为养生之道也?”

客曰:“减饮食,寡声乐,远女色,读圣贤书,行君子之道,庶几可以养生,可以长寿。”

空空主人笑曰:“敢问何谓圣贤书、君子道?”

客曰:“先生明知故问耶?圣贤书、君子道者,古今之大道至理也,灭人之大欲,养浩然之气,以天下是非为己任,先生胡为乎不知也?”

空空主人曰:“先生陋矣。”

客怫然作色,曰:“适所言,皆天经地义、自古不变之至理也。予虽不敏,何陋之有?”

空空主人笑曰:“夫欲行摄生之道,须先明害生之源,且知其轻重缓急也。”

客曰:“敢问何谓害生之源?”

空空主人曰:“予以为害生之道,思虑甚于酒色,酒色甚于饮食。”

客求详解。

空空主人曰:“疾病大多起于酒色,富贵之家,多以酒色伤生,而帝王尤甚。虽然,酒色之害不及思虑之害远矣。夫悲哀伤心,忧伤伤肺,惊恐伤肾。而先生所谓读圣贤书、行君子道之摄生也,皆思虑之极者。”

客不解。

空空主人起而曰:“夫读书、行道,出入朝廷,立于君侧,不时有悲哀、忧伤、惊恐之状,虽减饮食,寡声乐,远女色,然殚精竭虑,昼无甘味,夜有警梦,无片刻安宁,是安可清静而摄生也?”

客唯唯。

空空主人又曰:“思虑多则心火上炎,火炎则肾水下涸,心肾不交,人理绝矣。故文人多无子,亦多不寿。”

客坐,持彘肩,亦饕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