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吏岂有此理

吏之所以酷,是以其清廉不恃;官之所以贪,是以其亲善为柄。

天下贪官污吏横行,必是暴君使然。贪官可恨,污吏可憎;然多一二酷吏,未必不可以使天下某地某方吏治为之一清。

酷,好于贪,好于污。人只见其酷,未尝见其清,未尝见其正,憾矣!

酷吏可敬

夫吏以“酷”名,盖人恶之、恨之也。然酷吏中亦有廉足以为仪表,一切彬彬,质有其文武者,其政虽惨酷,其方略教导,禁奸止邪,斯称其位也。汉之郅都、张汤者,酷烈为甚,然其廉正亦古今之极,人畏之,亦敬之,天地共鉴,夷狄咸服。

汉酷吏郅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常自称曰:“已倍亲而仕,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济南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于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氏首恶,余皆股栗。居岁余,郡中不拾遗。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

郅都迁为中尉,丞相条侯至贵倨也。而都揖丞相。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归家。

孝景帝乃使使节拜都为雁门太守,而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匈奴素闻郅都节,居边,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门。匈奴至为偶人像郅都,令骑驰射,莫能中,见惮如此。匈奴患之。

如此酷吏,匈奴且敬畏之,比后世附胡之吉温者流,天渊也。

汉酷吏张汤决狱,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财察。于是往往释汤所言。

汤至于大吏,内行修也。通宾客饮食,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

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画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于是上可论之。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曰:“不能。”曰:“居一县?”对曰:“不能。”复曰:“居一障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于是上遣山乘鄣。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自是以后,群臣震慑。

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已而为御史中丞恚,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

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不平,使人上蜚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曰:“言变事踪迹安起?”汤详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疾,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汤亦治他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详不省。谒居弟弗知,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告李文。事下减宣。宣尝与汤有,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

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

丞相之三长史皆恨汤,欲陷之,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奏请,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及他奸事。

事辞颇闻。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先知之,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汤不谢。汤又详惊曰:“固宜有。”

减宣亦奏谒居等事。天子果以汤怀诈而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汤具自道无此,不服。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簿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污恶言而死,何厚葬乎!”载以牛车,有棺无椁。

天子闻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尽案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

呜呼!酷吏若汤者,虽酷烈,然廉亦极矣。比唐来俊臣之纳金入赃、辱人妻女,胜不知几何也!酷吏若汤者,虽可畏,亦可敬也。

酷吏可爱

夫吏以“酷”名,盖人恶之、恨之也。然酷吏中亦有纯巧而可怜者也。所作所为,皆率且乖也。虽酷烈为甚,亦有令人怜之处也。

汉酷吏张汤少时,其父尝出,汤为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至纯、至真,其年少如此者,岂不可爱?

唐酷吏周利贞,武后时为钱塘尉,时禁捕鱼,州刺史饭蔬。利贞忽馈佳鱼,刺史不受,利贞曰:“此阑鱼,公何疑?”问其故,答曰:“适见渔者,禽不获,而有鱼焉,阑得之。”刺史大笑。谄故谄矣,然巧而可爱。

护 过

尝闻护过,与护疾同;自谓无过,即过之丛。过而能改,庶几圣贤;文过饰非,小人以为常;闻过则喜,君子亦难之。

徐存斋由翰林督学浙中时,年未三十。一士子文中用“颜苦孔子卓”,徐勒之,批云:“杜撰。置四等。”此生将领责,执卷请曰:“太宗师见教诚当,但‘颜苦孔子卓’,出扬子《法言》,实非生员杜撰也。”徐起立曰:“本道侥幸太早,未尝学问。今承教多矣。”改置一等。一时翕然,称其雅量。

不吝改过,即此便知名宰相器识。闻万历初,公有《士作怨慕章》一题,中用“为舜也父者为舜也母者”句,为文宗抑置四等,批“不通”字。公自陈,文法出在《檀弓》。文宗大怒曰:“偏你读《檀弓》,更置五等。”人之度量相越,何啻千里。宋太祖尝以事怒周翰,将杖之。翰自言:“臣负天下才名,受杖不雅。”帝遂释之。古来圣主名臣,断无使性遂非者。

又闻徐公在浙时,有二三争贡,哗于堂下,公阅卷自若。已而有二生逊贡,哗于堂下,公亦阅卷自若。顷之,召而谓曰:“我不欲使人争,亦不能使人让。诸生未读教条乎?连本道亦在教条中,做不得主。诸生但照教条行事而已。”由是争让皆息。公之持文体皆此类也。

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今人诵其言,而鲜能行其事。倘能行其事,则庶几“不二过”,可为“亚圣”也。

升官图

忠佞由来分两涂,德才岂与受赃符。一将名字传见口,莫把升官当画图。

伶 谏

宋时大内中,许优伶以国事入科诨,作为戏笑。盖兼以广察舆情也。秦桧当国,和议既成,无迎还二圣意。又桧一日于朝堂假寐,误坠其巾,都察院吴某立置曲柄荷叶,托首安于椅后,遂名曰“太师椅”。有二优因戏于上前,一人捧太师椅,安排座位,一人盛服缓步而出,耳后戴大金环二垂至前肩。一人问曰:“汝所戴是何物?”曰:“此名‘二胜环’。”一人直前将双环掷诸其背,曰:“汝但坐太师交椅,受用足矣,二胜之环,丢之脑后可也。”韩胄当国恃功,妄作诸事,皆矫旨行之,偶值内宴,伶人王公谨曰:“今日之事政如客人卖伞,不油里面。”史弥远当国,威福日盛,凡有夤缘者必奔走其门。一日,伶人于上前演剧,一人扮颜夫子,喟然而叹,子贡在旁,曰:“子何忧之深也?”颜子曰:“夫子之道,仰弥高,钻弥紧,未知何日望见,是以叹耳!”子贡曰:“子误矣,今日之事,钻弥紧何益?只须钻弥远足矣。”余谓伶人之慧心壮胆,固属可嘉,而诸帝之侧闻谲谏,如聩如聋,何也?